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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蕉淚

      2022-05-30 10:48:04肖天
      當(dāng)代作家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芭蕉

      車廂里人碰著人,東西壓著東西,聲音擠著聲音。

      山楂糕、咖啡、巧克力、可口可樂、帶點洋味的三明治,鉆鼻孔的風(fēng)油精。“旅客們!旅客們!”“冰棒——一毛一棒!”咣咣哧哧、咣咣哧哧、嗚嗚嗚……

      這是什么站?莫名其妙。她莫名其妙地下了車,莫名其妙地走著,一切都是無目的,包括要做的和將要做的,理智的和莫名其妙的。

      “票!”一只大手?jǐn)傁蛩?。她驚呆了,似乎覺得如夢方醒。

      “沒票罰款!”

      罰就罰吧,反正我沒錢,反正我不想活了。

      她低著頭,一聲不吭,剛清醒的頭腦,又昏沉起來……

      “瘋子!神經(jīng)??!”

      “讓她過去吧!”

      “不行!”檢票員義正言辭。

      叫嚷、勸解、吹口哨;圍觀、踮趾、吐舌頭。小調(diào):姑娘姑娘我愛你!OK,克魯?shù)蟻喒胚_(dá)!

      “同志,這姑娘的票錢我補(bǔ)!”

      “三倍!”

      “行!”

      數(shù)錢、簽票。一個中年男子,高個、白凈、細(xì)波浪?;晟?,外罩米色港褂。

      他走了,揚(yáng)長而去。

      莫名其妙,又一個莫名其妙!從昨天開始,莫名其妙的十八年過去了,文字和文學(xué)熱結(jié)束了,芭蕉巳不是芭蕉了。我是誰?我是死去的我,死去的昨天,死去的記憶。

      莫名其妙!可恨的十八年,可恨的人生,可恨的家。不!我沒有家,我一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是孤獨的。我不是洪家的孩子,我是大地的孩子,我是我的孩子,我是屬于野鬼

      狼嚎呼喚的孩子。

      “真的,孩子,你確實是你爸撿來的?!彼恢挂淮蔚貙ξ艺f,說了三年了。有時她還罵那個棄嬰者幾句。

      缺德!我的媽媽——那個生我的女人缺德!世界上冷血動物的全權(quán)代表。

      “嗚哇……嗚哇……”鄰家的嬰啼擠進(jìn)門來。爸爸磕著煙鍋,繪聲繪色地描繪:“那天清晨霧很大,我路過三岔口,聽到的就是這種聲音。當(dāng)時,我壯著膽子走過去,發(fā)現(xiàn)你被兩片芭蕉葉裹著,我就把你抱了回來……”

      “后來就叫你芭蕉,跟栓兒一塊吃媽的奶。”媽說著,眼睛紅紅的。

      紅紅的,我是紅紅的紅芭蕉。自從我好看起來,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是這樣喊我的。名正言順,“洪芭蕉”有了天衣無縫的諧音。血紅血紅的紅芭蕉,你還記得我么?你還記得我么?

      無目的的腳步,步入無限喧囂的人流區(qū)。迷迷糊糊,一切都是莫名其妙。包子店、冷飲館、醬油鋪、麻花子、糖杠子,專治口瘡與肛漏。師傅,您可看手相么?賣報賣報!性男與色女,一具漂流的女尸。耗子藥——包吃包逮!哎喲,你踩我腳了!標(biāo)語:堅持改革,心向四化。對面,一個幽深的胡同。

      像昨天的一樣,胡同深不見底,像一眼蛇洞……

      “雞蛋怎么賣?”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嚶嚶嗡嗡。

      “兩毛六!”

      “都買光呢?”

      “兩毛五!”

      “好,跟我拿錢去。”

      “多遠(yuǎn)?”

      “穿過這胡同就是!”

      他提著籃子向里走去,她跟著。

      昏暗昏暗的,山洞一樣幽深的胡同。她突然覺得不妙,回頭想跑,卻被張開的兩只胳膊攔住了。

      “既然進(jìn)來了,就得跟大爺親熱親熱!”

      “流氓!來抓……”還未等她喊出聲來,早被兩只大手卡住了喉嚨。接著,她的頭部被猛擊一下,便莫名其妙地躺下了……

      太陽在外面喜洋洋地照著,廣播播誦:……第三次拉網(wǎng),全面勝利,捕獲歹徒七百二十五人……

      “想死呀!”穿白制服的指揮棒一橫。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闖了紅燈。

      是的,我想死,去年高考落榜后我就想死了。可是洪家的深情厚愛,卻把我拉回現(xiàn)實的人生。

      十八年啦,還不清的人情債,還不清的養(yǎng)育恩。

      在這個溫暖的家庭中,我幸福,我快樂,我嬌慣和任性。我從來沒有憂傷過,我得到的恰是失去的倍加之份。

      三年前,我才從父母的口中,懂得了我所懂得的一切,如果父母說的話是真的,我的懂得恰恰是我人生痛苦的開始,我開始暗暗地流淚了。

      “本來不想告訴你的,”母親說,“可你現(xiàn)在成大人了,該知道的,還是讓你早些知道好?!?/p>

      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還知道父母不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栓哥是怎樣地默默地愛著我。三年了,自從他知道我的身世后,便開始對我如癡如迷。這是他前天信里的話:“……芭蕉,栓哥想你想死了,一場畢業(yè)考試就要開始,你就高高興興地等著吧!”

