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
我的第二個孩子小同生下來時不到五斤,且膚色呈紫、氣息微弱,大夫建議立即住院治療,于是便從婦幼保健院三樓的產(chǎn)科轉(zhuǎn)到了一樓的新生兒科。作為產(chǎn)婦,我自然是不能東奔西跑地為孩子買奶粉、奶瓶,配合醫(yī)院治療,只能乖乖地躺在病房里輸液。懷胎九月,卻生出來這么弱小的一個孩子,我內(nèi)心慚愧,但也只能把一切交給丈夫。丈夫既要在新生兒監(jiān)護室里照看小同,還要按時到三樓給我送三餐、打開水,還要抽空填飽自己的肚子,忙壞他了。
我那時特別能吃,一天三頓總是感覺餓得慌,丈夫干什么都慢騰騰的,給我去買飯總是叫我等了又等,郁悶得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于是沒出息地在床上悄悄抹淚。
記得第三天上午,丈夫從一樓跑到三樓陪我坐了一會兒,我催他下去看著孩子,說自己不要緊的,催了幾遍,丈夫慢吞吞地說沒事兒,我覺得奇怪,大夫不是說保溫箱前二十四小時都不能離人嗎?丈夫說有人替他照看。
我更奇怪了,罵他開什么玩笑,我們在城里沒一個熟人,能托付給誰?萬一壞人偷偷把孩子給抱走了怎么辦?丈夫說真的沒事,一個很好的大姐替自己照顧呢,人家主動要求替換他的,說看他日夜熬著實在太累了就幫幫忙。我說哪來的大姐啊,丈夫說是一個河南女人,家里也有孩子在住院。
我一聽急了,起身就往樓下走,憋著一肚子氣說你不看我去看,哪里來的女人你都隨便相信,現(xiàn)在的人有多復雜難道你不知道嗎?丈夫這才動身,我倆快步趕到新生兒監(jiān)護室,六個保溫箱里有四個睡著接受治療的嬰兒,我們的孩子在最左邊,丈夫一眼看到孩子在里面,舒了一口氣,悄悄罵我多事,虛驚一場。
第三個保溫箱前面坐著一個中年婦女,正朝我們微笑著。這就是河南大姐,這些天沒少給我?guī)兔ΑU煞蛑钢心陭D女對我說。我臉上擠出一點笑容,禮節(jié)性地點點頭。河南女人長相平凡,胖胖的身材,臉蛋圓嘟嘟的,腮邊分布著幾十顆雀斑。她說話語速很快,可能是接觸了幾天的緣故,丈夫竟能聽懂她的話,他們嘰嘰咕咕地聊著。
我被她面前的三號保溫箱吸引住了,直勾勾地打量著保溫箱里的孩子,保溫箱里的嬰兒實在太小了,和她的孩子比,小同簡直就是大孩子了。那孩子什么都沒穿,淡紫色的小身體在玻璃里面顯得有些嚇人,孩子的頭就像一個發(fā)育不良的紅皮土豆,沒有頭發(fā),一縷淡黃的汗毛一樣的東西伏在小腦瓜上,也沒有眉毛,眼睛緊閉,嘴巴像成人小指甲蓋那么大。小肚子卻圓鼓鼓的,小胳膊小腿干柴棍一樣仰叉著。
我把臉貼在玻璃上細看,是個女孩。我還沒有見過這么小的嬰兒,這個樣子應該乖乖待在娘肚子里才對,不知道因何跑了出來,能活下來嗎?那些扎在她小小肢體上的各種塑料管和鼻子上的氧氣管,像一團透明的亂麻將她團團捆住了。再看我的孩子,比那女嬰大多了,穿著純棉內(nèi)衣,在保溫箱里睡得很熟。看過以后我放心了,一會兒便爬到三樓安安心心去坐月子了。
丈夫送飯間隙,我問起河南女人和那個袖珍嬰兒,丈夫來了精神,碎嘴婆娘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起了那個女人——孩子不是河南女人生的,孩子的母親和我一樣在這家醫(yī)院的某張病床上躺著坐月子。孩子父母都是河南人,早年來做生意,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本地落了戶,河南女人是孩子的大媽。
我不耐煩了,因為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那個女嬰為什么那么小就早產(chǎn)了,她能活下來嗎?丈夫繞了半天才說孩子不是早產(chǎn),夠月份,孕婦懷孕前一直跟著丈夫用破牛毛氈熬瀝青給別人修補漏水房頂,兩口子一直到孩子六個月時才得知熬瀝青對胎兒有害,所以孩子生下來只相當于正常胎兒六個月大小,二斤七兩重。
