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旦
一八七七年,《申報》第一任主筆蔣芷湘考中進士,隨即炒了報館的魷魚,急匆匆赴甘肅去做敦煌縣令。二十一年后,即一八九八年,同樣曾為縣令的常州人陳范來到上海,入了蔣芷湘所棄的這個行當,做起了《蘇報》館的館主。沒人能料到,這個被撤職的縣令,居然在短短的報紙生涯中成就了一番轟烈事業(yè)—史稱的“蘇報案”。
與“蘇報案”中其他人物相比,陳范的面目始終是隱隱約約、模糊不清,盡管他是主角之一。《陳范評傳》(王敏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恰為此做了大量的爬梳鉤稽,很好地彌補了這一缺憾。從中我們知道,就其身世來看,陳范是“知縣”子弟,屬于“廣義官僚群體的后代”(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其祖父陳偉曾被選任江蘇金山知縣;其父陳鐘英,于一八四九年中舉,以知縣揀發(fā)浙江,隨后在浙游宦長達二十多年,擔任過鄞縣、安吉、烏程、蘭溪等縣的知縣,以及富陽、嘉善、黃巖縣事,補用同知等職。
陳家也完全配得上書香門第的招牌。其父時有文名,著有詩書,湖南名士王闿運贊其為“藻思逸才,冠絕流輩”。其母趙氏在開明娘家的培育下,不但識字,而且通詩文書畫,著有《聽蕉雨軒詩詞稿》。父母如此,家庭教育肯定不會差。家里聘有塾師,悉心培植自家子弟。以后來的情形看,總體成效相當不錯。陳范之兄陳鼎,是出于藍而勝于藍,不僅中了舉,且得中進士,一直在京城為官。其弟陳滔,國學生,精于書畫。先在成都和四川入幕做賓,后曾為樂至、郫縣、奉節(jié)等縣知縣。五個姊妹個個知書達理,最后都嫁入官宦人家。陳范打小便“隨侍府君。府君口授指畫,昕夕不輟”。只是運氣欠缺,考場不順。自十五歲開始鄉(xiāng)試,六進六出,才得償所愿,以虛齡算,恰已是而立之年。在“鄉(xiāng)試聞報”后,他自己也是感慨萬千:后先卌載歲逢己(先君以道光己酉捷順天鄉(xiāng)榜,及今己丑,四十年矣),南北六巡年逾?。ㄓ枳怨饩w乙亥至今,惟壬午以丁艱未赴,十五年中,凡南北六屆)。
過了兩年,他走任江西鉛山知縣,開始其官場之途。不過這與科名無關(guān),而是通過“異途”—捐納所得之位。初入官場,心情肯定不錯。在偕同道“登鷲嶺,小憩信江書院”時,陳范是躊躇滿志意氣昂揚:“與君高處共追探,莫畏崎嶇說不堪。綠水紅橋相掩映,眼前風景似江南。”以此來看,《蛻盫事略》解釋說,陳范之所以要“納粟為令”,乃是有意于“究心經(jīng)世之學,志盛氣銳,欲以政治自效”,不完全是空來之言。從他自己的所述中,其時不乏盡心盡職的心愿和設(shè)想:“鉛山弊俗甚多,非可悉革。昔人有言,弊去泰甚。兩三年來,次第整飭,以辦命案、懲訟匪、和民教、除槍替四者為最。”可見不但有做事的計劃,而且是次第推動落實。享有“鵝湖之會”盛名的鵝湖書院,年久失修,面對“門擐雀可羅,祠穢神勿歆”之荒涼,他有“百廢不一舉,守土滋自慚”的自責。于是向官方和民間求告資金,“僉謀面眾顏,上達手十函”,最終集得足夠銀兩。耗時將近兩年,書院得以修葺并煥然一新。他應(yīng)民之望,循例出場祈雨,以解“兼旬無雨澤,禾苗嘆欲死”之困,并拜告上天,“有咎吾宜攖,無為困吾子”,頗具父母官之風范。神奇的是,祈求后果然下了一場雨?!断灿辍芬辉姵隽似洚敃r的心情:“心清暑亦蠲,喝解意尤新?!睆默F(xiàn)有材料中有一點或能肯定,陳范在任上還屬勤勉努力,官聲似乎不錯。在其頂頭上司對所轄各縣知縣的例行考核中,他名列首位。另外,鉛山士紳為他在鵝湖書院的四賢祠附設(shè)生位,也多少說明了這一點。盡管他自謙,認為此舉有點過,但士民的肯定,“不道輿情諒隱衷”,還是讓他很受用,并依慣習將這歸之為“總在皇恩浩蕩中”。
