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位洲
他在家里已經(jīng)住了三天。這樣的日子難得有過。
村里人夸他,說他懂事,孝順。他聽了謙遜地笑笑。
其實,在家這幾天,他還有別的想法。他十分懷念那種美妙的啼鳴。夏日炎炎,南風(fēng)吹拂,那啼鳴高亢、激越,穿越山坡、田野和樹林,一聲一聲,伴他入夢。
他期待著重溫這種美好。
“你說的是鷓鴣吧?早絕種了!”母親說。
“沒有。上一次回家時,我還聽見過呢!”他說。
“盡想好事,也不看是什么年頭兒了!”母親笑他。
母親說得也是。村邊的樹林草叢里,只有低吟淺唱的小雀鳥,要不就是上躥下跳的小松鼠,哪還有什么鷓鴣!
他還很小的時候就不同了。那時,斑鳩在樹林里咕咕叫,烏鴉站在高高的椰子樹上聒噪。大中午,村子對面的山坡上就會傳來鷓鴣的啼鳴;黃昏降臨,村邊田坎的刺竹叢里,白面雞又開始叫個不停。那時候,樹林里很生動,綠得迷人,空氣很清新。
后來,椰子樹上沒了烏鴉的聒噪。不久,鷓鴣漸漸地就沒了蹤影,白面雞也銷聲匿跡了。
“幾十年沒聽見鷓鴣叫了?!蹦赣H說。
可是,他確信自己聽見了鷓鴣的啼鳴,就在幾個月前。但他不想與母親爭辯,便不再說什么。
那次是清明節(jié),他回家給父親掃墓。離家返城時,剛走出村口不遠,突然從對面的山坡上傳來鷓鴣的啼鳴,婉轉(zhuǎn)悠揚。他駐足聆聽,沉浸在一種山水入懷的陶醉中,十分享受。
久違了,鷓鴣!
他當(dāng)時一激動,就想,下次回家,一定多住幾天。
村子周邊,不是野樹林就是橡膠檳榔園子,全為綠色所覆蓋,看上去郁郁蔥蔥,十分養(yǎng)眼。天變得更藍,山變得更青。村道鋪上了水泥,村巷硬化,莊戶人家建起了小樓。環(huán)境變好了,可他覺得好像少了什么。
那一聲鷓鴣啼鳴讓他感到欣慰。他覺得失去的美好又開始一點兒一點兒地回來了。
可是,已經(jīng)是回到老家的第三天了,對面的山坡上仍然沒有動靜,期待中的啼鳴一次也沒聽見。他心有不甘。他要到那邊去走一趟,希望能夠撞上好運。
他記得小時候山坡上有大片的芒萁草。芒萁草燒火旺,還耐燒,村里人常割來做柴火。他跟隨母親到山坡上,母親忙著割草,他則在一邊玩耍。突然,“噗”的一聲,嚇他一跳,草叢里就有一團東西倏地飛起,閃電一般,很快又消失在不遠處的草叢里,只留下一道五彩斑斕的影子。他問母親那是什么。母親說是鷓鴣。他懇求母親捉一只。母親笑了,摸摸他的頭,說:“媽要有那本事就好了!”
山坡上現(xiàn)在更多的是樹。樹林里,芒萁草還在,這里一簇,那里一簇,零零散散,不像過去那樣密密匝匝連成大片??諝庵幸唤z風(fēng)也沒有,樹葉耷拉著像在打瞌睡,正午的陽光篩落,悶熱異常。他在樹林里繞著芒萁草走來走去,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鷓鴣會藏在哪兒呢?環(huán)顧周圍的樹林草叢,他揣摩著,這里那里扔了幾塊小石頭,又扯起嗓子“哇哇哇”大喊幾聲,可除了聽到自己的回聲,別的什么動靜都沒有。
也許母親說得對,鷓鴣早絕種了。清明節(jié)聽見那次,不過是自己心心念念而產(chǎn)生的幻覺。
他一臉沮喪,就像不小心弄丟了什么寶貝,再也尋不回來了。
進家門時,母親正在屋里與鄰巷的桂嫂閑聊。
“剛才哪兒去了?”母親說。
“村邊隨便走走。”他說。
“大中午也不歇著,看把你曬的!”母親嗔怪。
“媽,我想明天就走?!?/p>
“不是說再住兩天嗎?”
正說著話,隱約聽見一聲啼鳴,像鷓鴣在叫。他喜出望外,沖出門去,凝神諦聽。
“瓜熟了,哥哥——瓜熟了,哥哥——”
這下他聽真切了,是鷓鴣在叫,一聲又一聲,從對面的山坡上傳過來。他兩眼放光,像眼尖的孩子替大人尋回了失物一樣興奮:“媽,您聽,是鷓鴣在叫!”
母親不吭聲。
他又看向桂嫂:“桂嫂,您聽見了嗎?”
桂嫂點點頭。
“媽,桂嫂也聽見了。這下您該相信了吧!”
“我耳朵不聾?!蹦赣H說,“但那不是鷓鴣,是錄音機!”
“錄音機?”他不明白。
母親說:“你還記得桂嫂家那位大舅嗎?”
他想起來了。那個“絡(luò)腮胡子”,沉默寡言,目光陰沉,背一桿鳥銃、一個綴滿羽毛的竹簍,手拎鳥籠,鳥籠里是一只鷓鴣媒。村里人說,那是個能人,以鷓鴣媒的叫聲引來山上的鷓鴣,槍一響,從不失手。
母親說:“過去是用鷓鴣媒,現(xiàn)在省事了,用錄音機?!?/p>
“哦——”
他終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兒,十分失望。
山坡上的啼鳴還在繼續(xù),但不再美妙迷人。他不清楚山上究竟還有沒有鷓鴣,若還有,那就趕快逃離吧,逃得越遠越好!
他決計明天一早就返城。
[責(zé)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