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

“今天開心嗎？”“開心！”

“下次還來嗎？”“還來?！?/p>

深圳市龍崗區(qū)的冰球館內(nèi)，楊麗瑩揮手和6歲的小琪琪道別。

小琪琪是楊麗瑩教的其中一名孤獨癥兒童，2021年開始，她就和這些“來自星星的孩子”結(jié)下了“冰雪奇緣”。作為一名前中國國家冰球隊女隊成員，楊麗瑩用冰球運動療愈孩子們內(nèi)心的孤獨，在南國的冰球場上展現(xiàn)出一片火熱的青春風(fēng)采。

“自作多情”，新手教練的“無奈”

楊麗瑩今年24歲，圓圓的臉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扎著一根馬尾，打冰球的時候，頭發(fā)在空中飛舞，英姿颯爽。她的家在哈爾濱平房區(qū)南邊一個叫新華的村子里，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小道上，楊麗瑩的父親楊樹森常常蹬著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上小學(xué)的楊麗瑩跟在后面一路奔跑，寒來暑往，幾乎不曾間斷。

很多村民不解，楊麗瑩是新華小學(xué)冰球隊的隊員，起早貪黑訓(xùn)練已經(jīng)夠辛苦了，楊樹森為什么還要這樣嚴格要求女兒，把孩子累壞了怎么辦？楊樹森年輕時是一名軍人，他說：“我是一個在部隊受過訓(xùn)練的人，那時的訓(xùn)練非?？炭?，只有意志堅強的人才能堅持下來，我就是要訓(xùn)練女兒的意志，打冰球沒有意志的人是上不了場的，上場也得敗下來?！?/p>

父親的苦心，讓楊麗瑩受益匪淺。2017年，19歲的她入選國家女子冰球隊，3年后隨隊出征俄羅斯女子冰球聯(lián)賽，奪得賽季總冠軍，這也是中國冰球歷史上首個頂級職業(yè)聯(lián)賽總冠軍。

中國國家女子冰球俱樂部坐落在深圳龍崗，這里有華南地區(qū)唯一的奧林匹克標準冰場，是中國國家女子冰球隊訓(xùn)練基地。2021年，楊麗瑩受傷病影響，留在深圳進行恢復(fù)訓(xùn)練，也正是這個機會，讓她結(jié)識了這群來自星星的孩子。

從醫(yī)學(xué)角度來說，他們是孤獨癥兒童，孤獨癥也稱為自閉癥，是一種神經(jīng)發(fā)育障礙，多發(fā)生在3歲以前。他們就像遙遠的星星一樣，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世界衛(wèi)生組織將孤獨癥列為兒童精神疾病第一位，有資料顯示，中國孤獨癥患者已超1000萬，其中0到14歲的兒童患者數(shù)量超過200萬。

加拿大冰球?qū)W院曾經(jīng)做過類似的研究，結(jié)果顯示，滑冰、冰球等冰上運動對孤獨癥兒童的康復(fù)有一定作用。

2020年底，深圳市龍崗區(qū)冰球協(xié)會開始籌辦一支“不再孤獨冰球隊”，這是一項公益活動，每年一期，為期三個月，為孤獨癥兒童開設(shè)冰上課程，幫助他們?nèi)谌肷鐣?，快樂生活?/p>

有愛心的球隊，需要同樣有愛心的教練，楊麗瑩就是這樣一名有實力又善良的姑娘。這年夏天，受龍崗區(qū)冰球協(xié)會邀請，她一口答應(yīng)，接下了主教練的工作。

“不再孤獨冰球隊”的每期公益活動共有11節(jié)課程，課程全程以加拿大冰球?qū)W校“孤獨癥”專項研究方案為參考，除楊麗瑩外，還有3名教練，2名“孤獨癥”指導(dǎo)老師和2名專業(yè)醫(yī)生，以安全、科學(xué)的方法為孤獨癥兒童提供冰上課程體驗。

在這之前，楊麗瑩從沒接觸過孤獨癥兒童，第一次上課前，她查閱了很多資料，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思路：不要把他們當(dāng)作特殊孩子對待，這樣反而會增加他們的心理負擔(dān)，他們就應(yīng)該像普通孩子一樣，自由自在地在冰上飛翔。

“兩腳分開到一定距離，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钡谝惶谜n，楊麗瑩把三四十個孩子帶到冰面上，讓他們感受冰雪世界。在這里，他們需要完成基礎(chǔ)體驗測試、基礎(chǔ)滑冰、冰球技巧學(xué)習(xí)和“冰上小火車”“冰上拔河”等集體項目。

