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水博”不水，門檻越“卷”越高

湯興

馬來西亞理科大學

“在菲律賓讀博還是藝術類專業(yè)，雙重debuff，博士鄙視鏈中沒有人比我站得更靠后了。”林靜自嘲道。當《看世界》記者聯(lián)系上林靜時，她正在小紅書評論區(qū)舌戰(zhàn)質(zhì)疑水博的人。

近來，社會熱議的一些事件讓“留學鄙視鏈”最底端的東南亞博士與“水”字掛鉤，使其被推上風口浪尖。《看世界》在采訪留學東南亞的博士生時，感受到了他們對這類輿論的無奈。

以地區(qū)劃分的留學鄙視鏈，本身就是以偏概全的偽命題。任何地區(qū)的博士教育中，都不缺乏優(yōu)秀的學子和嚴格的學術機制。

下文是腰果（馬來西亞理科大學化學教育學博士二年級）、蘑菇（泰國清邁大學全獎博士一年級）、林靜（菲律賓女子大學音樂哲學博士二年級）分別向《看世界》分享的留學故事。

“在馬來西亞，我被本地學生帶‘卷”

大馬的導師對學生屬于“放養(yǎng)”。

入學后，導師除了和我溝通過研究方向和研究計劃，從未主動詢問過研究進度。我是2021年初入學的，近兩年里，我完全沒有感受到來自導師的“push”。用他的話說，這是博士生自己的學業(yè)，不是導師的。

其實早在入學前，我就感受到了導師的“高冷”。在申請時，我曾給她發(fā)過郵件意圖“套瓷”，從未收到回復。直到錄取后，我通過學校的郵箱才聯(lián)系上她。當然，如果主動找她溝通研究問題，她還是會解答的。

我是我們課題組唯一的中國人。我的導師目前一共帶了五位博士生，除了我以外，另外四位都是大馬本地人。導師和本地學生溝通時都說馬來語，自我入組后，為了遷就我這個外國人，她通常會用英語再復述一遍。但導師那類似《生活大爆炸》里Raj的大馬英語口音，還是深深影響了我們的交流──我作為國際生，在入學后按照規(guī)定必須學習《馬來語基礎》，雖然高分通過了考試，于現(xiàn)實交流也沒有多大的助益。

在圖書館學習的亞洲大學生

理大雖然世界排名徘徊在150名左右，但在馬來西亞排名前四。

幸運的是，據(jù)我了解，這位導師沒有“敗績”，她沒有拖延學生畢業(yè)的前科，帶的所有博士生都在達到要求后順利畢業(yè)。所以，在博士生涯剛開始的一段時間，自覺沒有畢業(yè)壓力后，我只想著平穩(wěn)拿到學位就好。

沒想到的是，本打算順應自家導師風格優(yōu)哉畢業(yè)的我，很快被同組本地博士們帶“卷”了。

組里每位博士生都是一股力爭“三年畢業(yè)”的架勢。我們學院博士計劃時長是2—5年，但近些年，實際上只有一個人做到在3年內(nèi)畢業(yè)。畢業(yè)要求根據(jù)不同導師會有不同，我們導師的要求是兩篇Scoups或者一篇Sci，再加上8萬字的畢業(yè)論文。

但同組里的大馬華裔學姐在兩年時間內(nèi)，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篇Sci、一篇Scoups以及幾篇會議論文。她每天不是在搞研究，就是在搞研究的路上。我曾試圖“卷”過她，每天和她一樣早出晚歸，但成果沒卷出來，我的身體先不行了。

氛圍是會傳染的。來大馬不久，我就加了馬來西亞理科大學的中國博士群。我在群里認識了一位50多歲退休后來讀博的女博士，她也表示，每天都在跟著實驗室的博士“卷”。

在國外，本地人工作多年后讀博也是很常見的，但并沒有人因為遠離學術圈過久而消極怠工。因此，每當我看到別人評論大馬讀博很簡單時，我都會想，為什么要這么騙還沒上“賊船”的人。

