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
父親要出山做麥客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父親就動(dòng)了身。他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頭戴一頂半舊的草帽,那是他去年做麥客留的念想。父親手握鐮刀,肩上挎著塞滿干糧的黃挎包對母親說:“今年想走遠(yuǎn)些,多掙幾個(gè),趕麥子搭鐮了再回來。”父親見我在被窩里骨碌骨碌地轉(zhuǎn)著眼珠,指著腰間的黃挎包說:“聽老師話,好好念書,到時(shí)候會給你買一口袋杏子回來的?!?/p>
父親做麥客去了。
我家在渭北的大山深處,這里麥子熟得晚,父親趁這時(shí)去渭河邊上的大平原替人割麥子。父親已做過多年的麥客,每次回來,他都要興沖沖地對母親和我們兄妹講那平展展一望無際的莊稼地,轟隆隆的大汽車,一拃來長的惹人心疼的粗穗子,金黃的打著旋的麥浪。我們最關(guān)心的莫過于他肩上的那個(gè)黃挎包。妹妹伸著小手迫不及待地叫嚷著:“買杏了嗎?我要吃杏子哩?!备赣H喜形于色打開挎包,伸手抓出黃亮黃亮的叫人一見就直流口水的杏子分給我們。吃著杏子的時(shí)刻是多么舒心美妙呀,至今還覺得那是我艱辛兒時(shí)一段少有的幸福時(shí)光。因?yàn)槲覀冞@里只有長在山坡上的野杏子,毛桃似的,又小又酸,實(shí)在難以下咽。
自打父親離家后,妹妹每隔兩天就仰起小臉問媽媽:“爸爸啥時(shí)回家呀?我想吃杏哩?!蹦赣H摸著妹妹扎著紅頭繩的羊角辮耐心地說:“去看看地里,啥時(shí)麥子黃了,你爸爸就回來嘍!”我和妹妹便飛跑到山頂?shù)牡乩锶タ贷溩?。那一片片的麥地跟周圍茂密的灌木叢一個(gè)顏色,妹妹撫摸著翠綠的麥穗自言自語道:“噢,還早哩,麥子還綠油油的嘛!”
下過一場透雨,接著又暴曬了好多天。遠(yuǎn)遠(yuǎn)望去,披掛在坡洼里的麥地塊兒漸漸泛出了淡淡的亮色,好像打上了一抹光暈。一天早上打山外邊飛來一只漂亮的小鳥,那鳥兒站在門前的樹梢上不住地啼叫著:“算黃,算割!算黃,算割!”妹妹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喊道:“媽媽,麥子黃啦!你聽鳥都叫了,爸爸咋還不回來呀?”母親和藹地說:“那是稍黃,要真黃了,還得過幾天。麥子沒黃,你爸爸咋能回來哩,不信你去看看?!蔽腋妹门艿酱蹇诘拇蠡睒湎氯タ锤赣H。我倆張望了好大一會也沒見著人影兒,只見大柏樹在山風(fēng)里輕快地飄擺著一頭墨綠的葉片,好像揮著手說:“沒回來,沒回來!”
