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林穗芳是編輯學家,也是編輯學導師。他獨有的編輯學理論品格是,以語言學為理論基礎和方法規(guī)范,以一生的編輯出版實踐為經(jīng)驗材料,以編輯學為目標,反復錘煉、鍛造編輯學、出版學核心概念,再試圖以概念體系壘造可能的理論體系。
[關鍵詞] 編輯學家 概念結(jié)構(gòu) 編輯學方法論 理論品格
[中圖分類號] G23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22) 03-0005-08
Lin Suifangs theoretical quality of Editing Research
Li Pin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Abstract] Lin Suifang is an editor, editorial scientist, and editorial tutor. His unique theoretical quality of editorial science is that he takes linguistics as the theoretical basis and method specification, takes the editing and publishing practice of his life as the experience material, and takes editorial science as the goal, repeatedly polish the core concepts of editing and publishing, and then tries to build possible theoretical systems with conceptual systems.
[Key words] Editorial scientist Conceptual structure Editorial methodology Theoretical quality
1 編輯學家林穗芳
定性林穗芳先生為編輯學家有悖論的意味但不是在沙灘上作畫,而是在他堅實的學術成果巖石上略作旁注。編輯學沒有建立起來,何來編輯學家?沒有編輯學家,何來編輯學?作為編輯學研究的前沿開拓者,林穗芳自然不會想到有關他的言說還會面臨如許囚徒困境,因此,后人也不必糾纏在到底雞生蛋還是蛋孵雞的因果鏈環(huán)里。林先生也因闕道隆先生撰著《編輯學理論綱要》而稱他為編輯學家[1]。
林穗芳的編輯學出版學研究始于1979年。遵循先生自述理解這一歷史事實有極為重要的改革開放出版史認識價值。
在林先生的遺稿中,有一封未曾發(fā)出的信。全文如下:
宋應離和劉小敏先生:
承約寫有關回憶新中國出版60年的文章,我擬寫一篇在1979年6-7月中國出版代表團(國家出版局代局長陳翰伯為團長、商務印書館總編輯陳原為副團長、國家出版局辦公室主任宋木文為秘書長)訪問英國記聞和觀感。這是改革開放初期由國家出版局領導人第一次率團到西方國家進行正式訪問和考察,也是新中國成立60年來第一次由國家出版局領導人率團訪問英國。這次出訪意義重大,影響深遠。我國新時期出版工作主管部門對如何從事出版改革有了新的思路,1979年12月中國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的成立、版權(quán)立法準備工作加速進行等等都與此有關。今年是出版改革開放30周年,不少編輯出版專業(yè)刊物陸續(xù)發(fā)表紀念文章,或出版???,可是幾乎無人提及中國出版代表團在1979年赴英國訪問考察的事,好像已逐漸被淡忘。我認為這是我國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應載入史冊。我自50年代參加出版工作以來沒有一件對我影響這樣深,可以說這是畢生從事編輯出版工作的一個新的轉(zhuǎn)折點。從此以后,我開始關注世界出版業(yè)發(fā)達國家的新媒體、新出版技術的發(fā)展,開闊了眼界,我的所有與出版改革、電子編輯有關的文章都是在這以后寫的。可惜,這兩個多月來,不是老伴生病,就是我自己生病,無法正常工作,到年終事情越來越多,稿約都無法按預定日期完成。我只好把兩位先生約我寫紀念文章推遲到一月份或稍晚些時候寄上,看是否適用。如覺得不適用或已錯過了發(fā)稿日期,不要緊,我還可以考慮用于別處。未能如期交稿,謹向兩位先生表示歉意。
祝
身體健康,新年好!
