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丁
關露攝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
春天里來百花香,
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和暖的太陽在天空照,
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這是中國電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故事片《十字街頭》主題曲《春天里》的一段歌詞,歌曲演唱者是影片男主角影星趙丹,作曲是當時著名左翼作曲家賀綠汀,詞作者胡壽楣恐怕知者不多,但她有個被人熟知的名字——關露。
關露,1907年出生于山西右玉縣一個沒落的封建士大夫家庭,原名胡壽楣。1932年,她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和左翼作家聯(lián)盟,負責左聯(lián)創(chuàng)作委員會工作,曾任新華日報和生活知識雜志編輯,上海文化界、婦女界抗日救亡協(xié)會理事。她積極發(fā)動工人運動,廣泛和女工交朋友,組織詩歌小組,宣傳革命道理。在紀念九一八事變時,她寫了《故鄉(xiāng),我不能讓你淪亡》;面對為國捐軀的烈士忠魂,她以“自由是不朽”的灑淚遙祭;以《勇敢的軍隊—八百人》歌頌堅守上?!八男袀}庫”的抗日壯士。她的主要作品有詩集《太平洋上的歌聲》、長篇小說《新舊時代》、散文集《都市的煩惱》等。1936年她因詩集《太平洋上的歌聲》一舉成名,蜚聲上海文壇。與此同時,她還翻譯了許多外國進步文學作品,寫了不少關于詩歌的理論文章。關露本可以作為左翼作家光耀文壇,然而,她的人生因為從事隱蔽戰(zhàn)線工作改變了……
1937年9月,潘漢年任上?!鞍宿k”主任。年底,潘漢年離滬赴香港后,“八辦”由劉少文負責。1939年,已經(jīng)在上海灘成名的作家、詩人關露,其愛國詩文正激勵著許多熱血進步青年,此時她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但也正是在這一年,關露從讀者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1939年秋天的一個深夜,劉少文來造訪關露。他帶來了一封來自中共南方局葉劍英的密電:“速去港找小廖。”小廖,指的是在香港從事文化救亡工作的廖承志。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上海淪陷,中共中央為了保存實力,將一部分文化界進步人士轉移至香港,一部分身份隱蔽的共產(chǎn)黨員仍然留守在公共租界,關露就是其中之一。她當時猜想,可能是調(diào)我到香港搞文化工作吧。
關露到達香港的第二天,廖承志就來和她會面了,同來的還有潘漢年。他們交給她一項特殊的任務:返回上海,潛入汪偽特工總部—極司菲爾路76號,了解特務頭子李士群的思想動向,適時施行策反。
李士群曾是中共黨員,被國民黨逮捕以后,叛變投敵參加了國民黨的特務組織。全面抗戰(zhàn)初期,李士群又投靠日本,成為汪偽政府的要員,掌握著汪偽政府在上海的特務機構。因此,適時派人潛伏到李士群身邊,與其建立某種聯(lián)系,爭取他、利用他,并獲得情報非常必要。原本中共中央社會部副部長潘漢年選擇的最佳人選,是關露的妹妹胡繡楓。胡繡楓在1934年和丈夫李建華一同入黨。當年仍身為共產(chǎn)黨員的李士群被捕入獄時,他的妻子葉吉卿正好懷孕,生活十分艱難。胡繡楓出于對同志的關愛,一直照顧葉吉卿,幫她渡過了難關。因此可以說胡繡楓有恩于李士群。更重要的是,胡繡楓地下斗爭經(jīng)驗豐富,黨員身份極其隱蔽,李士群并不知道胡繡楓的真實身份,如果派胡繡楓去潛伏,無疑十分合適。但胡繡楓當時在執(zhí)行另外的重要任務,無法分身。她告訴潘漢年,她的姐姐關露與李士群也相互熟識。李士群并不知道關露的身份,再加上恩人姐姐的關系,眼下只有關露最易接近李士群。
要走上特殊的情報戰(zhàn)線,潛伏到李士群身邊,必須想個看起來合理的理由。關露想了一個說法,她對廖、潘講,就說我失業(yè)了,生活發(fā)生了困難,讓他給我找個工作,他不至于見死不救吧。潘漢年和廖承志都表示同意。關露沒有受過專門的間諜訓練,也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但是她從加入共產(chǎn)黨的那天開始就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潘、廖對關露說,潛伏任務非比尋常,要多用眼睛和耳朵,少用嘴。而且今后要有人說你是漢奸,你可不能辯護。關露鄭重回答說,我不辯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關露已經(jīng)明白,她今后不僅要面對危險,面對付出生命的可能,還要面對孤獨和世人的不理解,她甚至要不惜毀掉名譽,也必須守住自己立下的秘密誓言。
關露從香港回到上海后就聯(lián)系了李士群,李士群對關露的造訪看起來異常熱情,派人開著自己的車把關露接到76號。