官場的風云說變即變。一八九六年初,陳范突遭時任江西巡撫德壽的彈劾而被革職,理由是他“夤緣貪酷,聲名甚劣”。在他看來這是天大的冤屈,“八字休官卻莫須”,結(jié)果卻不能改變絲毫。“許將組綬換菰蒲”,是他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傲d忝邦寄,匡扶心力殫”,落得這般下場,是他沒有想到的,心里的憤懣、委屈自是難免。“宦味平生淡,離懷此夕多”,前句未必可信,后句當是實情。“扁舟從此去,不待憶鱸莼。”不過,話音落下僅兩年,他又走出了家鄉(xiāng),這一次的目的地是洋場上海,陳范的《蘇報》即此開場。
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之后,江南文人來滬謀生計,已屬平常。陳范的舉動是跟風隨波,并不令人意外。但陳范究竟是如何與《蘇報》搭上關(guān)系的,迄今仍是一個謎?;蛟S如《陳范評傳》所猜想的,可能與同是常州人的李伯元為之牽引有關(guān)。當陳范與其妹夫汪文溥聯(lián)手接盤蘇報時,該報已是氣息奄奄。據(jù)胡道靜,當時《蘇報》“所刊消息議論,頗為無聊,故在新聞紙中占的地位極不重要”(《上海歷史研究》)。加上經(jīng)營不善,還涉入司法糾紛,報紙已難以為繼。陳范得手報紙后,首先是重置館址,算是棄舊換新。不過新館頗為可憐,只有一間門面。依包天笑所述,這是在一戶人家樓下的一個大統(tǒng)間。沿街是兩扇玻璃門,每扇門上有蘇報館三個紅字。推門而進,即一小柜,柜上擺了一塊小牌,寫著“廣告處”。房間中間用玻璃窗一隔,前半間是編輯部,置有兩張寫字臺,陳范和兒子面對面。他自己負責論說,兒子編發(fā)新聞。有時女兒(陳擷芬)也來,為報紙編些詩詞小品之類。報紙的內(nèi)容就這樣出自他們的“合家歡”,再沒有另雇他人。后半間是印刷生產(chǎn)車間了,一邊是排字房,有幾架烏黑的字架;一邊是機器房,有一部手搖的平板印報機??瓷先ナ俏迮K齊整,卻處處透露出寒傖之相。如此一個場地,足以說明陳范在買下報紙后已沒有什么經(jīng)濟實力。照汪文溥日后的說法,“經(jīng)濟乃大困”,于是難免求助于人。先是陳范“自北走燕”籌款經(jīng)年,似無大收獲;繼之又是汪文溥向南去湘求援,結(jié)果也不如人意。最終,在上海當時的五家日報中,無論是規(guī)模、資本,還是發(fā)行量,《蘇報》都是處于末位。(馬光仁《上海新聞史》)
《蘇報》
在《蛻盦事略》中,汪文溥稱陳范曾私下對他有言:“中國勢當改革,而康君(指康有為)所持非也。君盍偕我以文字餉國人?俾無再入迷途。于是相與在滬組織一日報,此即壬寅以言革命被禍之《蘇報》也?!边@就是說,陳范買《蘇報》是有政治動因,由此給人這樣一種暗示,《蘇報》后來倡言革命并觸犯清廷罹禍是早有前因種下。此說事大,倒是需要費點筆墨辨析一下。
