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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豐子愷的沙坪小屋

      2022-06-16 11:03:20冷江
      火花 2022年5期
      關鍵詞:沙坪江流電燈

      冷江

      1942年秋,重慶沙坪壩的一塊平壩上,一座簡陋的竹制小屋正在建造中。屋子的墻是用竹片做成緊密的籬笆式,涂上泥,外面再刷上一層石灰,而且這外墻的石灰必須是灰色的,里邊才刷成白的,因為要避免被日本鬼子的飛機識別。由于墻壁太薄,夏天早上東邊的太陽曬上來,東墻熱得幾乎可以烤燒餅。室內(nèi)是泥地,有時可以看見老鼠鉆來鉆去。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有一個院子,所謂院子也只是用竹籬四周圍起來,大約二十方丈的面積。

      房屋的主人是一個終日穿著青布長衫的中年人,戴了一副眼鏡、蓄著濃密的胡須、文質(zhì)彬彬,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看起來,他并不很介意環(huán)境的艱困,倒是有一股子顛沛流離中終得安頓的欣慰感。他一邊指揮著工人按照他的圖紙緊張施工,一邊對著房屋的門楣沉思,突然他雙手合十輕輕一拍,興奮地叫起來:有了,咱們就叫它沙坪小屋吧。很快,這家人就搬進了小屋,過起了與當?shù)厝艘粯拥钠匠I睢?/p>

      有鄰居送過來一棵芭蕉,種在了屋子的西北角。屋子主人很喜歡,口中不停吟誦什么,后來有文化的人解釋說那是宋朝大詞人蔣捷的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鄰居們很快注意到了這家主人還有許多的與眾不同的地方。

      先是生計上與眾不同。住在這一帶的人家,大多都有一份正當?shù)牟钍?,不是教書,就是做工,也有在政府謀公差的,總之早出晚歸,來去匆匆??蛇@小屋的主人卻終日縮在屋子里,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寫寫畫畫,一大家子全靠他的畫糊口。有人見過他的畫,很特別,與中國人傳統(tǒng)的畫大不同,畫里的景物線條簡單,人像呢則寥寥數(shù)筆,勾畫個輪廓,人的眼睛鼻子嘴都不分明。這也叫畫?很多人納悶。但還是有很多有頭有臉的人慕名而來,付了錢,興沖沖捧了墨寶回去。

      這些畫里面,有一幅畫,很令人費解。畫了一堆亂石橫在奔騰的江流中。有認識字的讀出畫上的題跋,原來這幅畫名叫“江流石不轉(zhuǎn)”,請教懂行的人,解釋說這可大有來頭。當年唐朝大詩人杜甫有一首詩頌揚諸葛亮的,里面就有“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你再看那兇惡的江水,任它如何橫沖直撞,可這石頭始終我自巋然不動。這么一點撥,大伙也就似乎慢慢琢磨出了一點門道,嘴上或許還說不上來,但每個人心里面卻都涌上來一股子沖天的豪氣,不免對這屋主人、對這畫者有了更多的欽佩。

      其次是點燈上與眾不同。抗戰(zhàn)期間,為避免暴露,政府實施了燈火管制,雖然重慶彼時已經(jīng)有了電燈,但不許開,另也為了節(jié)省,大多人家晚上并不亮燈??蛇@屋人家每晚上都亮起煤油燈,微弱的燈火搖曳著,屋里面的主人正襟危坐,很晚才睡去。晚上寫字畫畫,自然要有亮光,可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屋主人還有另一樣嗜好,那就是喜歡喝點小酒。

      他喝的酒也與別人不同。他從不喝白酒,只喝重慶黃酒。即便有朋友從外地攜來紹興著名的花雕,屋主人也還是揀這口味大不如的渝酒喝。有人好奇想打探個究竟,屋主人擰著胡須,微微笑道:“此酒與彼酒,有何不同?都只不過是醺醺而不醉也!何況讓紹酒坐飛機,又與讓洋鬼子坐飛機有何區(qū)別?”看著這家人圍在煤油燈下,于濃濃的酒香中人人喜笑顏開,不免生出很多的羨慕來。

      時光長了,鄰里們也都知道這男主人姓豐,于是都稱其豐先生。

      豐先生的畫并不頑古,畫的內(nèi)容總是隨著時局變化而變化。從東京大爆炸到墨索里尼被殺,從德國完敗到獨山收付,從波斯坦宣言到日本投降,幾乎每一次喜訊都能在他的畫里找到答案。最讓大伙難忘的是他那幅《勝利之夜》的畫。畫面的正中央是一盞明晃晃的電燈,燈下一男子向燈光處舉著幼兒,旁邊的妻女笑著,妻女的旁邊是一只貓咪似乎也在笑著。這幅畫簡直就是這一大家子的平素生活寫照,讓任何人看了都情不自禁地高興。是啊,日本投降了,中國人終于可以喜見天日了,重慶可以點燈了!

      然而,很快大伙也都得到了一個并不讓人開心的消息,那就是豐先生全家要回老家去了。他的老家在浙江桐鄉(xiāng)。臨走前,豐先生將這個陪伴了他們?nèi)胰甓鄷r光的小屋轉(zhuǎn)賣給了當?shù)厝?,還有他們家看家護院的那只大鵝也送給了朋友。

      臨走前的最后一晚上,鄰里們注意到,豐先生家的電燈徹夜未熄,明晃晃的燈光一直閃亮著,照著山城重獲自由的夜空。

      多年以后,有人在報上看到了豐先生寫的回憶文章,說他懷念沙坪小屋,懷念那頭喜歡熱鬧的大鵝,懷念那溫暖的燈光和燈光下獨坐微醺的時光,那種興味在別處永難再追尋了。文章的作者署名豐子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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