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安憶(中國上海)
行李前的馬路上沒有一棵樹,太陽就這樣直曬下來。他已經(jīng)將八大包書捆上了自行車,自行車再也動不了了。那小伙子早已注意他了,很有信心地騎在他的黃魚車上,他徒勞地推了推車,車卻要倒,扶也扶不住。小伙子朝前騎了半步,又朝后退了半步,然后說:“師傅要去哪里?”他看了那人一眼停了一下,才說:“靜安寺?!毙』镒泳驼f:“十五塊錢?!彼f:“十塊錢?!毙』镒佑终f:“十二塊錢?!彼贍帲@時候,知了突然鳴了起來,馬路對面原來有一株樹,樹影團團的。他泄了氣似的,渾身沒勁。小伙子躍下黃魚車,三五下解開了繩子,將書兩包兩包地搬上了黃魚車。然后,他們就上路了。
路上,小伙子問他:“你家住在靜安寺?”他說:“是?!毙』镒佑謫枺骸澳慵矣性「讍幔俊彼X起來,心想這人是不是要在他家洗澡?便含含糊糊地說:“嗯?!毙』镒咏又鴨枺骸澳闶窃谀睦锷习啵俊薄皺C關(guān)”?!澳悄銈儐挝焕镉性「讍??”小伙子再問,他說:“有是有,不過……”他也想含糊過去,可是小伙子看著他,等待下文,他只得說下去:“不過,那浴缸基本沒人洗,太大了,需要很多熱水。”
路兩邊的樹很稀疏,太陽烤著他倆的背,他倆的汗衫都濕了,從貨站到靜安寺,幾乎斜穿了整個上海。他很渴,可是心想:如果要喝汽水,要不要給他買呢?想到這里,就打消了念頭。
小伙子又問道:“你每天在家還是在單位洗澡呢?”他先說“在家”,可一想這人也許是想在他家洗澡,就改口說“單位”,這時又想起自己剛說過單位浴缸沒人用,就又補了句:“看情況而定?!蹦侨私又鴨枺骸澳慵业脑「资谴筮€是?。俊彼坏靡训卣f:“很小?!薄霸鯓有??”“像我這樣的人坐在里面要蜷著腿?!薄澳悄憔褪且阉艥M,泡在里面;或者就站在里面,用臉盆盛水往身上潑,反倒比較省水?!薄笆堑??!彼饝?yīng)道,心里卻動了一下,望了一眼那人汗淋淋的身子,想:其實讓他洗個澡也沒什么??墒窍氲脚苏f過“廚房可以合用,洗澡間卻不能合用”的一些道理,就再沒想下去。這時已到了市區(qū),兩邊的梧桐樹高大而茂密,知了懶洋洋地叫著。風(fēng)吹在熱汗淋淋的身上,很涼爽。他渴得非常厲害,他已經(jīng)決定去買兩瓶汽水,他一瓶,那人一瓶??墒锹愤厖s沒有冷飲店。
郭寧油畫 休漁
“我兄弟廠里,天天有洗澡?!毙』镒痈嬖V他。他想問問小伙子有沒有工作,有的話是在哪里??伤麘械谜f話,正午的太陽將他烤干了。望了望眼前明晃晃的一條馬路,他不知到了哪里。他想,買兩瓶汽水是刻不容緩了。那人也想是渴了,不再多話,只是埋頭蹬車,車鏈條吱吱地響,他們默默騎了一段。他終于看見了一家冷飲店,冰箱轟隆隆地開著。他看到冷飲店,便認(rèn)出了路,知道不遠(yuǎn)了,就想:忍一忍吧,很快到家了。為了鼓舞那人,他說:“快到了,再過一條馬路,就有條弄堂,穿過去就是?!毙』镒诱褡髁艘幌?,然后說:“這樣的天氣,你一般洗冷水澡還是熱水澡?”他支支吾吾的,小伙子又說:“冷水澡洗的時候舒服,熱水澡洗過以后舒服。不過,我一般洗冷水澡就行了。”他心里一跳,心想這人真要在他家洗澡了,洗就洗吧,然而女人關(guān)于浴缸文明的教導(dǎo)又響起在耳邊,就沒搭話。
到家了,小伙子幫他把書搬上二樓。他付了錢,又從冰箱里倒了自制的橘子水給小伙子喝。小伙子很好奇地打量他的房間,這是兩間一套的新公房,然后說:“你洗澡好了,我喝了汽水就走?!边@一會,他差一點要說“你洗個澡吧”,可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那人坐了一會,喝完了橘子水,又問了些關(guān)于他家和單位的問題,就起身告辭了,出門后說:“你可以洗澡了?!?/p>
剛剛講好價格,把八包書搬上車,小伙子居然問他家有沒有浴缸,而他覺得小伙子是不是想在自己家洗澡,因為女人說過“廚房可以合用,洗澡間卻不能合用”的道理,兩個人的誤會就這樣開始了,也間接地透露出了一點特大城市的生存環(huán)境。小伙子不停地詢問,他總是躲閃著回答。兩個人的所思所想都暴露在讀者眼前。讀完全文,回過頭去尋找小伙子何以會問起洗澡一事,只有一句話:“小伙子早就注意他了?!笔切』镒勇劦搅恕拔摇鄙砩系漠愇叮€是早就知道“我”這類人的異樣,亦或是小伙子問得無禮。作者只是作了呈現(xiàn),一切都要靠讀者自己去感悟。洗澡一詞在這里頗有喻意。(李永康)
郭寧油畫 漁家敘舊
小孩子的時間都是放大的,所以,在我們五年級的時候,看剛進校的新生,覺得他們實在是太幼稚了。在我們這所校舍十分緊張的小學(xué)里,教室都是一室多用。我們班級的一間,在中午散學(xué)后,就做了一年級生的飯廳。
