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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木水火土

      2022-06-14 21:35:46游利華
      文學港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曹魏婦人

      游利華

      是深秋,曹魏彥獨自走在陌生的路上,柔弱的陽光漸漸浸暖了他的發(fā)根,他抬起右腕的運動手表:1點20。雜木紛立,四圍靜寂,前面是個分岔口,支延出三條小腸路,曹魏彥停住腳步,擦擦額頭瞇眼打望。

      晚上到家,陶遠菊已經(jīng)出門了,周一到周五每天這個點,她都要去附近的托兒所幫忙,陪那些從幼兒園接過來的孩子玩耍,直到他們的父母下班來帶走。曹魏彥把陶遠菊做好的飯菜端上桌,聽見鑰匙轉(zhuǎn)開門鎖,知道是女兒,趕緊進廚房給她倒杯溫開水。現(xiàn)在,餐桌上空吊燈映出的影子,基本只有兩片,一片瘦細靈動,一片粗壯穩(wěn)重;以前,黃昏的吊燈映出的影子也是兩片,一片瘦細靈動,一片圓潤——那是陶遠菊,這些年,她越長越圓潤,也說不上胖,就是圓潤。

      將近三個月前曹魏彥辭了工,公司有條大家都知曉的規(guī)定,過了四十就得走人,曹魏彥并非不可替代的人物,當然也逃不掉,一恍惚,驀地抬頭,已經(jīng)吃過四十五的飯,恰逢近來遇上幾件不如意的事,他干脆以此為借口主動遞交辭職書,避免一年后被人事部叫去單獨做思想疏通的尷尬。

      新的夜晚與舊的夜晚一模一樣,不到八點,陶遠菊回家,洗澡,女兒寫作業(yè),曹魏彥看電視或是玩游戲,主要是玩游戲。陶遠菊剛認識他就發(fā)現(xiàn)他是個游戲迷,以前掛電腦打,現(xiàn)在換手機,無事做時他都在玩游戲。將近十一點半,女兒才勉強做完作業(yè),曹魏彥折進她房間,拿起平板電腦,點開軟件說該背單詞了。女兒哇哇哇地打呵欠,陶遠菊站在門口,懷里抱摞剛疊好的衣服:“要不先去沖個涼吧。”女兒當然不愿背單詞,聽見沖涼扭身就要起來,曹魏彥伸出大手按住她:“先背單詞,十分鐘不用,背完了再沖涼睡覺?!迸畠河挚鋸埖卮蛄藗€呵欠,這次還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陶遠菊皺皺眉:“早點睡吧,天天作業(yè)十二點,早上又天不亮起床,實在沒時間就不背了?!?/p>

      “不背了?”曹魏彥挑眉轉(zhuǎn)向她:“她英語從不及格,你說不背就不背了?”

      “我沒說不背,明天補回來?!碧者h菊抿抿嘴,松了口。

      “我以前英語也不好,就是靠背單詞,天天背十個,我做事你又來干涉,習慣是靠平時養(yǎng)成的。”曹魏彥有點上火。

      “我干涉什么?我就是提個建議?!碧者h菊回擊,不知道哪里惹著他了。

      “我做的事不用你管,你忙你的去?!辈芪簭┛纯刺者h菊懷里的衣服,又看看女兒,“我不管她,憑你,她高中都考不上。”他的大手猛地一揮,再次按住女兒,自己領(lǐng)頭背起單詞來。陶遠菊朝他翻個白眼,小聲咕嚕了句神經(jīng),幅度很大地轉(zhuǎn)身去房間放衣服。

      又折騰到深夜,曹魏彥并沒什么困意,鉆進小房間還刷了會視頻及朋友圈。跟陶遠菊幾年不同房了,有時他們會親熱,曹魏彥從未透露過他有點害怕親熱,整個過程,總是沒辦法集中注意力,大腦里塞著坨濃霧,這也是辭工的另一個隱晦的原因。三個月過去,他以為自己會稍好一點,但是沒有,那張鋪著奶黃提花床單的雙人床,在他眼里,并沒有小房間里窄得只容他一人的沙發(fā)床來得舒服。

      第二天周六,曹魏彥開車送女兒去課外輔導班。

      天氣很好,人在外面走兩圈能里外酥松。從教培機構(gòu)出來,曹魏彥沿著小路遛了一段,在社區(qū)公園做了會運動,依舊去益生湯館喝湯。

      益生湯館被一長溜店鋪擠在不起眼的角落,曹魏彥穿過斑駁的樹影,發(fā)現(xiàn)路邊店鋪又關(guān)掉一家。這兩年,新冠疫情的寒風吹得萬業(yè)蕭瑟,關(guān)門的店鋪越來越多,有的玻璃墻還貼著招租的廣告,這些廣告跟曹魏彥在別的地方看到的一樣,讓人懷疑出自同一家打印店。

