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開趙
1
夜色一躥出來,安瑤就抱著圓形靠墊,蜷縮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目光虛空,像一條夏日淺水塘里即將面臨干涸的魚。這習慣從丈夫王年失蹤起已慢慢形成。頭頂的日光燈織成一張膩白的網,安瑤屏著氣息,透過凌亂的頭發(fā)縫隙,看見貓兒妙妙跳上沙發(fā)扶手,弓起背輕輕蹲著。妙妙的眼神居高臨下,滑過安瑤的臉頰,她突然覺得不自在。茶幾上放著父親去世那年送的紅色翻蓋手機,紅色的機蓋磨損出斑駁的花點,顏色越發(fā)淡化。
安瑤記得父親彌留之際對她說,手機我留給你,買張新卡裝上,還能用。安瑤有智能手機,對于父親的遺贈,她不能拒絕。父親節(jié)儉了一輩子,臨去世為手機找到下一個安身處,放心了。安瑤依父親的話辦,換過新卡,也充足話費,但手機僅充電多,不怎么用,偶爾接到一些推銷電話。月初,安瑤觸了霉頭,經歷失業(yè)和智能手機摔壞。常用手機壞了,她看著父親留下的紅色翻蓋手機,充上電,性能良好,像保持蓬勃生命力的老人。漸漸地,安瑤老覺得父親在她面前凝視,目光柔和。
公布手機新號碼后,安瑤接到過母親、表哥、季曉娜等打來的電話。舅媽打來電話讓安瑤幫她點贊微信朋友圈,說湊夠三十個贊能換一張美容優(yōu)惠劵。安瑤說,我用的是舊款手機,上不了微信。王年沒有音訊,哪怕幾個字的短信息。安瑤不知道判斷王年失蹤是否妥當。七天前,他和安瑤吵了一架,若無其事地做上一夜“廳長”,天亮后就沒了蹤影。
王年離家的第四天,安瑤打他電話竟關機。想到媒體幾天來都在關注本市一起失聯(lián)事件,安瑤按捺不住了,怕王年也出事,徑直跑去最近的派出所報案,說丈夫已失蹤多日。接待她的李警察目光如尖銳的鐵錐,在她身上戳來戳去。安瑤挺直身子,僵著臉,手按住膝蓋,兩條腿跟隨急促的呼吸微微顫抖。李警察用鋼筆頭敲一敲桌面,板著臉問,王年真是你老公?安瑤回答說,嗯。李警察說,他做什么的?安瑤干咳幾聲說,自由撰稿人,碼字宅男。李警察笑了,壓低聲音說,我認識你老公,還欠他一頓飯。
安瑤瞪著眼發(fā)愣,王年的朋友多數是舞文弄墨的人,這個李警察面生,肯定未見過。安瑤相信李警察比她還了解王年。跟王年好友一起吃飯,酒喝成關公臉時,一個個呼著臭酒氣互相揭底。她聽過不少關于王年的風流事,真假難辨,王年通常用他招牌式的憨笑來回應。過后,季曉娜提醒安瑤,酒后吐真言,你要小心??!安瑤像被鐵鉗夾了一下,差點蹦起來。但在閨蜜面前,裝著沒事一樣,說話脆響,一幫大老爺們的酒后玩笑,還當真?我相信他。
李警察問安瑤帶手機沒有。她懶得答,掏出手機遞過去。李警察的眼神跟季曉娜差不多,帶著驚訝。安瑤一點兒也不驚訝,在智能手機泛濫的世界里,舊款手機早已淘汰。任憑季曉娜磨破嘴皮子,她愣沒換。當安瑤拿起它使用,便舍不得丟棄了。擺脫微信、網購、刷文等束縛,現實活生生地填補了一種缺失感。
安瑤不在乎李警察的眼神。他翻開紅色手機蓋,打了兩次電話,沒人聽,轉過頭來,臉色茫然。安瑤清楚他打給誰。王年若知道有個做警察的朋友惦記他,應該會感動得一塌糊涂。李警察記下號碼,交還手機給安瑤,說,你先回去,有消息我及時通知。
回去時,安瑤腦袋混亂,反復回憶李警察的詢問,想證實是否問到王年失蹤前有什么異常。記得問了,又好像沒有,她跟著這種模糊糾結起來。親朋好友如果獲知王年的事,肯定會炸開鍋。
安瑤沿著街道走,白晃晃的陽光灼醒了腦袋,有點后悔了,怕事情鬧大不好收場。也許,王年根本沒失蹤,只是賭氣,躲在遠離她的地方花天酒地。安瑤想,既然報警了,讓警察幫忙找到也好。
