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埃爾德·馬塞多
睡眠開始的瞬間是死亡的畫面。
——熱拉爾·德·內(nèi)瓦爾
那不是長者的故鄉(xiāng)。
——威廉·巴特勒·葉芝
眾神憐憫苦苦哀求的奧菲歐,允許他到地獄冥洞去尋找他的愛人尤麗迪絲,但對他提出要求:“你不能回頭看她,因為現(xiàn)在你失去了她。”那他是如何失去了她;何以錯過了她?她的容顏談吐都已改變,不再是他曾愛著的尤麗迪絲了。
——曼努埃爾·特謝拉-戈麥斯
時光逝去,永不歸還。
——若熱·德·塞納
太陽被割斷喉嚨。
——紀堯姆·阿波利奈爾
我碰巧知道了您的電郵地址。不,不是碰巧。我早應(yīng)該問到的,不該是碰巧。畢竟我們有很多共同朋友?,F(xiàn)在大家都認識您了。我一直在關(guān)注您,一直關(guān)注您的事業(yè)、您的成功,還有您的恒心。藝壇風(fēng)云變幻,而您依然堅持繪畫。您沒有違背自己的志向,若那真是您的意愿和方向。您還記得我嗎,記得我們嗎?我們是那么多死去的人,如今……但是我還留著您寫的詩。幾乎沒有人知道,您以前除了繪畫還寫詩。況且那時條件也不怎么樣。繪畫對空間有要求,但那時太困難了。我曾經(jīng)也想做鋼琴家,而我沒有鋼琴。不過寂靜不曾把我們分開。您曾說您寫下的那些文字不是詩,我卻認為是。那是您畫家才情的流露。因為繪畫也曾是您的寫作方式。您的詩仿佛變成了詞語的影像,字跡間填補著白色的空間??臻g則是寂靜的影像,用以言說不可言說的事物。我的音樂也是以寂靜做成的。您有好幾次把詩留在了咖啡館的桌上。它們被用各種顏色寫在餐巾紙上,等著被揉皺了扔進垃圾堆。和我們在一起的朋友都沒有注意,我把我救下的那些好好收起來。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我至今沒有忘記,沒有忘記您與我,和所有其他人一樣,我們想要不同于過去。我們已經(jīng)活過很多次了,幾乎窮盡了生命的全部,也幾乎窮盡我們?nèi)康纳_@不是一回事,對吧?我們正在抵達詞語字跡間的空間。我們又可以重逢了,您不覺得嗎?一如初次。我能去拜訪您嗎?提前三天告訴我就好。為了第三日的復(fù)活。
另:我們從前以“你”相稱,您還記得嗎?
不,他不記得。那封未署名的電郵沒有告訴他任何信息。郵件地址是一串毫無規(guī)律的字母:aaea.mdln。四個元音和四個輔音,被一個句點隔開,然后是@。他在紙上把字母寫成對稱的兩欄,然后把元音安插進輔音。這個名字赫然出現(xiàn)——Madalena,瑪達萊娜。
但是他不知道這個瑪達萊娜是誰。要說一個如此親近的人他不應(yīng)該會忘記?;蛘咧坝卸螘r間,他有不止一個朋友叫這個名字,也有可能。青春年少總是讓人多情又健忘。但也有可能這個瑪達萊娜有別的更常用的名字,但她現(xiàn)在覺得沒必要說??赡苁乾旣悑I,就像薩拉查統(tǒng)治時期葡萄牙所有的女人都叫瑪麗婭,后面才跟著自己的名字?;蛘呤侨R娜,縮寫的瑪達萊娜,這么想的話,也可以是縮寫的伊萊娜。伊萊娜確實有一個,瑪麗婭·伊萊娜,但他對她非常了解,不可能是她。要是調(diào)換一下這個名字的字母順序,名字的前兩個元音和最后一個輔音就構(gòu)成了Anna,安娜,這樣一來就是安娜·瑪達萊娜,以紀念巴赫的妻子安娜·瑪格達萊娜,因為在信中她說她是鋼琴家。這倒是最適合她的名字。Anna也是否定詞綴。不合時宜,不符邏輯,不分本末,不受關(guān)注……沒有鋼琴的鋼琴家。那她就“不是·瑪達萊娜”,她是被遺忘的、去而復(fù)返的人,不同于普魯斯特的瑪?shù)氯R娜。她是對于一場遺忘的記憶,是倒置的時間。
但那是在里斯本,在去巴黎之前嗎?他剛離開葡萄牙,他喜歡的女孩伊萊娜就立刻嫁了人,接著她丈夫參軍入伍,從戰(zhàn)場回來以后把他當成了假想敵。而里斯本一度讓無數(shù)的遇見錯過。那里原本還有其他的可能,那里的未來還不知道會怎樣。那是遺恨之地。而巴黎則是匱乏之地,屬于一段夢游的時光。他曾幻想在巴黎結(jié)識里斯本遇不到的先鋒畫家、葡語圈里找不到的文字創(chuàng)作者、從欲望之地移民夢想之國的自由詩人。但是這些畫家和詩人早在非洲存在以前就往那兒去了,他們的戰(zhàn)爭是別的戰(zhàn)爭,等他到了巴黎,那些人早就不在了,留下的也不是像他一樣初來乍到的人能搭上話的,像他一樣的逃兵也走了,不是為了和誰相聚,只是為了逃離自己。他們在流亡中盼望著,有人能在他們的國家發(fā)動一場革命,他們等著戰(zhàn)爭結(jié)束,而另一些人戰(zhàn)死在那“不存在的非洲”。他記得有人說過,還一邊笑著,無聊透頂:“鬼知道是不是真有個非洲,我從來沒見過?!钡呛髞韯e人踏上那片土地,非洲也日漸為人所知。