      兩個多月前,他無意中路過這家益生湯館,十幾平米,店內(nèi)局促地擺著兩套深藍連條凳和樹脂快餐桌,彩色海報貼滿空白墻——生地龍骨湯、五指毛桃湯、杏仁豬肺湯……女兒上課還要兩小時,他回家也不是,不回又無處可去,店面雖然逼仄,卻干凈整齊,干脆跨進店內(nèi)喝湯。剛剛坐下,里間閃出一位跟他年紀相仿的婦人,婦人沒扎圍裙,蕾絲雪紡上衣配緊身牛仔褲,盤發(fā)長圓臉,邊倒水邊問他想喝什么湯。

      “我家是賣養(yǎng)生湯的,里面都有中藥材。”婦人笑瞇瞇的。

      曹魏彥扭頭看著墻上的海報,花花綠綠,光名字都讓他瞠目結(jié)舌,婦人就問:“你平時有哪里不舒服?”

      “腰吧,腰有點疼,還有點怕冷?!辈芪簭┫肓讼?。

      婦人點點頭,認真看看他的臉,像在面診,說聲好,轉(zhuǎn)身進了里間。不一會兒,就見她用托盤端著一盅熱氣騰騰的湯出來,小心擺在曹魏彥面前。

      以后每周六過來,曹魏彥都會來喝一盅湯,湯味鮮美濃郁,價錢也實惠,每次也都是喝同一款湯,有時婦人還會送他點自腌的脆蘿卜片,伴湯十分爽口。

      等湯喝到一半,店里就剩曹魏彥了。婦人坐在靠里間的收銀臺后,問他知不知道他喝的什么湯,曹魏彥搖頭。

      “豬腰湯,沒吃出什么怪味吧,我可是先把豬腰洗凈蒸熟才燉的,我家雖然做養(yǎng)生湯,可吃不出多少藥材味。”

      曹魏彥說了句夸贊話,問:“你這店開了多少年?”

      “十年?!眿D人答,“店小,老板,以前怎么沒見過你?”老板是本地對陌生男客人的固定稱呼。曹魏彥就回,以前沒空來接送孩子,都是媽媽來。婦人哦一聲,接著說起自己媽媽來,她媽媽特別會煲湯,廣東人嘛,頓頓離不開湯,她打小愛喝湯,手藝就是跟著媽媽學的。

      中午吃飯前,曹魏彥特意在床上賴著,裝作還在睡覺,他不想馬上過去跟陶遠菊面對面,他有點怕跟她對視,她的眼睛總是睜得又大又亮。陶遠菊叫了幾聲,沒等他,專心吃著飯,看上去還吃得蠻香,一塊肉配一口飯,就一口菜,又是擦嘴又是喝湯的。曹魏彥蹭到餐桌前坐下,她給他盛了碗湯,低頭繼續(xù)專心吃飯。曹魏彥也不吭聲,飯桌上只有他手機游戲發(fā)出的打斗響。

      基本上,陶遠菊是個性情溫和的女人,但上次,她朝曹魏彥發(fā)了火,她一定也記得,在曹魏彥看來,遠勝過前兩天晚上他倆的爭吵。

      還是在公眾場合。離職后沒多久,曹魏彥和她計劃了兩年的徒步東部海岸線終于變現(xiàn)。幾個小時高強度跋涉,二人屁股落進一家餐館皮椅內(nèi)便仿佛被焊住。雞煲煮好揭開,陶遠菊要調(diào)蘸料,小蔥香菜都在曹魏彥那頭,陶遠菊抬抬下巴示意他遞給她。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曹魏彥正在刷手機,刷完手機,他精神恢復了點,人也來了興致,故意慢騰騰的,先是將香菜小蔥撥了些進自己料碟,方才遞給陶遠菊半碟蒜蓉。

      “香菜?!碧者h菊又餓又累。

      “急什么,給你講個剛才看的笑話?!辈芪簭┚褪沁@樣,有時喜歡開玩笑,但在陶遠菊看來,不合時宜,許多時候,她當沒看見,懶得搭理或者接著做事。

      “香菜,快點?!碧者h菊厲聲道。

      曹魏彥把香菜遞給她,陶遠菊又厲聲道:“蔥?!辈芪簭﹨s笑嘻嘻地說:“急啊,我就想看你急的樣子?!?/p>

      陶遠菊火了,揚起手機,差點直接砸向曹魏彥,盡管并沒有真的砸出,曹魏彥還是本能地偏偏身子往后躲。由于動作幅度太大,旁邊桌的一對情侶不由朝他們望,陶遠菊不理也不看誰,騰地站起,探身抓過蔥碟。