見到這封信后,我于2022年2月9日打電話請教宋應離先生,他說沒有收到過這封信。2008年5月,宋應離、劉小敏為編輯《親歷新中國出版六十年》到林先生家約稿,那時先生已臥病在床。后來等不到林先生新寫稿,就將林的舊稿《回憶與感想》編入書中。林先生卻念念不忘宋先生的約稿,寫了這信。從林先生2009年12月29日在中日友好醫(yī)院去世和信中新年頌語推斷,此信寫于2008年底或2009年初。如為林先生最后文稿,則悲壯情懷與學術意涵更為凝重。
這里先明確三個時間節(jié)點:1978年12月,中共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啟動全中國的改革開放。1979年6月,中國出版代表團訪問英國。1979年12月,“長沙會議”召開,被認同為中國改革開放出版史的起點。十余年來,我思考、寫作改革開放出版史,一直有個假定,但不敢定論:1979年6月的中國出版代表團訪英與1979年12月,陳翰伯在“長沙會議”總結(jié)報告中的一個表態(tài)到底有無關系,如果有關系,到底是關聯(lián)關系還是因果關系?那個表態(tài)是,1979年12月11日下午,陳翰伯在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全體會議上講話?!瓣P于地方出版社,翰伯同志說,地方出版社的同志要求立足本省,面向全國或兼顧全國??梢栽囆?。地方出版社出書,不受‘三化限制?!?sup>[2]陳翰伯時任國家出版局代局長,在此之前,全國地方出版社實行的是“地方化、通俗化、群眾化”的出版方針。就是陳翰伯這一句未必莊嚴但是果敢、鄭重的表態(tài),開啟了中國出版業(yè)的改革開放,進而改寫了1978年以后中國的思想文化生態(tài)。林穗芳在信中說:“這次出訪意義重大,影響深遠。我國新時期出版工作主管部門對如何從事出版改革有了新的思路,1979年12月中國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的成立、版權(quán)立法準備工作加速進行等等都與此有關。”中國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成立就是“長沙會議”后期的會中會。林穗芳是歷史的見證者,他的書寫就是歷史定論。在標志著一個時代過去和另一個時代來臨的1979年隨中國出版代表團訪問英國,是林穗芳作為編輯家的榮光,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歷,鉤沉中國出版代表團訪英與中國出版業(yè)改革開放的關系,是他作為編輯學家的獨到貢獻。林先生致宋先生信的重要歷史文獻價值在于以歷史的親歷者揭示了1979年中國出版業(yè)領導人訪問英國對中國出版業(yè)改革開放的起始意義。BC97749E-30DB-45F1-AF64-AF3E3D0F47CF
“林穗芳是出版學和編輯學的主要奠基人,其著作特征或可概括為務實、創(chuàng)新、嚴謹?!?sup>[3]務實、創(chuàng)新、嚴謹是普適語匯,用于林穗芳所言不虛,但略感內(nèi)在的穿透力不足。王華良先生稱林穗芳著《中外編輯出版研究》有“凝重的學術含量”,“他的編輯出版研究充滿了科學理性,講邏輯,重分析,決不放松科學研究立論和推理的嚴肅性”[4]。這分析有一定的內(nèi)在性。還有一個鮮明事實要注意到,林先生在《中外編輯出版研究》以后未結(jié)集的論文更爐火純青。那么,如何認識林先生編輯學、出版學理論研究的結(jié)果意義以及達致這一結(jié)果的過程意義?王華良先生提示讀者注意《中外編輯出版研究》中“隨處可見的研究問題的科學態(tài)度和科學方法”[5],林穗芳追求編輯學、出版學的研究問題主要是什么,為研究問題而采用的科學方法又是什么?對這樣具體問題的追問有助于認識林穗芳的編輯學理論品格,也有助于青年學人認識他編輯學研究的理論價值??茖W態(tài)度可以學習養(yǎng)成,科學方法非經(jīng)嚴格訓練、刻苦砥礪難以掌握。后來的編輯學、出版學碩博士們?nèi)绻苷J同林穗芳的科學理性,基于科學態(tài)度去追求科學方法,在科學方法的強化訓練中進一步培養(yǎng)科學態(tài)度,那該多好。