近幾年，馬來西亞留學漸漸熱了起來，我們學校不少專業(yè)就因為碰到太多中國人而關閉了申請通道。據(jù)我了解，大馬公立學校的導師在招博士生時還是很嚴格的，寧愿不招，也不愿降低門檻，也并沒有為了“國際化”大量引入中國學生。就像我們導師說的，中國學生溝通起來都“費勁”。

在馬來西亞，普通人拿到本科學位就已知足，能夠讀博的本地學生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我所在的理大，就是本地學生最多的大學之一。理大雖然世界排名徘徊在150名左右，但在馬來西亞排名前四。

組里濃郁的“學霸氣息”，常常令我這個“菜雞”瑟瑟發(fā)抖。我碩士畢業(yè)于鄭州大學，績點3.9/4，畢業(yè)后還在大學里從事了幾年化學教育工作，但在學術上，與他們還是有較大差距。這種差別即使只是在文獻閱讀的速度上，都會有明顯的體現(xiàn)。在努力程度上，我也只能勉強和他們打個平手。

“比你優(yōu)秀的人還比你努力”，這是我在理大兩年里最大的感受。

泰國最古老的大學朱拉隆功大學

“軟實力更被看重，面試全程非常緊張”

我在英國讀碩士時就有過讀博的想法，但英國提供獎學金的博士項目申請難度很高，而且當時的我對研究方向也一無所知，所以就沒有提交博士申請。

回國工作5年后，我還是想實現(xiàn)讀博的人生夢想。于是，我從去年年底開始瀏覽各地的大學官網(wǎng)，了解目前博士們的研究方向，并漸漸思考出了自己的研究計劃。

我只申請了泰國的博士。一方面，相對于其他地區(qū)來說，泰國第一梯隊學校英文授課的項目獎學金機會很多，且對申請者的硬件要求并不高。我的GPA只有3.2/4，碩士院校的QS排名在500名左右，背景不強，申請歐美的高?；静粫歇剬W金;另一方面，我本身就對泰國好感度比較高，想借著讀博機會在泰國生活、工作一段時間。

在選擇具體申請的學校時，我沒有太在意學校的國際排名。泰國大學的世界排名普遍偏低，最好的朱拉隆功大學也不過200多名。而我因為沒有考GMAT，直接失去了申請朱拉隆功的機會。但我申請的學校在泰國的排名都是靠前的：我申請了清邁大學、泰國國立法政大學、孔敬大學、亞洲理工學院和泰國國立發(fā)展管理學院。

今年2月，我著手準備申請材料。泰國除了不需要提前套瓷（聯(lián)系導師）之外，其他流程和英美差不多。由于我的工作語言就是英語，所以雅思裸考了一次就考到了7.0分，超過要求的5.5分。在材料準備的過程中，我花費最多功夫的部分是研究計劃。4月份，我就開始投遞申請和準備面試了，泰國所有的大學讀博都需要面試。

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泰國博士申請要求中的本碩畢業(yè)院校檔次、績點（3.0/4.0）、語言成績（雅思5.5）都不難達到。但硬性條件只是敲門磚，錄取的決定性因素是面試表現(xiàn)和提交的研究計劃。

我在接受清邁大學面試時，全程非常緊張，對面8個教授輪流提問。

我在接受清邁大學面試時，全程非常緊張，對面8個教授輪流提問。我上午面試完后，一整天都無法思考。

90分鐘的面試，主要是對學術水平的考察。他們會在線給一篇專業(yè)相關的學術論文，閱讀后回答該論文的研究目標、研究方法、用到的理論和模型以及研究結果。

面試官還會抽取論文段落進行深入探討。學術論文的討論部分，占據(jù)面試的一半時長。剩余的時間，主要是就提交的研究計劃以及個人情況進行提問。我真誠地表達了對讀博的渴望和執(zhí)著。

當天晚上，我就收到了清邁大學的全額獎學金offer。我隨即遞交工作辭呈，開始準備簽證。我們這個專業(yè)只招了兩名國際生，都是全額獎學金。另一位同學來自巴基斯坦，擁有兩個碩士學位。

