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思敏
《但是,還有書籍2》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他的寫作生涯中“最重要”和“最美好”的時刻是,別林斯基在閱讀了他的處女作《窮人》后對他說:“你發(fā)現(xiàn)了藝術的奧秘、藝術的真實——通過形象化的表達,讓即使最不愿意思考的讀者也能一目了然看到事物的本質,甚至可以觸摸到它。而這就是作家為真理作出的貢獻?!?/p>
一本書的誕生,從寫作開始,經歷數次的修改完善,到完稿送往編輯手中進行編纂校對,從印刷廠完成裝訂和印刷,到被店員擺在書店的書架上,最終抵達讀者心里。方寸之間,凝聚著無數人的努力和付出。在我們的時代,書的定義早已發(fā)生無數的變化,但2022年初這部《但是,還有書籍2》的紀錄片給了我們一個堅定且恒久的答案——它通過記錄圖書管理員、編輯、翻譯家、作家、出版人等人是如何與書籍相遇、相知,并建立一段奇妙的相伴相隨旅程,告訴我們“但是還有書籍,幸虧還有書籍”。
紀錄片的片名來源于波蘭詩人米沃什的同名詩歌:“書籍比我們持久,我們纖弱的體溫會和記憶一起冷卻、消散、寂滅。但是書籍將會豎立在書架,有幸誕生,來源于人,也源于崇高和光明?!?/p>
書籍讓有限變成無限,從我們的生命中來,到我們的生命中去。
博爾赫斯曾說:“如果有天堂,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痹诿绹鴮а輵阉孤臄z的紀錄片《紐約公共圖書館》里,他發(fā)現(xiàn)圖書館遠遠超越了“借書”這一單一的功能,而成為具有思想交流溝通功能的社區(qū)中心。
在紀錄片的第一集里,它講述了三位在圖書館里找到安身之所的人的故事:和古籍打了一輩子交道的98歲的版本目錄學家沈燮元;自學波斯語、拉丁語等十幾種語言的國家圖書館管理員顧曉軍;在塔公建起一座草原圖書館的僧人拉美。也許在他們看來,自己的工作并沒有什么非凡之處,但通過與書籍打交道,他們找到了與這個世界的相處方式,并將此作為職業(yè)。就像沈燮元說的樸素道理:“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不能老是玩嘛,用時間做點事情?!?/p>
在國家圖書館擔任管理員的12年來,顧曉軍一直在自學研究、翻譯著中西方古典文獻。他覺得做研究不一定要去“廟堂”,也可以在“江湖”里,在生活中。鏡頭里,顧曉軍向導演翻譯起都德的《最后一課》,讀到一半時就難以自控地落淚了,對著鏡頭連連道歉,“對不起,每次讀到這一段我都比較激動”。因為無論讀多少次,他都會被文學里這種亙古不變的力量所打動:“當一個民族淪為奴隸的時候,只要好好保住了自己的語言,就如同掌握了打開自己牢房的鑰匙?!?/p>
2014年發(fā)生在塔公的一場地震徹底改變了僧人久美的人生,在分發(fā)救援物資、走訪牧民家庭的同時,他深刻認識到了當地的貧困。久美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在海拔3700多米的塔公草原上,為孩子們建起一座圖書館。因為要改變一個地方的貧困現(xiàn)狀,最好的方式就是教育。從制作青稞醬售賣籌措資金,自學建筑設計、構思圖書館建造的草圖,到親手搬運一石一木搭建圖書館,耗時19個月,久美一個人完成了這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建起了納朗瑪社區(qū)圖書館。
對于19歲的女孩拉姆來說,在偏遠貧瘠的村莊里,讀書有著抵抗命運的非凡作用。過去三年的每個日夜,她都選擇在納朗瑪社區(qū)圖書館里度過。喜歡小說,最愛《巴黎圣母院》,想當作家的拉姆想通過文字講述她和母親的故事。拉姆的母親是位女建筑工,拉姆的父親去世后,她一個人含辛茹苦養(yǎng)育著一雙兒女。但每當拉姆看見母親在別人家里辛苦打著零工時,她會覺得自己讀的12年書沒有意義,“看著母親,我就覺得我好沒用,都19歲了還這么沒用”。