在確認了林穗芳對編輯學、出版學有切實貢獻和理論個性后,要探討其理論個性與切實貢獻之間的關聯(lián)關系或因果關系需要確定另外一個理論前提:林穗芳屬于劉杲所率領的編輯學創(chuàng)始團隊,是其中的骨干與核心成員;既在這個團隊中互相激勵,又在這個團隊的發(fā)展中互派角色交映個性。推動林前進的力量不是出版政策的闡釋或所親歷出版史的興趣,也不是整理深化已經(jīng)積累起來的編輯經(jīng)驗的愿望,而主要是劉杲率領的編輯學理論核心團隊建設編輯學的雄心和群體激勵。這種向往和群體激勵日積月累近20年又進一步引導林穗芳初步完善了他對編輯學、出版學知識原理的探索,基本完善了他對分析、統(tǒng)馭內(nèi)在的編輯出版經(jīng)驗的理論工具的探索,建構(gòu)編輯學、出版學的理論路徑探索。林穗芳和戴文葆同在人民出版社工作,同樣在編輯學中卓有建樹,戴文葆的博學在文史,思想理論工具多用史學,政治學或者說國際政治學;林穗芳的博學在中外語言,思想理論工具多用語言學。同為職業(yè)生涯后期致力于開創(chuàng)編輯學的編輯學家,林穗芳和闕道隆都自覺于編輯學、出版學知識原理的求索。相比闕道隆,林穗芳更自覺、更效力于理論工具、學科路徑的追問,而道隆老更效力于編輯學理論體系的建構(gòu)。細讀精審這三位編輯學家的理論文本,不難發(fā)覺他們各自的細微差別和理論個性。就林穗芳而言,他完整的本科學歷所代表的語言學訓練,既是他知識原理探索、理論路徑探索的前提和基礎,又反過來決定了他在劉杲編輯學核心團隊中磨合而成的角色定位、學科成果的理論品質(zhì)。如果系統(tǒng)、深入地研究林穗芳,勢必拓展、關聯(lián)到林所在的劉杲所率領的編輯學創(chuàng)始團隊,而一旦這樣深入,就是以林穗芳為中心展開了編輯學概念史、編輯學學術史、編輯學學科史的研究,這當然是殊為重要的關鍵問題,而要有效開展這一學科史的研究,又需要導入另外維度的知識社會學作為理論工具(至少我近年來時常這樣認為),忽視了這幾位編輯學創(chuàng)始元老的知識生產(chǎn)語境和互動關系,林穗芳的編輯學理論品格還是認識不清楚,自然也就難以解釋清楚。
如果承認理論就是一種解釋,如果承認理論就是遵循普通的形式邏輯和特定的專業(yè)邏輯對特定的理論對象自洽或相對自洽的話語解釋,理論品格是一個理論家在特定的研究領域內(nèi)選擇理論對象、提出并明確研究問題,選擇并組合理論工具,再提出研究策略和分析路徑等,以確保理論信度、效度而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個性。理論品格是一種思想格調(diào)和思想質(zhì)量,它區(qū)別于文學藝術等其他意識形態(tài)的種差就在于形式邏輯與專業(yè)邏輯結(jié)合的思想程序,正如理論權(quán)威建立在專業(yè)邏輯的基礎上,而不是建立在專業(yè)權(quán)力或?qū)I(yè)權(quán)利的基礎上。
2 編輯學導師林穗芳
林先生被追認為編輯學家是因為撰寫了多篇高水平的編輯學論文和一篇至今無人能及的中國編輯史論文《“編輯”詞義從古到今的演變》。在他的諸多高水平論文中,關聯(lián)深廣,重讀時讓我思緒翻涌的當推《撰寫和完善〈編輯學理論綱要〉需要探討的一些問題》(發(fā)表在《出版科學》1999年第1期,以下簡稱《問題》)。我的閱讀面有限,其他學科給我如此專業(yè)沖擊力的論文不少,而編輯學、出版學學科中給我如此沖擊力的論文不多。