對他來說,那個決定性的瞬間就是他看到一群笑容滿面的士兵,正炫耀著鋼叉上的黑人頭顱。黑人的嘴唇和雙眼傷痕累累,死亡反倒結(jié)束了疼痛的折磨。正是那時他明白自己必須逃離戰(zhàn)爭,這樣才能逃離自己。不過他帶走了那張照片,照片上的人也可能就是他自己。想離開葡萄牙不是難事。他沒有犯罪記錄,作為對歐洲最后的道別,他選擇去巴黎,趕在征兵之前。只是一去不復(fù)返就比較復(fù)雜了,好在他還是得以生存,而不用被迫殺害那些死后仍在照片里繼續(xù)存在的人。他也不用被人殺害,不用抹去存在,或是帶著從自己身體上截斷的部分記憶殘存于世:殘腿,斷臂,空洞的雙眼望著空洞。他再也沒有見過伊萊娜,為了被人所愛,她不再愛他。不過這個瑪達萊娜真的不是伊萊娜嗎?到底是何時,何地?他想不起來。
那時候是有一些女孩子追隨他們那幫搞藝術(shù)的人。其中幾個還算有天賦,有明確的志向和個人風(fēng)格??赡芩敃r和哪個女孩走得很近吧。對了,很可能是在咖啡館,他總會玩些文字游戲,在厚實得像毛巾一樣鋪散在桌面的紙張上,或者就用手邊那些印著孔隙的餐巾紙。那時候他總這樣做,在里斯本和巴黎都是。那些東西算不上是詩,前言不搭后語的,沒有人會拿去出版。但那位瑪達萊娜卻說她認真讀過并且認為那是詩。那封郵件字里行間透露著親近的語氣、錯過的機會和生活的其他可能。那個女孩,那個女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他年紀相仿,她是對于一場遺忘的記憶。是突然浮現(xiàn)在白色畫布上的古舊字跡①,是一個沒有鋼琴的鋼琴家。是一個沒有原因的結(jié)果。是一段遺忘的暗喻。
無論是不是暗喻,自從答復(fù)了她,他一連三天都過得不太安穩(wěn),一連三晚都睡不好覺?,斶_萊娜,這樣稱呼著她,就好像真的認識她一樣。聽從她的建議,他們約定三天后見。地點是他家,在畫室,7點左右。正是夏天,如果她愿意看看他最近的畫作,那時的自然光也足夠?;蛘哙嬕欢尾辉l(fā)生的往事。但他沒說這些。只是確定了日期、時間、住址,他補充說這是個老房子,藏在新住宅后面的一個庭院里。畫室在地面層,有單獨的入口,在右側(cè)。所有這些都是找到他家必需的細節(jié)。像是詞語之間的寂靜,他以前若是這樣說過,后來他就能想起,而她也就能意會。抑或像是那瓶珍藏多年的木桐·羅斯柴爾德,一直在等待某個特殊場合,后來卻被拋諸腦后。
而另一個暗喻的來源,是在葡萄牙醞釀已久的革命終于爆發(fā)。一個新的開始。這則新聞?wù)碱I(lǐng)了所有報紙的頭條。法國人神情激動地談?wù)撝咸蜒?,鄰居大肆宣揚說以前見過他,知道他是葡萄牙人,紛紛向他表示祝賀,好像這場革命是他的成就。而他呢,想說也許真是這樣,因為否認也是一種肯定,突然間他想,一切可以重新開始,擺脫眼下的悲慘生活,到葡萄牙做畫家,因為在巴黎就算看再多、畫再好也成不了畫家。不是法國人欺負他。他們不好也不壞吧。就算被警察當作阿爾及利亞人攔下盤問也沒什么。他甚至還找到一些臨時工作,比如在瑪?shù)铝諒V場附近的建筑設(shè)計工作室做繪圖員。雖然報酬微薄,但至少能讓他這個戰(zhàn)爭逃犯拿到辦理居留的文件,有個地方住。
他算了算交通成本。坐火車便宜些,畫廊給的錢還能剩幾個法郎,足夠買路上的干糧。但實際情況是,他一到瑪?shù)铝諒V場,就鬼使神差般邁進了那家葡萄酒精品店①,以前他只能在櫥窗外巴望。那個場合真應(yīng)該配一瓶香檳。他進門說清楚緣由,帶著滿腔愛國熱情。他保持著一貫的謹慎,詢問著合適的品牌,看哪一種酒可以致敬仁人志士,他仿佛看見漿熨過的衣領(lǐng)上方高昂著革命先哲的臉龐。權(quán)衡再三,香檳畢竟是揮之即去、曇花一現(xiàn)的美酒,旋開瓶塞,泡沫噴涌,四處飛濺,然后迅速恢復(fù)平靜,到第二天則氣數(shù)散盡。
“這場革命就像五月運動②,親愛的
先生。”最后,他選定了一種木桐·羅斯柴爾德期酒③。多花幾個法郎就能拿下,太值了。就是這一種紅酒。顏色深邃,酒體醇厚,適合收藏。正好他也要開始嶄新的生活了……“就是這樣,就像您的國家一樣??傊衲约阂粯?,親愛的先生。”售貨員補充道,仿佛其中的因果關(guān)系非常明顯,剛好在那一年,那片葡萄種植園的主產(chǎn)區(qū)地位終于獲得官方認可,雖然實際上一直都是,但那一年才算名正言順。
“就像葡萄牙一樣?好吧,那什么時候可以喝呢?”