就現(xiàn)在能夠看到的《蘇報》內(nèi)容以及陳范的文字看,汪文溥的這一說法缺少支持。相反,報紙上的言論倒是與康梁一輩多有相通。當時《蘇報》的若干論說,曾頻繁被《清議報》《新民叢報》和《湘報》等轉(zhuǎn)載(周佳榮《蘇報及蘇報案—1903年上海新聞事件》)。馮自由對該報的評定,“初立足變法”,“嗣復(fù)中于康、梁學說,高唱?;柿椫摚瑫r人多以康黨目之”(《革命逸史》),或許更接近其實際面目。陳范對康有為的言論不滿,或許是存在的。在主掌《蘇報》之前兩個月,上?!队螒驁蟆房浅鲫惙兜囊黄淖?,名為《捕虎者說》,據(jù)信這也是目前所見到的他的最早的報刊文章。此文講述了這樣一則寓言:捕虎者為抓捕老虎,設(shè)下一計,穿戴虎皮仿其形狀以作迷惑,圖乘其不備而一舉捕之,結(jié)果被虎一眼識破不得不落荒而逃。陳范借此譏刺維新黨人沒有看到中外異勢,事事照搬西方,猶如捕虎者之所為。最后的結(jié)論是“凡用兵者,當避其所長,攻其所短。其長也,思所以御之。其短也,思所以制之,斯可以獲勝。若事事步趨,吾恐虎未死而為虎笑矣”。這種高高在上的事后闊論,輕飄空洞,與康梁等所思所為,不可相提并論。陳范對康有為不以為然,或許是事實,甚至不排除因自身的遭遇對清廷有所不滿,從而“以文字餉國人”,成為其辦報的動因之一。到了上海后,與新派人士多有交往,也說明他不是一個堅硬的守舊之士。但這一切,并非意味著他當時就有更為激進的念頭。即就其在民初所寫的幾篇言論來看,大致也是四平八穩(wěn),而且反對極端立場。作為辦報者,陳范給人的總體印象,與《時務(wù)報》的汪康年有幾分相似,以關(guān)系周旋為長而不是什么“以餉國人”的文字或思想。因此,無論陳范接辦《蘇報》時,在中國改革問題上對于“康君所持”有何非議,與后來的報紙之遭遇似都沒有什么必然關(guān)系。章士釗的這一個說法比較可信:陳范“思更以適時言論張之”,目的在于“擴其銷路,而未必有醉心革命,遒人木鐸之堅決意志也”。說白了,《蘇報》激烈言論的出現(xiàn),本意是為擴展銷路,并不是陳范有什么強烈的革命追求。陷入《蘇報》案,是沒有料到的一個意外,非是所希望的結(jié)果。
簡單來說,導(dǎo)致《蘇報》成為排滿革命思想及實踐之倡呼者和推動者,來自三個關(guān)鍵因素。第一,時勢大局的變化。在李劍農(nóng)的《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中,將二十世紀最初五年,定性為“中國新勢力復(fù)活的醞釀時期”。具體反映在上海,即新學書報十分風行,“上海作新社、廣智書局、商務(wù)印書館、《新民叢報》支店、鏡今書局、國學社、東大陸圖書局等各競出新籍,如雨后之春筍”(馮自由《革命逸史》)。在這樣的情勢下,談新論新,幾成一時之趨。老牌大報《申報》在一九○五年不得不改版,以調(diào)整其一貫保守的面貌,也足以反證新潮所產(chǎn)生的社會壓力?!短K報》要想立足,并且擴大其影響力,跟上潮流是必然的舉措。恰也差不多這個時候(1901年),清政府正式宣布全國改書院為學堂,這是一個重大的教育事件,更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社會事件。陳范在這時顯示出其精明,從時局和學堂的變局中,敏銳地感覺且抓捕到了擴展報紙的機遇,在報紙上專門新辟了一個欄目,叫作“學界風潮”,專注學堂事務(wù),從而把上海灘上一張原本沒有什么特色的報紙,在某種程度上改造為一份注重“教育”的報紙,或者說“新學界的報紙”,使新學新知新學堂關(guān)聯(lián)一氣。果然立竿見影,效果著實不錯。據(jù)說自“增入‘學界風潮一欄,所載文章,素為東南學界所注目”(張篁溪《蘇報案實錄》)。