在76號,李士群夫婦熱情地接待了關露,三個人邊吃飯邊聊天,關露對李士群夫婦說,我現(xiàn)在沒有工作了,生活成了問題,你們這里有沒有工作能給我做的?李士群說,我們這兒的工作你是不能做的,至于生活問題,我們送些零用錢給你好了。你每月到這里來拿,順便來玩玩。關露此時明白,李士群對她多少還是有一些疑慮,這是在試探她。她沒有吱聲。關露臨走時,李士群往她的皮包里塞了些錢,然后又用汽車把她送回了家。
老奸巨猾的李士群并沒有直接答應關露進76號工作,但關露接近李士群的目的其實已經(jīng)達到,她不過是借工作之名接近李士群,是否安排工作,對她而言并不重要。
此后,關露每隔一段時間就到李士群家里去一次,總是事先打電話約定時間,李士群派小汽車來接她,回去時也用小汽車送她,她慢慢成為李士群家中熟絡的座上客。對李士群而言,出入家中的都是當時所謂的社會名流,而關露是一位有社會影響力的女作家,她的造訪可以為李士群在輿論上造勢。
關露是一個表面浪漫本質樸素的女作家,不抽煙,不喝酒。她從內(nèi)心反感李士群家整日吃喝玩樂、花天酒地。這種生活對她無疑是一種煎熬,但她也只能把憤恨放在心里,佯裝自如地去應付官場和酒場。葉吉卿經(jīng)常請一些官太太們來打麻將,關露不通此術,但她常常陪著葉吉卿打,一陪就是一天。盡管關露內(nèi)心一百個不愿意,但是她明白,只有先與葉吉卿“親密”起來,才能更進一步地接近李士群。
李士群和葉吉卿對關露的態(tài)度也非常友好,抱有某種程度上的尊敬。此時“關露投靠汪偽特務”的消息不脛而走。許多昔日的同事、朋友對她視如寇仇。關露很快便被摒棄在進步文化界之外,再也沒有收到過文藝界活動的邀請。因為此時的她,在外的名聲是“漢奸”。這段時間里,妹妹胡繡楓有時會收到姐姐關露的來信,雖然關露從不提自己工作的事情,但同為地下工作者的胡繡楓能深切體會到姐姐當時的苦悶。雖然在決心走上隱蔽戰(zhàn)線時關露已經(jīng)做好了會被誤解的思想準備,但她沒有想到,這種感覺原來如此難熬。
關露在李士群家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了解其思想動態(tài),隨時進行匯報,以便上級判斷是否有可能利用李士群為抗戰(zhàn)獲取情報。根據(jù)關露的長期觀察,她發(fā)現(xiàn)李士群是一個非常投機的人,在戰(zhàn)爭局勢尚不明朗的時候,他有意圖與我黨合作,想留一條后路,以求日后自保。關露還了解到,李士群因為多次被國民黨中統(tǒng)、軍統(tǒng)抓捕,經(jīng)歷過嚴刑拷打,對國民黨懷恨在心。他甚至向關露表示過,他是借日本人反蔣。關露時常將對李士群的認識寫成報告交給黨組織。上級根據(jù)關露提供的有關李士群思想動態(tài),作出判斷:對李士群進行策反是可行的。
忍辱負重潛入魔窟兩年后的一天,關露對李士群說:老朋友還是很關心你的。我妹妹來信了,叫我轉告你,她很想念你,很想和你們聯(lián)絡聯(lián)絡,不知你愿不愿意?李士群是個聰明人,一聽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表示愿意幫忙。在關露的穿針引線下,黨組織派人和李士群取得了聯(lián)系。
李士群貪生怕死、貪圖名利,為了金錢和地位,不惜投敵賣國,而我黨正是利用他一心為了保全自己利益的心理,通過他獲得了對抗戰(zhàn)有利的情報。從這條線傳遞出來的信息,對于中共敵后情報機構來說分量重大。正是因為關露在潛伏的這兩年獲得的有關李士群的動向,才有了后來中共地下黨利用李士群獲得的諸項情報,如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李士群曾向我黨提供了有關日偽軍事動向的大量重要情報。此外,他還曾保護、釋放了一部分被抓進76號的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人士;派人護送我黨的一些重要干部通過敵人的封鎖線;利用職權掩護新四軍運送大米、醫(yī)療器械、藥品等物資進根據(jù)地等。
對于關露在76號的表現(xiàn),黨組織給予了充分肯定。關露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合格的黨的地下情報人員。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對華文化侵略步步緊逼。日本在中國新辦了很多中文刊物,其中《女聲》雜志是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和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報道部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的一份中文婦女雜志。1942年,關露根據(jù)黨組織指示進入《女聲》雜志當編輯?!杜暋返淖x者對象是日軍占領區(qū)的廣大婦女,由日本著名女作家佐藤俊子出面負責,她既是雜志社社長,又是主編。佐藤俊子中文不好,需要物色一個中國編輯。組織上派關露去《女聲》雜志社,希望通過佐藤結交一些日本左翼朋友,或是日本共產(chǎn)黨的黨員朋友,便于開展工作,為中國提供情報。于是關露開始了她又一次的潛伏工作。