眼前走過幾個玩手機的低頭族。每天,這個城市的地鐵上、公交車上、大街小巷等都出現扎堆的低頭族,他們的視線和智能手機融為一體。
按理說,安瑤年輕,心態(tài)跟得上社會節(jié)奏,王年說她是典型的極簡主義者。王年的書出了一本又一本,反響熱烈。安瑤懷念和他討論作品的日子。以前意氣風發(fā),他每天寫完構思好的章節(jié),晚飯后就站在客廳中,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去朗讀。安瑤通常抱著妙妙認真聽,不滿意時也提出修改建議。兩人會因為一個情節(jié)走向或人物描寫而爭論半天。
安瑤喜歡思想碰撞出火花的生活,屋里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熱鬧與真實。王年馳騁在智能手機上網沖浪的快感里,屏幕方寸間的交流、分享、點贊、閱讀、更新等成為他每天的關注點。王年見安瑤手機壞了,承諾送她一款新手機。安瑤理直氣壯地說,爸留下的手機用得順手,不換!王年表情愕然,像看到一個奇形怪狀的外星人。
安瑤知道,他看不到那張溫情凝視的臉。
2
從外面回來,打開門,安瑤必定看見一個男人蹺起腿,身子斜挨著沙發(fā),大腦袋耷拉,保持玩手機的單調的垂視狀態(tài)。王年老俯下頭,背脊如一只熟蝦樣,說話慢吞吞,半截半截地往外蹦。相反,吃飯的速度很快。王年匆匆扒完飯,鼓著嚼動的腮幫子,拿起手機繼續(xù)低頭奮戰(zhàn)。他微博中的粉絲數量噌噌上升。粉絲們拋出各種問題,他來者不拒,添油加醋地熱情回應,就差把夫妻纏綿的私生活抖摟出來。安瑤記不清上次和王年討論作品是哪一天了,家務活徹底把她俘虜??蛷d異常安靜,像走進一片荒漠。王年應該聽到廚房傳出的洗碗磕鍋的砰砰聲,此起彼伏。安瑤想逃離,窒息如同老病號粘貼狗皮膏藥,難甩掉。
洗到最后一只碗,安瑤胳膊酸疼,碗沿沾滿油。這時手指縫隙驟然發(fā)涼,裹著白色洗潔精泡沫的碗脫離控制,噼啪摔在地上,終結壽命。安瑤呆了呆,蹲下身收拾碎塊。王年探著大腦袋進來了,瞧她一眼說,打碎啦?你要小心點。安瑤沒理他。王年來回轉了兩圈,蹦出一句話,我來,我來。碎塊收拾得差不多了,安瑤鄙視他的虛偽,臉皮比案板厚。
晚上,洗完澡,王年想親熱。安瑤側臥床上,累成一攤爛泥。想一想,兩人已經一個月沒溫存過了。王年像為彌補他的虛偽,在安瑤身上賣力安撫。她閉著眼,身體像跟隨海浪起伏顫抖。當剛入佳境時,王年停止了。安瑤微睜開眼,面前這男人腆著肚子,像笨重的圓鐵桶,雙手橫舉起手機對準她拍。周圍仿佛聚攏起無數垂涎的眼睛,一陣羞辱感由腳底蔓延到頭頂。安瑤扭了幾下赤裸的身體,挺起前半身,左手一揮,王年的寶貝手機像被掃出門的破玩具,飛到對面墻,“啪”地撞了一下,掉進紙簍。房間死水一般寂靜。王年撲過去,拿起手機,將紙簍踢倒在墻邊。燈光昏黃,安瑤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漲鼓的臉如此扭曲猙獰。
王年輕拭了幾下手機,朝她大吼,你,你瘋了!
安瑤抱著枕頭淡淡地說,總比你瘋好。
王年像一個街邊頹廢的酒鬼,蔫巴了。兩人結婚沒孩子,母親多次私底下追問怎么回事。安瑤說,我身體查過,沒毛病。王年不查,安瑤一提,他就扭過頭玩手機。
安瑤的日子進入冬眠狀態(tài),無聲無息。醫(yī)學上說,一個人越懷疑患有疾病,就越想證明自己健康。安瑤整天拖著季曉娜說話,滔滔不絕。季曉娜煩了,摸一摸她額頭說,咋啦,你上輩子沒說過話?