第二,家庭作坊式運作的《蘇報》,好處是成本輕,導(dǎo)致的嚴重問題是稿源不足。包天笑說,其時報館中經(jīng)濟既困,人才亦少,陳氏常拉人寫論說(《辛亥革命前后的上海新聞界》)。這一說法可以在現(xiàn)存的《蘇報》中得到驗證。這就是說,《蘇報》最重要的內(nèi)容,亦即論說部分,主要依靠外稿,陳范的任務(wù)就是拉稿子。這也就理解了陳范與上海新知識群體來往密切的緣由,除了在政治上互相有某些共同的取向,謀取稿子亦是一個動機。其中一個最大的變革,就是與中國教育會和愛國學社進合作,《蘇報》自承做教育會機關(guān)報(馮自由《革命逸史》),愛國學社為之定期供稿;《蘇報》的回報,據(jù)稱是“月贈愛國學社百金”(張篁溪《蘇報案實錄》)。這的確是一個雙贏的謀劃:陳范可以解決無米之炊之窘境;中國教育會和愛國學社,不僅可以緩解經(jīng)費危困之苦,更重要的是握有了可以反擊“頑舊”之派惡意攻擊的輿論利器。如所周知,成立于一九○二年的中國教育會是一個政治團體,“表面辦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蔣維喬《中國教育會之回憶》)。愛國學社作為滬寧兩地退學學生的安身之所,與教育會本就一家,二者是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由此而來,這個原本的家庭報紙,也就不可避免地轉(zhuǎn)變?yōu)楦锩傻墓ぞ?,成為宣傳革命、鼓動學潮的大本營。
第三,陳范聘請章士釗為主筆,又加力將報紙向激烈方向推進了一大步。陳范中意于章士釗,顯然是看中其才能。不過據(jù)說陳范還暗藏私情,“賞章行嚴之文才,圖將其女陳擷芬配之而未言,即招章入館司主筆”(《上海蘇報案紀事》)??v然這是真的,也只是陳范的一廂情愿。章士釗之所以答應(yīng)擔任主筆,則是另有盤算。作為南京陸師學堂的退學生,章士釗在愛國學社與章炳麟、鄒容頗為交好,他們一直為手中缺少倡言革命的武器而聯(lián)床嘆息郁郁不歡。恰在此時,陳范伸來了橄欖枝,希望章士釗適館,“董理斯報”,可謂正中下懷,自就當仁不讓。
章士釗果然是血氣方剛,大刀闊斧,以《本報大改良》《本報大注意》《本報大沙汰》告白為前行,三天內(nèi)放了三把火:先是調(diào)字號,對于一些文章中他認為“發(fā)論精當,時議絕要”的地方,印以二號字,以突出視覺效果,“冀速感閱者之神經(jīng)”;然后是調(diào)版面,將“學界風潮”欄目提前,安排在“論說”之后,以示特別重要之意;最后是調(diào)內(nèi)容,除非緊要軍報之類關(guān)涉絕大關(guān)系之事,否則“所有各省及本埠之瑣屑新聞”,一概不登,“務(wù)以單純之議論,作時局之機關(guān)”。章士釗的《蘇報》,關(guān)注的不再是新學界自身,也不再是以“學堂動態(tài)”為特色的教育報,而是整個轉(zhuǎn)向了政治,變成由新學界主持的“政治報”,是對政治時局的“發(fā)言”,也就是“作時局之機關(guān)”,報紙成了言論紙。