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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藏記憶

      2022-05-30 10:48:04宋長玥
      雪蓮 2022年6期
      關鍵詞:頓珠拉薩叔叔

      走遠的康巴男人

      為一個已經離開人世的人寫下千言萬語,仿佛失去了任何意義——這個人早已回歸安寧,文字既不能消解失去他之痛,也不能減輕對他的懷念;對于親人,更是一次心傷。

      但仍然無法說服自己止筆。他的靈魂守望玉樹草原的這些日子,我時刻想起他——正是安好時候,這個兄長般的康巴男人,卻為父老鄉(xiāng)親的安好,累倒在故鄉(xiāng),和暌違半個多世紀的母親團聚了。他疲憊的身心終于得到安息。

      崇高的人不斷告別人間,碌碌者自在茍活。

      我在青唐城的春日,不止一次想起昂嘎,他的音容,宛在昨日。那年第一天中午,收到他的祝福短信,大意是常懷感恩之心,感謝生命中相遇的人——想必他已知曉來日無多,和朋友們以這種方式告別。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昂嘎罹患絕癥,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未吐露過。而在幾年前,嗜煙如命的他戒掉了煙酒,我沒有問過原因。心目中,他是一個意志堅定的男人,這個小變化,也沒有引起過多的注意。

      我以一貫輕松的口吻回了短信,卻不知這是和他最后一次通信。十天后,昂嘎去了天國。得知消息時,我正在開會,坐在九樓會議室臨窗的椅子上,心緒茫然。大約十分鐘后,我走了出來,在樓道抽了一根煙。那一天早晨,青唐天陰,北風凜冽,預報中的雪一直沒有落下來。

      和昂嘎相識,在十一年前。當時他正在創(chuàng)辦玉樹州委黨報《三江源》,因為對創(chuàng)刊號版面設計不滿意,經風馬兄和馬鈞兄介紹來找我。其時我在青海日報社謀職,礙于同行已經付出心血,不愿接受他讓我重新籌劃的請求。昂嘎著急了,睜著一雙大眼睛說:“你不要擔心,有什么埋怨我擔著?!蹦菚r候,他作為玉樹州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卻為一張報紙,四處求人。我不忍,就答應了他。

      這一張報紙現(xiàn)在還在辦,但已經不是當初的定位。最初,囿于玉樹在中國生態(tài)中的重要地位,昂嘎和我們的意見是把《三江源》辦成一張面向玉樹,繼而兼顧廣大藏區(qū)、以關注生態(tài)為主的報紙,當初的三年也是這么辦的(雖然其他藏區(qū)的消息較少)。這件事,使我對昂嘎另眼相看——在中國的宣傳官員中,很少有他這樣眼界開闊、思想開明的,這也是我答應和他辦報的原因。

      后來和昂嘎接觸得越來越多,也知道他在電視藝術和歌詞創(chuàng)作中成就斐然:他的電視片曾經在日本獲過大獎,解說詞被北京廣播學院收入教材;作詞的許多藏歌也在中國藏區(qū)廣為流傳。那時候,他煙酒未戒,酒只喝啤酒,煙癮不是一般的大,幾乎一根接著一根。煙圈吐納之間,妙語連珠,令人愉悅。2007年我和外地的一個朋友去玉樹,他在酒席上唱起了《康巴漢子》,朋友說,那是她聽到的最美的歌聲。

      一次,在酒酣之際,才知道昂嘎青海民院畢業(yè)后曾在那里任教,后來抵不過對草原的眷念,又回到了家鄉(xiāng)玉樹。那時我對城市亦有厭倦,那些逼仄的街巷,擋住視線的大樓,嘈雜的人群,無一不是禁錮人心的藩籬,哪里比得上草原的廣闊。言語中,昂嘎對家鄉(xiāng)的留戀和驕傲流露無遺,對他的敬重又添了一份。大凡熱愛自由和生活的人,故鄉(xiāng)不一定是他的起點,但一定是堅強的后盾。對昂嘎來說,玉樹不僅是他的樂土,也是心靈的安放之地。

      從2002年之后,我?guī)缀趺磕甓家ビ駱?,四個季節(jié)都游歷過。在玉樹,昂嘎對我近乎兄長般的呵護。我極為熬煎的一段日子就是在玉樹度過的。昂嘎把我安排在州委招待所一間平房里,我躲開叨擾,想今后的一些事。期間,他不時來探望,還讓拉珍嫂子做好可口的飯菜,叫我到家里去吃飯。他知道我愛吃洋芋,就專門讓拉珍嫂子為我炒洋芋片。離開玉樹前,我到他的辦公室去過兩次,每次他都說到玉樹民族文化的傳承和保護。之前,我已了解到他為保護玉樹的民族文化做了大量工作:整理民間傳說,出版民族歌曲,走訪卓舞和伊舞的民間藝人……后來,我寫過一篇小報道,介紹玉樹在民族文化建設方面的成績,但那幾百個字,遠遠不能反映他的作為和傾注的心血。

      昂嘎來西寧,只要時間允許,我都要請他吃一些街頭巷尾的美食,他滿心喜歡。像他那個級別的官員,能夠和朋友們在簡陋的街邊食肆饕餮,并不多見。我知道他不嗜辣,盡量點適口的,看他歡喜的樣子,仿佛兒童。多年來,我不能確定熟識康巴男人的秉性,但在他的身上我能夠看見童心,這實在難得。他的真和率直,也使他在我的心中如兄長一般——其實,認識昂嘎多年,我一直沒有把他當作一個意識形態(tài)領域內的領導。昂嘎也是睿智的,與生俱來的聰慧給他增添了康巴男人的魅力。2007年7月,他帶我到靠近云南的一個原始森林,途經豎著風馬旗的山包,我問他這個地方叫什么名字,他說翻譯成漢語就是和上天通話的地方,每年信徒們都要在這里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我立刻被這個詩意的名字所吸引,下車駐足,見藍色的小花無邊無際,地毯一樣鋪到天邊,覺得景色和名字天然合一。后來去得多了,才知道那里叫拉則?,F(xiàn)在說到玉樹,兩句話就是它最好的廣告詞:康巴人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這也是昂嘎首創(chuàng)的,隨后傳遍藏區(qū)。