早上起來,安瑤常對著鏡子照看舌頭。季曉娜說她是變戲法的,一夜之間,碰到誰都能侃大山。朋友慫恿安瑤參加社區(qū)居委會舉辦的朗誦比賽,王年獲悉,目光移離了手機屏幕,深沉地望著她。陽光灑在挨近落地窗的躺椅上,安瑤側躺著看朗誦資料。朋友說要多讀,多練,大聲地朗誦出來。安瑤起身走到陽臺,屏息深呼吸。朗誦時開頭要有力度,她憋足了氣,拉開架勢,聲音像一個治愈的啞巴初次開口,激昂飛揚。對面樓飛起幾只白鴿子,來回盤旋,咕咕地叫著。安瑤偷瞄一眼,王年灰著臉,冷硬,猶如一尊遠古的青銅像。
眼下,安瑤無法看見王年雕塑般的表情了。
安瑤找李警察詢問尋人情況。到派出所時,李警察剛審完一個嫌犯,眼睛布滿血絲。他端著一杯茶水,吹吹飄起來的熱氣,說,放心吧,王年沒事的,我敢打包票。李警察氣定神閑的樣子已暗示出王年找過他,通過電話或短信。安瑤想象得到,王年肯定在向這個人民警察的鐵哥們兒吹牛,說自己正貓在朋友處喝酒。
過了兩天,安瑤意外接到王年的短信:我平安無事,正跟隨一隊驢友騎車去西藏朝圣,勿擔心。王年發(fā)來彩信相片,坐在山地自行車上,戴著騎行安全帽和墨鏡,臉色一改之前的蒼白,現出日曬后的淺褐色。
王年說了很多次要去西藏,安瑤不想搭理。他買回一臺平板電腦,不盯手機了。平板電腦屏幕大,比手機看著舒服。然而,花無百日紅,網上出現大批讀者指責王年的作品退步了,媚俗,生搬硬套,甚至有人說他抄襲,說得有鼻子有眼。王年捧著平板電腦像一塊燙手的山芋,眼窩子深陷,兩圈淺黑。后來,書賣不動了,他萎靡地坐了三天,自言自語說想去朝圣。
安瑤問,去哪里?
王年遲疑一下說,西藏。
安瑤重重地懟了一句,走得越遠越好!
看來,王年沒開玩笑,背地里籌備妥當,動真格去西藏朝圣。安瑤心底莫名涌起一座雪山的輪廓,孤獨地矗立在高原的陽光下,閃爍生輝。她做了一夜奇怪的夢,見到王年拖著疲乏的身軀撒腿去追趕雪山,周圍高高矮矮的雪山像高原上的藏羚羊,向前奔跑。
第二天,安瑤被鬧鐘叫醒,太陽曬到了半個屁股,起床拍拍腦袋,昏沉脹疼。不用上班,可以睡懶覺的,安瑤膩了,積極響應地方號召,報名做義工。她服務的對象是一位孤寡婦人,大家都叫她洪姨。之前去過洪姨家,老式筒子樓,房子不大,家什擺放整齊。聽居委會領導說,洪姨的老伴兒走得早,剩下獨生兒子陪她生活。孰料,兒子在一次救落水孩子的事故中喪生,洪姨受到刺激,腦子變得時好時壞。居委會安排她住進福利院,洪姨嘟嘟囔囔,不肯住下。
上次安瑤去探望,她坐在雕花木椅上閉目養(yǎng)神。窗子敞開,微風溜進來,安瑤聞到幽淡的花香。四處搜尋,找不到香氣來源,洪姨似廟堂慈眉善目的神像,始終沒開口。
這回,屋子的寂靜使安瑤想到了王年,恍如覺得他未離開。他靜坐屋內,系著一條潔白的哈達,神情肅穆。有風吹過,掀起了哈達,屋子沒響聲,仿佛默片時代的動態(tài)畫面。靜謐間,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撞進耳朵,安瑤眨下眼,王年不見了。發(fā)蒙中,聲音又踹開耳門竄入心房。洪姨嘴唇動了,一張一合,前排牙齒白得晃眼。
