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經(jīng)歷了五四時期“娜拉們”從父母之家的出走,沉櫻在20世紀30年代敏銳地關(guān)注到了“娜拉們”的歸宿問題,在作品中書寫了這一時期女性的真實生活和心理狀態(tài)。在她的作品中,曾決然辭別的父母之家反而在“娜拉們”心中成了一個溫暖與希望之地,這其中的緣由值得進一步探析?;诖?,文章探討沉櫻小說中女性對“家”的復歸。
關(guān)鍵詞:沉櫻;“娜拉們”;父母之家;復歸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2)18-0-03
20世紀30年代,革命風暴席卷中華大地,文壇風氣也相應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五四時期對個人的發(fā)現(xiàn)仿佛已經(jīng)落在時代潮頭之后,人們將眼光投向階級的覺醒和集體的力量。在五四時期剛剛被發(fā)現(xiàn)的“女人”在這個時候似乎又沉入了地表之下,鮮有人問津,但還是有幾位出色的女性作家沿著中國第一代女性作家的路徑執(zhí)著地對女性世界進行書寫,沉櫻就是其中的代表。
在多年的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沉櫻及其作品一直沒有受到足夠多的關(guān)注,直至今日,才有部分學者發(fā)現(xiàn)了這位在時代浪潮下依然言說自我、書寫女性真實生活的作家。其實,沉櫻在《大江月刊》上發(fā)表的處女作就引起了老作家茅盾的注意,只不過因為其涉及的題材于時代大環(huán)境來說相對狹窄,所以被淹沒在了揭露現(xiàn)實黑暗的聲音中。在今天這個與五四思想更貼近的時代,研究沉櫻的作品,可以了解當時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那一批倉促離家的“娜拉”走向了何處,再觀照當下,為現(xiàn)代女性對個人價值的追尋帶來啟示。
沉櫻以短篇小說《回家》走入文壇。這篇發(fā)表于1928年的小說描述了1927年大革命失敗,一個對革命仍抱有玫瑰色向往的知識女性回到舊家后的所感所思。故事開篇描寫了麗塵還未到家時外界蕭瑟寒冷和家中忙碌的場面,家中每個人都在為離家已久的女主人公麗塵的回來作準備。麗塵回來之后,更是成了家人們的中心,每個人都對她噓寒問暖,妹妹圍著她一刻也不肯離開,媽媽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就連她一頭從前家里所不容許的短發(fā),父親也笑著承認這反而使她好看了,匆匆回來的弟弟暢想著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久別重逢后,在麗塵心中和家人已經(jīng)不再有似從前那般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了,家庭氛圍也變得溫馨了許多,然而就在這時她收到了組織上通知要離開的信。對家庭的依戀、對革命的向往,使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與愁苦中,發(fā)出“我為什么要回家來”的痛苦疑問。
“家”在沉櫻的小說中常有涉及,一種是她經(jīng)常寫到的新組建的夫妻之家,另一種則是女性主人公曾經(jīng)逃離或想要逃離的父母之家。五四時期在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引領(lǐng)和許多先覺者的號召下,許多“娜拉”走出舊家,走上社會,試圖發(fā)出“我是我自己的”的聲音。在諸多作品當中,舊家無疑是落后的、腐朽的,充滿著封建父權(quán)的高壓,但在沉櫻的作品中,那個女主人公曾毅然辭別的舊家卻充滿溫情。盡管魯迅早在他的《傷逝》中表明了“娜拉們”的出路——除了墮落就是回去,但在沉櫻的小說中,不難發(fā)現(xiàn)女性對這個舊家呈現(xiàn)出一種主動選擇和接近的態(tài)度。為何曾決然踏出舊家的女性們又對舊家生出眷戀,離去又歸來,組建的新家?guī)淼幕脺?、女性與舊家的羈絆、女性自身的怯懦和舊式心理,或許都促使“娜拉”在社會這個大路口徘徊時后退一步,最終導致出走的“娜拉”沒能踐行“我是我自己的”這一宣言,女性又被自己封禁在了家庭之內(nèi)。