      等什么?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十八年的歡樂、十八年的童貞,全完了!剩下這腌腌臟臟的軀殼,豈不是世界的多余之物。

      完了,朝思暮想的作家夢破滅了,芭蕉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已經(jīng)死了,死在昨天,死在那個罪惡的胡同里。然而,那里不是我最終的歸宿,我要把我這涂滿惡腥與吻臭的軀體,拋到一個不為人知、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地方。

      別了,這喧騰的鬧市;別了,身后所有目送我的人。

      這是一條通往山的城外小道,她走著,紅芭蕉走著,一個沮喪憔悴的少女走著。破碎的夕陽不住地從她眼中滴下來,晚風(fēng)吹起她思緒般的亂發(fā)。

      “胡同!”她又一次聯(lián)想起那可怕的鏡頭。

      “吱……吱……”一只黑鳥從樹上掠過,她抬一抬頭,眼前升起一縷藍(lán)煙。她一陣昏眩地倒下了。

      當(dāng)她從昏迷中醒過來時,頭部正枕著一個男人的臂彎。

      莫名其妙,怎么是他?高個、白凈、細(xì)波浪?;晟?、米色港褂……

      “你剛才昏過去了,是餓的?!彼阉鲈谝粔K大青石上,遞給她一塊奶油蛋糕。

      “不!”她用力推開他的手,站了起來。

      “別動!”他又將她按坐在石頭上,順手又遞上一只水壺:“你已經(jīng)餓得不行了,天大的事也得吃過喝過再說?!?/p>

      這是多么誠懇的話語啊!這是芭蕉除了家庭之外所得到的第一次憐愛。它是溫暖的和道德的,敬重的和善意的。然而,這對于一雙充滿沮喪、失望的眼睛來說,是不會輕易懾服的。

      “不!”她再一次推開水壺,眼角噙著兩串晶瑩的淚珠。

      夕陽扮了個鬼臉鉆進(jìn)山下去了,山林過早地幔上一層灰紗。

      “我叫許放,是工藝廠的廠長?!彼虬沤蹲隽俗晕医榻B后,長嘆一口氣說:“姑娘,我從車站遇見你時,就看出你有什么心事,當(dāng)時人多,我沒好問,再加上我急等來上墳,所以我一到家連飯都沒顧上吃就趕來了?!?/p>

      “從你絕望的神情來看,我猜想你是來尋短見的。”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看這樣太不值得!”

      不!他不懂。少女最大的恥辱莫過于失貞,無論是什么性質(zhì)的,只要破身,人生的窗口就永遠(yuǎn)是暗淡的。這些,你許放能知道嗎?

      “我知道,”他緩了一下語氣說:“我知道你是不會馬上回心轉(zhuǎn)意的。但你選擇的行為,卻是一種極大的犯罪。當(dāng)你離家出走的時候,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將忍受比自殺和死亡更不幸的精神折磨,那么你就是踐踏別人靈魂的罪犯。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換來的只是你留給他們的一杯苦酒,那么你就是恩將仇報的偽君子。當(dāng)你不愿忍受自己所遭到的打擊而又誠心去打擊別人時,你即使死去的靈魂,難道不感到震顫嗎?當(dāng)你……”

      “別說了!”芭蕉打斷許放的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艾怨,隨著這哭一泄無余。眼前生的希望與死的果決在做著痛苦的較量。

      “我要把事情的經(jīng)過全告訴你?!卑沤妒兆I水,講述了昨天被辱的遭遇。

      “所以這就是你要死的理由?”許放聽完芭蕉的敘述后泰然自若地說。

      “死雖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可以就此了卻痛苦?!卑沤度怨虉?zhí)己見。

      “你的任性已使你變得愚昧。你想到?jīng)]有,忠貞只存在于小說之中,人類生活從來只有一面是好的。有的人沒有任何可希望的卻希望著一切,有的人什么都能希望到的卻回避著一切。你能有充分的理由決定你去死,難道你就沒有半點的理由決定你去生存嗎?”

      “……”

      “其實,”他接著說,“我沒有資格來勸解你,因為我也是死了的人?!?/p>

      “什么?”芭蕉一下糊涂了。

      他用下巴朝前一示:“你看,那就是我的墳?zāi)?。?/p>

      “這……”芭蕉越發(fā)糊涂了。

      “今天是七月半,我是來給我自己上墳的。”許放從“嘉陵”上的包里取出一個搬手,將一塊桌面大的扁石撬開,掏出一只僅有六寸長的小石匣。

      “看看吧!”許放打開石匣,朝芭蕉眼前一送。

      石匣里只有一個紅衛(wèi)兵模樣的小泥人和一把生了銹的匕首。

      “這就是死去的我!”許放的聲音沙啞起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別忙,我先講個故事再說?!痹S放將石匣放回原處,坐到芭蕉的身邊,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一場史無前例的文革開始了,串連的隊伍風(fēng)煙滾滾。提紅黑棍的,別三角刀的,佩紀(jì)念章、套紅袖標(biāo)、拿語錄本三樣齊全的和只有兩樣、只有一樣、一樣沒有的,以至喊破喉嚨沒人補(bǔ)的,男的、女的和半男不女的。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你是哪一部分的?”“我是炮轟派!”