“至少得給它20年吧,甚至40年。畢竟是紅酒。或許國家也一樣。多好的時機啊,親愛的先生!”
于是他買下這個昂貴的暗喻,花光了買干糧的錢。僅剩的零錢只夠買一小圓盒樂芝牛牌劣質(zhì)奶酪,里面裝著黏糊糊的小三角塊,他還買了三個實在的橙子。得靠這些撐過三天的旅程。他坐著西班牙的三等車廂,入境換乘時等了很久,被西班牙國民警衛(wèi)隊全方位監(jiān)視著。破敗不堪的木質(zhì)座椅收容著太多的流浪漢,逐漸被嘈雜所占據(jù),座椅上的人尋找著也許根本不會有的工作。越來越多的人涌入陰郁的站臺,一陣接一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男人,被迫奮斗的女人,疲憊焦躁的孩童。身體,汗水,積聚的氣味。工具袋,雞籠,里面塞著幾只羽毛稀疏、雙眼驚恐的母雞;鋤頭;一頭身陷囹圄的獻祭公羊,正用犄角頂撞板條箱。即便如此,旅客之間竟然還有一個小小的空間讓他坐下,他的腳擱在座位下面一個露出半邊的袋子上。
他拆開“樂芝牛”的包裝盒,覺得應(yīng)該和周圍的乘客分享這些軟軟的小三角。奶酪不夠分給所有人,他就用橙子瓣兒補償了眼巴巴的小孩子,這下熱鬧了,西班牙人紛紛拿出各自的食物跟周圍人分享——黑麥面包塊、自制奶酪,比他給別人的好吃太多了,還有剛用折疊小刀切下的臘腸串,裝在皮質(zhì)小酒壺里新釀的紅酒——游走于乘客手中。
疲憊向他襲來,面包和紅酒仿若一頓圣餐,他睡著了,靠在了旁邊女孩的肩上。她一動也不動,不想弄醒他,當他醒來時,她不好意思地抖了抖肩,周圍的人起哄說他在她身上睡著了,得娶她為妻才行。他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女孩。大眼睛,面目和善,黑發(fā)上披著一條紅絲巾。她永遠是他的西班牙新娘?;蛟S他也曾忘記,但是和那位想不起是誰的女子約見時,他又想起來了。就這樣,他等了三天,在畫布上勾勒著想象中女子的肖像。他的手仿佛比記憶知之更多。
到了約定日期的那個下午,他準備嘗一嘗那瓶紅酒。他把畫筆洗凈收好,和每天結(jié)束工作時一樣。他從不把未完成的畫擱在畫架上。他不喜歡讓別人看見,繪畫早已是他一個人的事,必須每次都從頭開始準備。在咖啡館桌上一邊畫畫、一邊和朋友聊天的日子太過遙遠,如今他們天各一方。雖然畫架上的還稱不上是一幅真正的畫,但確實留存著消逝時光的殘跡,他用這幅自認為完成的畫作替換掉那些想象出的肖像。這幅畫是很有沖擊力的紅色,間有橙紅的瘢痕,要說它是什么,大概是對火焰的書寫吧。
而那些畫著肖像的畫布,甚至都沒有什么可能的意指,無非是些支離的碎片而已:眼睛,嘴唇,紅色絲巾下面的黑發(fā)。無非是會被白色油彩抹去的東西而已。但必須等到事情明朗以后才能把它們抹去,那就是陌生女人的身份與他剛被喚醒的記憶之間的關(guān)系。他把肖像畫和其他未完成的畫歸置到一起,朝墻立放著。然后,等品嘗完紅酒,他就去洗澡,剃須,更衣,等待過去來臨。他有一種預(yù)感,命運正在變?yōu)楝F(xiàn)實。那時他才意識到“瑪達萊娜”這個名字與瑪?shù)律従魄f之間隱秘的聯(lián)系。的確,這瓶留給未來的紅酒,是時候打開了。哪怕只是為了證明未來確實存在。因為“未來”從來都是一種信仰,而非一種證據(jù)。
酒塞輕巧地旋出。他的手有點顫抖。這還挺奇怪的。他畫畫時從不會這樣。有時他會碰倒東西,也越來越不修邊幅,但只有這時候他會覺得自己老了,畫筆和刮刀已然是他的義肢,讓他青年的手更為強壯。這也意味著現(xiàn)在他畫畫不需要去想畫些什么了。即使內(nèi)容不同,畫與畫總有相似之處。他的作品一眼就能認出,評論家和買主都這么說。他的作品完成即售出。人們稱他為大師,好像“大師”就是他的姓氏,好像除此之外別無他名。他常常出現(xiàn)在著名人士的行列,就在記者列出的名單底部,那偷懶的“等等”以前。這是忠誠的證據(jù)嗎?這就是那位與他失聯(lián)的陌生女人所謂的沒有違背初心嗎?他苦苦追尋不凡、規(guī)避相似的那段時光已然逝去了。
他很講究地點了一支蠟燭,把它放到剛好能照亮瓶體的距離,這樣就可以看見葡萄酒倒入水晶瓶時緩緩接近瓶口的樣子。他注意到酒體的顏色已然黯淡。許是放了太久,看起來失去了醇厚的質(zhì)感。他聞了聞,有酸味。他往杯里倒了些,嘗了嘗。已經(jīng)不是紅酒了。只剩個紅酒的殘影。他把杯子放在紅酒瓶和水晶瓶旁邊。熄滅蠟燭時手仍在顫抖。
他坐下來。
平靜了一會兒。