我還記得面試的最后，其中一個面試官問我，如果你同時收到了多個大學的offer，你會首選清邁大學嗎？我告訴他我一定會。他卻說，你這樣說是因為你正在面試清邁大學。事實上，我是很坦誠地回答這個問題，這個結果我真的非常滿意。

清邁大學校園

我想，沒有東南亞的博士生會否認歐美的學術更強、回國認可度更高的事實。我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nèi)，申請最好的讀博環(huán)境，拿到全額獎學金實現(xiàn)博士夢，非常滿足。至于被不了解的人貼上“水”的標簽，我只能告訴自己，別去在意這點。

事實上，被諷刺“水博”我早有心理預期。我之前去英國攻讀碩士學位時，就有人和我說，還不如在國內(nèi)讀個三本。

“不是水博，是普通人的留學夢”

在我的人生里，有過三次非常想留學的時刻。

第一次是在2009年，我剛剛大學畢業(yè)的時候。當時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很不發(fā)達，主流的通信工具還是QQ。我只知道留學需要資金支撐，且這個數(shù)額不是我的家庭所能承擔的。第二次是在我28歲的時候，我接觸了很多留學生，對國外的好奇心再次燃起。但正當我打算留學時，父親重病，計劃被打亂。

第三次是2020年，這一年我33歲。疫情讓我所在的行業(yè)受到?jīng)_擊，我有了時間，但是卻沒有了積蓄。我向母親借了4萬塊，并寫下了回國一年后還清的字據(jù)。我身邊很多人出國深造，都是為了職業(yè)晉升彌補學歷差距。但我的想法就是，我想學習，也想看看我曾經(jīng)羨慕了好久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我的專業(yè)是民族音樂，眾所周知，藝術是“昂貴”的，而我并沒有可以拿到獎學金的優(yōu)秀背景，我本碩院校都不知名，所以我首先排除了歐美地區(qū)，并在資金范圍內(nèi)盡量選擇適合自己的。

學費低廉、申請簡單，的確是我選擇菲律賓的原因。另外，因為我碩士學習的城市非常寒冷，冬天常常讓我感到情緒低落，所以讀博時也傾向于氣候溫熱的地方。

在菲律賓，符合民族音樂專業(yè)背景的英文授課博士項目不多，選擇空間非常有限。最終我選擇了菲律賓女子大學。這所學校不需要通過中介，我自己申請，國際學生與本地學生的學費相差無幾，前者只需要比后者每學期多交300美元。

我們專業(yè)畢業(yè)的年限一般是3—4年。博士一年級主要是課程學習，形式是全英文授課，課程作業(yè)很多。社交媒體上，隨處可見中介為了利益，拼命宣傳菲律賓博士課程簡單，這其實是種誤導。

菲律賓女子大學

讀博以來，我經(jīng)常焦慮得睡不著，脫發(fā)現(xiàn)象嚴重。我每天都在趕deadline，兩周就要看完一本書，完成一篇paper，為此經(jīng)常通宵到凌晨4時—這也是我許多同班同學的日常生活。據(jù)我所知，就有一名中國學生，因為太累堅持不下去而退學了。

所以，我不能接受網(wǎng)上一概而論地抨擊菲律賓博士“水”。他們的言論似乎在說，如果是在菲律賓或是國內(nèi)二本末流院校學習，即使努力也是沒有意義的。

博士教育存在層次差異。菲律賓女子大學在菲律賓的排名都很一般，更不用提全球排名。從數(shù)字指標來看，無論是學術資源，還是學生質(zhì)量，普通院校都無法與名校相提并論。

那么，博士生有層次差異也應該被允許，就像你無法要求二本學生達到清華畢業(yè)生的平均水平。只有水人，沒有水博。文憑背后蘊含著許多付出和犧牲，我想每個讀博的人都會認同這一點。無論如何，任何人深造的需求都應該被尊重。

即使是在公共圖書館，拿起一本書翻看也是在學習與進步。“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蔽易x過的書，付出過的努力，都有價值。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