      話不投機(jī),兩軍對陣,一片災(zāi)難的廝打聲。

      一個小青年握著匕首躲進(jìn)了小樹林,晚風(fēng)挾著幾聲犬吠不時地驚醒著他。他是H一中的高材生,自幼受他教授爸爸的熏陶,喜愛美術(shù),特別是微雕。不幸的是“革命烈火”燒掉了他的家,爸爸被造反派整死,媽媽相繼去世,他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雁。后來他參加了“革命”,進(jìn)入“炮轟派”的陣營,走上“革命大串連”的道路。

      又是幾聲犬吠,樹葉隨風(fēng)沙沙作響,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什么人?”他壓低嗓門厲聲問。

      “我是支持派的?!币粋€細(xì)細(xì)的聲音,帶著少女的膽怯和忸怩。

      一聽“支持派”三字,他怒火頓生,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匕首逼向姑娘的心窩。

      “別誤會,我們都是紅衛(wèi)兵?!?/p>

      “誤會?我家就是你們抄的,爸爸就是你們整死的,我的同學(xué)劉芬就是被你們奸污的!”報仇!他一把摟住她的脖子,一種獸性主宰著他的一切行動……

      夜,陰冷而無情,漆黑得不辨是非。一個無辜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扮演了劉芬的角色,在人生的舞臺上演了一個小小的序幕。歷史在這里只開了一次小小的玩笑。

      “后來呢?”芭蕉聽得入神,索性究底。

      “后來樹林外來了隊伍,他們先后都嚇跑了,”許放站起身來,踢著一顆小石子說:“女的不知去向,那個男的如今當(dāng)了廠長?!?/p>

      芭蕉知道許放講的“那個男的”便是他自己,一種氣憤、同情、厭惡、悔恨的情緒油然而生,但轉(zhuǎn)瞬間又化作烏有。

      “十八年了,我已經(jīng)將我叛成了死刑。”許放拉了拉頭上的樹枝,神情有些頹唐。

      “你想到自己的罪過時想到過真正的死嗎?”“想過,但沒有必要!激勵我們做肉體死亡的勇氣只是一時沖動,而促使我們敢于忍受和悔過自新的勇氣,才是永久的道德?!?/p>

      “可我雖然能忍受這場毀滅性的打擊而免于毀滅,但我怎么也無法忍受再回到家里去享受父母的種種愛了。我已沒有勇氣回去了。”

      “那好辦,你如果暫時不愿回家,就到我的門市部當(dāng)營業(yè)員吧!”

      “能行嗎?”芭蕉有些懷疑。

      “沒關(guān)系!走,上車。”說著,許放將嘉陵推到路當(dāng)中。

      死的絕望已被夜幕埋葬,生的希望卻隨嘉陵奔向燈火闌珊處。

      夜很快就過去了,芭蕉的睡意卻正香,這是她幾天來最安靜的一覺。

      “喂,起床了,哥們!”一個外號叫小廣播的姑娘推醒了芭蕉。

      太陽從樓窗射進(jìn)來,照在芭蕉的臉頰上。她似乎覺得自己像做夢,似乎忘記了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死過的人。她掐了掐自己的皮膚,證明自己的生命是真實的。因為人生的存在是需要有見證的,無法被證明的人生和存在其真實性是可疑的,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悲哀和不幸。

      “愣什么,哥們?快起吧!”小廣播拿出自己的連衣裙遞給芭蕉,接著便像宣讀圣旨似地說:“奉廠長之命,今天讓我陪你辦以下幾件事:一、買一套換洗衣服;二、買幾件日用品;三、到郵局給你家里發(fā)個電報,讓家長放心?!闭f著,她拿出四張“大提手”塞在芭蕉的手里:“喏,這是許廠長提前借發(fā)你的工資?!?/p>

      “許廠長?”

      “他對你可好啦!哥們,你算交紅運了!”

      紅運?我能交什么紅運呢?一個被人糟蹋了的少女,一個從死亡線上折騰過來的人,僅僅只能令人同情而已。

      早飯后,大街上行人很多。小廣播領(lǐng)著芭蕉匯入了人流……

      辦完事,她們不知不覺來到了公園,芭蕉憂郁心思便消除大半,一種少女的天真復(fù)活在她的微笑里。

      “瞧,許廠長!”小廣播用手碰碰芭蕉向右一指。只見許放手托畫板,凝視著一株龍舌蘭。

      “怎么?當(dāng)廠長還有時間作畫?”芭蕉驚異。

      “這就是他的工作。他是省里有名的畫家,我們廠每件工藝品,都有他精心繪制的圖案,外國佬對他都崇拜的很呢!”

      芭蕉的敬意油然而生。她感到許放身上有一種潛在的動力,那就是他敢于正視自己的人生。當(dāng)然,他曾經(jīng)是個罪人,但那只能代表他的過去,真正受到懲罰的不應(yīng)該是他,而是那充滿罪惡的瘋狂年代。

      “不過,”小廣播話題一轉(zhuǎn),“許廠長什么都好,就是不關(guān)心自己,三十多了還是個老光棍?!?/p>

      “怎么?他……”

      “別人一給他介紹,他總是莫名其妙地說他已經(jīng)沒有資格了。鬼知道他為什么!”

      “你們沒問?”

      “聽老新聞?wù)f,他文革期間侮辱過一個女孩子。事過以后,他多次向法院檢舉自己?要求給予判刑?!?/p>

      “結(jié)果呢?”

      “由于缺乏佐證,大家又都認(rèn)為他神經(jīng)有毛病,結(jié)果拘留一段時間就把他放了?!?/p>

      “后來呢?”

      “聽老新聞?wù)f,他做了個泥人埋在山里,每逢鬼節(jié)去上一次墳,他說他給自己叛上了死刑,莫名其妙!”小廣播一甩頭發(fā),彈了個響指。

      是的,莫名其妙!世界上萬物的出現(xiàn)都是莫名其妙。在人間,真正的人是找不到的,正如你生活在你神圣的PriUacy里無法證明你的生存價值一樣。然而,許放卻證明了這一點,他是以“神經(jīng)有毛病”來證明的。人啊人,真實的東西一旦真實的裸露在你面前,你卻理由十足地懷疑起它的真實性,這就是許放之所以精神折磨的潛在基因。十八年了,多么遙遠(yuǎn),多么漫長而又多么殘忍、多么孤獨的日子??!十字架,沉重的十字架!芭蕉邊走邊想,突然覺得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只魚皮錢包。

      “呀!這么多錢?”芭蕉打開錢包吃了一驚。

      “我說你交紅運,怎樣?出門遇財!”

