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人請你揮揮手

肖遙

顧愷之的畫《洛神賦圖》中，曹植一行走到煙波浩渺的洛水之濱，邂逅了“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洛神，女神凌波微步、飄忽徘徊。曹植和洛神不能接近，甚至不能交流，他們只能遠遠地互獻歌舞來表情達意。盡管最終人神殊途，但他們收到了彼此的心意。

這種對途中邂逅的陌生人的好感，在布勞提根的小說《德國假日》里寫得很“騷情”而純真。以至于像布勞提根這樣幽默、刻薄的作者，都要提醒自己“我擔心太多的幽默會毀掉這個故事”。故事里，一群20歲出頭的德國男孩坐在旅游大巴上觀光，一輛大眾汽車從旁經(jīng)過，靠窗的男孩注意到車上的美少女，立刻招呼朋友們圍觀。第一次意識到男孩們的目光，副駕座上的短發(fā)女孩局促不安地玩自己的頭發(fā)。當兩車又一次并駕齊驅，男孩們爭相把臉緊貼在窗戶上看，他們“滿面笑容，打情罵俏”，女孩回以一種曖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猶如一個完美的高速公路蒙娜麗莎。兩車你追我趕，當再一次并排以每小時60英里的速度前進時，這位金發(fā)碧眼的短發(fā)女孩給了男孩們一個大大的微笑，開車的長發(fā)女孩也沖他們熱情地揮了揮手。男孩們的手好像幾面旗幟一樣揮舞著，以每分鐘一英里的速度調情和微笑。

這種“疑似驚鴻照影來”在胡里奧·科塔薩爾的小說《游戲的終結》里，則通過孩子的眼睛呈現(xiàn)得哀而不傷。三個小姐妹在玩一個游戲，她們沖一列經(jīng)過的火車擺造型。久而久之她們吸引到了粉絲，第二節(jié)車廂的一位金色卷發(fā)、淺色眼睛的男孩，看到她們會打招呼，會露出大大的笑容，還會扔下一張綁在螺釘上的小紙條來表達欣賞。他被萊蒂希亞裝扮的“尼羅的維納斯”和“中國公主”傾倒，并不知道患有麻痹癥的她只能扮雕像。終于，他在紙條上邀約她們見面，但令他失望的是最想見的萊蒂希亞沒來，他只收到了她的一封信。第二天，萊蒂希亞偷偷戴上了媽媽的珍珠項鏈和姨媽的紅寶石戒指，頭發(fā)上插了孔雀毛，圍上玫瑰色的面紗，她雙手指天，頭往后仰（這是她能做的唯一的動作），連她的小姐妹都覺得“她美極了，這是她扮過的最美的雕像”。雖然她沒有勇氣讓喜歡的男孩看到她的殘疾，但是她打算拼盡全力向他致意。而他“將身子探出車窗，只看她一個人…… ”

“驚鴻一瞥”未必是視覺上的，甚至可以和愛情無關，只關乎心靈的剎那感動。朋友阿貓講了個故事，前段時間，她在一個酒店隔離，足不出戶的焦慮讓她差點患上幽閉癥。盡管她努力勸說自己權當在度假，但每晚零點的核酸檢測就像是灰姑娘的舞會鐘聲，一秒把她打回原形，不習慣熬夜的她總失眠。直到有天晚上換了一位檢測人員——她迷迷糊糊打開門，從略微佝僂的腰，看出他不年輕了。這晚的核酸檢測，沒讓她感到以往的惶恐——他拿出棉簽，就像拿著一個小刷子對著一個珍貴的瓷器。做完核酸以后，他低頭整理樣本，就著昏黃的光線，動作有點慢，她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立刻關門，捕捉到她的遲疑，他欠身道了句“打擾了?！彼簿狭艘还f“辛苦了?！眰z人都被這個互動給逗樂了，愉悅地互道“晚安”。她才想起連日來做核酸的小伙子總讓她自慚形穢的原因，不是因為防護服也遮不住他的玉樹臨風，而是他動作，用敏感的阿貓的話說“就像是舉著一把馬桶刷子”。

此后，每晚隔門聽見他這位佝僂著腰的大白，呼啦呼啦走過來的聲音，阿貓說 “聽上去五彩斑斕”。想起前段時間看黎紫書的小說《流俗地》，盲女銀霞能從人的動作里聽出表情，能從走道里鎮(zhèn)流器的聲音聽出鄰家男孩對她的情愫，當時阿貓覺得不可思議，現(xiàn)在她信了。就像在這個深夜的孤島上，沒有過多的言語和交流，隔著面具、口罩和防護服，卻分明地體察到了他的溫情和善意。面具之下，反而更清晰地呈現(xiàn)出人心的不同溫度和底色。這一點點來自陌生人的尊重、耐心和溫暖，令阿貓得到了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