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
【摘要】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有朱光潛《詩論》“抗戰(zhàn)版”原稿,通過對其內(nèi)容的考察及相關(guān)信息的解讀,可以進一步增進學界對《詩論》早期出版情形和修改情況的了解。
【關(guān)鍵詞】朱光潛 《詩論》 抗戰(zhàn)版
1943年6月由重慶國民圖書出版社出版的《詩論》,是研究朱光潛《詩論》的重要版本,學界稱為“抗戰(zhàn)版”。其成書經(jīng)過,據(jù)書前自序是應(yīng)陳西瀅和其他幾位朋友之邀,才將這部仍在不時修改的講義出版。筆者查閱資料時,在館藏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詩論》“抗戰(zhàn)版”的原稿,略加考述,應(yīng)有助于增進學界對《詩論》早期出版情形及修改情況的了解。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詩論》“抗戰(zhàn)版”原稿,收錄于“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全宗,這與當時的出版審查背景密切相關(guān)。1938年,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等五部門聯(lián)合成立了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以下簡稱“中審會”),與“重慶市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以下簡稱“渝審會”)合署辦公,同駐重慶。中審會負責重慶市內(nèi)圖書審查事宜,渝審會負責重慶市內(nèi)書店和印刷所檢查工作,對重慶市出版界的一切公文,使用渝審會的名義。此外,渝審會還專門設(shè)立了“重慶市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檢查處”[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呈報籌備成立經(jīng)過及該會組織大綱》,檔案號:十一(2)—4108。]。根據(jù)當時《國民黨戰(zhàn)時圖書雜志原稿審查辦法》的規(guī)定,書刊審查“采取原稿審查辦法,處理一切圖書雜志之審查事宜”,“凡未經(jīng)審查機關(guān)核準通過或修改后復核不通過的稿子,印刷所不得收排,出版機關(guān)不得出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2編文化(1),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49—551頁。]。據(jù)此,《詩論》在出版前必須將原稿送呈渝審會審查,審訖后再將書稿發(fā)還國民圖書出版社,并發(fā)給統(tǒng)一編號,也就是《詩論》“抗戰(zhàn)版”封底所印的“重慶市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圖字第二七二四號”。由于國民圖書出版社直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管轄,因此在解放后其歷史檔案均由我館前身南京史料整理處接收整理,這也是《詩論》原稿輾轉(zhuǎn)保存在我館的緣由。
原稿可以從目錄、序言、正文、附錄四個方面介紹。全書目錄與“抗戰(zhàn)版”無異,分為十章,右上角有墨書:“(一)即日付印,計308頁;(二)審查或排印時勿使頁數(shù)散亂。斌佳,四卅?!薄氨蠹选奔垂蠹?,時任武漢大學文學院史學系教授,1939年12月起兼任武大圖書委員會、出版委員會委員[駱郁廷編:《樂山的回響:武漢大學西遷樂山七十周年紀念文集》,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77頁。],后離校從政。據(jù)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相關(guān)檔案,1943年1月27日郭斌佳已出席參事室外交組工作會議[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國民政府抗戰(zhàn)時期外交檔案選輯》,重慶出版社2016年版,第98頁。],則“四卅”年份當為“1942年”。朱光潛在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離開北平,前往成都任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1939年1月由成都轉(zhuǎn)到嘉定(樂山),1942年被教育部任命為武漢大學教務(wù)長[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4—6頁。]。