說《問題》關聯(lián)深廣主要指中國編輯學理論史上的《編輯學理論綱要》事件。當時不顯山露水,現(xiàn)在我更傾向于認同它為事件。聯(lián)系事件,《問題》一文的關聯(lián)類型及內(nèi)容至少有三。
團隊關聯(lián)?!毒庉媽W理論綱要》由闕道隆先生個人署名發(fā)表在《出版科學》2001年第? ? 3、4期并收入他的專著《編輯學研究文集》,相關的編輯學理論體系討論及研究是那幾年中國編輯學會的組織行為,或者說劉杲率領的編輯學理論核心團隊的行為。小型會議多次研討、由中國編輯學會打印并散發(fā)《編輯學理論綱要》征求意見稿就是其團隊行為的見證。
理論媒介關聯(lián)。學儉老作為《出版科學》的主編,是這一事件僅次于劉杲的第二有力推動者和組織者,為《編輯學理論綱要》事前的討論啟動、事中的成果發(fā)布、事后的成果評介及討論深化提供了大量版面。現(xiàn)在想來,真是中國編輯學理論史和學科史的一段佳話。沒有劉杲和蔡學儉兩人的志同道合,很難有這樣的理論景觀。
理論對話關聯(lián)。在淺愚的我看來,《編輯學理論綱要》這一長文在中國編輯學理論史上的創(chuàng)新突破意義僅戴文葆為《中國大百科全書·新聞出版》卷所撰寫的“編輯學”詞條、林穗芳的《問題》等極少量篇章可以相提并論。林穗芳的《問題》恰是《編輯學理論綱要》的先聲,這有兩文的標題和刊發(fā)日期為證。《編輯學理論綱要》發(fā)表后,林穗芳在《出版科學》2001年第4期發(fā)表了《對我國編輯學理論研究深化的重大貢獻—喜讀闕道隆著〈編輯學理論綱要〉》。以這一評論為對照,細嚼慢咽《問題》,不難發(fā)現(xiàn),林穗芳雖然給予了《編輯學理論綱要》以極高的評價,但這一極高評價是基于當時實際的理論水平,而不是基于他向往假定的編輯學理想圖式的,所以他在評論的內(nèi)文中頗講究評論角度和評論時運用的材料。我當時就聽說,林先生對《編輯學理論綱要》有些不同意見,但我當時思想和工作的重心在于北京印刷學院出版系系務及相關的出版人才培養(yǎng),期刊史論研究也開始起步,對編輯學理論研究無力上心用心,因而對這一重大討論的參與度極低?,F(xiàn)在才多少醒悟:老一代編輯學家舉團隊之力為后學矗立了一塊豐碑,為人為學、立世處事治學都在我親歷的范圍內(nèi)嘆為觀止。如果說,闕的“綱要”,戴的編輯學詞條,告知學人后人的是他們各自就其理論對象的思想結(jié)論,林以《問題》告知學人后人的是啟動編輯學思想之前、之中、之后都要時時警醒、質(zhì)疑的基本假定,因而更有理論張力和方法論的基本價值。BC97749E-30DB-45F1-AF64-AF3E3D0F47CF
重讀《問題》時思緒翻涌是它所提出的問題,而不是問題的答案。林的其他論文都有明確答案或清晰的邏輯推演后的個人結(jié)論,唯獨此文不是這樣?!秵栴}》全文十節(jié),僅有三節(jié)是厚積薄發(fā)的理論主張,如“編輯學和編輯史中的‘編輯概念應當保持一致”、編輯工作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是審稿( 見“編輯工作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是什么” 節(jié)),“提高對圖書重版(重印與再版)的意義的認識”,其余七節(jié),“編輯學的性質(zhì)與學科定位”“編輯科學知識結(jié)構(gòu)的基本模式”“編輯學的方法論”“書籍編輯和出版的關系”“關于編輯學的基本范疇”“關于編輯模式的研究”“現(xiàn)代信息技術引起編輯思維與編輯方式的新變化”都是導向鮮明而至今沒有答案的開放式問題,恰是這種有提問無答案顯示其理論價值。