      “不!得交派出所。”

      “還是你思想好?!?/p>

      說話間,一位摩登女郎匆匆趕來。看她那身裝束,簡直像個演員。眼角雖出現(xiàn)幾絲魚尾紋,但不失青春的風(fēng)韻。

      “小妹妹,這錢包是我的。”她氣喘吁吁而又滿臉堆笑地望著芭蕉。

      “別忙!多少錢?”小廣播多了個心眼?!安欢?,四百零五元!”

      “還有什么?”

      “還有一張去天津的火車票。”說著,她看了看手腕:“哎呀,離開車時間只有半小時了?!?/p>

      “給你,大姐!”芭蕉將錢包遞還失主,“請點一點數(shù)吧。”

      “哪里話!”她接過錢包,順手取出一沓鈔票給芭蕉:“小妹妹,這是我的一點心意?!?/p>

      “不,大姐!我不是那種人?!卑沤哆B忙推開失主的手。

      “這叫我怎么過意呀?”

      “那還不容易。”小廣播將芭蕉往失主面前一推說:“看你們長得多像,你就認(rèn)她做個干妹妹不就得啦!”

      “好!妹妹?!笔е魈统鲆粡埫f給芭蕉說:“按上面的地址給我寫信,千言萬語以后再說吧,咱們后會有期?!闭f完,她又看一下手表,便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后會有期。匆匆一面,失主走了,大姐走了。芭蕉心里有些不安。又是一個莫名其妙,天上掉下來的錢包,天上掉下來的大姐。她拿起名片一看,朗朗大字清新俊逸:天津東方女子服裝公司經(jīng)理朱亞男。“恭喜你有了一位經(jīng)理大姐。”小廣播又彈了一下響指。

      門市部共分六個柜組,每個柜組只有三個人,芭蕉被編在小廣播和老新聞這個組。一上班,她們爭著向芭蕉介紹各種商品的價格,爭著和芭蕉攀談取樂。不到半小時,便親熱得如同老同學(xué)。她們無話不談,無事不論。特別是老新聞,雖然年齡已在而立之上,但說起話來天真活潑,她們談?wù)?、?jīng)濟(jì)、霹靂舞、牛仔褲、武俠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談改革、拉網(wǎng),調(diào)動工作要送紅紙包,三個公章不如一個老鄉(xiāng);談黃色錄像,地下報刊、走私犯與高干子弟,一桌酒席換一張黨票,給編輯送香煙就能當(dāng)作家,文學(xué)大獎賽與贊助滿天飛;也談家庭、婚姻與費洛伊德、山頭、宗派和關(guān)系網(wǎng),上一趟廁所得花一角錢,到醫(yī)院刮產(chǎn)的多半是少女;還談郎平、瓊瑤、狗不理、火腿、沙拉與山楂糕,小日本占領(lǐng)電視機(jī),電大、文憑與戀物癥,HeUo——How?do?You?do!最后談到工藝廠,談到許放。

      “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老新聞終于問起芭蕉來。

      “管人家怎么認(rèn)識干嗎!這叫千里有緣來相會嘛!對吧,芭蕉?”小廣播趕忙插起話來。

      “原來如此!好好好,怪我多嘴,怪我多嘴!”老新聞連連認(rèn)錯。

      “你們胡扯些什么呀!”芭蕉憋得滿臉通紅。明知道她們在瞎猜亂疑,卻又無法向她們作解釋。越是這樣就越是引起她們的猜疑。

      “我的大妹子,別再掩飾了好不好?咱三一個組,給她知道不給我知道?”

      “好大姐,你可千萬不能亂開玩笑呀!”

      “好好好,我不開玩笑,那你實話告訴我,你和許廠長是怎么戀上的!”

      有人買東西,小廣播麻利地接待了顧客,最后還來個“拜拜!”

      “說呀,坦白從寬!”老新聞窮追不放。

      “沉默就表示默認(rèn)了?!毙V播一旁在加攻。

      語言的流通不比貨幣,它往往可以一呼百應(yīng),弄假成真,再荒唐的無稽之談,只要重復(fù)一定的次數(shù),就會變成鐵證如山的事實。芭蕉之所以叫芭蕉,是因為人們喊多了的緣故。不錯,許放應(yīng)當(dāng)是她們議論的中心,但我怎么能配和他扯在一起呢?廠長、畫家、設(shè)計師;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寄人籬下的臨時工,一個沒有發(fā)表一篇文章而人們稱作女作家的村姑,況且現(xiàn)在又背上個臭名聲(當(dāng)然這一點只有許放知道),不,荒唐!這是不可能的!那么,我還能和栓哥……這更不可能,我不能以任何理由再去愛他或接受他的愛了。他是個大學(xué)生,他應(yīng)該得到更純潔的愛。

      芭蕉的心理活動是按軌跡運行的,但時而又有些脫軌,這是一個少女在聽到別人說她時的一種神秘的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一旦被人窺探,她便表現(xiàn)出青春期的不安來。

      芭蕉呀芭蕉,新的生活會使你增添新的煩惱。

      三個女人一臺戲,一點也不假。老新聞的話,經(jīng)過小廣播一播,全廠爆炸了。而許放知道裝不知道。十八年來,他沒有再想過結(jié)婚。他始終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罪人,盡管芭蕉的出現(xiàn)使他良知初醒,但那卻還是下意識的。有時他也想過,但僅僅是個開頭就被巨大的壓抑壓了回去,一直回到他親手制做的模式中。

      清晨,起床鈴一響,副廠長郭凱就來找許放。這是一個受全廠人尊敬的、德高望重的生產(chǎn)廠長。他所到之處,什么問題沒有解決不了的。他這次登門,是專為許放和芭蕉的事來的。一進(jìn)門,就開門見山地說:“小許,你小子什么事都和我說,怎么這件事卻瞞著我呢?”