又過了幾天,麥子真的熟了。村里出去做麥客的人相繼回了家,山頂上向陽處的麥子已經(jīng)開始收割了。山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有的挑著擔(dān),有的拉著車子,有的“駕!駕!”地趕著牲口疾走,路邊上散落著許多凌亂的麥穗,麥場上立起一排排士兵一樣的麥捆子,空中彌漫著干燥微香的麥稈氣息。“都搭鐮啦,咋還不見回來?”母親打發(fā)我跟妹妹一趟又一趟地往村口跑,她自己也忙著一次一次向別人去打聽,可是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母親急了。
蠶老一時(shí),麥?zhǔn)煲簧?。我家的麥子能搭鐮了,若再等下去,成熟的麥粒就得淌在地里。要是遇上冰雹什么的,就更麻煩了,那可是整整一年的收成呀!真是急死人啦。母親心焦似火。第二天一早母親帶領(lǐng)我們兄妹三個(gè)上了地。我們母子四人在灼熱的麥地里整整折騰了三天,才勉強(qiáng)割了三畝來地的麥子。要知道今年我家種了十多畝小麥哪,母親心焦了。
第四天天快黑時(shí),跟身后拾麥穗的妹妹突然舉起小手喊道:“快看呀,爸爸回來啦,有杏子吃啦!”我趕快抬起頭看,卻不見人影。忽然發(fā)現(xiàn)身后未割的地方麥子一陣潮水般涌動(dòng),有人在麥浪里伏腰揮鐮,隨著“嚓嚓嚓”的響聲麥子紛紛倒地?!芭?!是爸爸,爸爸回來啦!”我和哥哥不約而同地叫出了聲。母親兩眼霎時(shí)濕潤了。父親很快趕了過來,在他身后排著一列士兵般的麥捆子,一件件扎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整整齊齊的。
父親對我們苦澀地笑一笑,淡淡地說:“路上耽擱了,回來晚了……”我驟然覺得父親陌生了許多,才二十來天工夫好像隔開了好多年,蓬亂的長發(fā)上蒙著厚厚一層塵土,顴骨山崖般凸出來,臉頰水坑一樣陷進(jìn)去,暗淡無光的眼珠一下子掉進(jìn)了又深又大的井口似的眼眶中,褲腿裂開一道大口子,一尺來長的灰布條有氣無力地耷拉在膝蓋上。妹妹興奮地一把抓住挎包翻了底朝天,見什么也沒有,“哇”的一聲哭了。父親擦把汗,手笨拙地伸進(jìn)癟癟的褲兜,費(fèi)力地摸索出一個(gè)皺巴巴的塑料袋。他提起袋子一角小心翼翼地往手心里倒,骨碌一下滾出一個(gè)黃澄澄的大杏子。那杏子在父親汗?jié)竦恼菩睦锪茉≈淙盏南脊猓干涑鲆还善婷蠲匀说娘L(fēng)采,顯得金光燦爛,耀眼生輝,那么的大,那么的美。父親用手掌托著這顆孤獨(dú)的杏子,仿佛托著一座巍峨的大山,手微微有些抖動(dòng),好大一會才囁囁嚅嚅地說:“活難尋……沒掙下錢……生了病……買了一顆……賴好嘗一點(diǎn)……”說著父親把杏子給了妹妹。
妹妹拿婆娑的淚眼看看手里的杏子,看看父親的臉,又轉(zhuǎn)身看看我跟哥哥,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眨巴眨巴眼睛,走到母親跟前舉著杏子說:“媽媽,你吃吧?!蹦赣H把杏子湊到唇邊輕輕沾了沾說:“娃兒真乖,媽媽吃好了?!蹦赣H把杏塞給我,我緊緊地攥住這顆溫?zé)岬男幼?,望著父親那張瘦削蒼涼又略顯慚愧的臉,悲切切地說:“爸爸,還是你吃吧,我吃杏仁。”父親接過杏子在牙上碰了碰:“多好的杏,真甜哩?!备赣H說著把杏子隨手給了哥哥。哥哥小心地用門牙微微咬破一點(diǎn)皮,舔舔舌尖,咂巴咂巴嘴,又塞給了妹妹。
原來,那年渭河沿岸有了不少收割機(jī),雇麥客的人少了,父親跑了好多地方都沒找下活。正要回家,在麥地邊遇到一個(gè)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慟哭不止。一打聽才得知老婆婆相依為命的兒子壓死在了銅川礦井下,老人孤單無助,麥子也沒人收。父親二話沒說,一口氣幫老婆婆收割、拉運(yùn)、碾打完畢,沒收一分錢。返回的路上淋了雨,發(fā)燒了。父親用僅剩的一分錢買了這顆杏子揣在兜里,趕了兩天兩夜的路,才回到二百多里外的家。
那顆唯一的杏子在妹妹手心里寶貝似地攥著,過一會咬一小口過一會咬一小口,到了第二天晚上才吃完。我把杏核細(xì)心地晾干,悄悄藏在瓦罐里。第二年春天,我家門前的院子里長出了一棵小小的杏樹苗,這棵杏樹就是父親帶回的那枚珍貴的杏子變成的。至今,那棵杏樹還長在我家的院子邊上,長在我的記憶里,長在我心中。
(摘自岳麓書社《生命因成長而美麗》,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