《問題》發(fā)表二十多年后,我總算認識到其中深厚凝重的“元理論”內(nèi)核:規(guī)范性假設?!凹僭O是將真理性觀念根植在我們思想觀念中的向?qū)?,它們是左右我們?nèi)绾巫鰶Q定采取何種行動的日常準則?!?sup>[6]學人稱頌、教授極力規(guī)訓學生的所謂批判性思維,“就是揭示和查驗左右我們的思維和決定我們行動的假設,以便從多個角度審視我們的觀念和決定,采取明智的行動”[7]。規(guī)范性假設屬于三種基本假設之一,另兩種基本假設是因果型假設和范式型假設?!耙?guī)范型假設是我們就如何思考和行動的方式、方法或途徑所持有的假設,它們通常包括‘應該這個詞?!?sup>[8]林先生論文標題中的“需要探討”,節(jié)題“編輯學和編輯史中的‘編輯概念應當保持一致”中的“應當”僅是標示規(guī)范性假設的符號。其卓越的思想力,對編輯學理論時空的穿越力在于其中規(guī)范性假設的具體內(nèi)涵。
林穗芳的名字將永遠和確立編輯學、出版學理論的一個基本原則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是編輯學、出版學的概念體系。具體說是,編輯和編輯學、出版和出版學這兩組核心概念界定,以及由此展開的概念關系鉤沉解釋、基本概念關聯(lián)建構(gòu)。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年里,他相對從容地探索著,不懈地求解著。有少數(shù)幾位知音理解他,較多的同代同行、更多的后代同行并不理解他,他依然故我,踐行這一原則,并通過自己的論文以及與《編輯學刊》主編王華良、《出版科學》主編蔡學儉等的交流,演繹、鋪陳為理論分析工具和建設路徑。他沒有明言,但內(nèi)心清楚自信,他堅守的原則是中外人文社會科學的通則,他可以貢獻也確實貢獻了在編輯出版理論領域貫徹通則的范例。后人驀然回首,必然在基本原則和堅持原則后的理論發(fā)現(xiàn)(解釋)意義上雙重承認。理論原則和以原則作為理論工具的解釋發(fā)現(xiàn)本是理論的兩個截面,正如普遍性與特殊性在一定的視角下總結(jié)合在一起。
“任何一門學科都是由一定的范疇和概念體系構(gòu)成的,對基本范疇和概念的研究都有學科奠基的性質(zhì)”,“可列入編輯學的基本范疇的有:傳播媒介、編輯主體和客體、作者(傳者)、讀者(受眾)、編輯勞動、編輯過程、編輯模式、編輯方針、編輯構(gòu)思、編輯風格等?!边@是林先生在《問題》中斷言的,他還設了“關于編輯學的基本范疇”專節(jié),提出了一般理論的共同主張和編輯理論的特殊主張:“編輯學論著寫述范圍和篇章結(jié)構(gòu)不能代替范疇的劃分和系統(tǒng)化?;痉懂牪煌谝话愀拍?,應當是可以盡數(shù)的。一個學科的基本范疇和概念劃分得越科學越清楚,這個學科的理論體系就越成熟?!绷窒壬倪@三個主張為后來的編輯學理論研究留下三點啟示:(一)把編輯理論研究者和編輯理論建樹者區(qū)別開來。以編輯和編輯學為思考、寫述對象的都是編輯理論研究者,就當下以及今后一定時長的編輯理論發(fā)展水平而言,只有就編輯領域的基本范疇和概念體系有所推進的人和著作才是編輯理論建樹者。評判一部編輯(學)理論著作的專業(yè)含量,不要迷障于某些外在形式,而是從審視其基本概念、專業(yè)術語入手,辨識其寫述、論證背后的基本假設,查驗假設的準確性和可靠程度。(二)以某種方式或途徑“盡數(shù)”編輯學基本范疇。(三)厘清這些基本范疇之間的范疇關系,這些基本范疇之下的概念關系,這樣的知識圖譜就是編輯學理論體系的主干。
《辭源》給編輯的釋義是“收集材料,整理成書”,與《辭?!穼庉嫷尼屃x完全不同。由此形成了兩種編輯觀,難以認定編輯學的研究對象,編輯史論界為此困擾多年。林穗芳不懼繁瑣,辨析為“作為著作方式之一的編輯”“作為出版工作一部分的編輯”,并主張只有后者才是編輯學的研究對象。經(jīng)他辨識、呼吁,學界達成共識。劉光裕譽為“這樣的表述是思維邏輯和語言邏輯的完美契合”[9]。