畫室的小冰箱里通常放著香檳。可以提起買主的興致。不算驚喜也不是驚嚇。等那位陌生女子來了,他會打開一瓶香檳。
他打開電腦查看郵箱,想要刪掉和陌生女子的往來電郵。她等會兒就到了。
但他沒有。他決定不刪了,又關(guān)掉電腦。時間還來得及,要是他立刻出門,家里就沒有人了。
他走出去,把門關(guān)上。這樣她來的時候他并不在家。
但是他把鑰匙留在了門鎖里。給命運一個機會。
他不想見人也有一段時間了,不單單是逃避這位陌生女子。他避開了主要街道,因為那兒經(jīng)常會碰到熟人。他不知道還能去哪兒,不知道自己正往哪兒走。
從家出去很遠,他才發(fā)現(xiàn)出門時沒有帶錢,也沒帶信用卡、證件和裝這些東西的錢夾。他身上是墨跡斑斑的工作服,還有一身汗沒來得及洗去。他焦躁不安,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沒有公眾身份,還走在自我實現(xiàn)的路上。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在往河邊走??赡苁情L期習(xí)慣使然,他年輕時的習(xí)慣。夏天拖緩了時鐘,白天延伸至原本屬于夜晚的時間。如果腳步快些,還能趕得上河邊的日落。太陽在水面上縱火。他現(xiàn)在很少去河邊了,去的話也是坐車。這根本不是一碼事,坐車去就像被裝進一口棺材,從一個地方運送到另一個地方,毫無停頓??粗鴮⒈M的日光鋪灑在想要成為大海的河面上,卻不能用腳掌踩一踩它。他已經(jīng)不記得入夜時分城市的味道了。不記得鳥兒從遠處飛來,帶著夜晚寂靜的聲音。不記得如何觀望寂靜,如何融入夜晚寂靜的輪廓,如何深入夜晚,在被寂靜包裹的輪廓之中找出隱藏的色彩。
之前有段時間,這里有一處斷墻,流水從缺口打開一條窄路,仿若一個從未完工的碼頭,一座傾塌在河水中被歲月侵蝕的石橋。他常去那里。一片愿望之地。仿若另一條河流的入口,一條無邊的河流。那時他還年輕,是在流亡之前。那時他喜歡看船,看船的小窗亮著燈,消失在遠方,看河流變成大海。想象著自己坐在船上,漸漸進入黑暗,或許自己能過著船上其他人的生活。他現(xiàn)在記起來了,覺得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某個夜晚,在那座傾塌在河水中被歲月侵蝕而今消失不見的石橋上,他被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占據(jù)了,他在河上踽踽獨行,不知去往何方。城市被永遠地拋棄了,連同身后全部的生活。但眼前的城市也是河流,正延展成另一片遙遠的海,零星的街燈和爬在山丘上散漫的房屋,如同海浪間隱現(xiàn)的船只。
就是這樣,那時候,就像是回憶一個第一次做的夢,漂浮的身體在虛晃中搖曳。他聽見心臟在跳動,在停滯的時間里。河水黑渾而稠密,在兩岸的燈火間。他感到面部一陣痙攣,雙手顫抖,頸后一陣重壓緊鎖而上,把他往河里拖拽。他朝市區(qū)的方向猛跑,但城市越來越遠,他能聽見的只是自己的腳步聲。一陣連續(xù)的低吼脫口而出,他自己都沒有發(fā)覺,然后轉(zhuǎn)為一聲尖叫,消散在他自身的黑暗之中。他靠在碰見的第一棵樹上,此時已遠離河岸,到了城市邊緣的房屋,公路的另一頭。一陣巨大的疲憊從他的下腹爬升。這個描述十分色情,卻又十分恰當。彼時,此時。因為此時,在某個瞬間,就如同彼時,如彼時一般苦悶地年輕著。
但是現(xiàn)在河岸修砌得一片整飭。石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接連不斷的露天茶座和餐館,情侶長椅,自行車道,不知道要跑步去哪兒的厭食愛好者,設(shè)計精美的觀賞灌木,高大的公用燈柱,開闊的視野范圍。這里沒有角落,沒有危險,沒有驚訝,一片光明。沒有驚恐的理由或者抗議的動機。青年男女在公共場合接吻。在擺姿勢自拍。有笑容。有滿足。世界對所有人來說都更加美好。這是好事,當然了。這都是依靠進步得來的。依靠民主,依靠人民的權(quán)力,依靠當權(quán)的人民。以前好像有一段時間確實是這樣,后來人民不再掌握權(quán)力了,或者說權(quán)力不再惠顧人民了。
即便如此,他也還希望能留下幾處神秘的、鮮為人知的地方,那里有河水延續(xù)著很久以前未能達成的旅行愿望,向往的生活,許多種恐懼,四周盤踞著死亡的寂靜。他多次想過這件事,他不止一次地發(fā)覺,年輕時,死亡比現(xiàn)在年老以后離自己更近。那時候有些朋友為了逃避死亡選擇了自殺,為了不向不可避免的死神低頭?;蛟S并非如此,只是當時他和那些死去的朋友都太年輕,死去的人青春永駐;又或許當時那些年輕人就已經(jīng)有了他現(xiàn)在的感受。