正是在章士釗的“恣意揮發(fā)”下,《蘇報》以水火不容的決絕姿態(tài),打出了革命黨旗號,并以勢不兩立的態(tài)度討伐?;庶h,鮮明地劃出了二者之間的界線,引發(fā)巨大的社會震動。章士釗對此頗為自得:“辛亥前之內(nèi)地革命論潮,以癸卯一年為最高峰,其所以成為高峰,則明明蘇報為之職志而已?!保ā短K報案始末記敘》)“成為高峰”,自然就成為清廷的眼中釘,這是章士釗們應(yīng)該想到過的,但租界當局與清廷達成妥協(xié),答應(yīng)有條件捕人,怕是他們之前所沒有估量到的。相反,他們的無所畏懼,在部分原因上,正是覺得有租界的特殊性可恃。一九○三年六月二十九日至三十日,蘇報館賬房錢寶仁和陳范次子陳仲彝相繼被巡捕房關(guān)押。七月一日,鄒容和龍積之投案。七月七日,蘇報館被會審公廨查封。章士釗的“不惜以身家性命”而“并為爆炸性之一擊”(《蘇報案始末記敘》),成就了報紙革命之壯舉,也徹底擊毀了報館,打蒙了陳范。在躲藏了兩天之后,他于七月三日夜挈女攜妾,登上三菱公司日本郵船株式會社的“博愛丸”號,倉皇逃亡日本。從此開啟了后半生《蘇報》陳范的流離之程。
陳范是從神戶上岸的,幾天后轉(zhuǎn)往大阪。繼而與女兒陳擷芬又前往橫濱,并在那安頓下來。這樣的線路是事先籌劃還是臨時定奪,不得而知。在橫濱時他訪問過孫中山,與之“暢論時事”,并在一九○四年冬,還參與過由馮自由、梁慕光、胡毅生、廖翼朋在橫濱所組織的“洪門三點會”(馮自由《陳夢坡事略》)。除此而外他的影蹤均不見錄載。只知道他于一九○四年底或一九○五年初前往香港,協(xié)助陳少白辦《中國日報》。不過時日不長,應(yīng)該是在一九○五年春,就北下悄悄回到上海。
然而,清廷仍然放不過他。到上海不久,陳范即經(jīng)歷了一場牢獄之災(zāi),所幸時間不長,大約吃了一年多牢飯。汪文溥的《蛻盫事略》對之有記錄:“(陳范)只身走香港,無所欲,復(fù)來上海,則為虜督端方偵騎所得,黠者獻策端方,謂蘇報案領(lǐng)事團不肯引渡,即得其人,不能死之也,不如使人以他事訟之,得引案歸內(nèi)地,則斬戮可任吾意。虜如所策,而外人洞其隱,終不為虜策隳。既了他訟,即不問前案,竟縱之出?!睍r間是一九○六年,恰與當年“蘇報案”另一主犯章太炎邁出租界監(jiān)所大門為同一個年份。
章太炎出獄后,頂著英雄的光環(huán)向東去往陳范的來時路—日本,在那又干了不少引人注目之事。陳范則是向南遁隱,秋天“離滬,伏處于浙江溫屬濱海之地一年余,困不能繼,乃至長沙”,投靠時任湖南醴陵縣宰的汪文溥,開始他的湖南寄生日子。
虧了有這樣一個情誼相厚的妹夫,使走投無路的陳范,有了一線生機。于此一來,汪文溥的狀況也就決定了陳范的狀況。汪時任醴陵令,又“頗結(jié)納時士”,故其時醴陵人尚重陳范,皆為“趨事汪者”之故,與陳范本人如何無關(guān)。當汪文溥被指與革命黨人有染,受到革職且被捕入獄,陳范想必也是飽嘗了人情之炎涼。他一方面與友人商量營救汪,同時因汪的去職不得不搬到友人處暫居。一九○九年下半年復(fù)又離開醴陵到長沙借住汪文溥處。之后,他時而長沙,時而醴陵,居無定所,收無定入,生活狀況甚為潦倒。其友傅専前來探訪,映入眼簾是“蛻盫狀至蕭瑟,若不得已而處此者,于以知其遇之窮也”。