“一個理論就其本身來說是否可以被看作具有決定意義,或它是否需要許多用來支持它的附帶論證,乃是檢驗它是否有力量的嚴格標準。”[10]這種“附帶論證”的簡要解釋是,確定一個概念以確定另一個相關概念為理論前提,論證一個命題以論證另一個或幾個相關命題為理論前提?!秵栴}》就是林穗芳為編輯學理論體系開列的“附帶論證”清單。王華良以他的專業(yè)敏感,僅在《中外編輯出版研究》出版后就認識到林穗芳“把編輯出版真正作為科學來研究”,殊為難得。在我看來,林穗芳“把編輯出版真正作為科學來研究”的典型特征遠不是《中外編輯出版研究》中的科學態(tài)度和科學方法,僅就態(tài)度和方法而言,眾多編輯出版理論著作都有或深或淺的科學態(tài)度和科學方法。而《問題》中提示編輯學、出版學同行和后來者要“附帶論證”的“元理論”“元問題”,到目前為止,只有林穗芳提了出來。不是說林穗芳提出得多么全面、徹底,而是說他內(nèi)外關聯(lián)、結(jié)構(gòu)化地提了出來。而諸多后來者則以應用學科的名義,高舉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旗幟,避重就輕、或知難而退,這才是近二十年編輯學、出版學理論研究停滯、落后的方法論根源。
如果有研究者以《問題》為中心,以林穗芳此前此后發(fā)表的論文以及學界部分關聯(lián)論文為樣本,不以論文“篇”為單位,而以概念、理論主張、命題等為理論單位編年體式地清理林穗芳編輯學“元理論”思想的脈絡,那應該是很有意義的。在《問題》之前,林發(fā)表了一系列論文,才有提出“元理論”的學術積累。在此之后,林也發(fā)表了多篇論文,以身示范,貢獻智慧。《“編輯”詞義從古到今的演變》堪稱力作?!啊庉嫺拍钍窃鯓有纬珊桶l(fā)展變化的,‘編著合一是不是古代編輯的特征,編輯出版史要不要劃分編輯活動和著作活動的界限,‘編輯一詞怎樣進入近現(xiàn)代新聞出版詞匯”,這都是編輯史論的重要問題,林先生基于全文檢索二十五史的數(shù)據(jù)提出翔實的分析,在二十多年前,何其難得。細想真讓我輩汗顏。在林先生看來,《辭源》對“編輯”有釋義,“可惜缺少書證,不知道使用的具體時代和語境,其含義至今仍然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林先生終于找到《宋史》中使用“編輯”的第二個用例,“可以作為《辭源》的‘編輯釋義‘收集材料,整理成書的典型書證”。舉重若輕,林先生就如此在史論難題中閑庭信步。BC97749E-30DB-45F1-AF64-AF3E3D0F47CF
戴文葆、闕道隆、林穗芳都是編輯出版經(jīng)驗豐富且有學養(yǎng)的編輯學家,戴文葆的編輯學理論重研究主體直覺,在自身經(jīng)驗的基礎上歸納推理,不能說毫無演繹推理,“附帶論證”于他的編輯學研究而言屬于異域它類,何況他在個人通信中明言,他對編輯學并無志趣。如果說,戴文葆的編輯學理論稍偏經(jīng)驗化,林穗芳的編輯理論相比而言更明確于概念化。編輯學理論是闕道隆的志趣所系,他武漢大學政法專業(yè)出身,當然崇尚邏輯,他對用以支持編輯學理論體系的“附帶論證”有所感但心力不足。林、闕同有概念化共識,相比闕,林又偏“元理論”。“一個分析家的學術成就不在于表明基本原理的說明的內(nèi)容,而在于知道如何使這一說明更豐富,如何從這一說明推論出來和這門科學有關的一切問題?!?sup>[11]林穗芳當然向往也有所言及出版規(guī)律的說明,但他更自覺更執(zhí)著于概念以及由概念生發(fā)的問題。概念是理論的基石,問題(以問答形式呈現(xiàn)的或先問后答或先答后問)是理論操作的導向,而內(nèi)在的實踐經(jīng)驗、思想經(jīng)驗及學識則內(nèi)隱其間,既堅實支撐又保駕護航。