      2010年4月14日清晨,玉樹地震,我急忙打電話給他,知道他和嫂子等都平安。在電話里他沒有多說家里和自己的情況,只是一個勁兒地說:“玉樹遭災了,老百姓遭災了?!比旌笪译S中國作家玉樹地震災區(qū)采訪團到達結古,次日下午在采訪團滿是廢墟的臨時居住點見到了他。那時他已是玉樹州政協(xié)副主席,剛剛從救災現(xiàn)場回來,面色沉重,一臉疲倦。當天談話的具體內容已經忘記,我沒說安慰他的話,他也沒說自己的苦痛。臨告別時,我在廢墟的帳篷前給他照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昂嘎,顯得疲憊,心力交瘁。末了,他對采訪團的領導說:玉樹一定會站起來!這張照片我曾經作為工作資料留存,他去世后的那年年底,我離開原來工作的單位去其他地方謀生,整理電腦資料時,又一次看見了他在廢墟前的留影。在他眾多的照片中,那么疲倦那么嚴肅的神情少見。

      不忍多看,狠狠心刪除了,心里一下子空了許多。

      之后他一直在抗震救災第一線忙碌。約莫三四個月后,為答謝全國人民對玉樹的救援籌劃感恩演出來過一兩次西寧,匆匆見面,就分開了。從2010年4月至他去世,這四年我們見面最少,大概不過五六次。

      血管里響著馬蹄的聲音

      眼里是圣潔的太陽

      當青稞酒在心里給歌唱的時候

      世界就在手上

      這是他曾經給我唱過的歌。至今,這首歌在青海藏區(qū)仍在廣為傳唱,每次我去青南草原,都會在車里播放。車外,依然是熟悉的極地景致,宏闊、蒼茫,野性無邊無際,心被那些美撞擊著。昂嘎說,他的臉就是三江源的縮影:額頭是廣袤的草原,鼻子是聳立的巴顏喀拉山,皺紋是奔騰的江河。而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另一片蒼茫的雪域。

      靈魂不寂,高地再起。

      在拉薩城

      我在拉薩的那幾天,走完布達拉宮和色拉寺、哲蚌寺、大昭寺幾個寺院后,心里再不想別的地方了。

      十月,在夜色中進了拉薩城,老遠看見布達拉宮被彩光照耀,赫然天上的宮殿,巍巍然氣勢懾魄。宮殿從夜幕中豁現(xiàn)出來,周圍景致隱沒,不見形影。彼時,高原無聲,拉薩河谷千燈靜燃,魂兒都回到了高處。

      那一晚,我睡得很晚。

      住在拉魯濕地旁邊西藏文聯(lián)賓館。入住的時候,西藏文聯(lián)的朋友關切周到,問需不需要備一些治療高原反應的藥物,我們婉拒了。從青海到西藏,中間翻了一座唐古拉山,已經適應高地海拔和氣候。西藏的朋友仍不放心,說昨天剛把云南的客人送走,他來拉薩才一天,高原反應強烈,竟把窗戶當成了房門,半夜徑直從三樓的窗戶走了出去,幸好被一樓車棚的石棉瓦屋頂擋住,送醫(yī)檢查無礙,就買了機票,次日返回。

      他說完,大家都笑了。我心想,如果三樓是珠穆朗瑪峰山巔,也許有縱身一躍的念頭。

      拉薩端坐在青藏高原3700米之上,陽光充沛明亮,河谷流動著天籟。尤其到了秋天,天空素凈,萬里湛藍,過了午后時分,半輪月亮依然掛在天上。每天,從拉魯濕地的寂靜中醒來,我就去拉薩城里東游西蕩。去得最多的地方,在八廓街。好幾個上午,我瞇著雙眼看人來人往,恍惚置身于一個陌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他人眼中的漂泊者和未知,沒有人關心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更不會揣測你的以往惦念你的今后。

      邂逅了,互為遇見,所念僅為一瞥。

      城邊的拉薩河流過秋天,浪濤聲在秋色中隱伏在大地下面。西藏奔涌好幾條知名的大江大河,我看它們的時候,幾乎聽不見波濤的呼嘯,每一條都流得安靜恬然,若不是陽光在浪花上反射出起起伏伏的粼光,我疑心那些不舍晝夜的激流,不是從雪山的懷里奔馳出來的浩蕩大河,而是一條條哈達飄揚在世界之巔。

      當?shù)厝苏f,拉薩河上每天都有許多神靈過往。在他們的心中,過去和未來、現(xiàn)實和神話不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而是相互依附的共同存在,人神共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當然,神靈的世界在天上,更多的時間他們匿跡于人間,慈目俯瞰黑頭俗人來來往往,終生忙碌而難尋心之所愿。

      世人有的往自己心里走,有的往自己心外走,然后就像風一樣,在大地上消散了。

      神靈守護雪國高地,心懷悲憫,始終無聲。也許,在沉默中他已經為萬物生靈留下了啟諭。正如我經過當雄后寫的一首詩那樣:

      神把家安在當雄,

      那曲昌都阿里的一舉一動

      都在心里。

      我走過那些遠處,

      神看著我——一個世界的孤兒在大地上走

      那么渺小,

      不管心里有多苦,

      從不吭聲。

      回到當雄,黃昏已經很深。

      神知道我來了。

      神知道,我的心里還裝著青海和西藏。

      它讓一個喇嘛點亮佛燈,

      看或者不看,

      羊皮經卷就放在經堂。

      我抬起頭,

      看見一襲紅袈裟轉過念青唐古拉山腳,

      迅速隱沒在羌塘。

      神不說話,越來越遠的西藏落滿暮色。

      我感覺它無處不在,

      但不說出來。

      就像我進入喜馬拉雅山區(qū),

      在角拉山大埡口

      升起一面經幡,被風猛烈吹著,

      我不開口

      聲音已經傳遍四方。

      我在八廓街看一個老婦人。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隱散在朝圣的人流中,待轉過街角,人流嘩地分開,我就看見她俯身往前一躍,額頭貼地,雙臂努力伸展,在頭頂前劃出半弧,雙手套著釘了鐵皮的木板輕輕合十,停頓片刻,起身往前又俯身地上。老婦人個頭不高,腰身佝僂,額頭上有著銅錢大的灰白老繭,一條花白的辮子隨著磕等身長頭的動作晃動。連著幾天,她的身影出現(xiàn)在八廓街上,一起一伏,緊跟著朝圣的隊伍走近走遠,漸漸消失在布達拉宮下面的人海中,過了很久,突然又在轉經的人群中出現(xiàn)。

