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淑清
母親在醫(yī)院的樓里住了一周,怎么也不愿待了。她早早將隨身攜帶的一個布包找出來,做著離開的準備。布包里盛著兩件換洗衣服,一只牙刷,半管黑人牙膏。一個塑料袋臥著幾張皺巴巴,充滿汗味的錢,兩張一百元的,一張十元的,布包陳舊干癟,如此刻的母親。捏著錢袋,我的淚水不爭氣地流。接母親來時,她一臉喜悅地告訴我,這是父親給的車費。喜形于色的母親,似乎對父親的大方很滿意。一輩子被父親攥著財政大權,花一分錢也得向其匯報,這一次的慷慨,母親不清楚是我們背后,做父親的思想工作,結出的一顆果子。母親說,我不能花你們的錢。你們這個詞,語氣堅定,好像我和弟是外人。
出院后,我重新把錢塞在母親穿的襪子里,藏在那只褐色的布包底。在此之前的七天里,她是這座城市,這只鳥籠的一個客人。小心謹慎的樣子,像做錯事的孩子。不習慣坐馬桶,清晨四點就醒了,悄悄起床,下樓要去小區(qū)外面的公廁。我怎能放心她一個人獨自行動?因驚擾我的睡眠,母親一直心有愧疚。床是木板拼湊而成的,不同于那鋪大炕,溫暖踏實且散發(fā)著土香。那些個夜晚,熄燈后,母親趴在八樓窗前,朝城市張望,她在萬家燈火中,在車流湍急下,尋找村莊的蛛絲馬跡。錯把對面高樓的燈光,當成好久不見的月亮。有多久沒和母親一起看夜空中的云朵,星辰,一起吃一頓飯?我已經(jīng)記不清。如果不是母親小手術,她斷然不會讓我陪。我披衣下地,決定和母親沿著城市的街巷走一走。
華燈初上的小城,夜生活還沒開始。白晝的燥熱尚未退去,空氣中有一股綿軟的熱氣,緊緊擁抱著行人。有人遛狗,有人漫步,有人坐在公園的木椅上氣定神閑;有人上了一輛公交車,車駛向城市不同的站點。一棵棵梧桐樹,舉著扇形的身體,站在路邊。母親走出鳥籠后,心情好多了。過馬路,她主動牽著我的手,這是以前沒有的現(xiàn)象。我可以感受到那只手,羞澀中帶著一份無奈和彷徨。眼淚不由自主落下,我不敢想這雙手,上帝還能讓我牽多久,那個像村莊白楊般挺拔結實的人,她走著走著,就老了。母親對跳廣場舞的隊伍產生興趣,她坐在石階上,目光里有月亮升起,有晶瑩的光芒閃爍,通透純粹,灼傷我的眼。那一瞬,很希望時間慢下來,再慢下來。
我和母親,依偎一塊綠色的植被,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像過去一樣,看一朵一朵云,從一座山頭,飄到另一座山頭,從村莊飄到更遠的地方。它們有形有象,在那個叫故鄉(xiāng)的地方,低調地行走。我們追逐著云朵的腳蹤,直至睡在一葉葦席上。露珠順著葡萄架的葉片,一滴一滴落在臉上,身上。蛐蛐在歌唱,云在頭頂。許多年,守著老房子,盛大的夜晚,門口兩棵杏樹,院中幾棵桃樹、棗樹。它們相互攙扶,對視,仰望。日子一天一天穿過老井的深處,在石壁生長一層一層青苔,一顆一顆流星從天空隕落,村子的山坡,就有新墳壘起。烏鴉的造訪,誰也驅趕不了,它是來完成一個任務,聞到死人的氣味,烏鴉必來。母親說,烏鴉來的時候,那個人的靈魂就離開肉體,走在去天堂的路上。