細讀林著不難看到,在他的編輯學理論中,語言文字規(guī)范與理論概念是鮮明突出并彼此滲透的。在宗旨、取向上,或者說在編輯工作與編輯學互相促進上,兩者又是統(tǒng)一的。在編輯工作中貫徹語言文字規(guī)范、出版規(guī)范是著眼于出版質(zhì)量,以提高出版物的傳播效率;在編輯學出版學研究中緊盯核心概念是著眼于夯實編輯學出版學理論基礎,經(jīng)由概念體系建構(gòu)編輯學出版學理論體系,使編輯學出版學理論體系成為核心概念的邏輯推演,或者說從核心概念到主干概念體系的合邏輯展開。恰好在后一點上,顯示出林穗芳不同于其他諸多研究者的理論取徑,因而顯示他獨有的編輯學理論品格:以語言學為理論基礎和方法規(guī)范,以一生的編輯出版實踐為經(jīng)驗材料,以編輯學為目標,反復錘煉、鍛造編輯學、出版學核心概念,再試圖以概念體系壘造可能的理論體系。劉光裕先生認識到這一點[12],這里再道破其理論機制:先有中山大學語言學系高材生,后有人民出版社資深編輯,再有頗具理論個性的編輯學家。如此承續(xù)的身份說明驗證或者說論證了林穗芳理論個性的可靠性程度。
在《問題》一文中,林說:“編輯學無疑是社會科學領域相對獨立的自成體系學科,現(xiàn)在要弄清楚的是,在社會科學之下,編輯學之上,還有沒有中間一級學科,即編輯學直接從屬的學科。如果有,是什么?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是研究分析編輯學與出版學、傳播學、文化學等學科的關系,因為編輯學同這些學科的關系最密切?!?sup>[13]這是編輯學、出版學的重大理論問題。因涉及文化、傳播這樣的范疇而顯博大,因這些問題的分析求解涉及相關相應的概念體系、概念結(jié)構(gòu)而可視如精深。編輯學創(chuàng)始團隊提出了,也多少直面了這個問題,但至今沒有自洽、周詳可以服眾的論證。一兩年前有專家團隊論證出版學應認定為一級學科,出發(fā)點和論證邏輯與林穗芳所說有所不同。
林先生在《問題》中指出:“編輯學就整體說來不從屬于出版學,但圖書編輯學是從屬于出版學的。”“如果承認書籍編輯學是出版學的一個分支學科,就必須探討書籍編輯和出版的關系。”圖書作為集合概念是書籍和圖片的合稱,林、闕、徐合著的《書籍編輯學概論》所以獨稱書籍編輯學而不合稱圖書編輯學主要就是基于這一概念辨析。值得進一步追問的是,“書籍編輯學是出版學的分支學科”的理論基礎或者說前提假設。在劉杲率領的編輯學理論創(chuàng)始團隊的學科認知譜系中,編輯學和出版學是兩個學科。1998年,教育部將文學門類下的編輯學專業(yè)和歷史學門類下的圖書館學之下的圖書出版發(fā)行學專業(yè),合并為一個編輯出版學本科專業(yè)之后,諸多人士才誤認為編輯出版學是一個學科名稱。編輯出版學其實僅是一個高校本科教育專業(yè)名稱,將編輯出版學不加辨析地認定為學科名稱,混淆了編輯學、出版學的概念譜系和理論結(jié)構(gòu),徒增理論建設的困難[14]。在數(shù)字傳播時代,書籍作為媒介以其知識表述立體化而煥發(fā)出頑強的生命力,因此,書籍編輯學既有其媒介產(chǎn)業(yè)需要,也有其相當?shù)睦碚摽臻g。但為何書籍編輯學不從屬于編輯學反倒從屬于出版學呢,在書籍編輯學從屬于出版學的假設里,編輯、出版、媒介(書籍)這三個基本范疇之間之內(nèi)的概念關系到底如何呢?如此等等,只能有待方家進一步解析。
林穗芳對編輯學、出版學及與其他學科的關系,頗多精湛的片言只語,值得深思慎取。本文拘于篇幅,不再展開。