      “好兇啊,你?!辈芪簭┲匦伦煤螅瑥牟璞谔鹧劬?,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說,“你行,原來你是這樣的人?!?/p>

      飯后午休,陶遠菊先進了臥室,曹魏彥也有點犯困,但他沒進臥室。他揉揉臉,翻出兩本書,桌上壘著一堆書,以前聽別人推薦和自己買的,想著等有空了慢慢看,白紙黑字四方框,看了一會兒,他打開電腦,搜出那書的電子版,同時將手機也聯(lián)上電腦,覺得比剛才精神了點,至少不那么犯困了。他拖過鼠標放大音量,隔壁房間的陶遠菊一定聽得見。

      這天他又發(fā)現(xiàn)了條新路。賦閑在家這段時間,幾乎都有好天氣,他都會外出走走,消食加散悶,在家跟陶遠菊大眼瞪小眼也無趣。要么坐地鐵,要么開車,到一處沒去過或是去過沒印象的地方,激活運動手表后,邁開步子亂逛,到處都有路。深圳竟然這么大,東門并不止他以前買小商品的騎樓,還有隔著深南大道的曬布路,那里有迷宮樣的無數(shù)條腸子路,農(nóng)民房、寫字樓、住宅區(qū),也迷宮一樣交錯盤結(jié),形色各異的小店鋪,曖昧迷離的眼神朝他瞪著眨著覷著,還描著紫的紅的黑的眼影。華強北步行街,他跟陶遠菊隔陣會來一次,第一次來,它還是工廠區(qū);第二次來它是服裝城;第三次來它成了電子城,據(jù)說全世界七八成的電子元器件都出自這條不足一里的街。這次,看不出它會變成什么,地鐵貫穿整條步行街,街兩邊圍著臨時施工墻,墻上刷著鮮紅的標語:加快轉(zhuǎn)型,建設更美好的未來。

      順著一條雙車道,曹魏彥拐進一片舊小區(qū)。

      不知長了多少年的榕樹一股腦沖上高空,傘狀枝葉陰了樓間道間所有空白,孩子大人在樹蔭下跑動閑坐,健身區(qū)那邊,還有不少大人孩子,扭著腰轉(zhuǎn)著輪踩著漫步機。曹魏彥邊走邊看頭頂高大的樹,天光自樹隙濾下,小魚樣在人身上游移,那些大人孩子,也成了小魚,吐著泡泡悠游于明凈的暖水中。他用手機拍了幾張照,有點斑駁的樓,聊天的老人女人坐在樹下石椅上。這讓他憶起少年那段時光。那時他進縣城讀高中,寄宿在姑姑家。姑姑姑父是公職人員,住的就是這樣的矮層老小區(qū),他每天穿過樓道,尤其在黃昏,夕陽將小區(qū)染得蜜黃,都忍不住想,以后也要住上這樣的房子。

      后來,他當然住上了這樣的房子。他是個極優(yōu)秀的孩子,曹家莊第一個大學生,高考保送至名校,研究生也保送,甚至工作也算保送。畢業(yè)后,直接來深圳進了公司,二十年中,曹魏彥一直待在那兒,公司很大,在全國全世界都有研究所和分部,深圳總部更是座巨大的小鎮(zhèn),里面什么都有,藥店、飯店、銀行、醫(yī)院、娛樂城、大型超市……沒結(jié)婚前,曹魏彥就住在公司內(nèi)的宿舍區(qū)。研究生畢業(yè),他另有一個留校的機會,為什么來深圳?誘人的薪資當然重要,可非惟一;其實還在高中,他就向往這個海邊的新興城市,海灣在他心中也是大海,無數(shù)條大大小小的船熨斗般來來回回熨壓波浪翻滾的海面。曹魏彥仰頭望望天空,稀稀拉拉的云靜止般移動,比時光慢多了,他并沒有后悔,是留校做老師還是來深圳做工程師,他覺得從工作來看差別不大,這并不是最關(guān)鍵的。

      再去益生湯館,曹魏彥聊起最近自己沒事就出門亂走。婦人認真看他兩眼,目光飄出去:“出門走走好,現(xiàn)在是秋天,金生水,水利腎?!?/p>

      有個男人坐在店里喝湯,男人剪鍋圈板寸,套紅色休閑夾克,由于人瘦干,本來挺有質(zhì)感的夾克被他的骨感折出皺巴,他喝湯的聲音很大,像店里刮起一股風。曹魏彥挑了處離他稍遠的位置。男人抹抹嘴,返身跟柜臺后的婦人嘀咕兩句,婦人木著臉點點頭,沒目送他出門。

      “熟人?”曹魏彥本能地問。

      “孩子他爸。”婦人依然木著臉。

      “那他怎么不幫你,店再小,多個人也輕松多了?!?/p>

      婦人拿起抹布擦桌子,語氣跟抹布樣輕飄飄的:“他不喜歡看店,喝完湯要去跟朋友打牌?!?/p>

      上湯時,婦人的手擦到曹魏彥,只是小塊皮膚飛快摩挲一下,曹魏彥覺出了溫熱與軟滑,但他沒動,眼皮仍耷拉著,捏起勺柄一點點拂去湯面的油脂。婦人今天梳了個頭發(fā),全部后攏的抓髻,露出白晳細長的脖頸,她架腿坐在收銀臺前,一只手揉著耳垂,目光有點慵懶:“老板,你是做什么的?”