我第一次知道牛毛氈可以熬瀝青,也是第一次聽說熬牛毛氈這活兒存在著這么嚴重的危害性。這時丈夫嗅著手背說手上有一股臭味怎么也無法洗凈,這些天守著給孩子喂奶、洗尿布應該是由河南女人幫忙干的,知道他是乘機向我表功。我裝作不明白把話題繞開,讓他看我臨床的一個產(chǎn)婦,那女人比我小一歲,肥胖異常,順產(chǎn)生了一個七斤半的女兒,她家人四五口正圍在床邊看她哺乳,場面蔚為壯觀。
那女人竟然當著那么多人將白晃晃的奶子擎在手里往孩子小嘴里喂。因為是初次哺乳,孩子噙不住,折騰一陣后哭了起來,氣得那女人用拳頭擂著自己的奶子直罵狗奶子。丈夫賊賊的目光掃了一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立刻去樓下看小同去了。
丈夫第二次上來時說,你知道河南女人多長時間沒睡覺了?我說一夜一天?兩夜一天?兩夜兩天?丈夫一直搖頭,賣夠了關(guān)子才吐出一句十五天,而且說是十五個白天帶著夜晚。丈夫大多時候老實,但有時也會吹吹牛,所以他的話我總是一分為二對待。我笑瞇瞇地看著他,眼神平和,更深處卻埋藏著質(zhì)疑,這可能嗎?十五個白天夜晚不睡覺,還是人嗎?就算是人,那也是機器人,而且是在不斷電的情況下。
丈夫見我質(zhì)疑他的話,忙辯解說自己沒說謊,說河南女人這些日子從沒好好睡過一覺,實在困得不行了才去監(jiān)護室外的小床上稍稍瞇一會兒。我說她家就沒個替換的人?娃娃的爸爸呢?丈夫說剛才還來了四個人,但看看就走了,沒一個真正頂事兒的。
我說那孩子吃得少,大小便也少,也不哭鬧,其實很好照看,有個人在那里看著就是了。丈夫使勁搖頭,說,你說得輕巧,一條命呢,誰敢大意,昨晚河南女人的一個妹妹來了,說是替換姐姐,結(jié)果你猜怎么啦?我說妹妹照看了一夜孩子,讓姐姐美美睡了一夜。
丈夫大笑說妹妹替換姐姐在板凳上坐到十點就嚷嚷困了,對姐姐說我們兩人你先守前半夜,后半夜我替換。妹妹出去睡了,姐姐趴在保溫箱前實在太累就打個盹兒,怕睡得過死,一會兒起身走走,一會兒用涼水洗洗臉。另外兩個嬰兒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去了,監(jiān)護室如今只剩下丈夫和河南女人,他倆便不斷地說話,用這種方式度過了漫長的夜晚。
我聽了心里有點微微的醋意,說你倒是找到伴兒了,一對男女,深更半夜的聊什么呢?丈夫瞪圓布滿血絲的大眼,說你個小心眼,我們還能說什么?女人五十多了,兒子都娶上了媳婦,當我媽都夠格。我討個沒趣,訕訕地轉(zhuǎn)移了話題,說河南女人既然兒子都結(jié)婚了,那眼看就是抱孫子當奶奶的人了,我放心了,你們好好配合,彼此照顧吧。
丈夫接著剛才的事說那個妹妹說好后半夜和姐姐交班,但她一睡就再也不醒,還打鼾,驚天動地的聲響隔著玻璃門都擋不住。過了十二點,丈夫提醒河南女人去叫妹妹來當班,她搖搖頭說算了,讓她睡去吧,她那樣子你也看到了,哪是真心實意來替換我?整晚坐在嬰兒保溫箱邊的凳子上眼巴巴地看著里面的孩子,河南女人實在太累就找人說說話。丈夫一來,河南女人有了說話的伴兒,自然很高興,于是嘰里咕嚕不停地說。從她的嘴里丈夫得知嬰兒的母親已經(jīng)出院回家了,她本已生了兩個女兒,希望生個兒子,所以偷偷懷了這個。誰知還是女孩,而且有病,回去這些天連個電話都沒有,看來是狠心把孩子丟這里了。
過了幾天醫(yī)院通知河南女人,說孩子可以出院了,已經(jīng)住了兩周過了兩個療程,可孩子還是那樣,再住下去沒有意義了,還是去大一點的醫(yī)院看看吧。河南女人慌了,連忙打電話叫孩子的父親過來商量。下午一個男人來了,他神情畏縮地湊到保溫箱前草草看了一眼孩子,臉色溫溫地叫嫂子看著辦。嫂子生氣了,和他吵了起來,他們吵架完全用的河南話,嘰里咕嚕一串串的詞在兩人之間亂蹦,丈夫這個自詡能聽懂河南話的人也傻眼了,一句都聽不清。最后那個男人氣呼呼地走了,河南女人坐在椅子上喘粗氣,也氣得不行。