      八廓街在拉薩市舊城區(qū),是拉薩著名的轉經道和商業(yè)中心,街道由手工打磨的石塊鋪成,旁邊保留有老式藏房建筑。街心一個巨型香爐,晝夜煙火彌漫,把眾生的祈福送向天空。這條街,原本是圍繞大昭寺的轉經道,藏族人稱為“圣路”,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據(jù)說,這里曾是一片沼澤,沼澤中心靜泊臥堂湖。文成公主夜觀天象,認為臥堂湖是羅剎女的心臟,此相不利于藏王立業(yè),建議松贊干布讓白山羊背土填湖。史載,7世紀,松贊干布下令在臥堂湖修建大昭寺,同時在湖邊四周修建了四座宮殿,四座宮殿即為八廓街最早的建筑。大昭寺建成后,供奉著文成公主從長安帶來的釋迦牟尼12歲等身鍍金佛像,眾多朝圣者前來朝拜,經年累月,環(huán)繞大昭寺踏出了一條小徑,八廓街雛形逐漸顯現(xiàn)。后來,寺院周圍陸續(xù)修建了18座家族式建筑,為遠道朝圣的信徒或商人提供住宿。15世紀后,大昭寺成為佛教傳播的中心,周圍相繼修建僧人宿舍、宗教學校、小寺廟建筑,眾多信佛者遷居大昭寺周圍生活,街上民居、店鋪、旅館、手工作坊等隨之出現(xiàn)。八廓街現(xiàn)在已經發(fā)展成為拉薩集宗教、觀光、民俗、文化、商業(yè)和購物于一身的街區(qū)。

      有一天,我和私家車司機頓珠在八廓街閑逛。那時,我倆認識還不到一個星期。到拉薩的第三天中午我從布達拉宮出來,準備去色拉寺,就在街角遇上了正在拉客的頓珠。講好價錢,后面的幾天,頓珠一直陪著我在城里四處游走。頓珠說一口純熟的漢語,此前在藏區(qū)跑長途運輸,成家后安定下來,在拉薩跑黑車好幾年了。我把我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頓珠,他并不稀奇,說每天從前藏后藏來布達拉宮磕長頭還愿的信徒很多,有的甚至長年圍著布達拉宮和八廓街磕頭轉經。藏傳佛教的信徒把去拉薩朝圣當做一件非常神圣的事。好幾次,我在青藏公路遇見過磕等身長頭的人群。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親戚朋友。家境殷實的開著客貨兩用卡車,帶著給養(yǎng);境況一般的,只背著行囊。他們沿著荒原上的大道,沒有絲毫遲疑,直向心中的繁錦之地,短的花幾個月時間,長的一年甚至更久。我的一位藏族朋友說,在他的家鄉(xiāng)——安多地區(qū)一個偏僻的村莊,曾有老者不顧年邁,在家人陪伴下踏上去拉薩的風雪長路,把生命永遠留在了離天最近的地方。

      萬人熙熙,紅塵攘攘,唯有被無邪的心靈指引的人,無畏坎坷,寂寂前行。

      每至夜深人靜,我常常想起他們走過的雪原曠野。無邊無際的荒天莽原,在狂風橫掃過后裸露粗糲之象,那些煢行者視之,極目皆為澄明之境。

      將山河深藏于心,以大千錦繡魂魄,實為大哲。

      八廓街是信徒心中的圣地。他們頂風冒雪,從高原的山坳、草甸和水澤岸畔一步一個長頭磕來,不僅僅是為還愿,我想,更多的是聽從內心的召喚,將它當做人生的一種修行,試圖為心靈找到故鄉(xiāng)。頓珠見我對他的解釋不完全贊同,望著轉經的人群說:

      “一個人一個活法,不管用哪種方式,都是求個安心自在?!?/p>

      又說:“一天忙來忙去,不能把自己是誰忙忘了?!?/p>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去過的通天河上游的一座寺院,這里有安多地區(qū)久負盛名的經學院。時值正午,僧人們下課各自返回僧舍,醬紅色的衣衫被秋風吹著,和連天草色接為一體,仿佛茫茫草原上的小舟。他們從大草原的四方來,終將回到四方去。我問身邊的一位僧人:

      “這樣的生活苦嗎?”

      他說:“心里沒有苦,就不苦?!?/p>

      回答當然含著玄機。他的身后,是一面緩坡上開墾的莊稼地,即將成熟的青稞隨風起伏,蕩漾出賞心悅目的曲線。秋天一天一天深了,大地上顯現(xiàn)出收獲景象。

      他說:“一個人一輩子能做好兩件事就很不容易了。一件是祛除心中的惡,一件是心甘情愿做利他的事?!?/p>

      僧人走遠了,在通天河上游的那一片山谷,風穿過楊樹葉片,發(fā)出嘩嘩響聲。

      頓珠拗不過我的請求,走進轉經的人群,和老婦人聊了起來。他回來給我說,老婦人是從定日來的,幾年前的一個黃昏,在冬牧場發(fā)現(xiàn)了一只受傷的半大狼崽,想盡辦法,終究沒有救活。老婦人心里就結了一個結。這一年家里人要去納木措湖轉湖,走在路上,一天夜里又夢到這件事,她便留在拉薩,一邊圍著大昭寺轉經,一邊等著家人從納木措歸來。

      晚上,頓珠帶我去了拉薩的一家酒吧。這是接近市郊的一座平房,從外面看并不顯眼,里面裝飾卻極具民族特色,柱子上懸掛著藏戲臉譜等藝術品,在靠近里面的位置,布置了一個小舞臺。環(huán)顧四周,幾乎桌桌客滿,每個桌子上都擺滿了拉薩青稞啤酒。我倆坐在一處角落的座位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頓珠說,拉薩是除了北京之外,搞藝術的人漂泊最多的地方,因此也使拉薩的夜生活特別是酒吧非常紅火。過了一會兒,一個略帶醉意的藏族男子昂首走上舞臺,高唱起來。頓珠翻譯給我聽:

      夜深月明

      要是沒有月亮更好

      誰也看不到我的蹤影

      我心里已有一個月亮

      那個溫熱酥軟的月亮

      那個火燙灼人的月亮

      ……

      那時,臨近深夜,拉薩街頭伸向四面八方的道路,消失在遠處的月光下。昔日人歡馬叫的大道,月清星稠,空曠寂寥,靜靜通往更遠更深的西藏。

      喜馬拉雅山區(qū)

      站在加烏拉山大埡豁凝望前方,以高峻聞名于世的幾座山峰——馬卡魯峰、洛子峰、珠穆朗瑪峰、卓奧友峰、希夏邦馬峰閃著銀光,從東到西橫亙在眼前。腳下,山海峰濤連綿不盡,峽谷和崇山交織著,莽莽蒼蒼向天際排延,然后在珠穆朗瑪峰聳立的地方,驟然停止。

      地球上高聳14座高度超過8000米的雪山。在加烏拉山口,就能看見其中的5座,這一塊并不寬敞的臺地,被稱為世界上最美的觀景臺。同行的一位朋友端著相機不停地跑來跑去拍照,全然忘記了這里是海拔5200米的高地。許久,他望著遠方喟嘆:“美??!”

      已經深秋,陽光飛瀑,明亮中散發(fā)著絲絲寒意。遠處,白云變幻,雪光半浮空中,熠熠閃耀。一眼望去,喜馬拉雅山區(qū)一片通透,地理顯現(xiàn)創(chuàng)世之初的蠻荒和驚人景象。青藏高原的風向來彪悍猛烈,秋末仍不改飚性,一路打著呼哨,撕扯碎石和矮草,趾高氣昂地爬上了埡口,在加烏拉山巔匯集成鬃毛飛揚的一群野馬,浩浩蕩蕩向珠穆朗瑪峰河谷馳去。

      荒野連天。

      我恍惚置身于汪洋之上。凜冽透徹心骨,無盡蒼涼不由從心底升起。在這一片“雪的故鄉(xiāng)”(喜馬拉雅梵語意),地表之象舉世罕見,荒蠻和粗糲處處張揚著大自然的巨大威力和無窮美意。身在地球之巔,無時無刻不受到極致的碾壓,人本渺小,此刻更如萬山之中的一粒塵埃,被喜馬拉雅山區(qū)的蒼茫遼闊映照,不見印記。

      世事裹挾,己已非己。

      九月中旬,在拉薩參加完藏族作家江洋才讓和尼瑪潘多的長篇小說《康巴方式》及《紫青稞》作品研討會后,就盤算著去珠穆朗瑪峰。它所處的喜馬拉雅山脈,在青藏高原上呈一道矚目的弧形,南北縱深200~300公里,先向東南而后再向東延伸2400公里,橫亙在世界屋脊的西南緣。喜馬拉雅山是西藏也是世界上最高、最長、最年輕的山脈,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7000米以上的山峰有50多座,8000米以上的10座。在加烏拉山口,如天空晴朗,可見珠穆朗瑪?shù)?座高峰。這些8000米之上的大雪山,穿著銀色盔甲,鎮(zhèn)守世界第三極,并不顯得巍峨峻拔,從遠處看,和青藏高原上的其他雪峰一樣普通。也許,它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將無上的威嚴隱匿在平常,并以慈悲示世,事實上,在我的心中,它一直是父親一樣巍峨的存在。

      “凡自高的,必降為卑;凡自卑的,必升為高。”

      這是人世間的道理。到達珠峰大本營的那一晚,我在手機上寫下了下面的話:

      他不說話了。

      冰川巨大的影子躺在河谷,高山家族的酋長

      和他同樣沉默。

      同樣孤寂。

      他疑心離開塵世二十年的父親只是把身體送進大地,靈魂依然在人間高聳。他疑心父親就在世界最高的地方給兒子們留下啟諭。太陽之側,父親之書剛剛打開了封面,兒子們只是其中延續(xù)血脈的章節(jié)。而敬畏和感恩沒有結尾;父親們書寫著,和時間一樣,精深但充滿懸念。兒子們不是唯一的答案。現(xiàn)在,日出開始,太陽的胞衣珍藏在喜馬拉雅山區(qū),它把金子涂在5200米高的山坡,秘密就在眼前。他不能到達,但心已經在那里……

      ……大風灌進肺葉。四周沒有其他聲音。

      他不說話。

      青海來的男人仰望父親以高山的形象俯瞰人間,

      他不說話,

      心在路上的時候就淚流滿面了。

      地圖上的青藏高原是我經常注視的地方。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常常躺在老家的土屋房頂,翻看父親遭遇浩劫后幸存的一些藏書,其中就有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我的目光不時在地圖上色彩不一的地域游移,幻想著走出大山,到那些未知的地方看看。直至三十多年后,踏上加烏拉山埡口,我突然發(fā)覺,在屋頂上看書的無數(shù)個春日秋月,已經遠無蹤跡,只有父親一樣的雪山立在眼前。那時,距父親卸去桎梏,復職嘉峪關外而后再次回到故鄉(xiāng),長眠在青海高原東部的小山村快二十年了。所幸使他罹難的詞語早被抹去,而他曾經承受過的、我目睹的屈辱,很多年里不時在夢中仍將我驚醒。