洪姨說,阿民回來啦?他愛吃蒸魚。毋庸置疑,阿民應該是她離開了人世的兒子。安瑤不能斷了談話,要想辦法往下接。她說,未回來,去西藏了。洪姨說,西藏在哪?安瑤說,很遠的地方,阿民去為你祈福。洪姨蕩漾著一臉微笑,拉一拉她的手說,你一定是阿民的女朋友,今天午飯吃蒸魚吧。
沒辦法,安瑤硬著頭皮應承做蒸魚。按時間推算,韋哲今天會來看望洪姨。安瑤做不好蒸魚,怕腥。韋哲能做,一條魚經過他手,像魔術師般變出美味佳肴。她暗自驚嘆,一個稚氣未脫的初中男生竟然能做可口的飯菜。臨近中午,韋哲提著菜來了。打過招呼,他轉身低下頭,默默走進廚房。
第一次來洪姨家就遇到了韋哲,安瑤以為是她的親屬。義工隊負責人說,韋哲是阿民救起的,一眨眼五年了。那天,安瑤吃到美味的蒸魚,韋哲挑凈刺,夾魚肉給洪姨。他專揀魚頭吃,眼睛碰到安瑤的目光馬上躲開,寡言少語。
安瑤沒看錯,韋哲手腳麻利。屋子里香氣繚繞,未等安瑤搞完衛(wèi)生,飯菜已擺上桌。三個人端碗吃飯,默不作聲。安瑤眼前又晃動王年魁梧的身影,大腦袋遮住飯碗,眼睛耷拉,吃一個世紀也擠不出一句話。她揉揉太陽穴,對韋哲說,你做飯有一手啊,跟誰學的?他埋頭扒飯,屁股壓著木椅挪了挪,不吭聲。氣氛有點尷尬。洪姨說,多吃點,我孫子做的菜好吃。安瑤咽下一口菜,微笑著說,香,真香。你孫子將來可以做大廚師。
洪姨瞇起眼睛,望一望韋哲。對面這個大男孩抬頭迎視,眼眶閃爍著清澈的光,安瑤看清了,并不是淚花。他嘴巴輕咧開,笑容一點一點地浮現,左臉凹出小酒鍋。
安瑤嗅著窗外竄入的撲鼻花香,看見一個少年背影徘徊。
3
此后幾天,季曉娜晃著手機,大罵王年不夠意思,進西藏朝圣都不提前宣布。據好友說,季曉娜戀愛了,男方是個富二代。安瑤見她擺弄手機難掩甜笑,確信無疑。季曉娜口風緊,任安瑤挖空心思想套話,均失敗。也許她心情不錯,破天荒陪安瑤連逛了兩次夜街??吹骄返暧辛Ⅲw拼圖積木出售,安瑤左挑右揀,買下一套主題叫“云之城”的積木。
季曉娜狐疑地問,你會拼?
安瑤說,不會。試試唄,拼好后叫你來拍照。
季曉娜被撩起興趣了,摟著安瑤肩膀,一路嘰嘰喳喳講著如何設計拍照場面。
安瑤著手研究拼圖積木的組裝方法?!霸浦恰笔强臻g立體型,組裝完就成為一套模擬的宮殿建筑,自然比平面拼法增加了挑戰(zhàn)性。安瑤拼拼拆拆,弄出一點兒底座,累了,索性抱著妙妙打開電腦上網。
王年的微博近一個月沒更新了。他已說明,除了緊急情況外,手機只看短信。不通話,不發(fā)信息,不上網。等回到家,他要當著安瑤的面說第一句話。
沒多久,收到王年寄來的快遞。安瑤拆開看,聞到淡淡的清香,一張風景明信片,一張果粉色的信箋上點綴著好看的花紋。王年寫的信,黑色鋼筆字,摸上去似乎能感受到穿透手心的溫度。他們一行到達云南香格里拉了,休整一兩天。安瑤收到快遞后,王年已離開香格里拉。他在信中向安瑤道歉,說不該和她吵架。倔驢低下了高傲的頭,又好氣又好笑。信箋的文字輕松雀躍,釋放著一股卸重的歡快。香格里拉美得醉人,安瑤做夢都想瞧一眼。隨信箋寄來的明信片是梅里雪山,夕陽照著山巔,炫目的金黃色中藏著白,聳立起雄壯的圣潔。她讀著信,想象王年如多愁善感的詩人,張開雙臂,俯瞰奔騰的瀾滄江,樣子激情澎湃。