現(xiàn)在他已然察覺不到死亡與自己的距離,因為確實太近了。為了避免數(shù)著剩下的日子發(fā)瘋,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兩年?五年?他戒了煙。要是運氣好,看收費昂貴的醫(yī)生,再少喝香檳,或許還能再撐個十年。像極了獲刑的囚犯,在美國的監(jiān)號里,靠一連串的司法手段推后行刑日期。與此同時,身體也做著準備,一部分一部分地逐漸適應(yīng)。今天是這里一塊肌肉,明天是那里一個器官,然后,某個時候,也許就是活著的念頭。但他覺得自己還沒有為死亡做好準備,那個念頭還沒有和身體同步。他還不是他想要成為的人。鏡子在說謊,鏡子里的長者看不出是誰。然后,他背過身朝著灌木叢最不顯眼的地方釋放掉膨脹的前列腺早已承擔不起的液體,像一只謹慎的小狗。最后一陣抖動完畢,他發(fā)現(xiàn)自己餓了。天終于完全黑了,熱氣減下幾分,快12點了,餐館里除他以外的人聚在一起咀嚼著,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進去。
現(xiàn)在要回家嗎?對,當然,他想起這才是他應(yīng)該做的事。他沒打算做飯。奶酪,面包,最多再加個炒蛋。用舒伯特或者莫扎特伴奏?;蛘咦鰝€快手千層面,煮上四分鐘就能咬動,只加黃油和帕瑪臣干酪粉。倒一杯新開的紅酒,沒有什么暗喻,然后洗澡睡覺。那個從陰影里走來的可怕女人,就算是看見了門上的鑰匙,進門等過他,現(xiàn)在肯定也走了。畢竟她是一個沒有鋼琴的鋼琴家。但他還不想回去。于是又走了一會兒,往沒有餐館的地方,想找一張長椅坐下。啊,那些青年男女的戀情仿佛是永恒的。他們在用舌頭做奇異的事,甚至能夠在氣喘吁吁的間歇用舌頭說話。仿佛生活不僅僅是上一場死亡與下一場死亡之間的空間,不僅僅是聯(lián)結(jié)死亡兩端的帶扣。因為有愛,它才能偽裝成死亡與死亡之間的生活。茫然的月亮掛在空蕩的天上。
他找到一張無人光顧的長椅,坐了下來。那里看不見河,倒也不值當繼續(xù)看它。他躺下去,兩腿蜷起來縮進長椅。合上了眼睛,就這樣待著,半睡半醒,把遠處斷續(xù)傳來的聲音和他腦海中聚合的圖像合成入睡時夢境的碎片,年輕的晚風(fēng)輕撫著他衰老的身體。
一個聲音叫醒了他:
“您還好嗎?需要幫忙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收回長椅上的腿,費力地坐起來,試圖起身,然而腹部僵直,肌肉松弛。
“別動了,就是看看您怎么了,需不需要幫忙?!?/p>
他知道她把他當成了流浪漢。這位女子心地善良,樂于助人,內(nèi)在美麗,正待發(fā)現(xiàn)。她的長發(fā)綁在頸后,身形瘦削,穿牛仔褲、寬松針織衫,頸上系一條紅色長絲巾。猜不出她的年齡??赡荛L相比實際年輕,也可能更成熟。不管怎么說,他覺得她還沒他一半年齡大。
“不用了,沒事,我很好,謝謝。我只是在休息?!?/p>
“您打零工?還是畫畫?”
“您怎么知道?”
“嗨!T恤和牛仔褲上的油彩唄。生活挺難的吧?”
“嗯,是……最近沒什么新鮮的能畫……”
“所以現(xiàn)在沒地方過夜。您今天吃過東西嗎,我能幫您嗎?我可以給您買點東西。我不會給您錢,但這邊有不少餐館。我可以帶您去,買點您想吃的。”
“您也叫瑪達萊娜嗎?”
“什么?什么意思?不過隨您叫我什 么……”
“我在開玩笑呢,抱歉?!?/p>
“那個瑪達萊娜是對您不好嗎,還是對您好?”
“我還不知道呢。不過您看見我為什么要停下?您是經(jīng)常幫助流浪漢嗎?難道你是這里的守護天使?圣心女神?”
他繼續(xù)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著,無意冒犯。她也沒有生氣,順著他說:
“您說得對,真抱歉。我不該打擾您。畢竟您也有自尊心。不好意思……”
“對啊,自尊心……不是這個意思,應(yīng)該道歉的是我?!?/p>
“……不過我覺得您和一個人很像。我好像在哪里見過您?!?/p>
“不稀奇,我總是和別人撞臉。”
“不,不是您和人撞臉,是您讓我想到了一個熟人,我認識的……”
“好吧,那您在這坐一會兒吧,證明您沒生我氣。”
“好,但我不能待太久?!?/p>
“他也是畫家嗎?”
