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在呼倫貝爾草原上,常有一場急雨,沖刷著大地。
往往是太陽還高懸在天上,大片大片的云朵也在肆意游走,大雨卻突然而至。在天空的一個角落,厚重的烏云下面,形成一個奇特的雨柱,仿佛天空被誰無意中戳下一個大洞,于是汪洋大海瞬間傾瀉而下,大雨重重地砸在草原上,所有的牛羊馬匹都無處躲藏,便在空曠的大地上,低頭承受著這一場“突襲”。
有時狂風大作之后,暴雨會像一頭猛獸從天而降,在草原上呼嘯狂奔,并用響徹云霄的怒吼,震撼著路人。隨即,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照亮寰宇。趕路的人心里懷著懼怕,屋檐下的人也止了步,院子里忙碌的人則啊啊大叫著匆忙跳進房間。果然,雷聲轟隆轟隆地疾馳而來,瞬間在頭頂炸裂,緊接著,瓢潑大雨從被雷電撕裂開來的天空上傾瀉而下。
好在,草原上的風雨,總是以大掃蕩的姿勢稍縱即逝。不過半個時辰,一切便倏然停止。草原恢復寧靜,牛羊馬匹在風雨中重現(xiàn)身姿,仿佛片刻之前,它們從大地上全部消失。但其實沒有一頭牛羊從風雨中離去,它們順遂地接納著瞬息萬變的草原,不去逃避,也無處逃避。
雨后寂靜的草原,散發(fā)著迷人的芳香。每一寸土地,每一株野草,每一條河流,每一處紋理,每一絲褶皺,都閃爍著恒久的生命之光。風停雨駐,所有的喧嘩都忽然消失,只剩這片溫柔起伏的草原,用無與倫比的美,將途經(jīng)此地的人們,瞬間擊中。
午后從海拉爾市區(qū)返回草原的路上,看到起伏的山脊上,與云朵相連的最高處,一只奶?,F(xiàn)出詩人般的憂傷,它背對著我,深情地眺望著遠方。遠方有什么呢?它想去走到更遠的地方,看看那里的山坡?嘗嘗那里的水草?聽聽那里的蟲鳴?可是最終,它什么也沒有做,只以永恒的俯視大地的姿態(tài),站立在腳下的草原上。那沉默猶如神祗的身影,向著泥土,深深地扎下根去。于是一頭牛,與成千上萬頭牛,相連在這片豐美的大地上,并成為大地的一個部分,生機勃勃又永生不息的部分。
呼倫貝爾草原已經(jīng)將行人打包,丟進朝著深秋疾馳的列車。人坐在窗戶旁邊,看著飛快后退的樹木,在冷嗖嗖的風里瑟瑟發(fā)抖,忍不住也裹緊了衣服。好像列車即將抵達的,是大雪封門的深冬。
而伊敏河的上空,正有成群的水鳥,自由地翱翔。隔著車窗,我聽不到激越的歌聲,卻被它們直沖云霄或俯擊水面時的凌厲身姿,深深地打動;仿佛我就是其中的一只,在蒼茫的大地上,在這片永恒的草原上,在我靈魂的故鄉(xiāng),不息地飛翔,飛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每日浩浩蕩蕩吹過這片草原的大風,從未改變過一株草彎向大地的深情姿態(tài),或者一只鷹擊破長空的壯志豪情。流浪生死的旅者,如果抵達這片呼倫貝爾草原,一定會被它的美麗、蒼茫、遼闊深深地吸引,會想化作駿馬馳騁的道路旁一朵悄然綻放的野花,一只在草葉上棲息靜默的飛蟲,一頭臥在高高的草垛上荒廢漫長午后的山羊,留在此地,永不離去。
黃昏時分,大地濕漉漉的,露水沾滿每一株植物;夕陽溫柔地灑下來,于是每一片草莖上便頂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王國。鳥兒歸巢,牛羊回家,只有駿馬,盡情地享受著一天里這稍縱即逝的美好片刻,沐浴在流光溢彩的金色河流中,低頭享用著自然的恩賜。
我在草地上站立片刻,涼意沿著腳踝蜿蜒而上,侵入每一寸肌膚,直至細胞和血液。那一瞬間,仿佛世界不復存在,一切回歸虛無。夕陽,只有這金色靜謐的生命之河,溫柔地流淌過我,包裹著我。
當夜色降臨草原,路燈便次第亮起。這是現(xiàn)代文明對草原的進駐,在此之前,這個明珠一樣的草原小鎮(zhèn)上,沒有一盞路燈,于是夜晚便只有墨汁一樣濃郁的黑,彌漫整個大地,彷佛大地陷入永恒的沉睡之中。
就在這照亮深夜草原的燈光中,我與童年時的螢火蟲不期而遇。它們穿過二三十年的漫長光陰,突然抵達我的面前,讓我?guī)缀跏艿襟@嚇。我從未想到它們?nèi)绱藷釔酃饷?,已?jīng)攜帶了燈盞,卻依然飛蛾撲火般,向著更明亮的地方飛去。
我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抬頭看了許久,直到露水浸濕了鞋子,我才喚了女兒阿爾姍娜,回去入睡。
“媽媽,螢火蟲為什么喜歡燈光?”阿爾姍娜問我。
“因為它們一生向往光明?!蔽覝厝岬鼗厮?/p>
(編輯·李澤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