屋漏偏遭連夜雨,其間他忽得重病,這在以往從未有過。據(jù)他自稱,“生平少病,偶患寒熱,臥一日夜,或餓一二餐,強起治事,或游宴,旋即如常。雖屆五十,未以為衰,自視猶昔”。此次卻是十分不同,病剛起即來勢洶洶,“病倏根已深,強起竟無術(shù)。自滋抱足眠,一榻四十日”,最終動刀兩次,躲過一劫?!巴炊ㄋ纪?,雖不死,殆有甚于死者矣。”這一打擊首當其沖是身體,但更深的影響則是心理和情緒,“已悟人間皆大泡,不堪鑿空學張騫。西山明月東溪水,詩酒相逢便是仙”。
話雖如此,民國的成立使他萌生新的念頭。一九一二年春,陳范離開旅居近五年的湖南,重又踏入上海灘?!凹o元春盡始抵滬瀆,舊歷試燈節(jié)矣。朋舊似隔世之逢,姻親有白頭之嘆?!薄叭酥暺腿缥淞隄O父才出桃源,仆之自視亦如薊子訓重到洛陽”,內(nèi)心的百感交集自是難免。陳范此番決定回上海,是經(jīng)過切實考慮的:首要是想與家人相依相伴,互有照料,“湘雖舊土,常州為先親墳塋所在。且寡媳孤孫,尚需老人瞻顧”。加上“自去年病后,亦漸覺衰颯。即遇事力振,心有余而力不足”。當然,其次也是想因此能夠謀一飯碗,“覓一不甚勞不甚逸之事以自處。一則消遣,一則自資”?;蛟S漂泊久了自信也少了,他也不禁表示出憂慮,“第不知能如愿否也”。
不知道陳范心目中“不甚勞不甚逸之事”指的是哪一些,反正他的擔憂不幸成為現(xiàn)實,民初的上海,并沒有為陳范帶來什么好運,以能輕易獲得如愿的職位。沒有事做,也就沒有經(jīng)濟來源,生計仍然是一個令他頭疼的問題。親朋舊友們?yōu)橹保埠転橹黄?。“當是時,南京政府既建,革命將告成功,人人自謂手造共和,盡瘁民國,某為偉人,某為志士,某又為老同志。”陳范的《蘇報》曾為此鬧出一番天大的事情,有功卻未能受祿。
陳范也曾低頭向時任江蘇都督府都督的故舊求助,未得理睬。無奈中聽從吳稚暉的建議,以恢復(fù)《蘇報》為名,上書請求上海都督府都督陳其美返還被上海道沒收的蘇報館財產(chǎn)。倘若原有財產(chǎn)各件已變價或棄擲,不復(fù)存在,就懇請陳其美“于滬道原有范圍之公款內(nèi),飭撥銀八千兩,作為發(fā)還原價”。此時已留洋歸來并在《民立報》事筆政的章士釗,還專門發(fā)表一篇名為《〈蘇報〉將復(fù)活乎?》之社評,以示對故人的聲援,最后同樣是不見回復(fù)。蔡元培等人不死心,又聯(lián)名出面向民國政府申請救濟陳范守寡的兒媳,理由是其子陳頌麒因蘇報案代父系獄,挫折身死。現(xiàn)存寡妻亦可比照該局所定恤金表中刑斃等一條之例,酌量給恤。此請又是如泥牛入海。據(jù)說陳范曾一度靠寫小說賺稿費獲得一些收入,后還是由南社社友葉楚傖介紹,進入《太平洋報》任編輯,只做了個把多月,又轉(zhuǎn)赴北京《民主報》任職,大約兩月后又請辭回滬。
一九一三年五月十五日,距湖南回滬不過一年多,陳范在滬西寶安里的居所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時年五十三歲。之前其兩任妻子均已歿。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蘇報案”后不知去向,一個被捕入獄,出獄后客死他鄉(xiāng)。唯一的孫子,在他回滬后不到半年也因病而殤,年僅四歲。一家零落,實可謂是斷子絕孫;死后家中徒有四壁,竟買不起一副棺木,最后還是靠親友幫忙,又可謂是死無葬身之所。他在彌留之際,聽從了小女兒的勸說,受洗皈依天主教,大概是想祈求天國圣光為其帶來一絲溫暖吧?!扒匠两鞲偠桑涞桥R成故事。愧我悲歡五十年,春秋都有傷心處。寸心得失知者誰,差幸薄言不逢怒”,正是他一言難盡的《蘇報》經(jīng)歷之自我寫照。
