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傍晚。魅力湘西劇場的對面,一樓茶肆。
我、小芹、艷子、大張,還有江西老表一家四口。
茶肆的女主算不上漂亮,卻端莊。長發(fā)飄逸,很黑,亮得讓人嫉妒,執(zhí)壺的手指細(xì)嫩、纖長。
累了一天,想喝茶。
女主燒水、燙壺、洗杯、泡茶、沖香,纖細(xì)的手指捏著木夾,木夾夾著杯子,精準(zhǔn)而優(yōu)雅,眼里盛著笑意,像從畫上走下來的。
一人一杯,周到,體貼。聞香,品嘗,動作文雅,甚至有些小巧精致。赭紅的茶湯裝在褐色紫砂的小杯里,映出一個貪婪的鼻頭,它伸得太長了。
一道白茶,一道黑茶,很講究的無聲的對比,湯色不同,口感也不同。白茶透著嫩黃在玻璃杯中根根直立著,能直立的,葉小,入口清香。黑茶帶著發(fā)酵的余味泡在壺里,湯色如酒,讓人想起紅酒,品茗杯適合黑茶和紅茶,用手扇扇,香氣襲來。
三巡之后,女主上了杜仲雄花。味甘而性溫,補(bǔ)腎,益肝。
女主淺淺一笑,先生專屬。幾杯杜仲雄花下肚,才覺出妙處。
飲畢,起身,戲要開場了。
二
油菜花香的季節(jié)。在江南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區(qū),火車咖啡,裝滿了休閑的日子??Х?、牛排、西點(diǎn)。我依然鐘情火車上的紅茶:宜紅茶。
阿芹、曉云、華哥和我,占了兩張桌子。
紅紅端來飲品的時候,我要了一小杯紅茶。磨砂的玻璃杯微微透出一層紅,橙紅,又感覺像是醬紅,黏且稠,飄著香,雅致得讓人不忍張嘴。
窗外一片金黃。丘陵起伏是宜都的脈向,老枝城有老鐵軌有老車皮,從劉家場到枝城甚至還有老到古稀之年的火車,載過木頭,載過礦石,載過春風(fēng)秋雨,卻載不動咖啡、牛排和紅茶。
車窗外有一小景:圍爐夜話。火籠的上方吊著鼎鍋,柴火“嗶嗶剝剝”的響聲里,人們邊喝茶邊講古,旱煙、陶罐,促膝抵足,為天地立心。記得王永彬在書的開篇即說得很明白:心有所得,輒述諸口,命兒輩繕寫存之,題曰《圍爐夜話》。
這樣的一些隨得隨錄不正和《論語》如出一轍嗎?自古茶話不悖行,所以夜茶夜話,邊茶邊話,于輕松愉悅中坐而論道,正其時。
我端著茶杯,立定在窗前。火車咖啡的一句詞寫得好:端一杯咖啡,把創(chuàng)意攪拌成文化;煎一份牛排,讓從前的日色熟成未來。
這一生只愛你!也包括我的宜紅茶!
三
大暑前后。江濱小城,四室一廳,根雕茶桌安于陽臺一隅,茶具古色古香,音樂輕盈舒緩,錚錚一響,余音落地,杯中、壺中、盤中叮當(dāng)有聲。
我獨(dú)自一人,巡回在三間屋子里。寫作、書法、品茶。
講究過一段時間的茶飲之后,覺得還是大道至簡為好。一桌一椅一壺一杯一人一縷清風(fēng)而已,看對山的落霞,聽木下的蟬鳴,品咂一席自家的味道,濃和淡,都好!
喝了幾十年的綠茶,突然之間隱身了。黑茶成了主打,越喝滋味越長。妻說,你有的是時間,淺斟慢酌吧。喝茶養(yǎng)性,怡情,講的是品味,是文化在喉嚨里的浸潤,順帶解解渴。妻像個哲學(xué)家,說完上班去了。
我在天門茶經(jīng)樓逗留,看了陸羽的故事,那是茶的祖宗。
日本人每年都來天門看陸羽。茶道之盛,從陸羽始,崇尚“二十四器缺一則茶廢矣”的正式茶宴。在日本,酒宴之前必有茶宴。
我去陸羽故園的時候,天上下著小雨,像詩,朦朦朧朧,雨中有一股茶的清香。其實(shí),陸羽的時代,古竟陵不產(chǎn)茶,是三峽和江浙成就了一代茶圣,《茶經(jīng)》從此以“茶道”的開山之作享譽(yù)海內(nèi)外。
故鄉(xiāng)產(chǎn)茶。綠茶和紅茶,綠茶采春,紅茶忙秋。但叔叔嬸嬸們習(xí)慣于綠茶。紅茶都遠(yuǎn)行千里之外,據(jù)說去了俄羅斯。
綠茶用手炒,紅茶用腳踩,后者是發(fā)酵茶,一天一夜,味道與綠茶迥異,自然,月是故鄉(xiāng)明,綠茶永遠(yuǎn)守候在灶臺上、火塘里。
四
冬雪滑落。土家火籠,臘肉掛在樓索上,黃澄澄的。柴火的煙子繚繞在樓板下,裊裊回旋?;鸹\里明明滅滅,火星兒散開、飛濺、熄滅,整個屋子溫馨而熱鬧著。
母親在灶房里忙著晚飯,我和妹妹弟弟們圍坐在火籠旁嘰嘰歪歪地烤洋芋烤紅苕,那是冬天最美的吃食。父親收工回來,左手執(zhí)一個陶罐,右手掂量著一包茶葉,哼一聲,舒坦地落座。
火光映紅了滿屋的人,大臉小臉都紅彤彤的。這樣的時候母親不許點(diǎn)燈,怕費(fèi)油!父親不說點(diǎn)也不說不點(diǎn),自顧把小陶罐煨進(jìn)火籠,熱燙燙的灰火把小陶罐里的茶垢炕得冒出焦香。父親不慌不忙地把小陶罐退后,涼一涼,將手中的茶葉放進(jìn)去,就著滾燙的罐壁簸一簸,再把小陶罐推進(jìn)火灰里,稍緩,再簸,如是三番。
火籠,鼎鍋,陶罐,開水。是土家茶道的標(biāo)配,取名叫“罐罐茶”。
吱吱有聲,香飄滿屋。父親一杯,母親一杯。我們不喝茶,但沾了香氣的光。
喜歡喝茶,是從高中下學(xué)起,一天地種下來,累得不想動彈,但如果有口茶,那就會應(yīng)聲而起。于是,喜歡上了歇茶。歇茶歇茶,歇了喝茶。
入了冬的晚上,我跟著父親喝茶,喝罐罐茶。春日的白天,我跟著母親采茶。兩葉、三葉,芽茶、毛尖、珍眉,那是要賣錢的。自采自喝的卻是大葉茶,老到、硬實(shí),放進(jìn)陶罐里經(jīng)得起烘烤。
后來的日子,學(xué)會了喝茶。出門在外,泡一杯綠茶,回了老屋,煨一壺罐罐茶。有茶的日子,光景就滋潤著。
劉玉新:土家族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各級報刊發(fā)表散文、時評、小說作品,曾出版散文集《河流與村莊》《愛在深處》和《誰與遠(yuǎn)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