      在世界屋脊,我所依戀的,已非所有所見。

      入住的賓館大堂設有報刊架,上面正好放著一些西藏旅游的畫冊,那幾天閑暇就翻著看,在采訪本上摘錄了下面一段文字:2.8億年前,青藏高原是一片遼闊的海洋,海域橫貫現(xiàn)在歐亞大陸的南部地區(qū),與北非、南歐、西亞和東南亞的海域溝通,稱為“特提斯海”“古地中?!?。2.4億年前,由于板塊運動,分離出來的印度板塊以較快的速度向北移動、擠壓,其北部發(fā)生了強烈的褶皺斷裂和抬升,促使昆侖山和可可西里地區(qū)隆升為陸地。約在2.1億年前,特提斯海北部再次進入構造活躍期,北羌塘地區(qū)、喀喇昆侖山、唐古拉山、橫斷山脈脫離了海浸。到了距今8000萬前,印度板塊繼續(xù)向北漂移,又一次引起了強烈的構造運動。岡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地區(qū)急劇上升,藏北地區(qū)和部分藏南地區(qū)也脫離海洋成為陸地。

      地質學上把這段高原崛起的構造運動稱為喜馬拉雅運動。地質學家說,青藏高原經歷了幾個不同的上升階段,每次抬升都使地貌得以演進。距今一萬年前,高原抬升速度更快,以平均每年7厘米速度上升,使之成為世界屋脊,今青藏高原中部以風化為主,而邊緣仍在不斷上升。

      我在拉薩聽到的一個藏族民間故事,顯然比地質學家縝密的科考更為有趣。相對于那些堅硬冷冰的地質證據(jù)和標本,這個傳說寄寓著人類崇美向好的價值追求。傳說中,很早以前,喜馬拉雅山區(qū)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海岸被松柏、鐵杉和棕櫚環(huán)繞,森林里面長滿奇花異草,動物成群,儼然樂土。有一天,海里突然來了一條巨大的五頭毒龍,糟蹋森林,戕害飛禽走獸,樂土失樂。危急時刻,大海上空飄來了五朵彩云,變成五部慧空行母,她們施展法力,降服五頭毒龍。眾生對空行母感恩膜拜,懇求留下來佑護生靈。仙女們慈悲,應允請求,并喝干了大海的水。奇跡在四方出現(xiàn)了:東邊森林茂密,西邊良田萬頃,南邊花草茂盛,北邊牧場廣袤。五位仙女則變成了喜馬拉雅山脈的五個主峰,守護著喜馬拉雅山區(qū)。至今,最高峰珠穆朗瑪被當?shù)厝朔Q為“神女峰”。

      民間傳說一定程度上就是口傳歷史,在代代相傳中,傾注了更多的情感和生活追索。

      從拉薩到珠穆朗瑪峰大本營還有近700公里路程。經常在青藏高原游走,這點路程對我來說并不遙遠,披星戴月,日行一千多公里也是常有的事。西藏的作家朋友說,去珠峰的路不好走,最好雇越野車前往。聽從他的建議,我們聯(lián)系了一輛日產霸道越野車,第二天就出發(fā)了。因為北線修路,從拉薩到日喀則,我們走的是南線。這條線自拉薩啟程,經曲水至貢嘎、浪卡子到江孜,而后過白朗抵日喀則,沿途有羊湖、桑頂寺、卡若拉冰川、扎什倫布寺等眾多景點。急著天黑前要趕到日喀則,在羊湖和卡若拉冰川待的時間不長。但是,羊湖的湛藍和清澈,卡若拉冰川的峻拔和恢弘,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見到它們的那一刻,我完全喪失了語言表達的能力,那些純粹的美不可描述。中午一點多到了江孜,在街邊一家藏餐廳吃過午飯,便去拜謁西藏軍民抗擊英軍的宗山遺址。我站在宗山頂上,俯瞰山下,這座拔地而起的赭黃色石山,兀立在江孜縣城,周圍沃野連片,沒有收割完的青稞好像潑在大地上的明黃色色塊。山上仍可見帶彈孔的殘垣斷壁和一處炮臺,在北側勇士們跳崖的地方,建有紀念碑。導游說,宗山保衛(wèi)戰(zhàn)歷時三個多月,最終失守,山上軍民寧死不愿被俘,全部跳崖。

      這是一個世紀以前,發(fā)生在喜馬拉雅山區(qū)極其慘烈的一幕。那些捍衛(wèi)家園與自由的靈魂,和養(yǎng)育他們的大地永遠廝守在一起。

      生命最終鑄成了祭壇。

      走下宗山,已是午后,曠野低垂,路上不時走過幾頭甩動尾巴的牦牛。我的身后,古堡靜立著,被陽光的瀑布澆漓。

      從江孜往日喀則走,一路空曠,天際就在眼前,但永遠無法到達。日暮漸漸降臨,我們走向喜馬拉雅山區(qū)越來越高的腹地。當晚,在日喀則的一家賓館,我寫下了一段文字:

      心不說話。

      走遠的時光搬不動它們。

      現(xiàn)在,那些把心放在宗山的人

      背著宗山。

      他們的血,

      澆灌過這一小塊深深的西藏。

      他們不說話,

      在親親的故鄉(xiāng),

      心長在那里,

      夢長在那里,

      自由也長在那里。

      他們的靈魂

      住在宗山。

      一百年時間晃一晃就過去了,

      不老的大地上

      走著僧人,老人,婦女,兒童

      走著一代又一代馬和羊,銅燈與河流。

      血里重鑄的靈魂,

      看見秋天

      在江孜布下黃金。炊煙。曠野。

      布下一盞燈

      和無邊無際的黃昏。

      ——當家園高于生命

      血里潔凈的靈魂,目送青海男人

      經過江孜。

      他懷揣一塊石頭,宗山的石頭,

      又紅又亮

      仿佛一顆喊出血的心。

      喜馬拉雅山在日喀則轄地。九月下旬后,這座后藏的旱地碼頭沉陷在秋日的寧靜中,大部分居民二層小樓院墻根,開滿了一叢一叢的波斯菊。在拉薩拉魯濕地旁邊的一處院落里,我曾經看見過一院子盛開的波斯菊,既有主人遠行后院落的荒蕪,又有花兒們自由開放的沉靜。后來,我在青藏高原的許多村莊、小鎮(zhèn)、路旁和草原上,目睹過它們在秋日搖曳的身姿,或是正午,或是黃昏,常常勾起我的思念——這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種植的花卉,在青海農村,人們把它叫做芫荽梅,往往到了秋天,它就張開八瓣花瓣怒放了。母親從青藏高原東部的荒僻村落,把它種到了河西走廊中部的一個小鎮(zhèn)。在我的心中,這些并不起眼的花朵,已經和父母顛沛的生活緊緊連在一起。

