李勝志
坐忘,我偏愛這個詞。漢語詞匯浩如煙海,我卻對它情有獨鐘,這是詞的幸運,也是我的幸運。幸會這個詞,就像在茫茫人海里忽然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另一半,喜悅之意無以言表,愿意和它談情說愛一輩子。
漢語注定讓我沒有白活一回。
對我來說,熱愛漢語,可以詩歌為證。在漫長的人生歲月里,“坐忘”這個詞總是操縱著我的情感,撩撥我為它寫詩作賦。
《莊子·大宗師》云:“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道,此為坐忘?!币馑际钦f,忘卻自己的形體,拋棄自己與外界之聯(lián)系,擺脫形體和智能的束縛,與大道融通為一,這就叫坐忘。
換個角度理解,坐忘其實是一個哲學命題,指人有意識地忘記外界一切事物,甚至忘記自身形體的存在,達到與“大道”相合為一的得道境界。簡言之,就是人在修煉中控制意志,排除雜念。
就我而言,與“坐忘”的境界還相差十萬八千里,身處滾滾紅塵,雜事紛呈,眉毛胡子一把根本抓不過來,豈能做到忘天、忘地、忘事、忘物、忘懷?但是,我可以努力做到剔除雜質,清凈耳根,洞見心靈,擦亮眼睛,與熙熙攘攘的世界保持一定的社交距離,并從雜亂無章的生活中,提煉詩意。
在這個人人皆可為詩人的美好時代,我注定會被淹沒在濁浪排空的詩潮之中。雖然掀不起大浪,但做一朵潔白的浪花也挺好的。詩言志,詩人可以在字里行間,表達自己的人生志向,理想抱負;詩言情,詩人可以在一詠三嘆中,表達自己對自然社會的熱愛尊崇,愿望憧憬。
詩人說人話,非詩人說夢話。不過人們好像更樂意聽夢話,因為夢話雖然沒有連貫性,也沒有邏輯性,但朝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話更易誘發(fā)大家的探秘心理。從這個意義上看,說夢話的非詩人,往往更像詩人,其產量更多,也更易為大眾所接受。說人話的詩人就難了,難就難在不能信口開河,胡言亂語,你遣詞造句,得掂量輕重,把握分寸,拿捏恰當,既不能禍從口出,也不能詞不達意,即使不能口吐蓮花,不能巧舌如簧,也不能笨嘴拙舌,沉默寡言。
作為一種追求,我不想為難朋友,也不想為難自己,我說的話,你能聽得懂,然后再會心一笑,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想強調的是,自己喜歡的是“坐忘”這個詞,而不是“坐忘”這種狀態(tài)。每一個人都應該用你的努力去修飾時光,因為生活是一面照妖鏡,誰辜負它,誰就會在它面前現(xiàn)原形。
詩沒有戶口,但詩人有故鄉(xiāng)。詩人的故鄉(xiāng)既看不見,也摸不著,詩人的故鄉(xiāng)在知音那里,哪里有知音,哪里就是故鄉(xiāng)。詩人依靠讀者捧場,沒有讀者的詩人,無疑是孤獨的。但孤獨出詩人。沒有孤獨感的詩人,是成不了詩人的,至少成不了大詩人。
忽然想起高山流水。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一位琴師叫俞伯牙,雖然技藝高超,卻久久不遇知音。但有一天,他遇到了鐘子期。俞伯牙在他面前彈琴,想到攀登之意,于是乎,彈出的琴音如高山。鐘子期聽了,情不自禁地點贊:“聽你彈琴,仿佛在攀登巍峨的高山?!庇岵烙窒氲奖简v之境,于是乎,彈出的琴音如流水。鐘子期聽了又點贊道:“聽你彈琴,好像在
欣賞潺潺的流水?!庇岵烙谑窍嘁姾尥怼?/p>
后來鐘子期死了,俞伯牙便摔琴絕弦,不復彈奏。
寫詩何嘗不是如此?寫了沒有人看,看了沒有人懂,還不如折筆甩袖而去。