陳范的《蘇報》和《蘇報》的陳范,自此已是人去曲終。可我仍有疑問揮之難去。比如,“蘇報案”之后的陳范,怎么就失去了其基本的謀生能力呢?若東瀛之日,人生言不通,又在慌亂之中,尚情有可原;后去的香港,成為化外之地,不易生存,也在理中。可是湖南,本是維新勢力的主要營地,雖然戊戌變法受挫傷了元氣,基礎(chǔ)仍固。比如在新式教育方面的發(fā)展就不算慢。在一九○二年至一九一一年十年間,僅新式小學堂就有兩千零八十五所(莫志斌、任春輝《論湖南教育近代化》);至于全省的中學,到一九○九年接近五十所,居全國第二位(馮家欽等《湖南教育簡史》)。再看湖南報刊,在清末民初這一時期,僅僅可考的報紙就約達七百三十種(黃林《近代湖南報刊史略》)。按照陳范已有的經(jīng)歷和知識基礎(chǔ),加上汪文溥的關(guān)系,其時如若有心從中找一個事做,哪怕是寫寫稿子掙點稿費,應(yīng)該不會太難的吧?可是,在現(xiàn)有的材料中,他似乎連這樣的努力都看不到??沼鄷r間不是沉迷于吟詩寫字,就是與一二好友周旋,乃至點評《石頭記》,基本狀態(tài)就是默默在家消遣時日,甘愿寄食而受窮。當時他的年齡,不過四十多一點,哪怕是未老先衰,當也不應(yīng)如此。民國前后的上海,新式報業(yè)、出版業(yè)更是繁榮異常。別的不說,陳范所熟識的南社諸友參與編輯的《民立報》,其時日銷多至二萬份,印機晝夜不停(戈公振《中國報學史》)。然而,好像與他要找的“不甚勞不甚逸之事”,沒有什么干系。他后來確實去過兩家報紙,時間都非常之短,在香港《中國日報》也是如此,均為旋進旋出,好似蜻蜓點水。這難道不讓人奇怪嗎?目前給出的理由不是人際關(guān)系就是水土不服?;乜丛凇短K報》期間,陳范有諸多的交往,比如中國教育會和愛國學社,從沒聽說有過什么齟齬。
對此我有一個推想,辦報本不是陳范的興趣所在,他每與報紙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都是迫于生活而不是志趣。“蘇報案”之后的幾次更是一清二楚。這不奇怪,在上海的新式文化人,不少都來自這樣的外力,而不是內(nèi)在驅(qū)動(熊月之《解析上海人》)。不過陳范的不同,還在于他不僅不具興趣,甚至可能缺乏這方面的能力。柳亞子們對他的學問詩詞是贊賞有加,稱“其學穿穴經(jīng)史百家,旁通內(nèi)典,兼及重譯諸籍,而尤長于詩”,“幾幾與杜陵方駕”。對此,我沒有能力評價,但就其余留的幾篇報刊言論看,實在說不上好。論述平淡而不透亮,文字工卻不簡潔,條理雖清但激情缺乏,很難吸引人的閱讀。不要說離梁啟超“筆鋒常帶感情”的“報章之文”甚遠,比之于右任、宋教仁、章士釗等,相差也不只是一個等級。那么,他在報館之中打幾天短工即走,除了所謂的人事和水土之外,是否還有難副其職的隱情呢?《蘇報》的言論幾乎全來自外稿,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這一點。簡而言之,陳范看上去不是做編輯記者的料,無論是其文思、文風還是個性。要是不發(fā)生“蘇報案”,陳范及其《蘇報》會是一個什么結(jié)果,實在也是不好說。不過,歷經(jīng)近十年的顛沛,《蘇報》的陳范肯定已接不上上海灘的報刊氣場了。