      “什么事?”許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聽說你從外地招來一個店員?”郭凱拉把椅子坐下來說:“什么時候請我吃喜酒呀?

      “老郭,您怎么也相信他們瞎說呀!”許放如夢初醒。

      “瞎說?就算老新聞她們的消息不十分可靠,那全廠的人還能都瞎說嗎?”

      “這……”

      “不要吞吞吐吐,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這大年齡還有什么好保密的。”

      “沒有的事,這純屬謠言!”許放頭上滲出了汗珠。

      “謠言重復(fù)一千遍,也就變成真理了?!?/p>

      “老郭,您是知道我的?!?/p>

      “知道,那都是過去的事啦!”

      “不!”

      “不什么?我看過了,那丫頭長的挺好的,配得上你這個畫家。”

      “可她還是個孩子呀!”

      “老封建!”郭凱點了點許放的腦袋說:“沒想到你比我這個老頭子還保守?!?/p>

      是呀,他保守。十八年了,他一直被一種無形的枷鎖束縛著,雖生猶死。他相信良心的折磨會給他帶來安慰的。于是,在青春即將逝去之際,也不愿打開人生的情懷。他確實死了十八年,清教徒般的生活,幾乎使他變成一個性冷感的人。這是一種自欺欺人而又認(rèn)為唯一可以贖罪的罪過。如今,他死去的青春,是否能徹底復(fù)活呢?郭凱、老新聞、所有關(guān)心他的人,無不渴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晚飯后,許放擰開電視機(jī)。他一向是沒有這個愛好的,只是為了消解一下紛亂的心緒而已。

      不知什么電視臺,廣告節(jié)目開始。“轟”的一聲,從一塊石頭中迸出了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接著從遠(yuǎn)鏡頭推來一塊日本西鐵城手表?!俺园忱蠈O一棒!”“哇”一聲,孫悟空手起棒落,手表完整無損。接下來便是食品和食品,機(jī)械和機(jī)械,一色的高跟鞋,一色的牛仔褲、裙子、奶罩和尿片。,口香糖和衛(wèi)生紙,巧克力香檳和滅蚊劑,要有盡有。音樂快奏:咯嘰咯嘰咯嘰咯嘰咯嘰,咯嘰——咯嘰!“一休哥,我的頭痛。”“時新家具廠,質(zhì)量第一,信譽(yù)第一,送貨上門,實行三包,代辦托運!”“嘣嚓!”一個試衣室的門開了,走出一隊穿雞腿褲的少女,她們風(fēng)流、美麗而又十分自豪,每個人都用肉乎乎的臀部向你微笑,扭起來,跳起來,彈著響指,拍著大腿,力圖達(dá)到雞腿褲廣告的審美目的。

      “什么亂七八糟的!”許放一伸手,“啪”的一下關(guān)上了電視機(jī)。

      室內(nèi)靜悄悄的,除了鬧鐘的嘀嗒,一切都是寧靜的;不能寧靜的是許放半個月來的心思。盡管謠言是假的,他心里沒有鬼也無需防范,但郭凱講得也對,謠言只要重復(fù)一千遍,也就成為真理了。何需一千遍呢?十遍八遍就夠了,就足以以假亂真了。想著想著,他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夢境里,他看見一位少女拿著一束鮮花向他走來,二百米,一百米,十米………直到他完全看清少女的面目時,那鮮花和身影突然在他面前消失了。

      “芭蕉!”他張開兩手喊起來。

      “芭蕉沒來,我們來了?!?/p>

      “??!”許放睜眼一看,老新聞和小廣播早站在門口了,這時,他才知道剛才是在做夢。怕鬼有鬼,這回又成她們的頭條新聞了。

      “睡著了還喊人家的名字,這多不禮貌。”老新聞開始發(fā)表言論了。

      “哈哈,哈哈……”小廣播笑得像只響鈴鐺。

      許放羞得滿面紅,只好強(qiáng)作微笑搪塞道:“你們找我有什么事?”

      “奉廠長之命,說媒來了!”老新聞單刀直入,一針見血。

      “怎么搞的,你們盡給出難題?!?/p>

      “只要你一點頭,難題不就解決了!”

      “許廠長,大伙都是為你好,才這樣做的?!毙V播說出了理由。

      “可我已聲明這輩子不結(jié)婚了?!?/p>

      “那你下一輩要不要結(jié)婚呢?”老新聞順手牽羊問。

      “這……”

      “既然下一輩要結(jié)婚,你就應(yīng)該問下一輩負(fù)責(zé)嘛!”老新聞簡直成了雄辯家?!罢f實話,”她拉出媒婆耍貪嘴的架勢來,“像芭蕉這樣的姑娘,不愁找不到對象,人家愛你不是愛你當(dāng)廠長,是愛你為人誠實。什么過去不過去的,現(xiàn)在就講現(xiàn)在。你要能成個家,全廠都高興,你看男女老少哪個不為你操心!我承認(rèn),我開始講的是笑話,可是后來你們各自心里都有了對方,要不怎么芭蕉做夢喊許放,你做夢喊芭蕉呢?我這個人就是好講,好多管閑事,但我是刀子嘴,豆腐心,沒有半點惡意?!?/p>

      是的,老新聞的確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次她和搪彩車間的劉師傅真槍實彈地開起火來,可是,沒隔三天又去給劉師傅洗衣服,補(bǔ)被子。

      “我說許廠長呀,”老新聞繼續(xù)說,“中午老郭就批評我們了,說我們無事生非,叫我們把引來的事情引到底,做一回月下老?!?/p>

      “我對大伙的關(guān)心表示感謝,但事情可不能由你們做主呀!我不能違背我的諾言!”