問題是寫詩雖然需要一定的天賦,但幾乎不能否認,人人都有寫詩的潛質這一基本事實。有人說詩人是瘋子,這句話反過來理解,瘋子也是詩人呢。一個人,一旦迷上了詩,產生了要當詩人的念頭,他內在的潛質就會像雨后的竹筍一樣,一點一點地冒出來。這時候,讓他停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
在詩人部落里,很難找到俞伯牙這樣的人。學會放下是一種智慧,但詩人沒有這個智慧,因為詩人的眼里只有詩。
據(jù)說印度人捕捉猴子有一個成熟的辦法,在木籠里放著食物。猴子見食眼開,會毫不猶豫地把手伸進去,抓住食物是不會放下的。
詩人其實并不比猴子高明。詩就是詩人手中的“食物”,面對詩的誘惑,詩人是不會輕易松手的。
當然,凡事都不是絕對的。詩人里也會有人懂得“放下”,但這種人自然也會失去詩人的身份。失去詩人的身份,對一個詩人來說是不公平的,也是殘酷的。詩人的成長歷經磨難,一言難盡。詩人看重自己的身份,甚至有點兒敝帚自珍,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年頭,詩人燦如星群,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但讀者卻寥寥無幾。一個詩人,不管你多么著名,發(fā)表的作品,出版的詩集,如果能贏得真正意義上的讀者,哪怕只有一個,那么,我也得恭喜你了。
也許你會質疑,勞神費力,為一個讀者去冥思苦想,捻斷胡須,值得嗎?值!做個大眾詩人,唐朝柳永似的,凡有井水處皆有柳詩,可能嗎?可能,除非你是柳永!
我倒不是對詩持悲觀態(tài)度,相反,我甚至武斷地認為,幾乎人人都有讀詩的愿望,只是因為辨不清詩與非詩,最后才失望的。
詩人完全有理由有能力贏得眾多讀者,詩的尊嚴,依靠詩人自己去捍衛(wèi)。詩人有責任有義務打造詩的形象。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一定要懂得節(jié)制,不能貪得無厭。首先,語言上要節(jié)制。詩是語言藝術,語言過分雕飾,詩意就會蒸發(fā),形象就會打折扣。其次,選材上要節(jié)制。選材宜小不宜大。雖然萬物皆有詩意,但我還是主張詩人要有獨特的眼光,在捕捉創(chuàng)作素材上,要慎之又慎,細之又細。唯如此,才能回避復制生活,翻譯現(xiàn)實的套路,給讀者靈動的體驗。讀詩使人靈秀,詩人就是要有這樣的能耐。
芝麻不是詩,把芝麻變成芝麻油就是詩了。詩人的本領就在于能把芝麻變成芝麻油,而不是把芝麻變成芝麻,或者把芝麻變成黃豆,變成玉米。
詩人淡化欲望,不等于放棄追求。一個沒有追求的詩人,是注定成不了氣候的。因為詩是藝術,而藝術是無止境的。
但追求有度,不可盲目。一味地追求下去,往往適得其反。漁夫的老婆開始只是想要一只新木盆,得到了新木盆,她又想要新房子,得到了新房子,她還想當貴婦人,當了貴婦人,又要當女皇,當了女皇,還要當女霸王,當了女霸王,竟然想讓滿足她愿望的金魚做她的奴仆。這就太過分了。
詩人不是漁夫的老婆。我們不能貪得無厭,我們要懂得適可而止。
詩壇不是跑馬場,花樣多了,圍觀的就少了。
在探索詩歌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既不能因循守舊,也不能拔苗助長,要拿出排雷的精神、勇氣和智慧,扎扎實實,步步為營,千萬不能操之過急,否則,不是雞飛,就是蛋打。
如今,談詩無疑是奢侈的。好在對我而言,靈感駕臨,伏案疾書,自言自語,說了些什么,坐著坐著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