      到了日喀則,辦完去珠峰大本營的邊防證,還有空閑時間,就去扎什倫布寺瞻仰。這里是班禪的駐錫地,也是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四大寺之一,藏語意為吉祥須彌山,距今近800年歷史。在寺里,又看見盛開的波斯菊,父母一九八零年伊始帶著我們離開青海去河西走廊生活的一些往事,就一幕一幕浮上心頭。到河西走廊的第一個春天,母親在不足六平米的小院種的第一朵花就是波斯菊。母親生前經常種的花早已是一個世界了,此前渾然不覺,只覺得它是我的一個念想,不曾想已經無處不在。

      想一想,有時候剎那便是永久。

      喜馬拉雅山區(qū)越來越深了。往定日,群山連綿,曠寂不絕。河谷,一條小河伴著我們靜靜前行。大約過了旅游旺季,一路上,車輛很少,只在定日老城一座橋邊,等待邊防檢查的時候,看見了幾輛。定日屬日喀則管轄,地處喜瑪拉雅山脈中段北麓珠峰腳下,距離珠峰大本營還有七十多公里,東鄰定結、薩迦兩縣,西接聶拉木縣,北連昂仁縣,東北靠拉孜縣,南與尼泊爾接壤,平均海拔5000米,是珠穆朗瑪峰自然保護區(qū)的中心地帶,常住人口不到六萬人。據(jù)說,藏傳佛教噶舉派大德米拉日巴曾在珠穆朗瑪峰地區(qū)修行。十五世紀,在噶舉派僧人桑吉堅贊所集錄的《米拉日巴道歌集》中,稱珠峰山區(qū)是西藏和尼泊爾交界處的最為罕見和稀有的地區(qū)、渾然天成的財寶之地,并對珠峰在內的五座山峰作了生動描繪:“直入天空的三角形雪山巍峨高聳,她那像鵬鳥的頭部,裝飾著水晶飾物,這些水晶飾物閃耀著日月般的熠熠光輝;她的上方飄浮著潔白的流云,她的頭部還在云中輕輕飄動;她的下方則鑲著五色斑斕的彩虹;其中部的山崖巖石搖曳著碧玉般的眉毛;在她的腳下,則遮蓋著霧氣煙云?!辟Y料顯示,1717年,清朝政府測量人員在珠穆朗瑪峰地區(qū)測繪地圖,1721年編繪的《皇輿全覽圖》用“朱姆朗馬阿林”命名珠峰,并精確地標出了具體位置?!爸炷防蜀R”藏語,“阿林”系滿語,意為山,這是珠穆朗瑪峰最早的漢譯名稱??脊艑W家則在喜馬拉雅山區(qū)采集到舊石器時代的遺物,表明該地區(qū)人類活動時間久遠,并非人跡不至之地。我只是好奇:在當時科學技術并不發(fā)達的條件下,人們又如何知道珠穆朗瑪峰是世界第一高峰的呢。不得不嘆服古老的智慧,他們?yōu)楹笫懒粝铝撕芏囿@奇。

      正午,定日老城的陽光非常明亮,照在一排土房子上面,像是給屋頂涂了一層發(fā)光的灰白顏料,那種光亮看上去舒服得很,也使周圍更加安靜。城外小河流淌得幾近靜默,公路兩旁的青稞地起起伏伏,告訴路人風來了風又走了,一切都是簡單自然的樣子,美妙至臻。過了好幾年,我想起在定日短暫停留的那個秋日,依然無限眷戀:

      太陽在他的頭頂

      熱烈開著。在喜馬拉雅山區(qū)寂寥的腹地

      他,迎著太陽走。

      定日城外,一排土房子像河岸邊擱淺的木舟,從江河源頭來的水手,茫然而遲疑,仿佛找尋父親時代的一把短棹;他有些恍惚,好像踏上浪尖的那些大風不曾從青藏高原來;好像洶涌著向大地垂下頭顱的十萬畝青稞,是客居太陽的族人。遺失了號子的水手,靠著土墻微瞇雙眼。他的心褪下一層老皮。前面,太陽走在天空,風吹過一畝寧靜。身后,寺廟沒有響起法號,白海螺靜靜躺在經堂。他睜開眼睛,眼前猛然一黑瞬間又亮了起來。不遠處的河流,走得沒有聲音,仿佛載不動那么多陽光。離他一米遠的地方,三個藏族小男孩手捧斷裂成兩半的貝殼化石,講述著他們在黎明時分高山的奇遇……

      ——青海男人重新咀嚼喜馬拉雅山區(qū)起伏不盡的空寂。

      在古海溝凝固的狂濤上

      他,迎著太陽走。

      過了檢查站大橋,左面的公路通往喜馬拉雅山區(qū),右面的馳向林芝。沿著往左的公路,就到了定日的扎西宗鄉(xiāng),穿過用木頭搭建的簡陋山門,一面草坡緩緩伸向天空,草坡上臥著大小不一的冰川石,仿佛一只只白牦牛散落。有時候,我們的車就在散亂的冰川石之間穿行,時速緩慢,及至爬到加烏拉山口,眼界豁然開闊,一座座雪峰鋪展在前,喜馬拉雅山區(qū)的蠻荒迎面撲來。是夜,住在珠峰大本營一頂四處漏風的帳篷,傾聽山風從珠穆朗瑪河谷呼嘯而過。次日清早,數(shù)十只渡鴉在珠峰大本營上空盤旋,旁邊的一座雪峰峰巔已被陽光鍍上了金汁,好像父親的王冠。

      從來處來,再向去處去。又一次路過絨布寺。這座建于1901年的寺院,安靜地矗立在路旁的一面緩坡上,海拔超過了五千米,與珠穆朗瑪峰中絨布冰川相望,據(jù)說是世界上最高的寺廟。秋風中經幡飄揚,寺門大開。我在寺院外面站了很久,矚望寺院對面的山峰和山巔之上的晴空。臨別前,買了幾把僧人自制的藏香。幾年后,看到一部關于喜馬拉雅的紀錄片,鏡頭中,給我買藏香的僧人默立在一尊佛像前正在為登山者祈禱,解說說其中一名向導正是他的親人。