監(jiān)護室又進來了三個嬰兒,人一多就有點擠,河南女人誰都不看,就對著我丈夫訴苦。原來孩子的爸爸找大夫咨詢過,大夫說你孩子這樣去哪兒看都是白看,只能放在保溫箱里等她慢慢長大。可一直這么住著也不是事兒,因為長期用藥會損傷內(nèi)臟,再說這么一直住下去醫(yī)療費很驚人,半個月已經(jīng)花了兩萬多。孩子爸爸的意思是就這樣拉倒算了,孩子看好的希望不大,他是準備來抱孩子回去的,但被河南女人給罵走了,河南女人告訴他接下來的花費她承擔,如果看好了這孩子就是她的。
那個男人啞口無言地走了。一個大包袱就這樣甩給了河南女人,河南女人怎么這么傻?我對丈夫說,人家親生父母都覺得沒希望要放棄,她怎么還要堅持而且自己掏錢?那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醫(yī)院是個燒錢的地方,一天沒有好幾百不行。丈夫說我也覺得她傻,可又覺得她不傻,是怪。
第六天,醫(yī)院通知我出院,我離開產(chǎn)科病房住進了兒科病房,在兒子病床上躺著等待他出院。病房里有三張床,里面那張住著一個姓張的女教師,表面看笑瞇瞇的,但暗地里不斷跟男人斗氣,我們都看出來了,而且她的親媽和她婆婆好像也有矛盾,都是圍繞坐月子的事發(fā)生的。
上午,河南女人進來對丈夫說了句什么后就匆匆走了,丈夫望著她消失的背影告訴我她出去吃飯,要我?guī)兔纯春⒆樱€說打開水的時候幫她捎一壺開水。下午,丈夫?qū)埨蠋熞患艺f起了河南女人以及那個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可憐孩子。張老師親媽很驚訝,說她還一直以為是女人的孫女呢,丈夫健談的毛病又犯了,將河南女人的事情從頭講了一遍。張老師親媽嘖嘖地感嘆說真沒看出來,這性子急躁的女人還是個善心人呢,不容易,生身父母都放棄了她還堅持,還準備自己掏錢,傻呀,現(xiàn)在拉扯一個孩子多累,再說她已不年輕了,何苦呢?不劃算,張老師的婆婆提著一桶飯來了,聽完后也搖頭。
接下來幾天,河南女人照舊日夜守在監(jiān)護室,有時實在太累,就到監(jiān)護室外面擺著的一張床上打個盹兒。第十天我兒子出了保溫箱,抱回病房放在床上,讓他開始適應保溫箱外的環(huán)境。孩子一來,晚上床位就緊張了,我和兒子占了床,丈夫沒地方睡覺了,河南女人指著門口那張床說那是她的床位,一直盤踞在那里的一個胖子不情愿地離開了。
我們才知道那是河南女人孩子的床位,胖子是另一個病房的家屬,這些天他竟然一直理直氣壯地睡在這里。河南女人晚上來了卻不睡,指著床告訴我丈夫讓他晚上睡這里,丈夫得寵一般高興,坐在床上直樂。我說她憑什么對你這么好?丈夫說難友嘛,同一戰(zhàn)壕里爬了整整十天十夜呢。
第十五天早上,醫(yī)院通知我們出院,丈夫辦完手續(xù),要離開時我們才知道孩子還有一次疫苗要下午注射。怎么辦?我們總不能現(xiàn)在回去了下午再趕來吧,因為老家遠在鄉(xiāng)下,雇車得一小時,我們決定等到下午打了針再回去。
十點鐘,一個護士抱著一堆被套床單進來,對我說這里要住新病人了,我慌忙將孩子抱在懷里,護士將我的零碎用品一件件往窗臺和小桌上丟,丟得亂七八糟的。我抱著襁褓團團轉(zhuǎn),丈夫出去一時沒回。很快一個年輕媳婦抱著孩子進來了,緊接著是護士進來扎針。在孩子娃娃的哭聲中,護士冷冷掃我一眼說這孩子是肺炎,你家孩子是新生兒,你要是怕孩子感染就離遠點兒吧。
我身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這時河南女人進來了,她的孩子昨夜也出了保溫箱住在一個單間里,這會兒來取忘在這里的一雙鞋。她不看別人,目光飛快地掃到我,立刻知道了我的困境,朝我點點頭,說跟我來,我那里地方大。