這樣的想法在久美看來并不陌生,貧困家庭的孩子沒有太多的選擇權,他們被迫早早離家,外出打工。但久美堅信,只有讀書才會賦予孩子們真正的選擇,才能讓她們“心態(tài)開闊于世界”,哪怕身處草原,內心也可以與世界的發(fā)展同頻共振。在片尾,拉姆考取了理想大學的藏語言文學專業(yè),她未來想要找個離母親近一些的地方當教師,再做些與翻譯和文學相關的事情。也許當她再次回望那個問著“讀書有什么用”的自己,會得到一些不一樣的答案吧。
在書的世界里,不存在“圓滿”一詞,書永遠是關于缺憾的藝術。寫書的人寫不盡人生的故事,翻譯的人無法完美呈現(xiàn)原作的字字句句,出版的人沒法將每一本自己鐘愛的書都收入囊中。
青年詩歌翻譯家包慧怡說:“翻譯是明知必定會無法完全傳遞但還是要去做,因此有了一種悲劇的英雄主義的勞作?!睂λ齺碚f,翻譯是擦亮世界的過程,在持續(xù)的擦亮之后,這個世界可以恢復其最初的面貌。她借助美國詩人畢普肖的話來說:翻譯是“忘我而無用的專注”。專注于翻譯這一行為是對時間本身的一個對抗,這是一種完全沒有辦法被剝奪的幸福。
一名譯者總要找尋獨屬于自己的原著,而好的譯者總能與原著“情同此心”。在人生的疾風暴雨中,包慧儀找到了普拉斯。普拉斯的力量來源于一種“凝視深淵核心的勇氣”,并用寫作去抵抗那種黑暗的、墜落的東西。拋開任務、忘記截稿日期,包慧儀全身心投入到翻譯詩歌這一總被認為“無法被譯”的題材中去,而這一譯就是7年。無論去哪里,無論身處飛機還是高鐵,她總是隨身帶著《愛麗爾》的手稿,靈感來了就修改幾個字句。包慧儀對于翻譯有著很大的野心,她認為翻譯具有一種更新語言的力量。她總是在思考“我的翻譯能為我的母語帶去什么呢”?在她的身上,翻譯這份注定有所缺失的勞作在尋找外語與母語之間的聯(lián)系中找到了圓滿,通過對他國語言的觀照,她得以觀照自身。
在翻譯家的世界里,時間的尺度是以年來計算的。文潔若、蕭乾夫婦翻譯《尤利西斯》花了4年時間;范曄翻譯《三只憂傷的老虎》花了7年時間;周克希翻譯《追憶似水年華》的其中三卷花費了十多年時間。在鏡頭的捕捉下,年逾八旬的翻譯家楊武能向我們展現(xiàn)了他是如何誤打誤撞進入德國文學翻譯的。而他的一生經歷也映照著我們國家老一輩翻譯家們?yōu)榉g事業(yè)篳路藍縷的艱辛往事。1978年,40歲的楊武能考入社科院研究生攻讀古典德語文學。1990年,他與校友合譯的托馬斯·曼上千頁的巨著《魔山》出版。但他心里一直留有一個遺憾,因為四個人翻譯的語言風格各不相同,譯本并未達到完美的統(tǒng)一。但他從未忘記這座《魔山》,2005年楊武能獨立翻譯的譯本出版,而這是他第一次涉足翻譯領域20年后的事情了。楊武能曾開玩笑說過,自己在年輕時貧困交加、罹患肺結核的經歷讓他更能了解主人公漢斯的困頓和憤慨。或許譯者永遠只能在有限的生命里與有限的原著對話,但書總有著無限延伸譯者生命的力量。所以楊武能總說,誤打誤撞進入翻譯事業(yè),他“無怨無悔”。
書籍是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最為誠實的記錄者,它為我們提供一種編年史、一種文化傳記、一種“真正的心靈層面的文獻”。在紀錄片里,我們看到了一代代的出版人是如何前赴后繼去挖掘那些我們時代真正應該被看到的故事。在他們的背后,是無數的失敗,有金錢上的困窘,有不被讀者和市場接納的現(xiàn)實,有在時代變遷中難以自洽的失落感。但他們依然在做書。