社區(qū)居委會辦的經典詩歌朗誦比賽周六上午舉行。韋哲不用上學,安瑤提前打過招呼,叮囑他周六陪洪姨來看朗誦比賽。季曉娜發(fā)來信息,告知有事,不看了,預祝安瑤拿獎。熱戀者三天兩頭不見人,安瑤沒感到奇怪。
小禮堂人頭攢動,快滿座了。韋哲和洪姨坐在靠前的位置,洪姨穿一件淺色上衣,扎著低發(fā)髻,精神飽滿。安瑤從后臺窺望一眼臺下,瞧見觀眾多,心咚咚狂跳。選手抽簽定朗誦作品,安瑤抽到戴望舒的名作《我的記憶》。輪到她上場,觀眾靜下來了,伴奏音樂舒緩響起。安瑤沒白練,朗誦聲婉轉鏗鏘,穿過小禮堂,跟著情感節(jié)奏的變化,高低起伏,極富感染力。安瑤視野一片空曠,臺下中央坐著王年和父親,不見其他觀眾了。王年輕拍手掌,嘴巴一動一動的,好像在默誦。父親離她不遠,目光未移開過,眼里盛著綿長的溫暖。安瑤隨著感覺走,口腔散發(fā)熱量,表達有如一場蓄勢已久的決堤洪水。她不清楚自己怎樣朗誦完的,臺下掌聲四起。安瑤摘得比賽二等獎,出乎個人意料。
送洪姨回家,吃了飯,韋哲要離開。安瑤說,一起走吧。兩人經過一家書屋,韋哲說,我想去書屋看書。安瑤說,好啊,我有時間,陪你看。周六,書屋人比較多。韋哲挑了一本書,坐下認真看。安瑤看到書的封面,王年的散文集《隱年》。安瑤說,你愛看王年的書?韋哲說,愛看,這本書寫得好。安瑤笑了,知道王年在網上的粉絲較多,無意間面對面接觸到一個,她突然有點不適應。安瑤輕聲說,想認識王年嗎?等他有空了,我?guī)闳ヒ娝?。韋哲瞪著懷疑的眼睛,看了她幾分鐘,說,他是你朋友?肯指導下我寫作文就好了。安瑤拍一拍胸口說,小事情,包我身上。兩人因王年拉近了距離,話匣子打開,氣氛不再沉寂了。韋哲說,我對不起阿民叔,害了他。安瑤瞧得出,孩子懂事早,本該綻放青春的少年選擇了背負。安瑤說,生活本無常,不關你的事。她故意岔開話題,轉到王年寫的書上來。韋哲話語歡悅些了,漸漸展露笑顏,披著清晨的陽光。
安瑤發(fā)短信給王年,告訴他信件收到了。附帶說了洪姨和韋哲的事,值得寫,讓王年回來后,見一見這倆人。臨了,安瑤分享了奪得朗誦獎項的欣喜心情。王年不怎么看好她能奪獎,她偏拿到手了。
沒了智能手機,安瑤不用花時間看微信朋友圈,不用專門順著親朋好友的信息留言去點贊。她厭惡舅媽高調炫曬,變著花樣找優(yōu)越感,還無休無止地叫她點評。母親說舅媽大兒子在市區(qū)買了一套房,近來裝修,朋友圈正曬得火熱呢。
摒除外界一些紛擾,靜下心來了,安瑤翻出書架上的《隱年》看。妙妙圍著她玩耍,走過來,又蹦過去。安瑤抱起它,放在書桌邊,泡了一杯清茶,擼貓看書。重新看《隱年》,安瑤少了當年的興奮,多了一種穩(wěn)重。她追尋書本的文字,試圖找到獨特的角度解讀王年,她不知這算不算另辟蹊徑與丈夫溝通。一位學者說過,書不是死物,文字即為心臟。安瑤覺得,進入《隱年》里,跨越時間的界限,如觸摸到丈夫怦怦的心跳。
看書疲倦了,安瑤就帶妙妙拼積木?!霸浦恰蹦P推闯闪巳种?,剩下最具挑戰(zhàn)性的部分。她不怕挑戰(zhàn),一塊一塊積木去試,耐著性子琢磨竅門,準備迎接快要降臨的成功。