然而，對于很多孩子來說，他們生活在年平均溫度超過20度的深圳，冰雪世界既遙遠又陌生，他們緊張、新奇、膽怯又有些興奮，有幾個男孩聽著聽著，突然就跑了，有個女孩突然“啊啊啊”地尖叫起來，緊接著好幾個孩子都跟著大聲嚷嚷。楊麗瑩一邊攔住跑走的那幾個，一邊安撫尖叫的這幾個，場面一度有些混亂。

好不容易讓孩子各就各位，一堂課差不多就要結(jié)束了。楊麗瑩知道，雖然第一節(jié)課她的期望不高，只想讓孩子們熟悉一下冰球，可他們根本沒怎么聽進去。

但她并不著急，在之后的課堂上，同一個知識點，她一遍遍地耐心重復(fù)，還會做一些有趣的動作示范，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

要走進孤獨癥兒童的世界，遠比楊麗瑩想象中難許多。幾堂課下來，孩子們幾乎對她不理不睬，她的“刻意討好”難免成了“自作多情”。雖然困難重重，但楊麗瑩發(fā)揮運動員不拋棄不放棄的精神，耐心地摸索著走近這群“星星的孩子”。

滿滿愛心，一條通往心靈的路

4歲的浩浩是隊里年紀最小的成員，從第一堂課開始，就靜靜地坐在那里，不哭不鬧也不說話。到了穿戴冰球裝備的環(huán)節(jié)，面對從沒見過的護具和繁瑣的步驟，浩浩開始有些煩躁不安，用小手把原本穿上的衣物扯得亂七八糟。

浩浩媽媽有些擔(dān)心：“楊教練，我看到有些孩子就是因為沒辦法接受這些護具，放棄了冰球……”浩浩媽媽的欲言又止，楊麗瑩完全理解，畢竟是一個孤獨癥兒童的母親，比普通母親多很多擔(dān)憂和不安。

楊麗瑩細心觀察浩浩的情況，覺得他沒有到無法接受的地步，決定再試試看：“浩浩，你看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是不是很棒，你要不要也成為那樣的小超人？我們和他們一樣，戴上這個小頭盔就能成小超人了?！焙坪普ＵＱ劬?，似懂非懂地抓起小頭盔，戴在自己的小腦袋上。

一個簡單的小動作，浩浩媽媽卻濕了眼眶，這些年，孩子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口飯每一步，她都沒有放手過，而今他居然自己戴上頭盔，還像模像樣地扣了起來。

全副武裝的浩浩踩在冰面上，因為之前有一定的輪滑基礎(chǔ)，他倔強地不需要別人攙扶。誰知，沒走上三步，就一屁股坐倒了，顯然，滑冰和輪滑不一樣，冰面更滑更冷，他連站都站不穩(wěn)。

楊麗瑩上前把他扶起來，浩浩沮喪著臉，哭著重復(fù)：“我好痛，我不要摔跤。”浩浩媽媽并沒急著去抱兒子，她和楊麗瑩的心思是一樣的，希望浩浩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畢竟，冰球運動對孤獨癥兒童來說，鍛煉心智比掌握技巧更重要。

楊麗瑩陪著浩浩在場外休息，指引他看大哥哥大姐姐在冰面上的沖撞、擊射、搶截、防守……動作如行云流水，既緊張又刺激，一局完，酣暢淋漓的滿足與快樂洋溢在每個人臉上。

看著看著，浩浩有些心動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屁股，又整了整頭盔。這些小動作都被細心的楊麗瑩看在眼里，她沒說話，而是輕輕牽起浩浩的小手，順勢帶他緩緩地滑入場中。冰刀劃過冰面，帶起一顆顆小冰粒，浩浩逐漸放開了，動作有模有樣，小臉蛋紅撲撲的，竟還露出了一絲靦腆的笑意。

這堂課終于完美收官，浩浩媽媽過來給了兒子一個鼓勵的擁抱，幫他脫下裝備。突然，浩浩蹲下來，用小手摸摸冰面上一道道冰刀劃過的痕跡，歪過頭來說：“媽媽，我已經(jīng)不怕摔跤了，我們什么時候再來？”

兒子主動和媽媽說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浩浩媽媽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來，你想來，什么時候都行?！?/p>

那天，楊麗瑩仿佛找到了一條路，一條通往“星星孩子”心靈的路。他們的內(nèi)心不是完全封閉的，而是給這個世界留著一扇門，只不過，這扇門很小很隱蔽也很難打開。

冰雪世界，讓孩子們不再“孤獨”

短暫幾堂課相處下來，楊麗瑩發(fā)現(xiàn)，孩子們變得勇敢開朗了，摔倒了會自己站起來，得到表揚后會笑得很開心……原來，他們并不住在星星上，他們愛哭愛笑會吵會鬧，和健康的孩子一樣，都是可愛的小天使。