      “技術(shù)?!辈芪簭┫肓讼?。

      “哦,技術(shù)啊,我孩子也在大學里學技術(shù)呢,大四了?!眿D人有點吃驚地答復,曹魏彥低下頭,等著她問他在哪家公司。人們都是這樣的,知道他在那家著名的公司后,會更細致再看他兩眼。可婦人并沒有,揉完耳垂,盯著手機回復剛剛收到的消息。曹魏彥聽她發(fā)完語音,喝下兩口湯:“你以前做什么的?不是一直開這個店吧?”

      “噢,沒,以前幫著家里蓋房子,結(jié)婚,帶孩子,幫家里管些雜事?!眿D人說。曹魏彥沒留心她說些什么,又想問那怎么來開店了,叮咚響起一個女聲:您有外賣訂單,請及時查收。婦人扭過身,按開電腦看了看,轉(zhuǎn)身進后廚備湯。

      湯味濃醇,曹魏彥連喝幾勺,婦人煲的湯十分靚,賽過他吃過的不少五星級酒店的。他嚼著片藥材,回想往事。二十年內(nèi),他其實在公司換過五次工作,這么大的公司,什么崗位都有。第三次是轉(zhuǎn)折,由于第二次的出色表現(xiàn),領(lǐng)導問他愿不愿意換到新部門做一把手。他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原來真是個新部門,從前所學完全用不上,只得重新培訓學習,憑著勤勞肯鉆的勁頭,幾年下來倒也平安順當。第四次的輪崗,他又選擇了換部門,聽說是公司將來會重點發(fā)展的板塊。至于第五次,是因為他跟新上司關(guān)系緊張,他考慮了兩個月,重新回到最初的老上級手下,但是老上級已經(jīng)疏遠了他,有時走廊或飯?zhí)糜鲆姡贿^寒暄兩句天氣飯菜。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這兩個多月,他終于有點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一次次地,他在黑寂的午夜依然睡不著,翻來覆去想第三次不該升職到新部門,要是繼續(xù)在舊崗位待下去,他就會是另一副模樣。

      “叮咚”,黃衣黃褲的外賣員推開玻璃門沖進來,涼風攪得細塵撲騰曹魏彥一臉。婦人探探頭在后廚喊:“馬上好?!贝黝^盔的外賣員垂頭松身落座,掏出手機,指頭靈活地劃拉屏幕,大白天的,刺眼的光也印亮了他的臉。

      陶遠菊照例在曹魏彥到家前已經(jīng)出門,晚飯擺在餐桌,白飯配他愛吃的煎秋刀魚。女兒四年級后上學不用接送,陶遠菊除了時不時參加姐妹團讀書會的活動,還找了這份幼托兼職。其實掙不到什么錢,但陶遠菊卻鄭重得很,飯局相撞都得推掉。陶遠菊以前工作也忙,女兒出生后沒人帶,不得不辭職,過得一陣,她連保姆都辭了,也不要父母幫忙。這些年,曹魏彥看著她一點點變化,他覺得,時間在陶遠菊這兒是扯面團的手,將她越扯越寬越扯越變形,關(guān)鍵是,她更加不愛打扮,發(fā)型十幾年不變,一張方圓臉任何時候都浮泛煙黃。曹魏彥建議她換個發(fā)型,她斜他一眼說這樣挺好的。曹魏彥工作忙得恨不能住在公司,根本顧不到家,陶遠菊倒也懂事,萬事都獨自打點得妥當,就是有點小心眼,見不得他深夜送女同事回家,好幾次他倆為這事吵過架,氣得曹魏彥直吼:你還真是天天閑的,無中生有,離婚離婚。

      女兒今天也要很晚回來,學校有活動,家里只有曹魏彥一個人。他換完衣服洗畢手,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躺在屋角那把按摩椅上玩游戲,不知怎么,今天沒什么興致,干脆閉上眼躺下按摩。按完摩,屋里似乎更靜了,靜得讓人心慌,他趿上拖鞋,故意拖出腳步聲,“踏、踏、踏?!睅组g臥室的垃圾袋都快滿了,曹魏彥盯著它們看了兩眼,轉(zhuǎn)一圈回來又看兩眼,去廚房找垃圾袋替換。到樓底扔完垃圾他想回去也一個人,不如在小區(qū)散幾步再上去。