我遲疑地說你孩子剛出保溫箱,大夫的囑咐我們都聽到了,大夫說孩子太小盡量不要接觸外界,我們?nèi)ズ线m嗎?河南女人過來替我拎起行李說走吧,倆小孩在一起住了那么些日子,沒事兒。我?guī)缀跏窃谒耐妻逻M了那間幽靜的特設病房。里面有兩張床,小女孩躺在里面那張床上,被子蓋得嚴實,看不到她的影子。
我第一次和河南女人單獨閑談。通過這些天見面打招呼,我已能稍微聽懂她的話,加上她有意放慢語速,我們湊合著交流起來。其實半個月來通過丈夫的口,我對她的情況已經(jīng)知道得差不多了,同時內(nèi)心的疑問也積攢了很多。
一開口她卻給我講起了我丈夫的事,說孩子住進保溫箱第二天時護士叫給孩子喂奶,丈夫沖了一點奶粉往孩子嘴里塞奶嘴,努力了一會兒后慌了,說為啥我孩子不吃?是不是有什么毛???她上前一看孩子正酣睡,瞪一眼丈夫氣沖沖地說他睡著了你看不到?睡著了自然不會吃東西。我丈夫被她頂?shù)脝】跓o言。一會兒孩子醒了他拿起奶瓶要喂他,河南女人說奶早就涼了你還給小孩喂?晚上丈夫開始給孩子洗尿布,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水還是黃糊糊的,河南女人彎腰一看樂了,原來他將尿布投進水里不知道展開了洗,大便裹在里面出不來,河南女人說她當時氣得真想拿腳踹我丈夫屁股。
沒想到還有這些事兒。我跟河南女人說丈夫平日是個大少爺,什么家務都不干。這樣的男人得調(diào)教,不能給他慣出毛病。她笑瞇瞇地對我說。我點頭說這話不假,女人千萬不要把男人伺候得像大爺一樣,結(jié)婚這些年我也漸漸感悟出了這道理。
說著說著話題就說到了她男人身上。她說我男人老實,和你家男人一樣,但人好,兒子當年就是他拉扯的,我只管喂奶,別的事兒都是他操心。我驚訝地說換尿布、擦屎擦尿也是他?是的,她笑得露出一顆有點歪斜的門牙,老實男人對女人心實。
接著說到這個二斤七兩的孩子。她掀起被子給她喂奶,小孩好像比最初見面的時候長大了一點,看著不叫人那么揪心了。她先兌了奶粉,量很少,只是我兒子用量的三分之一,然后捋起胳膊倒一點奶水在胳膊上試試溫度,再將孩子腦袋扳過來給她喂奶。十五天的時間我兒子已經(jīng)明顯長大了,小腦袋圓乎乎的,睡覺時臉上浮現(xiàn)著甜甜的笑,可那孩子的腦袋還那么小。
那孩子會吃,噙住奶嘴緩緩吸吮,動作輕微,速度極慢,慢到我看不出奶瓶里奶水有減少的跡象。河南女人不急,趴在那里瞇眼看著孩子吃,她的背影完全給了我,她后背結(jié)實,屁股圓墩墩的。想起這些天她一人撐著照顧孩子,我問她累不累,要是別人早就趴下了。她嘿嘿一笑說我怎么不累,我又不是鐵打的。我啞巴了,是啊,人都不是鐵打的,你到底咋想的,人家父母都說不治,你干嗎還留在這里不走?她一擰屁股轉(zhuǎn)身看我,神色停頓一下后說那個女人沒有良心,二十多天了連個電話都不打。我想好了,孩子一出院我就帶走,帶回河南,我養(yǎng),我就不信養(yǎng)不活她。她的口氣像在吵架,唾沫星子噴在了我臉上。我不擦,認真打量她說你帶回去誰照顧,你又不能一直守著她。我的意思是這個孩子是不能當正常孩子養(yǎng)的,可能需要付出幾倍的精力和時間來照看。
我想好了,我先照顧三個月,稍微大點我男人就能照顧了,他細心,我放心。我呆了,一個男人哪有時間照顧孩子?她說他不用干活,專門在家看孩子,再說他那人性格內(nèi)向不愿出門。那你家不干活怎么掙錢?生活咋辦?我出去掙錢,她調(diào)皮一笑,我性子野坐不住,喜歡跑來跑去地工作。你干什么工作呢?我心想她這個年紀還能干什么,現(xiàn)在很多工種只要年輕人。我跑保險,她抿嘴一笑,專門跑車險,一天掙一兩百一點不累,我這人干啥都高興,我覺得人活著哭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人要是成天笑著,日子就過得很快,一眨眼一天就過去了。她呵呵笑了,我跟著也笑了。喂完奶她出去吃飯,讓我?guī)兔φ湛春⒆?,其實那孩子沒有什么可照顧的,不哭不鬧,大小便極少,她襯的那點衛(wèi)生紙幾小時換一次。