1 同盟者的背叛
盡管五四時期走出父母家門的女性帶著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但她們當中的很多人其實還沒有真正意識到“自由平等”的深層次含義,其多以自由戀愛為旗幟,將能與愛戀對象結(jié)合作為追求解放的最終目的。女性的覺醒成為時代浪潮在某種程度上是當時“娜拉”的同盟者——那群反封建體制、封建文化的“父權(quán)的逆子”有意為之。他們以自身的吸引力將一些女性帶出高門深院,但是幾千年的舊文化遺存使得這些女性并不知道該去往何處,于是在對這些引路者的盲目愛慕和信仰之下,她們從父母之家的家門走入一個新的家門。在她們以為自己取得勝利之時,殊不知自己曾經(jīng)的同盟早已遠去,曾經(jīng)追尋的自由與愛情早已在日?,嵥橹邢ゴM。女性的天地還是那小小的四方居室,面對的現(xiàn)實卻比在父母之家中還要困頓。
沉櫻的小說中描寫的婚姻都是出于男女主人公自由意志而結(jié)合的新式婚姻,可以想見,他們的結(jié)合一定出于愛情而非舊式婚姻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就是這些曾突破了層層阻礙在一起的兩個人,沉櫻完全沒有夸飾他們的幸福,而是以獨到的眼光寫出了女性婚后空虛、迷茫、焦慮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愛情的開始》記錄了婚后愛情的消逝。妻子為了所謂的愛情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但婚后丈夫?qū)掖伪撑哑拮?,還換上一副虛偽的嘴臉問她:“我們的愛情不會再重新開始嗎?”妻子受其哄騙真的開始期望愛情再次降臨二人之間,然而第二天丈夫就恢復了本來面目,妻子不得不將自己的心封起來,以對付這不如意的婚后生活。在《喜筵之后》中,茜華每日都處在巨大的空虛寂寞之中,丈夫卻對妻子的心理世界完全不予理會,甚至在背叛二人愛情之后反過來怨怪妻子“不偉大”,自己每日不顧及家庭而在外面拈花惹草,卻不允許自己的妻子與過去的朋友相見,為妻子去參加婚禮而大發(fā)雷霆。
盡管封建專制制度不復存在,社會上充斥著自由平等、個性解放的風氣,可是舊文化依然遺存在國人心中。在家庭中,以男性為中心的舊傳統(tǒng)依然存在,而妻子為丈夫所有物的觀念也不難從這些走入新式婚姻的丈夫行為中窺得一二,就連“自由”這句口號,都被一些男性拿去作為背叛妻子的借口[1]。
婚后同盟者的背叛已經(jīng)讓這些遠離舊家的女性深感疲憊,而如何平衡事業(yè)與家庭的關(guān)系更成為她們面前的又一重難關(guān)?!兑粋€女作家》中的鈺姍與同樣熱愛文學的戀人結(jié)合,希望過一種文學生活,然而這種夢想很快便被現(xiàn)實擊碎。鈺姍在創(chuàng)作之時還要計算晚飯的小菜和臟衣服有未洗凈這些家務事,和丈夫之間的愛情也隨著稿費的有無而起落,寫作的愛好成了深深的詛咒。“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思想根深蒂固,盡管女性也開始在外賺錢,但男性并沒有承擔內(nèi)部家務。女性面臨的家庭與事業(yè)的兩難對男性來說從不存在,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將照顧家庭當作自己的分內(nèi)之事。