總共大約有二十來名學(xué)生,中午家中無人,就在學(xué)校吃飯,由一名衛(wèi)生老師,到里弄辦的食堂打來飯和菜,分給他們。所謂衛(wèi)生老師,就是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的一名醫(yī)務(wù)員,粗通保健常識,主要用來應(yīng)付學(xué)生緊急發(fā)生的事故,其實也要兼做一些雜活。這名老師年屆中年,戴副眼鏡,顯然不是個干活利落的人,每每忙得汗流滿面,眼鏡落到鼻尖上,頭發(fā)黏在腮上。尤其是分菜,眼睛沒有準(zhǔn)頭,總是一碗多一碗少,再將多的舀給少的,少的又成多的了。終于分停當(dāng),她便袖手坐在講臺邊上,監(jiān)督小孩子們吃飯。小孩子們一律低了頭,努力地扒飯,咀嚼,可憐他們連筷子都捏不牢呢,飯菜也不一定對他們的口味,但他們總能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將他們的定量吃下去,最終完成任務(wù)。
我們下了課后,總不急著回家,而是擁在窗口,看小孩子吃飯。然后,慢慢地,我們便潛進去幫著分菜分飯。那位老師對我們的擅自插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dāng)然她不好派我們工,但我們的幫助很是有用,解決了她的困難。有一次,她主動從小孩子們的伙食中,取出一塊面包讓我們幾個分食,表達對我們的感謝。于是,再漸漸地,我們得寸進尺地,開始給小孩子們喂飯。他們和我們顯然要比和老師親近,因我們沒有老師的威儀,他們喊我們“大姐姐”,很依賴地望著我們,我們給這一個喂飯時,那一個還流露出妒意。所以,我們很忙乎,往往耽誤了自己回家吃飯。
我們喂飯最多的是一名女生。她個子挺高,比同齡的男孩子幾乎高出一頭,皮膚特別白皙,長臉,尖下巴,短發(fā),她顯得有些大,屬于那種從小就有淑女風(fēng)范的女生。她吃飯最慢,而且勉強,就好像沒有什么食欲似的,總也不能將她的那份吃完。給她喂飯也很困難,倒不是說她不聽話,相反,她很合作,一勺飯送過去,她極力張大了嘴含進去,然后開始咀嚼。她咀嚼的過程很長,中途幾次下咽,都難以完成。最后幾乎是直著脖子將這一口東西吞下去,看了也叫人不忍。有幾次我們沒了耐心,放下她,照顧另一些孩子,這時候我們看見她的眼光,她用祈求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們才知道她格外地需要我們。
在這漫長的喂飯過程中,我們會問她一些問題,她顯然是想留住我們,生怕我們丟棄她,就很積極地回答我們。她說話的聲音尖而細(xì),就像唱歌的人用的假聲,并且很急驟,有一點類似聾子聽不見自己聲音的說話,無法調(diào)節(jié)音高與頻率。從此來看,她大約是很少開口說話、與人打交道的。本來都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和一個小孩子,能有什么話題呢?可是不曾想,事情竟變得嚴(yán)肅了。好像是問到她的媽媽,她的回答忽然令人費解起來,似乎是,媽媽走了。走呢,也不是一般地走,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內(nèi)容:她夜里被吵醒,有一具煙灰缸敲碎了另一件什么東西;還有一日,一名什么親戚上門;再有,誰的哭泣。最終,有一日,她從幼兒園回家,那時,她在幼兒園的大班,路上,父親對她說,媽媽走了。她說著這些的時候,嘴里始終含了一口飯,她幾乎是帶了一種急切的心情,尖著聲音快快地說。當(dāng)我們勸她慢些說時,或者咽下飯再說,她并不聽,依然徑直地說下去。然后,就有很細(xì)的淚珠沿著她秀氣挺直的鼻梁,緩緩地流下來。飯已經(jīng)全冷了,時間也不允許了,老師過來收走了碗碟,我們?yōu)樗龘?dān)心,下午要餓怎么辦?她說不要緊,她有餅干,說著就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鋁制飯盒,給我們看。飯盒上箍了牛皮筋,里邊整齊地放了蘇打餅干,滿滿一盒。她說是她父親替她放的,我們看見了一雙父親的細(xì)心的手。她蓋好飯盒,重新箍好,放回書包,走出了教室。那位老師對我們說:“你們不要問她太多,她的媽媽和爸爸離婚了?!薄盀槭裁茨兀俊蔽覀儐?。老師囁嚅了幾句,到底也沒說出什么來,只是又叮囑一句:“不要再問了?!?/p>
過了幾日,是一個周末,下午沒課,吃過午飯,家長們便將孩子接走了。于是,我們看見了她的父親,一個也是蒼白的、斯文的、憂郁的男人,沒有一點笑容,卻是溫柔地將女兒抱到自行車后架上坐好,然后自己從前邊跨過橫梁,坐上車墊,騎走了。
這種文字就像靜水深流,表面很平靜,內(nèi)里卻波浪洶涌,讀完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靜,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一位從小就有淑女風(fēng)范的女生,對旁人問話的回答令人費解。她對母親的思念,說起來連飯也咽不下去,“就有很細(xì)的淚珠沿著她秀氣挺直的鼻梁,緩緩地流下來”。父親給她準(zhǔn)備的蘇打餅干,又讓“我們看見了一雙父親的細(xì)心的手”。我們只能窺見到這個家庭的冰山一角。優(yōu)雅的文字與敘述內(nèi)容的有機契合,讓人思考不完美的人生,如何上演,我們應(yīng)該怎樣度過。(李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