開始創(chuàng)辦《女聲》時,日本領事館的要求很嚴,規(guī)定該雜志必須為所謂的大東亞圣戰(zhàn)服務,充分發(fā)揮政治性。但正是因為其政治性太強,結果只發(fā)行一兩百份而已。報道部得知這一情況后,采取懷柔政策,規(guī)定除了每期必有的時事評論外,《女聲》只要不發(fā)表抗日的、宣傳共產(chǎn)黨和蘇聯(lián)的文章,其他都可以發(fā)表。
關露當時負責的是《女聲》雜志的讀者信箱欄目,她在其中刊登了大量反對封建迷信、反對包辦婚姻、主張男女平等思想進步的文章。關露利用敵人的宣傳陣地,盡可能地宣傳對人民有用、有利、有益的東西。
進入《女聲》月刊的一年里,關露的生活看上去還算風平浪靜。直到1943年7月的一天,佐藤俊子通知關露,8月份日本當局要在東京召開第二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而《女聲》雜志社的代表便是關露。這使得關露很是為難,猶豫再三。如果去東京參加這個會,借這個機會肯定會了解不少日本國內(nèi)的情況,至少是日本人民的思想動態(tài)。但是參加這個會議的所有人員照片都是要登在報紙上的,這樣一來更多人會認定關露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漢奸”。
關露把這件事情匯報給了黨組織。一天晚上,一位30多歲的青年給關露帶來了潘漢年的指示,要關露帶一封信給東京帝國大學的一位秋田教授,希望通過他幫助當時在中國的日共領導人野坂參三與日共恢復聯(lián)系,恰好雜志社給關露介紹的日本朋友中就有這位秋田教授。
關露最終還是決定去東京。她“身在曹營心在漢”,絕不能僅僅站在個人角度去考慮問題,她心里裝的是黨和國家。
在“第二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上,日方要求關露就“大東亞共榮”發(fā)表講話。關露巧妙地作了題為《中日婦女文化交流》的演講,她只說自己赴日后因語言不通,與日本女作家交流困難,中日兩國婦女交流很重要,大家都要學一些對方的語言,以利于日后交流,等等,通篇沒有吹捧日本軍國主義的內(nèi)容。她回國后寫的《東京憶語—神經(jīng)病態(tài)的日子》,全部在寫她因為水土不服、疲勞過度,到東京后就“神經(jīng)不正?!?在東京參加大會時得了精神病,只想著哭,只好中途退出會場等等。說明她此時心理負擔非常大。但她也沒有丟下自己的任務。她不僅順利地將信交給了秋田,回上海之后還把自己在日本的所見所感寫了三份材料交給黨組織。
關露當時寫的第一份材料是《留學生日記》,寫的是通過中國留學生的眼睛看到的日本社會動態(tài)。第二份材料是《滑稽的代表》,表現(xiàn)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期間會場上和宴會上的各種丑態(tài)。第三份材料是《秋雨的聲音》,描述了日軍侵華戰(zhàn)爭期間日本人民的痛苦生活、厭戰(zhàn)情緒和日本文化界對這次大會的蔑視。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關露曾先后擔任蘇皖邊區(qū)建設大學文藝系副教授和華北大學三部文學創(chuàng)作組組長;1949年后擔任過鐵道部總工會專業(yè)作家和文化部劇本創(chuàng)作所編劇。1955年6月,關露受潘漢年冤案的牽連被捕入獄。1957年3月出獄后,她被組織動員辦了退休手續(xù)。1967年7月,關露再次被捕入獄,在獄中度過了八年漫長的歲月。1975年5月出獄后,她根據(jù)記憶寫下了在獄中的創(chuàng)作。其中一部分發(fā)表在1980年12月出版的《野草》詩輯第二輯上。
1978年,關露(左)與胞妹胡繡楓攝于香山
長期的監(jiān)獄生活摧殘了她的健康。1980年5月,她突患腦血栓,經(jīng)搶救后雖脫離危險,但未能恢復健康,記憶力受到很大的損傷,不能執(zhí)筆寫字,對她的創(chuàng)作造成了極大的困難。1982年3月23日,中共中央組織部派人到關露寓所向她宣讀《關于關露同志平反的決定》:“經(jīng)查,關露同志原在上海做文化工作,1939年秋開始為黨做情報工作。1942年春由組織派到日本大使館和海軍報道部聯(lián)合主辦的《女聲》雜志社工作,搜集日偽情報。關露的歷史已經(jīng)查清,不存在漢奸問題,‘文革’中對其拘留審查是錯誤的,應予徹底平反,恢復名譽?!?982年12月5日,關露在她的寓所安靜地去世。
1982年12月18日,文化部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為關露舉行了悼念座談會,會上,周揚惋惜地說:“她是一個好人,一個善良的人,但直到她生命結束,方被人們提起,才受到表彰。這也是一個教訓?!?/p>
回首共產(chǎn)黨員關露的一生:赤心、文采、青春、奉獻,她心中始終向往祖國生機盎然的春天,這反映在她的詞作《春天里》中:
親愛的好姑娘,
天真的好姑娘,
不用悲,不用傷,
前途自有風和浪。
穩(wěn)把舵,齊鼓槳,
哪怕是大海洋。
向前進,莫彷徨,
黑暗盡處有曙光。
(責任編輯 姜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