快半個月沒露面的季曉娜約安瑤喝奶茶。兩人走過街道,看見一個大型商場搞周年慶抽獎活動。安瑤買了一袋東西,憑小票抽中一部國產白色智能手機,她傻眼了。季曉娜不顧旁人,拍著手嚷道,你運氣好啊。怎樣,安大小姐,換了那部破手機吧!安瑤說,先拿回去,再說。一白一紅兩部手機躺在客廳茶幾上,安瑤直愣愣地看著。妙妙跳上茶幾,輕巧的小爪撩撥紅色翻蓋手機玩。安瑤沒忘記,父親生前也愛貓。
王年快遞來第二封信。進藏途中遇到跪長頭的朝圣者,手戴護具,綁著護膝墊,前身掛一件毛皮衣物,灰塵撲面地三步一磕,虔誠至拉薩。王年碰見一個有故事的驢友,小伙子來自北方,高大壯實,跟母親關系不好。母親病逝后,他心懷愧疚,帶著骨灰盒一路向西藏進發(fā)。王年偷聽到他避開人對著骨灰盒說話,仿佛他母親未離世,坐在兒子面前拉家常。安瑤不敢想象,一個生者日夜守著親人的骨灰盒,如何去說。安瑤從信里得知,那位小伙子和王年聊了很多。王年感慨宅久了,放下智能手機及平板電腦,語言交流一瀉千里。他答應安瑤,回來后親自去見洪姨和韋哲。讀罷信,安瑤渴望打一個電話給王年,說說話。手摩擦著輕薄的信紙,猶猶豫豫,沒打。
4
星期天,安瑤約韋哲下午一塊兒探望洪姨。戲曲聽厭了,洪姨只能看電視。韋哲說,要不,我讀文章給你聽?洪姨眼睛一亮,來了興趣,同意了。安瑤立刻關閉電視,避免噪聲影響朗讀效果。韋哲拿過包,掏出一本《隱年》,翻動幾頁,挑中一篇散文來讀。他清了清嗓子,對著書本大膽讀起來,少年的聲音平緩流暢。文章寫了王年回老家鄉(xiāng)下的一段經歷,安瑤看過,有印象。洪姨慈祥地瞧著韋哲。他朗讀完,安瑤也選了一篇,接茬讀。韋哲不眨眼,陪著洪姨凝神聆聽。安瑤興致昂揚,像立于明亮的聚光燈下。朗讀結束,合上書,她努力回想王年有沒有在家讀過同一篇文章,似乎讀過的,耳邊猶響著他高亢磁性的嗓音。
洪姨喜歡兩人的朗讀,夸他們看書多,有水平。韋哲進廚房忙活了,動手做晚飯。洪姨說,我在鄉(xiāng)下曬過菜干、玉米、花生,鄉(xiāng)下的東西好。阿民爸愛吃我做的“菜干燜腩肉”,又香又解饞。安瑤說,我爸一樣愛吃我媽做的菜。洪姨沒說話,眼神盡顯溫柔。安瑤微低著頭,心里打起了小鼓。洪姨說,閨女,謝謝你。有的事我要面對。韋哲是一個好孩子,不該把時間花在這里。我搬去福利院住,方便。安瑤說,無論你住哪兒,我們都會去看你。洪姨摸著一個衣袖角,露出笑容。過了一盞茶工夫,她驀然說,你看見阿民嗎?安瑤握住她雙手,輕聲說,他出差了,會回來陪你。樓房外,夕陽的光線淡了下去,暮色已蒼茫。
季曉娜失戀了。富二代男友找上新歡,甩了她。電話中,季曉娜哭哭啼啼,痛罵負心男友。安瑤說,他靠不住,趁早分了。憑你的顏值再找一個,不難。季曉娜意外懷孕,去了醫(yī)院做人流。安瑤接她出院,沒了往日的嬉笑玩鬧,多少有點壓抑。季曉娜說,安瑤,你說孩子是男還是女呢?她掩著臉抽泣,身體一抖一抖。安瑤摟著她說,過去了,別想太多。說完,看著自己長時間扁平的肚子,暗里嘆息。
“云之城”積木缺失最后一塊,拼成的宮殿少了聳起的脊頂,溝槽口狹長,光禿禿的。安瑤提溜著妙妙質問,你把積木叼哪兒了?妙妙瞪著圓眼珠,委屈地叫了幾聲。安瑤放下它,俯身查看桌椅底,里里外外搜上一遍,沒找到。她走回臥室四處翻,搜出從未見過的兩瓶藥和一個鋁制盒子。安瑤蒙了,依藥瓶名稱上網尋解,兩瓶都是治療男性不育的藥物,約剩余一半量。她打開盒子,看見放著連環(huán)畫、彈珠、小皮球等舊物品。安瑤拿出七顆彈珠,擺在缺失積木的溝槽口上,陽光斜照,宮殿頂似鑲嵌了爍彩的寶石。