紀錄片的第四集講了三個出版人的故事。曾獲第三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編輯獎的楊全強說:“出版就是要勇敢,不怕賠錢?!钡鳛槎鄠€文化品牌的拓荒者,他出版的小眾而冷門的學術理論和文藝評論一再受到市場的冷遇。而這是眾多中小型出版品牌所面臨的集體困境,在業(yè)績的壓力下,出版追求的理想主義很難生存。楊全強因而輾轉了多家出版機構,在文化的浪潮里進進出出,不變的是對出版那種能影響幾代人的經典書籍的追求。對楊全強來說,出版人和編輯不應完全被市場和讀者的偏好裹挾,要去為他們尋找并提供那些真正凝聚著人類的創(chuàng)造和想象的文字。做冷門而小眾的書籍需要出版人有著敢于承擔一切風險的勇氣,但他們愿意把書籍完全展現(xiàn)給讀者,在時代里找尋答案。
就像做讀庫品牌的老六所說: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書,不知道有沒有人看,也不管有沒有人買,但就是要做這本書,要去提供除了主流之外參差多態(tài)的聲音。建立一個文化品牌并非易事,它時刻面臨著被資本圍剿、被大型電商平臺壟斷發(fā)行渠道等困難。2019年,北京暴雨,讀庫在順義區(qū)的庫房被淹,讀庫面臨第六次搬遷。從未求過人的老六迫不得已在微博上發(fā)布了求助信息,為搬遷籌措資金低價出售庫存書。而這一次,做書時總是給讀者最大信任的老六發(fā)現(xiàn),原來讀者從未離開過他們。一天之內,半數庫存均被買空,而這場“書的接力”仍在進行中。讀者自發(fā)抽獎贈書,天南海北的作家買書宣傳,做書的同行幫忙轉發(fā)推送……老六發(fā)現(xiàn)自己為做書所付出的一切,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饋了他。
2016年,曾經在新京報書評周刊當過主編的涂涂決定辭掉自己在北京的工作,到云南大理創(chuàng)立自己的出版品牌“樂府”,它的意思是“大地上的歌謠”,他想在主流故事以外,重新捕捉一種來自民間和土地的聲音。涂涂與形形色色的普通人聊天,鼓勵他們寫出自己的故事。他認為有一些書應該出現(xiàn),因為這是“我們作為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立身之本”。出版素人作者的第一本書并非易事,樂府剛成立的兩年僅出版了兩本書,瀕臨倒閉。
這時候,《秋園》出現(xiàn)了?!肚飯@》作者楊本芬是位82歲的普通中國女性,在涂涂找到她之前,沒人想到這樣一個從未與文學有過交集的奶奶所寫的故事會感動數萬中國人。而她寫書,是想記錄自己的母親在歷史的沉浮中,如浮木般掙扎的一生。因為“如果沒有人記錄,她的母親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迅速被抹去”?!肚飯@》記錄了女性一生的苦難史、鄉(xiāng)村的生生死死、女性之間生命的托舉和接力。楊本芬在廚房里寫作、在灶臺旁改稿,兩年時間,她寫了8斤稿紙。她的寫作是一種傳達:每個人的故事都值得被寫下來,都值得被看見。個人史,也是一種時代史?!肚飯@》出版后,有讀者鼓勵自己的母親去嘗試寫作,有讀者每天在微信里給自己的奶奶念書里的故事。有做書的同行告訴涂涂,“你是在替我們做書,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就像紀錄片里講述的那樣:“時代的浪潮被一個個具體的人所吸收,成為命運,成為文學。”讀書,無論是為我們提供一種虛構的想象,還是把我們吞吐回鄉(xiāng)村和土地,都有著讓我們與時代共振的力量。
《但是,還有書籍2》在延續(xù)第一季的內容和風格的基礎上進行了拓展和升級。這一季仍致力于記錄那些可愛可敬、對書籍懷抱熱忱的編著者、創(chuàng)作者、愛書人,展現(xiàn)他們豐饒有趣的精神世界,定格這個時代爛漫動人的閱讀風景,希望讓第一季那枚點燃人們讀書興趣的小火花,繼續(xù)燃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