在村莊,一個人的生死,甚至一只麻雀、一棵菜苗的死,都有征兆。母親也堅信,種善因結善果,數(shù)不清的夜晚,家里的門是不上鎖的,最多是虛掩著,窗戶也是敞著的。母親說,所有的門窗,不是給月亮星星、昆蟲設置的,人心不干凈,什么也鎖不住。無論是陰天還是晴空萬里,門是半開著,有時,夏夜漫長,母親卸下一扇門,睡在院子里,這樣和日月星辰走得近一些。我們在月光底下,母親在一只簸箕內,搓著苞米,米粒沙沙沙,旋起一陣涼風。云很低,觸手可及。那年,牽?;ㄩ_得正旺,祖父像一盞燈花,突然凋零了。睡在永遠的楊木盒子里,被埋在山谷。母親說,祖父在云朵里住著,山谷是暫時的家,有一天,親人們也將去那里聚集。蒼天收割走祖父后,我眼里的云缺了一道口子,仿佛西院二奶,最后一顆牙齒的嘴巴。歲月是用來治愈各種傷痛的,一些人和事,像一株株刺槐樹,一旦在心里扎根,是拔不出去的。云有傷疤,母親在經(jīng)年的光陰中,試著一點一點修補那朵刻著傷疤的云。摞上一塊一塊的紅的、紫的、黃的、藍的補丁。透過一場一場細微的、粗獷的雨,我也能感受到發(fā)自靈與肉的雙重疼痛。母親的話,我深信不疑。祖父在云朵后面,和英年早逝的祖母,種一片向日葵、谷子與大豆,也栽桑養(yǎng)蠶,月亮上來時,祖母就著月色,納一雙鞋,她想叫祖父穿著自己一針一線納的布鞋,在云朵的世界,活出在地上不同的人生境界。他們將塵世的愛情,帶到云端,祖父操著錘子,鑿一盤磨,養(yǎng)一頭驢,祖母紡線,祖父犁地,人世間,真的有輪回涅槃?
祖父之后,又有人相繼離開,其中就有我的堂哥,他趕著牛,去山埡放牧。走的時候,陽光明媚,白云密集,像一團一團攤開的棉花,在天空晾曬。堂哥坐在馬扎上,喝一大海碗疙瘩湯,渾身汗津津的,牛在前,他在后,路過村子的土街,很多人和堂哥打招呼。那會兒,有烏鴉停在堂哥家酸梨樹上,沒好聲地叫喚。誰也沒注意。畢竟,堂哥正當壯年。堂哥這一走,牛是站著回來,他是躺著回來的。摔落山澗的堂哥,送醫(yī)院的途中,就咽下最后一口氣。我和母親沖進堂哥家時,幾個女人將一塊塊白布拆了,做成孝衣孝帽,那是一朵朵受傷的白云,落在民間,大的小的方的圓的,長方形的,橢圓形的,擠擠挨挨,穿在人身上。村莊多了幾十朵白云,過去的,活躍在稻田里的馬羊牛,人,一下子站了出來。它們還是原先的模樣,那匹棗紅馬,左眼是玻璃花子,走在最前面。這只灰白的奶羊,右耳朵缺了一半,我吃過它的奶,它是二爺家的羊。白云一朵一朵,簇擁在堂哥家的院落,又從院子飄往村口,人們給死去的堂哥鋪路、喊魂。白云組合的人群,浩浩蕩蕩,抻在狹窄的小徑,我與這些云,緊挨著,聽到它們的心跳聲,呼吸急促或者緩慢,看得見清晰的紋理,以及歲月積累的褶子,一顆豆粒大的朱砂痣,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一朵。
人像云,在村莊待得不耐煩,去了城市。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飄著,不知不覺故鄉(xiāng)就丟了。從村子走出去的人,西裝革履回來,狗子認不得,狂吠幾聲,無法靠近它半步,你身上帶著陌生的氣味。但土地認得你,地壟間歪歪扭扭留著你的腳印,地頭你親手埋下的大石頭做分界線,十年前,在壩頂栽的柳樹,也有六米高了。你在樹干刻的刀痕結了一層斑駁的痂。人是回來了,心回不來了。
村莊從此就活在一張紙上,想它時,搬出來療療傷,細細回味一番。更多的人讓村莊活成一個名詞,躺在字典里,在村子的土地站一站,轉一轉,存一宿,匆匆走了,他將靈魂給了城市。幸好,父輩沒有走遠。母親和父親肩并著肩,咬著牙堅守,替兒女留住回家的那道門檻。
現(xiàn)在,我步母親的后塵。孩子去了我看不到的城市,像候鳥似的,有季節(jié)性地飛來飛去。他走時,扔給我一盤受了傷的月亮和云朵,我在北方,他在南方。我每日每夜均在修補那盤月亮,用文學的種子,在月亮上,在云朵里,播下一份期待和渴望。年復一年,花開花謝,活著活著,兒子成了我的詩歌與遠方,而我不折不扣成了兒子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