      恰當飯點,人工湖邊一溜小而黃的地燈在對風對月默呆,夜來香叢中的鐵椅攤開腿腳,曹魏彥坐上那支出的平坦鐵大腿,往湖里扔顆石子,回憶不久前的事兒。

      那天他回公司簽協(xié)議。

      公司對待老員工還算友好,可以選擇保留股票分紅,收入當然不能跟在職比,但菜市場自由完全能保證,卻有個條件——他們將不得再從事相關(guān)工作,甚至不可能再進任何單位或公司。實際上,“可以選擇”四個字沒什么必要,據(jù)曹魏彥所知,沒有任何人選擇不保留。

      會議定在豪華的議會大樓,退休老員工每年一續(xù)簽,洋洋灑灑來了數(shù)千人。剛落座,他們就互相詢問以前就職的部門,交換微信號,手機號。都是以前的同事,雖然公司有數(shù)萬人從未見過,也很快熟悉開來,言談中夾雜幾個公司內(nèi)部流行的自創(chuàng)詞,人群不時爆出聲聲朗笑。會議準點開始,先是老板講話,老板人在國外,通過事先錄制的視頻播放,講了講今年的經(jīng)營狀態(tài),明年的戰(zhàn)略計劃。全公司沒有人不崇拜老板。曹魏彥其實從未見過他真人,但他的故事與傳說,早已在同事嘴里、報紙上、網(wǎng)絡里、電視里漫天飄飛。一個十足的傳奇人物,中年幾乎白手起家,賣過衣服,美容品,一頭扎進通訊業(yè)苦干,趕上信息產(chǎn)業(yè)大潮,三十幾年后,創(chuàng)造出連他自己也想不到的商業(yè)帝國。老板講完領(lǐng)導講,大家都聽得挺認真,昂著頭。走出會議大廳,曹魏彥跟隨眾人去飯?zhí)?,路上,他發(fā)現(xiàn)沒人戴口罩,深圳最近又出現(xiàn)一例新冠確診,大家都說說笑笑,討論中午吃什么。

      在飯?zhí)盟錾蠋讉€以前相好的熟人,兩個曾經(jīng)的下屬,一個同時進公司的老員工,于是,幾個人尋找位置聚坐。

      他們說起今天的工作,無非那些交付扯皮人事調(diào)整的事,但曹魏彥沒插嘴,既然已經(jīng)離職,就不要干涉這些。說完工作,他們又討論將要開展的團建,以及網(wǎng)上流傳的老板及某副總的八卦,曹魏彥被他們逗笑,偶爾插句話,就這樣,他吃光兩份贈送的飯后甜點。然后,他們也吃起甜點,其中一個說:“過兩周我搬家,你們都來玩啊?!?/p>

      “在哪兒,又買房子了?”另一個興奮地往前探身。

      “就在公司附近,壹城國際。”

      “哦,那房子漂亮,我也考慮過?!庇腥速潎@。

      曹魏彥含著口布丁,支吾道:“是不是門口有座噴泉廣場那個?我上次去看過,剛要進去,保安說車位滿了,我也懶得進了,那時好像才剛開盤,價格還算可以?!?/p>

      “那你可錯過了,現(xiàn)在可是暴漲得厲害?!眲偛刨潎@那人又惋惜道。

      “噴泉廣場?不對吧,壹城國際門口沒有噴泉,是個歐式小園林。”買房的人說。

      “是嗎?我記得有個噴泉的,應該沒走錯?!辈芪簭]接他的目光,盯著碟子里的甜點。

      “那會不會跑到邊上的小區(qū)了?那邊是有個帶噴泉的小區(qū)。”買房的人努力回想。

      “不知道,可能導航錯了吧?!辈芪簭┖呛堑馈?/p>

      “那你導航該更新了,要不要試試咱們公司新研發(fā)的那款?!辟I房的人擠擠眼。

      幾個人都笑,你一句我一句聲討導航,說電腦有時也亂來,還是自己的大腦靠得住。

      之后,他們幾個上樓去午休,下午工作量大,必須得午休充能。曹魏彥上不去,想進入辦公區(qū)得刷工卡。他站在樓下朝上望,望見自己以前上班的十一樓,靠東的窗,他的辦公位在那,冬天那個位置很舒服,能曬著太陽。

      此時,曹魏彥走在山頂上。前方,極長的細線路蜿蜒于山脊,彎啊繞啊,沒進草叢埋入云霧。曹魏彥覺得累,已經(jīng)爬了兩三個小時,他松開背包及拐杖,朝厚厚的雜草堆蹲下屁股,勾身拖過背包找水找餅干。