“誰?哦,他呀。不是。是,他什么都做會一點兒。后來他失業(yè)了,轉(zhuǎn)行失敗?!?/p>
“那巧了,我也是?!?/p>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還小。現(xiàn)在我知道您……我搞錯了,抱歉??赡苣菚r候我把他的年紀想得太大了。那是一年暑假,在阿連特茹,我祖父母家。那個大叔到處打工,做些零活兒。他跟祖母叫我小姑娘?!莻€小姑娘,讓我發(fā)笑。他教我畫彩鉛畫?!U筆的復(fù)數(shù)是什么?鉛筆筆嗎?我每畫一幅,他就照著我的畫給我講一個故事。最后,家里的活都干完了,祖母就給他找些瑣碎的家務(wù)做,好付給他錢,為了不傷他的自尊心。直到起了一場大火,我的祖父母沒了。祖母被割了喉嚨,傷口橫貫脖頸兩頭,就像戴著紅寶石項鏈。因此那個大叔被捕入獄了。多不公平啊,兇手不可能是他。是我夢見起了那場大火?!?/p>
“但是那個大叔……那個工人,和我很像的人,這個故事,你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真的有那場大火嗎?”
“是的,在我夢里。但是我祖母的紅寶石項鏈消失了。而他一言不發(fā),再沒有故事可以給我講了。而我也畫不出畫來。您知道阿連特茹經(jīng)常發(fā)生自殺事件嗎?有很多老年人自縊。所以您看,我才不是什么守護女神,我打擾您純粹是有私心,真抱歉。我只是想起了這些舊事,或者說我是尋仇女神吧。她們從不寬恕。我不知道我應(yīng)該向誰尋仇?!?/p>
“復(fù)仇向來始于家庭,對不對?親近都是給別人的?!?/p>
“啊,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突然間我們一無所有,家破人亡,在革命以后,土地改革以后。您知道嗎?那時候我剛出生。我祖父之前參軍打仗,在非洲總是半夜驚醒,噩夢里要么是殺人,要么是被殺。我父親就是這些噩夢的孩子,出生在這些死亡之中。所以他從沒有存在過。所以母親和我突然間一貧如洗。仿佛這也是我夢見那所失火的房子釀成的錯誤。所以我報讀了傳播學(xué),這是有志向的窮人才學(xué)的?!欣谏鐣A級流動,那些不需要流動的人一般這么說?,F(xiàn)在我在一所學(xué)校教書,那里的孩子們都不愛學(xué)習(xí)。我?guī)碚n班,沒有人愿意上,因為下課太晚了。雖然對別人來說很晚,我倒覺得還早。所以現(xiàn)在您對我一清二楚了,比我知道您要多。我只知道您不是我認識的人。但沒關(guān)系,也許這樣更好。好了,現(xiàn)在我得走了。晚安?!?/p>
“但是,聽我說,告訴我,先別走。為什么要用‘所以?這一切,這些對您來說都是‘所以嗎?”
“什么‘所以?”
“您告訴我的一切。這些真實發(fā)生的事穿插著小時候的夢。夢境,大火,祖父參加的戰(zhàn)爭,被割喉的祖母……不存在的父親,陷入困境的母親,剛出生的您記著這一切。時間線對不上啊。都是您杜撰出來的嗎?和我很像、到處打工的大叔?;蛘哒f和他很像的我。您畫的畫和他講述的故事……至少那些畫和故事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吧?”
“啊,那些畫。是的,有時候是。但只有我聽過故事以后才是。他的故事填補了我畫里的空白。所以,他們才有關(guān)聯(lián)?!?/p>
“所以現(xiàn)在您講故事,不畫畫……”
“不是的,我和您說了。我現(xiàn)在給不愛學(xué)習(xí)的小女孩、小男孩上課。但您注意到不公平的地方了嗎?故事的作者認識故事的角色,決定他們的命運,但是這些角色卻不認識他們的作者?!?/p>
“……現(xiàn)在您講夢里的故事,那場大火就是一個。您杜撰故事,您也在杜撰我,對不對?您寫作。您是詩人?!?/p>
“我祖母才是。我想成為詩人。我喜歡詩人。但是您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您也是詩人嗎?”
“我不是?,F(xiàn)在不是了。但我覺得您應(yīng)該是,就像沒有原因的結(jié)果。那是詩歌該有的樣子,您不覺得嗎?或者繪畫。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全部。”
“就像您本來應(yīng)該叫我瑪達萊娜,是嗎?”
“好吧,也許是。但是聽我說,剛剛您邀請我吃晚飯來著?!?/p>
“啊,是啊,當然。抱歉。我已經(jīng)吃過了,但是我可以給您買點東西。您想要什么都行。要是您需要,要是您想的話?!?/p>
“太好了,謝謝。但是今天就算了,明天吧。就在這兒,還是這個時間?晚上12點??梢詥??做我的客人?!?/p>
“今天已經(jīng)是明天了?!彼f。
見她走了,他說:
“可您還沒說您的名字呢!”