這些倉促走出家門的女性尚未獲得對自身的清醒認知,尚未構(gòu)筑起完整的女性獨立意識,在離開了舊家庭的枷鎖與庇護之后,又失去了曾與自己站在同一戰(zhàn)線的男性同盟者的支持。眼前是短缺的存款、瑣碎的家務事、虛偽的丈夫和難以平衡的夢想與家庭的矛盾,而在時間和空間的作用下,記憶里的父母之家是那么溫暖優(yōu)渥、充滿和氣,況且還可以沒有后顧之憂地做著關(guān)于未來的美夢,因此這些出走的“娜拉們”想回到溫暖的巢穴之中也不足為奇。
2 來時之路的溫情召喚
《嫵君》這部小說描寫了一個為了愛情與家庭決裂,卻遭遇背叛走入自我毀滅的女性。在小說開始,作者就對嫵君為了戀愛和家里鬧得不可收拾的場景進行了側(cè)面描寫?!案赣H震怒全家驚駭”“嚴厲而神秘的空氣隨之主宰了這個家庭”“到處彌漫著使人感到壓迫似的嚴肅與靜默”,雖然沒有正面描寫父母與女兒之間的沖突,但可以感受到家庭中壓抑到隨時會爆發(fā)的氣氛。像每一個宣布要與舊文化觀念決裂的子代一樣,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舊家在他們眼中都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牢籠,頑固的父母親就是封建專權(quán)在家中投射的陰影。離家日久,五四“逆子們”似乎還堅定著父與子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對立關(guān)系,然而這些隨“逆子們”一起出走的“父母的女兒”,卻又掛念起父親的疼惜與母親的慈愛。
因為女兒離家日久,父母的怒氣逐漸平息,開始牽掛起初入社會的孩子。在《下雪》中,家庭先對她表示了屈服,常寫來充滿慈愛的信對她訴說思念。《回家》中的麗塵也被整個家庭熱情迎接,雙方冰釋前嫌?!睹悦V小返撵o瑩在家中感受到的安逸與歡樂撫慰著她在愛情上受挫的心。曾經(jīng)不理解自己的父母又恢復了從前慈愛的模樣,向她們張開了雙臂,這讓沉櫻筆下這些從小被父母精心照顧培養(yǎng)的女兒們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與舊家、父母之間緊密的牽連,又真實擁有了愛的呵護,那顆離家后空虛的內(nèi)心又得以充盈?!芭畠簜儽M可以在信念和價值觀念上反叛父輩和父輩的要求,但在心理上,卻可能依然依戀雙親——不是依戀雙親本身,而是依戀那種有人保護的、不用承擔世界和自己的壓力的孩提階段。”[2]正是在這種心態(tài)的引導下,女性們邁向未來的步伐更加猶疑,父親無聲的關(guān)心和母親的聲聲召喚,讓離家的女兒們生出愧疚之心,外界的風霜雪雨也讓她們不愿以一己之力去抵御。
《回家》中的麗塵就感受到了家庭的溫馨,在母親事無巨細的照顧下,她一度陷入巨大的自我懷疑中。組織對她“沒有不回到家的毅力,說不定也沒出來的勇氣了吧”的擔心絕不是空穴來風。溫情的家庭對女性來說的確可以呵護她們的身體,撫慰她們的內(nèi)心,但是在無形之中它也成了阻礙女性走向外部世界,爭取婚姻自主、個性獨立的一條鎖鏈。女性就在對廣闊天地的無限憧憬和對來時之路頻頻回顧間陷入兩難。
3 女性自身的懵懂
不論是遭遇了同盟者的背叛,組建新家庭的幻滅還是重溫舊家的歡樂,女性做出退守姿態(tài)的原因最終還是指向女性自身。
《某少女》中一個少女寫了56封信,大膽訴說著她對這個“哥哥”的全部愛戀。這說明那個時候女性已經(jīng)敢于追求自己的愛情,也道出了當時眾多女性敢于反叛出走的全部原因——愛情,具體來說就是她們依賴和愛慕某個“哥哥”。而當這個信仰支柱離開她們,她們便會覺得前途完全黑暗了,不知道什么是人生,也不知道自己該為什么而活。如果說被忽視和禁錮太久的女性從深深院落走出家門時的確需要一個引路人的話,那么她在已經(jīng)離家之后卻還是在尋求他人的力量來支撐自己走得更遠,就要從自身尋找原因了。文中的少女在失去“哥哥”這位暗戀已久的情人之后,選擇回到黑暗的家鄉(xiāng),預設(shè)自己以后會無意識地活著了,只因為失去愛情就放棄自己,這說明她們遠沒有意識到實現(xiàn)自我獨立價值的正確之路在何方。爭取愛情自由和婚姻自主只不過是實現(xiàn)自我獨立價值的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而想成為真正的獨立個體這還遠遠不夠。沉櫻其他作品中那些成功進入婚姻的其他少女和這位少女走過同樣的路,然而這種把全部寄托都置于戀人和愛情上的少女們最終擁有的也不過是欺瞞與空虛。