      “搞了半天,我是嘴上抹石灰白講呀!”老新聞緊急剎車,就勢將上一軍:“小廣播,咱們走,明天一早你就去廣播最新消息,就說咱們的許廠長夢中還在喊芭蕉的名字呢!”

      “別這樣!”芭蕉破門而入。

      “來的好,大妹子!這個俘虜交給你了。”老新聞使了個眼色,一揮手把小廣播帶走了。

      靜,屋內(nèi)只有鐘擺的聲音。

      “你都聽到了吧?”許放首先打破沉默?!安?,我來找小廣播拿鑰匙的,剛到?!?/p>

      “原諒我,芭蕉!別聽她們的流言?!?/p>

      “這話本來應(yīng)該由我來說,可是……”

      “不管這樣,我們都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p>

      ““本來是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只因你救了我命,才惹出這么多使你煩惱的事?!?/p>

      “不不!你還不完全了解我?!闭f著,許放一把取下墻上的掛圖,一個長方形的壁洞現(xiàn)出來了?!翱纯窗?,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痹S放將臺燈往洞口一放,示意芭蕉看個究竟。

      洞內(nèi)懸一幅少女素描,一個五花大綁的泥人,跪在素描腳下,脊背上豎批六個大字:姑娘,請寬恕我!芭蕉明白了,這綁伏著的泥像是許放,素描上的少女,是他曾經(jīng)罪及過的那位姑娘。

      “唯心主義加可笑主義!”芭蕉看完后冷嘲熱諷地說。

      “你……”

      “我不反對你這樣做可以寬慰自己的良心,但它只能代表一種模式,最終還是以固有的不變來丑化自己。而需要你自新的不僅僅是這些,我想還應(yīng)該有點別的。一個人如果老是承認(rèn)折磨自己可以拯救靈魂?那他是對人生犯下了雙重的罪過?!卑沤恫恢缽哪睦飳W(xué)來的這些語言,此時,抒情詩一般地發(fā)泄出來:“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所選擇的生活角度,誰也沒有權(quán)利去干涉,可過于聰明和機(jī)智的人,往往會陷入頑固不化的糊涂中去。如果例子不從遠(yuǎn)舉的話,你就是不能再典型的典型了?!?/p>

      許放萬沒想到芭蕉能講出這深刻的道理。他自愧地低下頭,長嘆一口氣說:“十八年了,為了還清積壓在我心靈上的債務(wù),我不得不以我所理解的最佳方式去做我應(yīng)做的犧牲?!?/p>

      “你知道你那樣做愚蠢嗎?”

      “不過,一個人只要認(rèn)為他的所作能了卻自己的心愿,那么他的選擇也就不再有別的了?!?/p>

      “那么,你一定要用自己的愚頑來回避你所認(rèn)為的流言了?!?/p>

      “不,芭蕉,因為你太年輕了,我不能……”

      “其實,我愛的不是你?!?/p>

      “……”

      “在選擇愛你之前,我的愛是屬于我的哥哥洪栓的。只從我進(jìn)入那條胡同,我的愛就只能不屬于他的了。”

      “不,芭蕉,你應(yīng)該理直氣壯地去愛他,他會原諒你的?!?/p>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去愛他,這也是我的良心?!?/p>

      靜。屋內(nèi)靜得只能聽到兩顆心跳聲。

      完全偶然,完全僥幸,一切都在意料之外而又都在意料之中。生活往往是弄假成真,以假亂真。這好比一對扮演悲劇的戲子,開始的哭是假的,演著演著則便情不自禁了。

      芭蕉與許放便是這對戲子,只不過他們的舞臺是社會。一個無辜被害的少女,一個無辜害人的“罪犯”,還有什么話可說呢?他們失去的都是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他們應(yīng)該得到,應(yīng)該豁出勇氣去得到。所以,人們所關(guān)心的事情基本落成草案,定在中秋節(jié)那天為他們舉辦婚事。

      莫名其妙,閃電式的奇遇,閃電式的愛情,閃電式的擇決與契合,這些芭蕉統(tǒng)統(tǒng)沒有想到。僅僅一個月,極短而又極長的一瞬,極殘酷而又極惡心,極突如其來而極合情合理的匆匆時日啊,給芭蕉多少打擊和創(chuàng)傷?遠(yuǎn)比她十八年的經(jīng)歷還要深沉,還要漫長!她突然覺得自己成熟了,一月間仿佛又長了十八歲。人生如夢,事事如夢,現(xiàn)實是醒著的夢。注定是命運,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外面,廣播正在播唱《十五的月亮》,董文華悠揚(yáng)的歌聲,激蕩著所有人的情懷。十五的月亮,每月一次,一年十二次。再過幾天我就能看到了,看到八月十五的月亮,圓圓的,像皎潔的玉盤。那該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呀!中秋團(tuán)圓,我與許放的婚禮,要多巧有多巧。也許人間事事都有巧合,包括孩子敲盆鬧月,包括燒火把與摸秋。這是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傳統(tǒng)的習(xí)俗,我與栓哥的習(xí)俗。

      “哥哥,你看月亮掉進(jìn)水盒里了!”那年我剛好四歲。

      “別動我來幫你逮!”栓哥卷起袖子,伸手就抓。

      “給我,給我?!?/p>

      “沒逮到,還在水里?!?/p>

      “你騙我,剛才的那個是圓的,這個不是!這個不是!”