她遠遠地笑了:
“什么?瑪達萊娜,不是嗎?沒有原因的結(jié)果。”
他覺得最后聽到的是這些話。
他又躺回了長椅,看著似畫一般的詞語。他一直躺著,直到預(yù)告清晨的微風(fēng)催他回家,零星的人影急匆匆地消失在遠處。如同曾經(jīng)他和死去的朋友在空蕩的城市里漫步,直至夜晚的方陣來襲。
如今他踽踽獨行。
鑰匙還在門上。
所以他稱為瑪達萊娜卻沒什么印象的女人沒有進過屋。她可能按過門鈴,等了一會兒,又按了按門鈴,最終放棄了。或者她看見鑰匙,進了門,在屋里等了一會兒然后就走了。她把鑰匙留在了門上,覺得這是一種習(xí)慣。但是,這么說的話,她也可能還在屋里。胡說,當然不會。他覺得很荒唐,自己竟然陷入這種恐懼,而且還像孩子一樣逃走。但他又覺得自己年輕了,熬了通宵雖然疲憊,但卻很清醒,也很興奮,因為遇到了那個女孩。她肯定不是瑪達萊娜,她那么說只是為了逗他。杜撰那些夢里的大火啊,時間對不上的兇案啊,也是為了逗他。
那個女孩喜歡藝術(shù),或許她從報紙上、雜志文章里見過他的照片,甚至可能看過他的展覽,見他像流浪漢一樣躺在路邊,就編了其余的故事。這小妖怪。可能她就是和他通信的瑪達萊娜。他們雖然沒在畫室見到,卻在河邊碰到了。一個追隨而來的仰慕者。有可能,這種事也有。一段并不存在的往事令他容光煥發(fā)。不管怎么說,他都感覺狀態(tài)更好了,充滿活力。他有幾十年沒熬過通宵了,更別說挨餓?,F(xiàn)在他只想用咖啡和烤面包片開始這一天,和每天早晨醒來一樣。
但是剛把門打開條縫,他就看到走廊有亮光,燈光似乎是從畫室照出來的。他確定自己走的時候沒有開燈,那時天還大亮。他檢視四周。似乎一切都是出門時的樣子。但確實,有一盞燈開著。是畫架上面的燈,那盞燈他從來不開。他只在自然光下畫畫。他還在油彩的氣味里聞出了殘留的香水味。不過,也許那根本不是香水味,或者不是剛留下的,而是其他香味長期積累而成的氣味。那盞燈或許也是他順手打開的,著急出門,還以為自己在關(guān)燈。紅酒瓶,水晶瓶,酒杯和蠟燭都還在他放在桌上的托盤里。這都是發(fā)生過的事,真實可感的證據(jù)。但他也發(fā)現(xiàn)畫架上正放著那幅肖像草稿,畫著他想象里的那些女人,可是他記得他用完成的畫替換掉了這幅啊。好吧,是的,也可能是他當時想這么做,但是最終沒有碰那些畫。
畫中的一個女人頸上有一圈紅色小圓點。像那些面墻而立的舊畫擁有的神圣光環(huán)?;蛘哒f像一串紅寶石項鏈,占據(jù)了原本屬于頸部的位置。像河邊遇見的女孩說的那樣。于是這張臉變成了被割斷喉嚨的血腥畫像。這他絕對沒有畫過。并且,在這些面孔之中,他覺得這張最像那個女孩,最像他遇見的攝人心魄的妖怪——不,是她遇見他的——半夜,河邊,游移不定,他是誰又不是誰。死亡的年輕的面孔。所以河邊的女孩就是年輕的瑪達萊娜,他想不起她是誰也不可能想起,因為他從不認識她。是的,他逃避死亡的年輕的面孔,是為了三日之后的遇見。因為明天已經(jīng)成為今日,如她所說。他還想起了她關(guān)于角色和作者的看法——作者認識角色,角色卻不認識作者。他當時沒有評論,沒太在意,但是的確,他同意,正是這樣角色才能夠永遠保持年輕,就像死去的人一樣,他們活在書里?;蛟S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想不起與他通信的瑪達萊娜。因為她想象著他年輕時候的樣子。而他則是一幅畫,屬于她那時正在講述的故事,就好像是那架鋼琴,而她終于成了鋼琴家。因為明天已經(jīng)成為今日。
所以,現(xiàn)在他想著,所以……
所以沒有所以。所以最好去睡覺。
所以,要是那晚他做了什么夢,夢境應(yīng)該是這樣的:他正在他房前的院子里,院門關(guān)著,但不是不帶院子卻藏在街邊庭院里的那所房子。院子的邊墻上,有一些橫向的縫隙,從那兒可以看見染紅的殘云。他既不能走進家門,也不能到街上去。柵欄院門鎖著。然后,房門自己開了,里面走出來一個男人,是他自己。他們相遇了。這個“他自己”拿著院門的鑰匙。他穿過院子,打開院門,獨自走到街上,云彩是從街邊房屋直沖而上的火舌,房屋則是情侶被砍下的頭顱,相擁在凝固的血河之中。一個面部遮著紅絲巾的女人站在房門口,叫他進屋,她就是那個早就在屋里等他的人,躺在一張煙床上,那床是河上的吊橋。屋內(nèi)一片熾熱的光亮,宛若日出,但是方向不同,是從屋內(nèi)向外,像是從一面鏡子或是一個地洞里來的,像是一盞油燈。她對他說道:“我們已經(jīng)歷過很多輪回了,幾乎窮盡了生命的全部,也幾乎窮盡我們?nèi)康纳?。這不是一回事,對吧?我們正在抵達詞語字跡間的空間。我們又可以重逢了,您不覺得嗎?一如初次。我能去拜訪您嗎?提前三天告訴我就好。為了第三日的復(fù)活?!庇谑撬靼?,若是除去她臉上的紅絲巾,他們兩人其實早已死去。然后,夢中的大火與大火的夢重疊,而他將會聽見有人敲打屋門的聲音,消防警報的聲音,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遠處喚他的名字。
責(zé)任編輯 許陽莎
①一種古老的稿本,舊的字跡可以擦除,存在于新的字跡之下,可以通過化學(xué)方法復(fù)現(xiàn)。
①原文中使用法文之處均為斜體,譯文處理為楷體格式?!g者注