相對其他孩子來說，8歲的森森小姑娘的癥狀似乎要重一些，被媽媽送過來后，就一個人坐在角落，扯著衣角，不愿說話。有一次，一個小朋友主動去牽她的手，她好像受到驚嚇一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楊麗瑩和醫(yī)生一起哄了好久也沒用，只好打電話通知森森媽媽。

森森被媽媽抱走時，顯然已經(jīng)哭累了，但還是倔強地抽泣著。楊麗瑩看著這個小小的身影，既著急又心疼。之后的好幾天，她苦思冥想，該怎樣讓森森不再害怕？她突然想到自己8歲時第一次接觸冰球的情景，教練讓她坐在板凳上，推著她在冰面上滑行，那感覺就像坐小火車，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而她的冰球生涯，也是從“好玩”開始的，這一“玩”就“玩”到了現(xiàn)在。

于是，再次上課的時候，楊麗瑩找來一個藍色墊子，讓森森坐上去，然后她拖著墊子，在冰面上滑行。森森一開始有些緊張，雙手緊緊攥著墊子邊沿，兩圈滑下來，她覺得很安全，開始放松，享受滑行帶來的刺激感。

看到森森的眼神里充滿了想和小伙伴一起滑冰的渴望，楊麗瑩抓住這個機會，上前牽起森森的手，慢慢在冰面上滑行，一邊鼓勵，一邊傳授滑冰技巧。那節(jié)課，森森特別開心，還悄悄告訴楊麗瑩，自己喜歡滑冰，只是媽媽有些嚴格，她擔(dān)心自己滑不好，惹媽媽生氣。

“森森，你要記住，你的表現(xiàn)很好，你是一個很棒很優(yōu)秀的孩子?！睏铥惉摱紫聛?，看著森森的眼睛，希望她能從自我肯定中獲取勇氣，走出封閉的小世界。

讓楊麗瑩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付出不再是“自作多情”，她開始得到孩子們的回應(yīng)，每回上下課，總會有孩子向她招手，或者笑一笑。有時候，孩子們會主動牽起楊麗瑩的手，或者伏在她耳邊說悄悄話，還喜歡把自己的小零食分給她。雖然這些回應(yīng)帶著小小的羞澀和膽怯，但對于楊麗瑩來說無比珍貴。

在這個特殊的課堂上，楊麗瑩摸索前行，總是希望自己能做得好一點，再好一點。而原本對兒童孤獨癥一點都不了解的她，在這方面有了深刻的體會。孤獨癥兒童的核心癥狀是社交障礙，冰球是一項集體活動，需要團隊合作，孩子們一旦對此感興趣，就能聽從指令、遵守規(guī)則，有效緩解社交障礙等癥狀。運動過程中，如果注意力不集中，可能會摔倒或者接不到球，不能跟隊友形成很好的配合，所以這項運動還能改善孩子們注意力不集中或者手眼不協(xié)調(diào)的缺點。

2021年年底，為期三個月的課程即將結(jié)束，楊麗瑩帶著孩子們，給家長們獻上一場匯報演出，他們身穿紅色隊服，戴著紅頭盔，握著冰球桿，動作有時候像一只笨拙的小企鵝，有時候又像一只靈活的小猴子，家長們的心情也跟著跌宕起伏，既希望他們能有出色的表現(xiàn)，又害怕意外的摔倒和磕碰。

匯報演出圓滿結(jié)束，家長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孩子原本對運動興趣不大，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慢慢喜歡上滑冰，從最開始站都站不穩(wěn)，到如今已經(jīng)能夠一個人滑了，在冰上找到了存在感和價值感。不僅如此，孩子們的對外界的感知、和他人的溝通能力，都得到了提升。

“不再孤獨冰球隊”還將繼續(xù)開展下去，會有越來越多的“星星的孩子”參與進來，楊麗瑩打算繼續(xù)陪伴孩子們。她覺得，短短的幾堂課，自己可能無法教給孩子們很多東西，但希望他們可以成為一個自信而快樂的人，不管是在賽場上還是在生活中，一個自信的人才能掌握自己前進的方向。

2022年2月的北京冬奧會，楊麗瑩擔(dān)任部分線上解說冰球賽事的任務(wù)，很多小學(xué)員因此特別關(guān)注冬奧，也對冰球有了更大的熱情和積極性，嚷著還要參加下期、下下期課程。楊麗瑩特別欣慰，冬奧的春風(fēng)，讓更多的孤獨癥孩子愛上冰雪運動，也愿星空璀璨，“星星的孩子”能得到更多的護佑和關(guān)愛。

（文中除楊麗瑩外，其余均為化名）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