應該認定,是林穗芳在《問題》中擬展開待展開提示他人該展開的論證,而不是他已經(jīng)完成的論證鞏固了其編輯學導師的地位。他已完成的論證證明了他是編輯學家,《問題》中未完成的論證證明了他是編輯學導師。后來的編輯學理論成果如果追求優(yōu)良優(yōu)秀都無可回避地直接或間接地要回應他的編輯學思想,即使貌似永遠前沿先進的數(shù)字出版及其相關理論,在根本上還是要回應林在《問題》中提出的命題:“現(xiàn)代信息技術引起編輯思維和編輯方式的新變化”。要知道這一命題中的“編輯思維”“編輯方式”可是編輯學術語而不是一般語詞或他自定義的臨時概念。
注 釋
[1]林穗芳.對我國編輯學理論研究深化的重大貢獻:喜讀闕道隆《編輯學理論綱要》[J].出版科學,2001(4):24-27
[2]陳翰伯同志在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上講話(摘要)[J].出版工作,1980(1):5-8
[3][9]劉光裕.“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紀念林穗芳逝世四周年[J].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6):20-23
[4][5]王華良.把編輯出版真正作為科學來研究:讀林穗芳著《中外編輯出版研究》[J].編輯之友,1999(1):57-58
[6][7][8]谷振詣.《批判性思維教與學》推薦序[M]//[美]斯蒂芬· D.布魯克菲爾德著;鈕躍增譯.批判性思維教與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2,1,5
[10][11][美]約瑟夫·熊彼得著;寧嘉風譯.從馬克思到凱恩斯 十大經(jīng)濟學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91
[12]劉光裕在《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紀念林穗芳逝世四周年》中指出:“20世紀80年代編輯學開始興起的時候,記得許多人熱心于構(gòu)筑自己的理論體系,而林穗芳特立獨行,埋頭研究基本概念,他將‘出版‘書籍‘雜志‘期刊‘編輯‘著作等概念予以科學界定。如今時過境遷,諸多理論體系在喧鬧之后大都紛紛謝世,如過眼云煙,然而他界定的基本概念,或被法規(guī)采用,或被教科書吸納。其中原因蓋在,科研首先需要遵循自身規(guī)律,而不是魯莽與輕率。當編輯學尚處在學科建設的起步階段,心急者企圖在學科的基本概念,特別是核心概念獲得科學界定以前就構(gòu)建理論體系,好比在沙灘上建大樓,難以成功在意料中。林穗芳研究基本概念,除了因為崇尚務實,另一原因是心里懂得如何建設新學科,說明他是科研的行家里手。”見:劉光裕.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紀念林穗芳逝世四周年[J].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6):20-23
[13]林穗芳.撰寫和完善《編輯學理論綱要》需要探討的一些問題[J].出版科學,1999(1):17-19
[14]李頻.編輯出版學科的發(fā)展與變革管窺:以編輯出版的專業(yè)邏輯為討論中心[J].現(xiàn)代出版,2018(3):73-75
(收稿日期:2022-02-24)
[作者簡介] 李頻,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出版科學,2022,30(3):5-12BC97749E-30DB-45F1-AF64-AF3E3D0F47C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