這種尋求依靠的心態(tài)帶有鮮明的舊文化印記?!叭龔摹彼枷朐谂孕闹写蛳铝松钌畹睦佑?,“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女性好像自然將自己放在一個從屬位置上,而忽視了自己完全可以依靠自己走得更遠。盡管沉櫻小說中的女性大多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她們從小耳濡目染的還是舊的文化觀念。尤其是與所愛之人進入婚姻之后,以為婦女解放已經(jīng)成功,因而“傳統(tǒng)思想意識開始漸漸吞沒女性學生時代的解放理想,這是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父權(quán)文化在女性身上自然而然的流露”[3]。新式婚姻里依然是舊式的夫妻關(guān)系,面對丈夫的欺騙、忽視、不尊重,茜華能夠做到的是在心里默念丈夫的無情,或者是做出與丈夫類同的報復以疏解自己的怨恨,然而她沒有選擇離開,終究還是回到了那個寂寞的家中扮演好一個妻子的角色。
《浮出歷史地表》一書提到,女性與社會的矛盾大大影響了女性的心態(tài)特征,在普通女性身上更突出表現(xiàn)為她們的怯懦與軟弱。因為怯懦與軟弱讓她們不敢在孤身一人的情況下再一次離開家門,在對丈夫喪失希望和再一次相信愛情之間猶豫不決,在進入更陌生的社會和回到曾決裂的家庭中,她更傾向于選擇后者?!芭悦媾R的矛盾因不可擺脫而‘內(nèi)化為女性軟弱、怯懦的心態(tài),最后這兩重東西都只能成為套在女性身心上的無形枷鎖?!盵2]于是,現(xiàn)實對女性天地的限制使得女性一再退讓,怯懦心態(tài)又使得女性更加不敢在現(xiàn)實中為自己搏出一片新的天地。與其在新家庭中和不愛的人相互折磨,或許回到那個闊別已久的父母之家,躲進傳統(tǒng)為女性制造的封閉牢籠卻也是安全庇護所當中,對那些還未真正覺醒獨立意識的女性而言是最佳選擇。
4 結(jié)語
沉櫻的小說在中國20世紀30年代以左聯(lián)為主導的文壇上另辟蹊徑,她沿著第一代中國女作家的筆觸繼續(xù)書寫著剛剛接觸婦女解放思想的中國女性的真實生活、真實感受。在她筆下的女性心中,曾決裂的父母之家表現(xiàn)出了別樣的溫情,對這些離家日久的女兒們發(fā)出了聲聲回歸的呼喚。感受到真實生活的苦痛,想象中美好的未來破碎在與曾經(jīng)摯愛現(xiàn)實的拉鋸戰(zhàn)中,失去同盟者之后依然殘存著舊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叛女”無所適從,終于她們又發(fā)現(xiàn)了兒時的那座避風港——父母之家。曾高喊著“我是我自己的”的新女性,曾有理想有抱負的新女性試圖再次做回“女兒”,再次尋找可依賴的庇護所。留給女性的天空的確很狹窄,但若一味地怨怪現(xiàn)實,在無望的婚姻當中消磨自身,永遠依靠他人的力量,而不真正追求個人的獨立價值,以大智大勇為自己的前途拼搏,將那片天空撕裂開來,那么便只能在“家”中碌碌一生。
參考文獻:
[1] 符燕鴻.沉櫻、張愛玲筆下的婚姻模式探析[J].集寧師范學院學報,2015,37(4):13-18.
[2]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55-182.
[3] 初穎宇.沉櫻小說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2012.
作者簡介:郝卓然(1998—),女,山東東營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