      心,永為歸途。

      十多年后,一個暮春的正午,尺八縈繞,我在青唐城的書房又想起了喜馬拉雅山區(qū),想起了高原秋日四處盛開的波斯菊,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她帶著我和哥哥在烈日下打胡墼掙錢的日子……

      魂魄窒息,幾度淚下,不能書。

      拉薩甜茶館的下午

      我沒有猜錯,頓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在拉薩逛了好幾天,彼此相熟了,頓珠達觀背后的憂悒就顯露了出來,有時我們看街景,他盯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很長時間不會說一句話。眼神中好像充滿了期待,但那一種渴望轉瞬即逝,很快就被空洞和沮喪填滿。

      離開老家達孜縣三十多年了,頓珠說他已經想不起來很多事了。他望著我,露出孩童般獵奇的笑意:“我是不是老了?”

      我不馬上接他的話,裝著沒聽見,故意惹他著急。他又說:“要是都忘掉該多好啊?!边@時候,他的表情和語氣真的像個老人,凝重而認真,秋陽照在他黝黑的臉上,額頭上的皺紋又深了一些。頓珠把自己定義為“走在路上的人”,十四五歲離開家開貨車討生活,在西藏、青海、四川跑來跑去,再沒有比這更妥貼的自喻了。

      我對他說:“不是老,是心尖長老繭了吧?!?/p>

      他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齒,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拉薩河,輕聲說:“都過去了?!?/p>

      我給他遞上一根煙,笑他多愁善感,不像一個曾經游走四方的男人,便提議去喝甜茶:“別老想苦日子,誰不是從溝溝坎坎走過來的?!?/p>

      我倆就去了八廓街的一個甜茶館。那個下午,西藏秋天的空曠已經在拉薩城外初現(xiàn),但在這一條古老的街道上,仍然人群擁擠,他們按順時針方向,一圈一圈用身體觸摸腳下的土地。我和頓珠一邊喝茶,一邊望著窗外的景致。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倆有緣遇到一起,就給你說說我的一些事吧。你離開西藏后,我們就不會相見了。說出來,我的心里也好受一些?!蔽抑?,那時頓珠的妻子正在受病痛折磨,他為此中斷了跑長途運輸?shù)纳?,在拉薩城跑黑車維持生活。頓珠說得有些亂,下面是我根據(jù)他的自述整理的文字:

      我是六九年生的,出生前幾個月,父親失蹤了。我一歲多,母親帶著我去找父親,在路上出了車禍,沒救過來。我還有一個大五歲的哥哥,同母異父,十一二歲跟同村放羊的人去冬牧場,再沒有回來。據(jù)說,和他一起放羊的人回來時,人已經半傻了,羊也少了十幾只。

      母親去世后,同車的一個好心人按照她生前囑托,把我送回了村子。這里不是父親的老家,是他的同學喬杰叔叔的老家。那時,喬杰叔叔好像在縣上的一個單位工作。喬杰叔叔的母親——我的奶奶,就把我當成親孫子撫養(yǎng)。

      父親的老家在哪里,我至今都不知道。但我一直把這里當做我的家鄉(xiāng),我學開車跑長途之前,就在這個村子里和奶奶生活。

      跑長途一兩年后,有一次我和師傅去藏北,晚上睡在駕駛室里,半夜里醒來,看見星星滿天,突然想起了父親,感覺心里很空。那時候草還綠著,但夜里涼氣已經起來了,那種涼,好像是從心里冒出來的?,F(xiàn)在想一想,我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為了尋找父親。

      只要不在路上,幾乎每年的第一天我都要去寺里,請喬杰叔叔為父母念經。

      有一年,新年前一天下了整整一夜的雪,罩住了老家的后山。太陽還沒有爬上山頂,寺院掛在山巔,白得看不清楚。一年的最后一天總是那么安靜,風中的經幡像往日一樣,呼啦呼啦把祝福送往天上。喬杰叔叔和僧人們的誦經聲越過寺檐,在清晨彌散。我坐在喬杰叔叔的小屋里,想想這么多年的尋找依然沒有結果,止不住心痛。

      也只有心痛,讓我明白我還活著。

      “孩子,以后不要再來了吧。石頭都知道你的心了。”我到寺院的那天晚上,喬杰叔叔接過我拌好的糌粑,輕聲對我說。他的白眉毛快速動了一下,片刻又恢復了安詳。多少年,每當喬杰叔叔想要隱藏內心的秘密,他長長的白眉毛就會不易察覺地動一下。

      “我快動不了啦,你給他們帶的話那么多,他們也累了。讓他們安靜不是很好嘛?!鼻靶┠?,每次我來看喬杰叔叔的時候,他都這樣勸我。而我常常以沉默抵抗。這個撫養(yǎng)我長大的男人,像秋天草原上的青草,正在迅速老去。他見我一聲不吭,長嘆一口氣,不再說話。

      不大的房間,灑滿了昏暗的燈光。佛龕前的酥油燈靜靜亮著,健壯的火苗輕微搖擺。老舊的木門隔開了黑夜。除了呼呼躥過房頂?shù)娘L哨,外面一片清寂。喬杰叔叔默默吃著糌粑,他的牙齒只剩下幾顆了,兩片貧瘠的嘴唇隨著咀嚼的節(jié)奏,緊緊抿在一起,像要把所有的心思咽進肚子里。

      時間把生活調理得井然有序,但瞬間又攪拌得混亂不堪。這些年來,我始終被它挾裹著,行走其間,不得心中所求。更多的時候,它把我不需要的秘密,一件件擺出來,讓我盡情翻看,而對我想知道的,卻百般遮掩,甚至不給我窺探的任何機會。

      喬杰叔叔說,人生本來就沒有秘密,也沒有答案,你花了這么久找來找去,什么也沒找到,只找到了煩惱。

      我記得喬杰叔叔是八一年出家的。之前他也沒有成家。出家三四年后,他托朋友給我找了個師傅,學習開卡車。他說,你也大了,該自己闖蕩了。

      喬杰叔叔走進寺院的大門,從此很少出來。和他相處的日子,他不是默念經書,就是獨坐靜思。奶奶活著的時候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盞燈,喬杰叔叔話說得少,但心里明白著呢。奶奶和天下所有母親一樣,對兒子的一切行為,解釋得合情合理。