小同醒了,小嘴巴叼住奶頭一個勁吧唧吧唧吮吸,還不滿意地哼哼??纯葱⊥倏茨切∨?,我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是在夢里出現(xiàn)的一幕。在小同的對比下,那個小女孩顯得更加弱小,她躺在被子下面悄無聲息,感覺那被子是空空地鋪開那里的,這樣的孩子該怎么拉扯呢?我不由得擔憂起來,一方面擔心小生命能否戰(zhàn)勝死亡活下來,另一方面為河南女人擔心。就算孩子活下來了,可要把她照顧到長大成人需要付出遠超一般孩子的精力。她做出這個決定是一時沖動還是經(jīng)過了一番思考?河南女人不在,我過去掀起被子近距離望著孩子,她皮膚上的血管細得像絲線,呼吸時鼻子像薄薄的蝴蝶翅膀在緩緩翕動……我眼前一陣模糊,想起河南女人為她不分日夜地守在保溫箱邊苦苦熬著,不由得喃喃道,你可得活下來啊,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
這么想著,我眼前恍惚看見這孩子真的長大了,轉(zhuǎn)眼上學了,很快走上社會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站在我眼前,她管河南女人叫媽媽,可有一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知道這個女人不是親媽的時候心里怎么想?當她知道了自己是怎么被這個女人日日夜夜守著從死亡線上拽回來又會怎么想?她要用什么樣的方式報答這個女人呢?想到這些我忽然覺得這孩子根本就無法報答河南女人,真的,什么樣的孝心能抵得上她眼前所做的這一切呢?
下午我們給孩子打了疫苗就出院了,河南女人幫我們拿東西一直把我們送出樓道,看著我們上了出租車才進去。
七個月后的一天,丈夫去城里幫朋友接車,回來很高興地說你猜我遇上誰了?我猜了一大圈兒,他才不耐煩地說那個河南女人還記得嗎?記得呀,不但記得,心里還時不時想起呢,替那孩子擔憂,甚至有時回憶起在醫(yī)院那些苦悶日子,都覺得像做夢一樣不真實。
我眼前一亮,趕緊問是不是見著河南女人了?她怎么樣?那孩子怎么樣?丈夫呵呵笑著,說不是她,是遇見了那孩子的父親。他現(xiàn)在不熬瀝青了,承包了城里的一條街道在鋪磚呢。我問了孩子,他說他嫂子帶回河南去了,孩子長大了不少。別的我不好深問,不過可以肯定那孩子的一條生命是留住了。
我不甘心地追問一些瑣碎事情,比如,具體長大了多少,現(xiàn)在體重多少,一頓能吃幾勺子奶粉,會笑了嗎……想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了,可是丈夫搖搖頭說他知道的也就這些。我一想也是,大男人之間聊天,不是太熟能問得那么詳細嗎?這時丈夫忽然記起來了,說哎呀呀,今兒給人幫忙辦小車上戶的時候我忽然弄清楚了那河南女人在干什么工作了,原來她是在保險公司幫人排隊呢?,F(xiàn)在買新車的人多,車輛入戶要辦保險,可辦保險很麻煩,好多人都在那里排隊,于是就有了專門干這個的。河南女人一大早就去排隊,看看排到跟前了,那些趕時間的客戶就拿著資料頂替她,立馬辦了。排一個隊能掙一百,完了她又到后面開始排隊,平均一天能做成兩三筆生意。哦,現(xiàn)在還有這職業(yè)。我眼前不由得現(xiàn)出一個略顯肥胖的身子,擠在長長的隊伍里耐心等待著人流一點點往前移動,她潑辣爽朗,干這個應該不困難。
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河南女人,她還是那個樣子,脖子下面的扣子扣得一粒不差,臉上笑著,嘴里嘰里咕嚕著什么,說些什么呢,因為語速太快我聽了半天一句都沒聽懂。我問她孩子好嗎?會走路了嗎?我說我家小同已經(jīng)滿地跑了。她點點頭,有些調(diào)皮地給我做了一個小孩走路的姿勢,邁著小小的步子,一步一步走遠了。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