      草蔓滋,樹沖天,這是它們的世界。曹魏彥聞著被陽光蒸騰出的氣息,略干略苦略芳,他想,自己肚子內(nèi)也有草,這兩個多月,每周喝下的養(yǎng)生湯里含了好幾種藥草,婦人告訴他,那是補腎的,第一天,她就看出他腎不好。他拍拍腰,覺得那兒變結(jié)實了點,還有梆梆的回音。杜仲、巴戟、北芪,這些植物山上都有吧。曹魏彥打量四周,眼睛搜尋那些蓬勃的草木。婦人還說,她湯里的東西,其實什么都有,有花有草還有樹葉,草是真的草,樹葉也可能是路邊普通的樹葉,許多人不知道也不相信,實際只要把東西用對了,都是有用的。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接近黃昏,植物的氣息混和山氣從里到外整個將曹魏彥充塞包裹,他感到通身舒暢,右邊大腦像睡醒了,緩慢睜開惺忪的眼,他呼吸一口,右腦每個細胞都跟著呼應,它們能辨認出他吸下的這口氣里更細致的氣息,泥土的、樹葉的、樹皮的、花朵的、毛蟲的……從前,他一直懷疑自己的聽覺嗅覺,感覺先天性不靈敏,陶遠菊常說米其林三星餐廳在他這兒也不過街邊茶餐廳一檔。

      曹魏彥喜歡花草,公司的園區(qū),他以前再忙每天也必然逛逛,一度,覺得那兒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園林。荇草搖曳的人工河環(huán)繞半個園區(qū),其上跨過不同的橋,石橋、木橋、水泥橋,河上,黑天鵝們悠閑來去,河邊還有不少帶露天遮陽傘的風情咖啡館。

      當年剛進公司,它遠遠不能稱為巨鎮(zhèn),頂多算小村。曹魏彥看著一幢幢新樓筍高,一塊塊草坪展綠。無論換到哪幢樓辦公,身邊總有在建的新區(qū),曹魏彥就和同事打賭新區(qū)建好后會是什么樣,這簡直成了他們的趣事,結(jié)果也不會讓他們等太久,總會在半年或一年內(nèi)揭曉。二十年過去,依然有新區(qū)在建,曹魏彥心頭猛地一驚:自己或許看不到它的真實模樣了,電視圖片上那些不算數(shù)的,要是公司不邀請,任何人都不可能突破嚴格的防檢入園。

      那天開完會,他獨自轉(zhuǎn)了很久,最后,穿過長長的石橋,搭上一輛駛過來的內(nèi)部小火車。

      “北京站”是他上車的地方。小火車扭著腰身,蜿蜒于綠樹紅花溪橋中,“巴黎站”“倫敦站”,曹魏彥定定眼,“紐約站”,每一個站,皆筑有當?shù)靥厣ㄖ?,造出相關(guān)氛圍環(huán)境,逼真得難辨真假。咣當咣當,曹魏彥看著窗外汩汩流逝的事物,植物、建筑、稀拉的行人被拉扯得變形,成絲、片,他的影子隱隱投映在對面玻璃上,被絲、片們不停反復刷掃推涌,他覺得它會痛,感到后腦勺真的有了絲絲痛感,禁不住閉眼不看它。咣當。小火車轉(zhuǎn)了好大一圈,門突然洞開,廣播終點站已到,曹魏彥猛地睜開眼,沒留心聽方才的報站。

      女兒漸漸接受了曹魏彥的安排與節(jié)奏,每天堅持背單詞,周末閱讀加刷題,課外輔導班例行隨堂測,竟然破天荒地跨入優(yōu)秀。

      曹魏彥邊刷微信邊喝湯。收拾完鄰桌客人用過的碗筷,婦人問他有什么喜事,曹魏彥抬起頭:“有人發(fā)笑話,對了,你兒子成績好吧?”

      “年年獎學金,打小就懂事獨立,就是越大越不愛跟我說話,男孩子嘛,可以理解?!眿D人面露欣慰,欣慰里有得意,返身進后間給客人打包,表情還凝在面上。忙完這些,她坐到曹魏彥對面:“以前跟你說過我們一家都愛喝湯吧,其實,我爺爺和我爸都是開湯館的?!?/p>

      “百年老店啊?!辈芪簭@訝地脫口而出。

      “他們在另外的地方開,那房子早拆了。”婦人搖搖頭,環(huán)視一周,“這兒以前是片墳場,連房子也沒有?!?/p>

      “那湯配方都差不多吧。”曹魏彥問。

      “大致差不多吧,十年前的湯跟現(xiàn)在的湯肯定有變化的?!眿D人垂頭低眉,“當年我媽說做店做傷關(guān)了,十年前,她卻托夢給我,說看見我在開店。”

      “她是想你了吧。”曹魏彥自言自語。

      婦人已經(jīng)起身去了后間,過了一會兒,她探身招呼曹魏彥:“老板你能幫我個忙不?”