書稿序言單獨寫于三張10×27紅欄方格信紙上,紙上有“四川省立戲劇教育實驗學校試卷”字樣。該校由熊佛西創(chuàng)辦于1938年9月,1939年秋變更校名為“四川省立戲劇音樂實驗學?!保?941年2月被勒令解散[熊佛西:《四川省立戲劇教育實驗學校概況》,《新教育旬刊》第1卷第8期,1939年,第16—18頁。]。朱光潛曾受邀到校演講,“學校為了豐富學生們課外知識,經(jīng)常邀請名人學者來校講演。給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請朱光潛先生談美學問題”[閻折梧:《中國現(xiàn)代話劇教育史稿》,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49頁。]。
正文部分文字內(nèi)容完整,第八章第一節(jié)“聲的分析”、第三節(jié)“中國的四聲是什么”配圖部分紙頁被裁去,書稿每頁均鈐“重慶市圖書雜志審查處審查訖”藍色長印,由審查處吳志超、張明遠、劉漢卿、唐星恭等人分工審查,并各自在負責部分首頁空白處簽名、標示起訖頁碼。書稿后附剪報二頁,左上角手書“附錄”二字,內(nèi)容即是1941年在《大公報》上刊載的《給一位寫新詩的青年朋友》[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朱光潛著〈詩論〉(稿)、〈給一位寫新詩的青年朋友〉(剪報)》,檔案號:七一八(289)。]。
由于是付印稿,內(nèi)容上與正式出版的“抗戰(zhàn)版”并無差別,但可貴的是,這份書稿是一個未經(jīng)謄清的改稿,其被刪改的原文依然保留著,可以還原作者修改的諸多細節(jié),擇要略述如下。
正文標題方面,《詩論》原名《詩學通論》,是朱光潛早年在北大、清華授課的講義,據(jù)“抗戰(zhàn)版序”,其每次演講后都把原稿大加修改。1940年11月,葉圣陶在《日記》中仍然稱之為《詩學通論》:
11月8日 孟實以所作《詩學通論》原稿示余,明日當細讀之。
11月9日 讀孟實《詩學通論》,迄于傍晚。
11月10日 上午續(xù)看孟實《詩學通論》。
11月12日 看孟實稿,畢。其說理頗精,而嫌其簡略。
11月13日 (午后)三時半,至孟實所,將其原稿交還。[葉圣陶:《葉圣陶集》第十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303頁。]
原稿首行舊題“詩學通論”四字,后用墨筆圈去“學通”二字,可見《詩論》是在出版前才最終定名的。第三章原題“詩的境界”,“情趣與意象”為淡墨筆后加。第七章原題“詩與畫——評萊辛的‘拉阿孔”,“拉阿孔”后用墨筆劃去改作“詩畫異質(zhì)說”。
正文內(nèi)容方面,第八章第三節(jié)“中國的四聲是什么”,“四聲有長短的分別,大概無可諱言”段落的下半部分,“抗戰(zhàn)版”的文字是:
據(jù)英人瓊斯(D.Jones)和廣東胡炯堂的研究,廣東平聲與上去二聲的均成一拍與半拍之比,但照劉復的實驗,它們相差似沒有這樣大。這些“結(jié)果”可以告訴我們兩件事:第一,同是一聲,各地長短不同;第二,許多測量結(jié)果常相沖突,可見聲音長短不易測量,四聲長短比例至今還是沒有解決的問題。依這樣看,四聲雖似為長短的分別而實不盡是長短的分別,因為四聲的長短并無定量。
原稿中可以看出刪改了部分語句:
……四聲長短比例至今還是沒有解決的問題。依這樣看,詩中平仄相間,雖似為長短相間而實不盡是長短相間,因為平仄的長短并無定量。加以詩的習慣向來不分陰陽平,合上去入為仄聲。陰平陽平的長短已很有懸殊,入聲分上去兩聲相差更遠,在平聲位置時既不分陰陽,在仄聲位置時又可用上去,可用入,則詩對于長短關(guān)系似乎不很考究了。
另外,原稿中還夾著散頁一張,內(nèi)容也僅是這部分內(nèi)容,應(yīng)是之前的草稿:
據(jù)英人瓊斯(D.Jones)和廣東胡炯堂的研究,廣東平聲與上去二聲的均成一拍與半拍之比,但據(jù)劉復實驗廣州與潮州音的結(jié)果,廣東平聲與上去二聲并沒有差得那么遠。這些事實可以告訴我們兩件事:第一,同是一聲,各地發(fā)音長短不同;第二,許多測量報告?;ハ鄾_突,四聲長短的問題還是問題。就用在詩里來說,上去入向來合為仄聲,平則不分陰陽。陽平與陰平長短很有懸殊,平聲比入聲固然較長,比上去兩聲有些區(qū)域較長,有些區(qū)域較短,有些區(qū)域差不多。比如一句“平平仄仄平”格五言詩里仄聲都是上聲或去聲。
第九章第二節(jié)“頓與英詩‘步、法詩‘頓的比較”,“抗戰(zhàn)版”有一段文字是:
近來論詩者往往不明白每頓長短有伸縮的道理,發(fā)生許多誤會。有人把頓看成拍子,不知道音樂中一個拍子有定量的長短,詩中的頓沒有定量的長短,不能相提并論。
原稿中此段后原有一小節(jié)文字,后被刪去:
此外,又有人以為每頓字數(shù)應(yīng)該一律,不知道字數(shù)一律時長短并不一定一律,反之,長短仿佛時,字數(shù)也可多可寡。最好倒是吳歌中的七絕格。七絕每句七字,而吳歌在七絕第三句往往有十幾字成一句,但唱時卻須用快板,使十幾字音所占的時間不比七字音所占的時間長的太遠。(據(jù)顧頡剛說)