      多么天真,多么幼稚的童年?。∵@一切都被時間淡化為不堪回首的記憶了。是的,“這個”不是“那個”,今天不是昨天,許放不是栓哥。然而,我只能取信于“這個了?!?/p>

      芭蕉想到這里,便提筆給洪栓寫起信來。

      栓哥:

      稱呼你一聲我便不是你所值得敬重的芭蕉了。我只能勉強(qiáng)去做你不值得敬重的妹妹。一個月的生死萬變,我不得不向你(我親愛的哥哥)傾訴真情,假如你能原諒我的話,妹妹不該原諒的選擇也就無罪了。

      哥哥,我不能再隱瞞下去了,我給父母寫信說我在H城做工這是事實,但促成這一事實的事實卻給了我人生不可忍受的打擊。就在媽媽讓我進(jìn)城賣雞蛋的那天,我被兩個流氓騙進(jìn)胡同奸污了。我羞辱,我憤恨,我最終想到了死。我莫名其妙地來到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山林,企圖尋找我的生命歸宿,可是偏偏又被工藝廠的許放救下了。他關(guān)心我,同情我,照顧我,后來我們便心靈吻合了。

      哥哥,我知道你是像我愛你那樣一直在愛著我的,但為了報答你對我的一片赤情,我不得不以閃電式的速度擇決我的終身。否則,我只好理由十足地離開人間,為了你也為了我。你是一個純潔無邪的大學(xué)生,你的前途和事業(yè)已促使我不能再介入你的未來了。你應(yīng)該得到更純潔、更美好的東西。盡管你可以原諒我的過去,理直氣壯地對我說:“我愛你,我不嫌棄你!”但我也一定向你和良心負(fù)責(zé)。只有這樣,才能體現(xiàn)我對你的圣潔之愛。

      當(dāng)然,父母為此會潸然流淚的,但我想他們最終會原諒自己女兒的。我知道,我這一生即使當(dāng)牛做馬也報不完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我已不再承認(rèn)我的第一聲啼哭是屬于別人的了。他們就是我的親父母,你就是我的親哥哥。我不認(rèn)為我的選擇會給我和家庭帶來什么幸福,但我只能這樣做,必須這樣做。

      哥哥,月亮再圓的時候,就是我和許放的婚禮了,這個中秋團(tuán)圓的佳節(jié),多么富有詩意而又多么令人傷懷??!我盼望你的到來,來參加我的婚禮,來原諒我的一切過失。

      你的不稱職的妹妹芭蕉

      農(nóng)歷八月初六

      芭蕉寫完給洪栓的信,接著又給干姐朱亞男寫了一封。時值夜半,芭蕉如釋重負(fù)地倒在床上,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等待的一天終于來到了,工藝廠張燈結(jié)彩,準(zhǔn)備為芭蕉和許放舉行婚禮。

      許放從沒有今天這樣高興過,他不分大小,逢人便鞠躬。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歡欣。十八年了,他終于從死一般的酷刑中活過來,恢復(fù)了他真正的人性和良知。

      “許放,”芭蕉領(lǐng)著一位摩登女郎走進(jìn)屋來,“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的干姐?!?/p>

      “我叫朱亞男,接到芭蕉的信我特地趕來參加你們婚禮的?!彼蛟S放伸出手去。

      “有失遠(yuǎn)迎!請大姐見諒!”許放握著她的手說。

      “不必客氣!”她取下肩上的挎包轉(zhuǎn)向芭蕉:“來,妹妹,看我給你帶來的禮物!”

      芭蕉打開包一看,驚喜萬分,一套新婚禮服。芭蕉穿上它,簡直像一位仙女。

      婚禮的儀式設(shè)在禮堂,副廠長郭凱主持婚禮。全廠的職工都到了,就等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芭蕉的心里不安起來,因為洪栓沒有來,這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

      “當(dāng),當(dāng)……”鐘聲終于響了。

      “婚禮現(xiàn)在開始!”郭凱高聲宣布道:“新郎新娘給大家敬禮!鳴炮奏……”

      “芭蕉!”一聲發(fā)喘的呼聲打斷了郭凱話語,一個青年風(fēng)塵仆仆地奔了過來。

      “栓哥!”芭蕉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

      禮堂里頓時安靜下來。

      “這是爸爸媽媽送給你的東西!”洪栓遞給芭蕉一個紅布小包。

      芭蕉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只透明的首飾盒。盒里沒有其他東西,只在它的底部海綿絨上,嵌有一個米粒大小的檀木片。

      “這……”芭蕉疑惑不解。

      “這是爸十八年前撿你時,在你身邊發(fā)現(xiàn)的,媽說可能是你生母特意留給你的。十八年來一直被媽珍藏著。本來,等我們成親的那一天,送給我們做信物的,可現(xiàn)在,你是別人的人了,爸媽說一定讓它物歸原主?!?/p>

      芭蕉用手托著這只小盒,一時間不知所措。十八年已經(jīng)過去了,它與我又有什么干系?僅僅是喚起我的回憶嗎?不!我什么也記不得,什么也無需要記,我不承認(rèn)我是別的女人的孩子,我只承認(rèn)我是洪家的女兒,洪栓的妹妹。那個不知在人間還是在地獄的所謂生母,即使找上門來,我也不會相認(rèn)的。她真想一氣之下甩掉這無情無意的首飾盒,但轉(zhuǎn)而一想,這畢竟是哥哥受父母之托送來的;那么收下它吧,會時常給她帶來憂傷的。怎么處理好呢?她突然想起了干姐朱亞男,干脆,就把它贈送給干姐吧。于是,芭蕉走到朱亞男面前,鄭重地將它奉贈過去。

      “不,這是你祖?zhèn)鞯男盼?。我不能要?!敝靵喣羞B看也沒看就推辭了。

      “好,這套禮服我也不要了!”芭蕉故意推脫。

      “別這樣,妹妹!我收,我收?!?/p>

      “這才是我的好姐姐。”

      朱亞男接過小盒仔細(xì)一瞧,不覺頭部一陣昏眩。

      “怎么啦,姐姐?”