      原來婦人讓他幫忙將一筐蘿卜提上二樓。

      二樓鋪有挺大的天臺,近百平米,有個廁所及帶水龍頭的簡易水泥操作臺,天臺邊緣種著些石斛、菊花、蔥、蒜,陽光溫晶,幾大面竹匾內(nèi)曬著些蘿卜片、霸王花、陳皮、檸檬片,它們也閃著溫晶的光,懶洋洋地攤開身子。

      “你還有這些愛好啊?!辈芪簭┩Τ泽@的。

      “都是店里用的。”婦人淡淡的。

      “買就是了,這些東西賤得很,又多又便宜?!辈芪簭┎骈_手指戳進陳皮,一股微微刺鼻的干香溢上來,讓他差點打噴嚏。

      “我喜歡自己曬,反正不麻煩,衛(wèi)生,更主要的,我就愛看它們攤在陽光下一天天變干變香。”婦人也將手叉進陳皮,查看成色。

      “腎現(xiàn)在該好點了吧?!鳖D了頓,婦人扭頭看他。

      曹魏彥點點頭。婦人又說:“一周一次不夠,你最好天天喝,再喝上半個月就差不多了,這方子還是挺有效的,我待會把藥材做法寫給你,你回去照著做?!闭f完她扭身退進后面的廁所。

      后間位置不大,廁所幾乎就在曹魏彥身后,廁所門是輕薄的鋁材,根本不隔音,幾聲窸窣后,曹魏彥就聽見一陣嘩啦啦的響聲,他知道,那是婦人小解的聲音,如一條小溪流,歡快流暢。隨著溪流,他覺得自己下體也有了熱乎的流動感。

      婦人與曹魏彥交換了手機號碼,曹魏彥存下湯方,點開她的個人主頁,除了“益生湯館”四個大黑字,空茫茫一片。他的手機一如往常沒有個人信息,這三個月,手機界面異常干凈,如果陶遠菊和廣告不找他,幾天也沒人會跳出來;群消息早已被他解開屏蔽,十幾個群,一閃一閃地爭搶往前跳。曹魏彥點開那些群,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件事:里面都有他的發(fā)言,有的還有一長溜,物業(yè)群、家長群、同學群……他數(shù)了數(shù),近乎他的發(fā)言最多!什么時候竟然成了話癆?倒是有一個群例外——公司離退員工群,那個群里,他的發(fā)言被更多的發(fā)言蓋住,有的人分享新聞,有的人鏈接小文章,更多八卦公司的事,有個叫隨緣的人問:你們想好以后做點啥沒?有人回答:先休養(yǎng)。還有人答,是啊,休養(yǎng)身體,我都休養(yǎng)三年了還沒好。

      休養(yǎng)。他自己也是這么說的,對所有人。

      “咚”,陽臺有東西掉落,駭曹魏彥一跳,是拖把,沒掛穩(wěn)當砸到花盆。掛好拖把,曹魏彥靠著欄桿發(fā)呆,晚上降溫了,幽冷如千萬隱形細菌直侵肌骨,他的心臟瞬間被這幽冷細菌侵占——往下沉墜,他伏靠欄桿,等心臟恢復知覺,凝望樓頂上方灰黑的天,厚重的云層后,鉤月似有似無。重新點開屏幕,他退出幾個群,手指定了幾秒,也刪了公司離退群,當初別人拉他,說是這群里信息量大,他指的是群里偶爾會發(fā)布一次性臨時工作通知。

      多年養(yǎng)成的生物鐘是七點,曹魏彥按點醒了,但他依舊沒起床,翻個身繼續(xù)呼嚕,回籠覺是被陶遠菊吵醒的。

      陶遠菊一手握掃帚,一手拿抹布,朝床上瞟瞟,沒吭聲徑直朝窗邊去,抬起手臂“嘩啦”扯開窗簾。曹魏彥知道她進來搞衛(wèi)生,他眨眨眼躲閃忽然刺入的光,掀開被子掙扎著爬起床。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待會洗臉時幫我打盆水來,窗戶好久沒抹了?!碧者h菊沒扭頭,認真抹窗。

      吃完早餐,曹魏彥晃出門,沿著小區(qū)周圍散一圈步,猶豫一番,這才鉆進藥店。小妹問他買什么,他支支吾吾,掏出手機給她看。路過生鮮超市,他又鉆進去買了只豬腰?;氐郊姨者h菊早已經(jīng)做完衛(wèi)生,躺在防滑墊上,伸腿抬腰練瑜伽,聽網(wǎng)課。網(wǎng)課一定是讀書會推薦的,陶遠菊買了不少網(wǎng)課,“你好,歡迎一起討論生活的真相?!甭牪磺逭f些什么,但經(jīng)過處理的聲音挺動聽的。