這不免又讓我想起陳范后來對于《蘇報》一案的三緘其口?,F(xiàn)有的所有回憶都將此歸之為他的謙遜、淡然,不愿自夸居功。柳亞子認為是他“蕭然物外”,故“絕口不道前事”;按其好友傅専所見,是他“深自韜匿”,甚至壓根就沒把這當回事,“詢其往事,皆不甚了了,殆如夢除覺”。而這,又與之“為人暗淡沉默,恂恂如老師宿儒”“不習突梯挈楹之技,叫囂與脂韋兩非所擅”的個性和氣質(zhì)相關(guān)。然而,順著他的報刊經(jīng)歷看,或許還有另一個可能,那就是他不愿也不想再提此事。試想,他本來就與報紙沒有深交,不過求生之需,傾囊買下《蘇報》,卻有意無意引發(fā)了案件,一舉成了名人,又突如喪家之犬奔走在逃亡路上,這樣的一個個片段,他該如何剪輯串聯(lián)呢?剛抵日本時的場面就很有點意思,“慕君名者,方各印一時豪之態(tài)度于腦鏡,欲一見為快。既見,乃恂恂如老師宿儒,幾疑此不類昌言革命者”,不免敗興,自然也就不再與之來往。失望的不僅是他們,陳范也未必認可自己是“時豪”。汪文溥曾轉(zhuǎn)述過陳范關(guān)于申請政府補償?shù)囊幌?,或讓我們稍可觸及其內(nèi)心:“吾輩之事,乃各本吾人之心理,發(fā)為言論,以質(zhì)人群,寧冀有毫毛之效,預(yù)為販賣祿利地。今世運遞嬗,邂逅揭示此幕,寧可以其倒印吾輩前說,即貪以為功?!币簿褪钦f,“世運遞嬗”如此,本有著各種不同的原因,現(xiàn)在既碰巧與民國相遇,就不可以后證前,倒印其因,謀劃好處。假定這也就是他理解“蘇報案”的基本邏輯,他自然就無法按照人們的想象,以一個落難英雄般的口吻來敘說這個故事??墒遣贿@樣講述,又該如何開口呢?民初回滬后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追維今昔,覺一生所歷變幻離奇。惜君時不在仆前,否則當聞幾許狂談”。對于這種事出雖有因,復(fù)盤則茫然的“變幻離奇”,他除了沉默,還能如何?當然,這不是說陳范沒有自己的政治主見,也不意味著他不反對清廷,而是如何想和打算怎么做之間,常常不是一馬平川由此及彼,更不必說穿插著種種意想不到的“邂逅”。照此看來,他“絕口不提往事”,也不排除是要徹底抹去前塵,讓人忘掉《蘇報》的陳范,重新做回自己。到湖南之后,即改號自稱“蛻盦”。“蛻”即脫皮,莫不是要蛻去的就是《蘇報》這張皮?不管如何,倘依此來看待他在湖南時的生活狀態(tài),倒是能夠說通了。
未曾料,在陳范去世后二十年,即一九三七年二月十八日,突如其來有了南京國民政府下達的一個通令,以褒獎陳范“早歲在申辦理《蘇報》,提倡革命,嗣以事發(fā),奔走四方”,“不遑寧處”,“終因積瘁已深,病歿滬上”,而且連累“一門受禍”,“應(yīng)予特令褒揚”。去世的陳范仍然躲不開出其不意的“邂逅”,而且還是因了《蘇報》。莫非他對此有預(yù)感,早早就寫下了這樣幾行詩:
真人入幻笑年時,淚在衫襟血在詩。
淚血如今都已盡,是真是幻任參差。
寫于杭州西溪聽水樓
文中材料除標出的外,均來自王敏所著的《陳范評傳》以及由她所編校的《陳范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