      “沒什么!芭蕉找一只放大鏡來。”

      莫名其妙,要放大鏡干什么。芭蕉只好叫人去取。功夫不大,放大鏡拿來了,朱亞男用它對著首飾盒一望,“啊”的一聲便昏過去了。

      參加婚禮的人,個個莫名其妙,不明真相,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芭……蕉!”朱亞男醒來后已是個淚人了。

      “姐姐,你……”

      “我不是姐姐,我是你的媽媽!”

      “?。 卑沤洞篌@失色,如巨雷轟頂。整個禮堂靜如死寂。

      “這就是見證!”朱亞男舉起首飾盒,聲淚俱下地說:“十八年了,我萬沒想到這記載著罪惡的東西又能回到我手里,我萬沒想到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我的女兒呀!”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凱一下子墜入五里霧中。

      “十八年了?!敝靵喣芯徚司彋猓嫔渚亟又f:“那是紅衛(wèi)兵大串連的年月,我被武斗的兇神嚇到一片樹林里,未想到,那里面早潛伏進(jìn)一個不明真相而又殺氣騰騰的紅衛(wèi)兵。他奸污了我,這枚首飾盒就是當(dāng)時從他身上掉下的?!?/p>

      “什么?”許放一把搶過首飾盒,用放大鏡一看,小木片上刻的是一株含露的芭蕉樹,樹上鏤著四個字:革命到底。

      “后來,”朱亞男繼續(xù)說,“我懷了身子,就被繼母攆出家門。當(dāng)時,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覺得這孩子是無辜的,要死也等生下以后。我掙扎著活著,靠做零工為生。當(dāng)孩子降生時,我就用兩片芭蕉葉把她包好,放在一個常有人來往的路口。我流干了眼淚后,就下決心臥軌自殺,不料,竟被一位老裁縫救下了?!?/p>

      “媽媽,嗚嗚……”芭蕉一頭撲到朱亞男的懷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芭蕉。我知道你會恨我的,因為我做了所有媽媽不該做的一件事。在人間,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甘心丟棄自己的骨肉的,這也是媽媽不得以此而求其次的所為??!我的孩子,你能原諒媽媽嗎?”

      “不!媽媽?你是無罪的,真正的罪人是那個做惡的男人!”

      “假如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這里,你們說該怎么辦?”許放一下子吼起來,像對芭蕉,又像對大家。

      “揍死他!揍死他!”大家異口同聲。

      “好,你們動手吧!”許放“撲通”一聲跪在芭蕉和朱亞男的面前。大伙頓時目瞪口呆。

      “許廠長……”芭蕉驀地愣住了。

      “我不是廠長,我是你爸爸!我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天哪!”芭蕉又撲到朱亞男懷里,痛苦失聲,大顆大顆的淚珠,砸在她新婚的禮服上。

      “這盒子原來是我母親裝戒指用的,文革抄家時,戒指被人搶走了,剩下的空盒子,裝的就是我親手做的微雕?!痹S放捧著首飾盒,泣不成聲地說:“當(dāng)時由于無家可歸,我成天把它帶在身上,可是在串連途中,不知什么時候丟失了。十八年了,沒想到它終于回來了。”

      是的,終于回來了。十八年的記憶和創(chuàng)痛終于回來了。夢一般的歲月,夢一般的人生,一切都在意料之外而又都在意料之中。

      莫名其妙,簡直莫名其妙!天下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沒有比這場誤會更典型的了。不!這不僅僅是誤會,不是用“誤會”二字能通融的,這純粹是一場毀滅人性和倫理的大爆炸,巧合而又順理,偶然而又必然!

      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聽得清的和聽不清的,想到的和沒想到的和沒來得及想的,統(tǒng)統(tǒng)都回來了,都回到這個直徑為十八年的中秋團(tuán)圓節(jié)里。然而,這種顛倒歷史和人倫的團(tuán)圓,又能給他們帶來什么呢?無非是加劇每個人的痛苦。十八年了,該結(jié)束這場惡夢了。然而,即使結(jié)束,又有什么輕松愉快可言呢?芭蕉、許放,朱亞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

      禮堂的鐘聲又響了,這重重的一錘,敲痛多少思索的神經(jīng)……

      作者簡介:

      肖天,原名趙秀杰、筆名陶冶,祖籍安徽省淮南市,碩士學(xué)位,我國著名作家、詩人,中國十大策劃家、領(lǐng)軍人物及特別貢獻(xiàn)獎獲得者。

      曾在《人民日報》《詩刊》《星星詩刊》《解放軍文藝》《飛天》《散文》《兒童文學(xué)》等70多種報刊上發(fā)表作品1000余件,獲國內(nèi)不同級別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12次,作品入選十幾種書籍。出版《半盞心聲》《風(fēng)雨人生路》《永名春秋》《淮南之光》《產(chǎn)品策劃》《道破天機(jī)》《策劃家列傳》《歲月如歌》等著作;八十年代末從事CIS策劃工作,在國內(nèi)首次倡導(dǎo)“管理無定法、策劃無定式、創(chuàng)意無定則、營銷無定規(guī)”的四無原則,被業(yè)界同仁稱為“智壇怪杰”;常以奇特、怪誕、突異的手法,成功地策劃過案例上百起,在國內(nèi)做過不同專題的報告、演講400余場,先后擔(dān)?任過280多家企業(yè)和政府部門的顧問,并常常為瀕臨破產(chǎn)的企業(yè)免費策劃、點石成金,挽狂瀾于即倒。

      現(xiàn)為中國策劃管理指導(dǎo)委員會常務(wù)副主席、《中國策劃報》總編。另有《含淚的少女花》等書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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