②1968年5月爆發(fā)的法國學(xué)生運動,也稱“五月風(fēng)暴”,引發(fā)了大范圍的罷工罷課。
③期酒(法文en primeur),指在年份酒上市一年或18個月以前先行付款購買葡萄酒的方法。消費者有機會在當年的葡萄酒還在木桶里尚未裝瓶時進行購買,期酒價格可能比它裝瓶后在市場上出售的價格低很多,不過這也不一定,葡萄酒也可能貶值。
埃爾德·馬塞多(Helder Macedo,1935— )有著多重身份:詩人、小說家、教授、學(xué)者和文學(xué)評論家。他的人生經(jīng)歷特別國際化,且充滿起伏和不定:出生于南非,后隨父母前往莫桑比克生活。12歲上,又隨父母回到葡萄牙生活和學(xué)習(xí)。曾修讀文學(xué)與歷史專業(yè),讀書期間鐘情于詩歌,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后因反對“備受爭議的”安東尼奧·薩拉查的獨裁統(tǒng)治,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干擾,作品被禁止發(fā)表,正常生活也失去了保障。在此情形下,他于1960年不得不流亡英國。1960年至1971年,擔任英國廣播公司(BBC)撰稿人。其間,考入倫敦大學(xué)修讀文學(xué)專業(yè)并取得博士學(xué)位。1971年起在倫敦國王學(xué)院任教。薩拉查獨裁統(tǒng)治結(jié)束后他有機會回到葡萄牙,并于1979年擔任葡萄牙文化部國務(wù)秘書。
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馬塞多一直沒有放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曲折多變的人生經(jīng)歷為他積累了豐富的文學(xué)素材,同時也賦予了他寬廣的藝術(shù)視野。接近老年時,他厚積薄發(fā),開始推出一部又一部作品。1991年,他以非洲經(jīng)歷為主題的首部小說《非洲碎片》出版后,獲得不俗的反響,已被譯成多種語言,成為葡萄牙當代文學(xué)的代表作品。歐美評論界稱贊馬塞多的虛構(gòu)類文學(xué)作品是葡萄牙當代最具風(fēng)格的文學(xué)書寫。2018年,他又憑借專著《卡蒙斯及其同時代人》獲得葡萄牙迪尼什國王文學(xué)獎。
《夏夜》是異常凝練、細膩、豐富而又內(nèi)在的短篇小說,一如作者曲折人生的濃縮和結(jié)晶。一位神秘女子發(fā)來的一封神秘的電子郵件,一下打破了老畫家正沉浸于其中的人生的“寂靜”。于是,追憶開啟,思緒回溯,意識漫游,老畫家開始“追尋消逝的時光”。青春,愛情,戰(zhàn)爭,流亡,革命,藝術(shù)歷程,疼痛記憶,像“倒置的時間”,更如雜亂的碎片,重現(xiàn)于他的腦海。作者并未打算講述任何完整的故事,小說中只有片段,只有點滴,只有空隙,只有意識自由地流動,但哪怕從片段,從點滴,從空隙,從意識流動中,讀者也能通過發(fā)問窺見或捕捉到一段段動人故事的線索。比如,那個他一離開葡萄牙便立即嫁人的女孩伊萊娜。他們明明相愛,可她為何突然決定“為了被人所愛,不再愛他”?比如,他已定好約會的具體時間和地點,為何又臨陣脫逃,去到河邊?再比如,那位喚醒他并給他講述大火的故事的“守護女神”,究竟是現(xiàn)實中的存在,還是夢境中的幻象?細讀之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充滿了各種隱喻、象征和暗示,鋼琴、大火、紅酒等等,那么,小說本身是否也有可能是個隱喻,表面上講述一位神秘女子在畫家心中引發(fā)的波瀾,實際上是在講述一幅畫或一件藝術(shù)作品的完成過程?而一幅畫或一件藝術(shù)作品的完成過程和人生絕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甚至有時候就是一場人生。
滄桑目光,憂郁質(zhì)地,詩意氛圍,哲理沉思,使得這篇耐人尋味的小說散發(fā)出貼心、迷人的氣息。作者顯然摒棄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寫法,而是自然而然地調(diào)動起隱喻、暗示、跳躍、留白、心理分析、夢境、意識流、超現(xiàn)實等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突破了現(xiàn)實和夢境、時間和空間、死亡與復(fù)活、藝術(shù)和人生、記憶和遺忘等各種邊界,讓這個“夏夜”變得神秘莫測,似真似幻,卻又詩意盎然,仿佛“是對于一場遺忘的記憶。是突然浮現(xiàn)在白色畫布上的古舊字跡,是一個沒有鋼琴的鋼琴家。是一個沒有原因的結(jié)果。是一段遺忘的暗喻”。留給讀者的則是互動,是想象,是對人生諸多基本問題的持久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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