網上掛著招聘會計的信息,安瑤去應聘,順利通過面試。重返工作軌道,頭一天上班就現窘態(tài)。公司領導囑咐安瑤加他微信,便于拉她進工作群。安瑤使用紅色翻蓋手機,沒法加微信,她對領導扯了一個謊說,抱歉,今天上班趕得急,手機落家了。領導不在意,說明天加吧。抽獎中的那部白色智能手機要登場了,如冥冥中注定。
王年寄來第三次快遞,一本精美的西藏風景明信冊。每張明信片背面蓋著拉薩的風景戳,毫無疑問,王年安全到了拉薩。安瑤收到明信冊,他可能已動身返程了。明信冊展示有布達拉宮、大昭寺、五彩經幡、手搖轉經筒的藏民、喂鴿子的紅僧袍小喇嘛等。安瑤看一眼“云之城”積木模型,又瞧著明信片中的布達拉宮。它依山而筑,主體分深紅和白色,錯落疊砌,五座宮頂覆蓋鎦金銅瓦,安瑤相信,這是神靈居住的天上宮殿。她一個朋友到拉薩游玩,逛八廓街認識了當地年輕的藏漢子,戀愛了,年底結婚。王年走在八廓街上,會不會碰來一段艷遇?安瑤猝然煩躁了,繞著客廳轉來轉去。她倒了一杯紅酒,猛喝幾口,心情略微平伏。王年初次進藏,后兩次寄來的快遞都沒提到高原反應,安瑤惦記他身體狀況。他穿過了靠近天空的城市,下一站,安瑤迫切需要他以全新的面貌改變點什么。風刮開了窗子,肆無忌憚地灌進屋。天氣預報說,一場臺風將過境。外面雷聲隆隆,烏云壓城,暴風雨就要來臨。
算下時間,王年去西藏兩個多月了,歸期一天比一天近。夜里,安瑤接到李警察的電話,聲音倉促,你來一趟人民醫(yī)院,王年出事了!安瑤的心狂跳,像一個失控的球體。她回過神來,抓起包,哆嗦著手鎖了門,沖下樓打車奔向醫(yī)院。她不敢開家里的車,害怕此刻心情影響駕駛。
醫(yī)院走廊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安瑤頭發(fā)暈,眼前晃過拿著各種單據的人。她差點兒癱倒,李警察扶著她坐下,說,王年晚上回來的,過馬路時被一輛闖紅燈的車撞了,肇事司機逃跑,我懷疑是酒駕。警方在追查了。安瑤看到昏迷的王年裹著白紗布,臉黢黑消瘦,如一具埃及木乃伊。她捂著嘴哭,盡力不發(fā)出聲響。待她情緒緩緩平復了,醫(yī)生說,患者股骨骨折,腦震蕩,看看這幾天能不能醒來。安瑤拭了下眼角說,他一定會醒的。李警察將王年的行囊交給安瑤,叮嚀她有事就打電話,別見外。
安瑤向單位請了假,守候在醫(yī)院。王年行囊里夾帶著一本日記,寫滿進藏的見聞。不虛此行,收獲挺豐富。她設想過王年回來的多種情形,但事與愿違。白天易熬過去,夜晚比平時要漫長。安瑤凝視著黑夜,恨不得王年立即蘇醒,陪她聊天,沉寂的夜就快把她折磨出神經病了。安瑤輕撫王年的臉頰,他仿佛沒昏迷,只是進入熟睡的夢鄉(xiāng),安詳地補覺。
天亮了,安瑤打來開水,倒進盆,調到合適的水溫,打濕毛巾幫王年擦臉抹手。猛然,他的手指動了,眼皮吃力地睜開。安瑤愣住,克制著激動,放下毛巾在等待,等一個已歸來的男人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