      我勉強懂這句話的年齡,奶奶早就去了天堂。她如果知道,一定會癟著嘴笑。當然,我也清楚,草原上能開花,石頭上也能開花,這個世界有許多奇跡。但只要問到父親,喬杰叔叔馬上垂下眼簾,不說話。逼急了,含混不清地說,他走得太遠了,忘了回家的路吧。那種口氣,不像是在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剛從一場模糊不清的夢里醒來。

      到了晚年,喬杰叔叔和年輕時判若兩人。以前,他還給我星星點點說一些父親的事,可自從前門牙全部掉完后,就再也不能從嘴里撬出一句有關父親的話了。

      我不相信奶奶的話,喬杰叔叔心里真有一盞燈嗎?為什么他越老,越不理解一個兒子苦苦尋找父親的心呢?

      雖然喬杰叔叔的腰身越來越佝僂,但步履依然輕靈,這和他的年齡很不一樣,讓我非常驚訝。晨課結束,喬杰叔叔要回到自己的小屋,為父親和母親念平安經,這是多年來,年年新年到來時,我和喬杰叔叔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可以說,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在思念和失落的苦痛中度過,又在哀傷中把希望裝進心里,期盼奇跡發(fā)生,哪怕只有一點可能,我都不會放棄。盡管母親早已長眠,父親多年杳無影蹤。

      我跪在佛龕前,喬杰叔叔視而不見,一句話也不說,端坐在很舊的沙發(fā)上輕聲念起來。末了,他自言自語說,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孩子,不要打擾他們啦?!眴探苁迨骞斯卖恼f:“你找的就在心里。再找下去,你都不知道該怎么做父親了。”

      我的母親在尋找父親的路上被搭乘的一輛卡車奪走了生命。跑長途后,我多次來往于這條被野花和青草裝點的路上,走一次,就難過一次。

      母親離開人世的那個初秋午后,我尚在襁褓中,對亂糟糟的塵世沒有一點記憶,不可改變的是,我永遠失去了母親,也找不見生來就沒有愛撫過我的父親。他們在我的心中那么親切,近在身邊,仿佛一伸手,就能把我摟進懷里,可恍惚間,又化成了一道彩虹,掛在天邊。

      我多次從這樣的情景中醒來,淚濕枕畔,不能自已。

      我敢肯定,喬杰叔叔心中隱藏著一個秘密,一個有關我的父親的巨大秘密。

      出家當僧人的最初幾年,他說起父親,好像還沉醉在過去,那種癡醉的神情令我動容:那真是個俊朗的人啊。

      說完這句話,他會看我好半天,然后失望地說:你怎么沒有他一半的人才?半天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

      那時,我才上小學四年級,得知自己的身世不久。因為不知道父親去了哪里,一整天渾渾噩噩,一年時間沒說一句話。喬杰叔叔說話的表情,讓我既慚愧又好奇:父親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去了什么地方?

      喬杰叔叔視我為己出,奶奶也把我當做寶貝疙瘩,然而他們的慈愛,不能驅散我心靈的寂寞。沒有父親,我的人生殘缺不堪。在這個由父親和母親組合和支撐的塵世,一個兒子的成長,并非由于血管里流淌他們的血,而像一棵樹那樣蓬勃向上。我的心沒有經歷依附于父母攀援的階段,尤其未得到父親概念中血性的啟蒙和鐵一樣剛硬的教導,就過早地開始了漂泊。那種在人生征途中的孤獨,猶如天地之間的空寂,深及骨髓,砭人心腑。

      父親推動著我的世界向前,好像一個影子,確實存在,我卻看不見。他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有時是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有時又是一個能扛得住任何打擊的男子。我被期望和絕望就這樣交替著折磨,尤其在夜晚,陷入無限迷惘,心如針錐。

      喬杰叔叔絲毫不為所動,端坐在光的陰影里,偶爾瞅我一眼,又瞇上雙眼,靜默不語。

      我的日子在描摹父親和尋覓父親的焦躁中,不時被充盈和割裂,以至于到了中年,還在不知疲倦地拼湊著一張以父親為主線的生活地圖。

      我覺得,父親不僅是子女的依靠,更重要的,是整個家庭的精神支柱。但這個我不曾謀面的男人,怎么會把唯一的兒子撂在世上,靜悄悄走了呢?遏制不住的思念像滔滔洪水,經常轉化為仇恨的狂濤,呼嘯過心田,使我從心底里無法原諒他。

      “孽障啊?!眴探苁迨蹇吹轿椅也徽竦臉幼?,摸著我的頭說:“做父子是前世的緣分,他也是迫不得已才離開你的。快解除你心里的惡念吧。”

      喬杰叔叔總會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思,我很奇怪。小時候我問他,他輕輕用手指彈一下我的腦門,笑瞇瞇地盯著我的眼睛說,呶,都寫在里面啦。

      喬杰叔叔從來沒有給我說過父親的身世,我只知道他們一起讀過書。每當我問起來,他要么不言語,要么輕聲說:“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好處呢?!?/p>

      時間過得很快,我和頓珠喝完三大暖瓶甜茶,不覺已至黃昏,暮靄淡淡籠罩著八廓街。頓珠說,要回家啦,要不老婆就等著急了。

      走出甜茶館,我忍不住好奇,問頓珠后面的事,他搓了搓手:“喬杰叔叔走了六七年了。臨終前把我叫到跟前,他說我父親失蹤前偷偷找到他,請他關照我的母親,說過一段時間就來接。喬杰叔叔說我盼著他有一天來,可是一直沒有來?!?/p>

      我和頓珠道別,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就融進人群不見了。至今,十多年過去了,從西藏回來,我和頓珠果然再沒有見過面。塵事紛擾,人生相逢多為遺忘,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離別處——此為天意人情,大家各自安守一隅,努力生活。

      【作者簡介】宋長玥,青海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詩集4部、散文集4部(其中一部合著)。獲二十多項文學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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