      廚房還沒生火,曹魏彥洗好藥材把豬腰放進鍋里隔水蒸。陶遠菊聽見動靜,走過來問:“煮飯嗎?”見灶臺上并沒有菜,又問,“煲湯啊,今天太陽怎么從西邊出來了?”是的,平時曹魏彥幾乎不煮東西,頂多燒開水煮煮速凍餃子。

      “朋友推薦的,最近腎不好,試試看吧。”曹魏彥沒打算隱瞞,這種事不說,陶遠菊也感覺得到。

      果然,陶遠菊露出個詭異的笑,瞄瞄他的腰,曹魏彥本能扭過腰,陶遠菊又笑,笑出兩只小酒窩,曹魏彥心里動了動,一把抱住她往臥室拽。

      事情竟然辦得酣暢淋漓,至少三個月啦。倆人像吃飽晾曬肚皮的小動物,暫時平躺在床上,有香味自廚房飄溢而來,陶遠菊翻了個身:“你這湯方,是不是女兒上課那邊的湯館女老板告訴你的?”

      曹魏彥被什么兀地扎刺,身子緊了緊,“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去過那家店?!碧者h菊說,“那老板娘可是個怪人?!?/p>

      “怎么怪?”曹魏彥追問。

      “她是本地人?!碧者h菊嘴角掛著神秘的笑,“家里有兩幢小樓,卻跑來開店,連她老公也說她無聊?!?/p>

      說完陶遠菊就溜下床去陽臺晾衣服,留曹魏彥獨自怔愣。他知道她的習慣,洗衣機一叫停就會馬上開晾,像多放一會衣服便臭在洗衣機內(nèi);還會晾得整整齊齊,襪子一只只抻直夾得如展示品。

      出門漫走漸漸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如器官于人體。塘朗山是一脈橫切半個深圳的山系,曹魏彥沿著山脊從西穿越到東,一路上基本能看遍深圳的主城區(qū)。山脈把城市切出均勻的兩半,左邊關(guān)外,右邊關(guān)內(nèi),風景差異挺大,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左邊房子比右邊矮點舊點,街道細點亂點,曹魏彥知道,再過幾年,兩邊會越來越像。

      太陽轉(zhuǎn)眼顯出老態(tài),風再吹兩波,它就真的止不住地老皺,沒了起先的精力,腳底打滑緩緩往山腳墜,夜霧無息地漫生氤氳,把所有事物潤出水墨感。曹魏彥找了塊干凈地方坐下,看夕陽。夕陽此刻是深紅的,剛才還是褐黃的,跟以往印象中不一樣。又一波風吹過,水墨愈濃,最深的墨沉淀出山腳前綿延無窮的樓與路。曹魏彥想起剛畢業(yè)那年在華山上看過的日出景象,不禁有些驚奇,日出和日落原來如此相像。

      拐至山腳,恍然發(fā)現(xiàn),這兒離益生湯館并不遠,于是,索性再走點路去喝盅湯。

      店里坐滿了人,說坐滿不過六七男女,婦人端湯拿碗穿梭其間。看見曹魏彥,她笑著招招手:“你要不要現(xiàn)在跟他們拼桌,不想拼桌等一會兒也行?!辈芪簭]揮手:“打包吧,打包一樣?!?/p>

      這回他點了霸王花龍骨湯,三份,付款方式用了現(xiàn)金,手機沒電了。

      陶遠菊正在屋里和餡,只見她系條花圍裙,臉上身上全是白面。曹魏彥把湯放上灶臺,進屋將手機插進充電座,陶遠菊說:“洗干凈手來包餃子,早就想包頓餃子吃啦,以前我一個人太麻煩?!?/p>

      “我不會包啊?!辈芪簭┰谖堇锎?。

      “容易,看兩個就會?!碧者h菊催他。曹魏彥擱下手機。

      揉面扯面搟面,想不到陶遠菊這個從小吃稻米長大的南方人竟如此嫻熟,她給曹魏彥示范,教他如何將餃子包出好看的彎角再包出元寶肚,曹魏彥竟然一學就會。

      他倆就這樣,你一張張皮地搟,我一只只餃地包,窗外天色一點點地深,室屋無聲,虛白叢生,似乎有條無形的軌道,載著一切往前順滑。曹魏彥抬起頭,發(fā)現(xiàn)報紙上整整齊齊堆滿白胖的餃子,它們個個鼓著實心肚,氣定神閑地蹲坐于蜜黃的燈光下,曹魏彥努努嘴,忍不住學它們的樣兒鼓了鼓肚腹。7BABC786-E2B3-40A2-B8AD-50B3A3393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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