第十章第五節(jié)“舊詩用韻法的毛病”,“抗戰(zhàn)版”有一段文字是:
中國舊詩用韻法的最大毛病在拘泥韻書……這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用韻,仍假定大半部分字的發(fā)音還和一千多年前一樣,稍知語音史的人都知道這種假定是很荒謬的。許多在古代為同韻的字在現(xiàn)在已不同韻了……
此段經(jīng)過刪減,原稿為:
中國舊詩用韻法的最大毛病在拘泥韻書……這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用韻,仍假定大半部分字的發(fā)音還和一千多年前一樣,稍知語音史的人都知道這種假定是很荒謬的。許多字音都已經(jīng)過很大的變化,有從前開口的字的現(xiàn)在變?yōu)榇榭诘淖值?,也有從前撮口的字的現(xiàn)在已變?yōu)殚_口呼的。許多在古代為同韻的字在現(xiàn)在已不同韻了……
值得指出的是,學界有將“抗戰(zhàn)版”與1948年的“正中文學叢書版”混淆的現(xiàn)象,比如商金林《朱光潛〈詩論〉的五個版本及其寫作的背景和歷程》“不料陳西瀅和其他幾位朋友等不及,他們主編了一套‘正中文學叢書,硬要拉《詩論》來‘充數(shù)”[商金林:《朱光潛〈詩論〉的五個版本及其寫作的背景和歷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5期。],又如宛小平《朱光潛年譜長編》為1943年6月重慶國民圖書出版社出版的《詩論》所配插圖,都誤以為“正中文學叢書版”是《詩論》“抗戰(zhàn)版”[宛小平:《朱光潛年譜長編》,安徽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4頁。]。實際上,“正中文學叢書”由朱光潛自己主編,正中書局于1948年3月出版的《詩論》,學界稱為“增訂版”。那么“抗戰(zhàn)版序”中提及陳西瀅和幾位朋友所編的那套文藝叢書又是什么?[朱光潛在“抗戰(zhàn)版”《詩論》序言中提及:“現(xiàn)在通伯先生和幾位朋友編一文藝叢書,要拿這部講義來充數(shù),因此就讓它出世。這是寫這書和發(fā)表這書的經(jīng)過?!盷
以“文藝叢書”命名的叢書在當時并不鮮見,文通書局、商務(wù)印書館、文藝青年社等都曾出版過?!对娬摗贰翱箲?zhàn)版”的封面、封底、版權(quán)頁上對這套叢書并未有所標示,但國民圖書出版社的確推出過一套“文藝叢書”,現(xiàn)存世者尚有多種。其中,無論是出版時間最早的《大地龍蛇》(話劇,老舍著,1941年11月初版),還是與《詩論》出版時間相接近的《燈光》(詩文集,朱君允,1942年6月初版)、《為勝利而歌》(詩歌,任鈞著,1943年5月初版)、《人世百圖》(散文,蘇麟著,1943年11月初版),在封面左側(cè)都標有“文藝叢書”四字。靳以(筆名蘇麟)、任鈞、朱君允都是陳西瀅的好友,陳西瀅還為朱君允的這部《燈光》作序[朱君允:《燈光》,國民圖書出版社1942年版,“序”。],“抗戰(zhàn)版序”中提到的“文藝叢書”,當即指這一套。此外,國民圖書出版社又名國民出版社,1939年7月由國民黨官方與私人集股創(chuàng)辦于浙江金華,后在重慶建立總社和總發(fā)行所,原浙江社改為分社并于1942年遷至福建南平[壽勤澤:《浙江出版史研究·民國時期》,浙江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64頁。]?,F(xiàn)在仍然可以見到以國民出版社之名發(fā)行的另一套“文藝叢書”,從其中的一種《奴城傳奇》(劇本,令狐令得著,1944年4月初版)來看,在封面及版權(quán)頁也都標明了“文藝叢書”。筆者據(jù)此推測《詩論》雖然出版但實際并未列入那套“文藝叢書”系列。
〔作者單位,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
A Study on Zhu Guangqian's Manuscript of Poetics Published in 1943
Chen Yu
Abstract:The Second Historical Archives of China has the original manuscript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edition” of Zhu Guangqian's Poetics. Investigation of its content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relevant information could enhance the academic community's understanding of the early publication and revision of Poetics.
Keywords:Zhu Guangqian, Poetics, edition published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