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街

◇山月

一

一股熱氣騰騰的白煙從窗口散出，包子的香氣便彌漫開來，向銀河大街的街東街西，向莊戶人家，向更多的地方散去，走在街上的人會狠狠吸一下鼻子，“嗯，還是這個味！”

包子鋪是趙老板夫婦開的，在青鎮(zhèn)的街上開了將近二十年，從五毛錢一個的大肉包子現(xiàn)在賣到兩塊錢一個，生意依舊興隆。

鎮(zhèn)子很大，這條街也很長。村志上有記載說，早在明清時期，平定州古驛道就穿村而過，從街頭到街尾有三里地，從普豐閣到三官廟，青石子鋪的街上有無數(shù)個琉璃大瓦房，高頭石獅子蹲在大街門兩側(cè)尤其威武，門楣上方是古香古色的商行名，每個大的商鋪旁邊都留有一道道小街口，從這些小街口拐進(jìn)去，七扭八扭便通向更遠(yuǎn)處，連接著更多的小巷。

如果有無人機(jī)拍攝，那么從高空看這條街道就如看到一棵上了年份的老槐樹，軀干上面長出長長短短的枝條，延伸開來，彎彎曲曲地通向更多的人家，這座老鎮(zhèn)可謂是枝繁葉茂。

“那是真熱鬧呀，皮麻、棉布、印染、釀造、當(dāng)鋪、藥鋪、鐵匠鋪、油鹽店、香燭行、裁衣行……逢五逢十還有集市交流，車水馬龍的。這街呀，是個聚寶盆，三里五村的，誰不想來看看熱鬧？瞧，那個大戶人家原來就是做藥鋪的，旁邊那戶，釘鞋一絕，那買賣……”

每次提起這條街，包子鋪前曬太陽的老人們就唾沫四濺，滔滔不絕。

當(dāng)然，曾經(jīng)被譽為“平定城外第一街”的青鎮(zhèn)，肯定名不虛傳！

此時，崔懷義從包子鋪拐出來，打著響嗝摸了摸滾圓的肚子，瞅了一眼蹲在墻角曬太陽的王海，他走過去，踢了一腳，王海沒動，他又踢了一腳，罵道：“死啦？”

王海耷拉著兩扇眼皮，無精打采，根本不理會崔懷義。他那一穿到底的一件舊棉衣拉鏈已壞，污漬斑斑，棉衣外束著一條舊腰帶，他原本不想束的，太難看了?？墒菦]辦法，風(fēng)嗖嗖地往進(jìn)灌，數(shù)九寒天，凍得實在扛不住。

崔懷義踢了一腳蜷在墻根的王海，有那么一瞬，他想返身進(jìn)包子鋪給王海買兩個熱包子，可只是那么一瞬，他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又不是他爹，還得侍候他？活該！反正老趙也不會讓他餓著肚子?！边@樣想著，他朝王海說：“娘的，你還擺架了，下次吃了包子給老子記上，不要老沾老趙的光?！?/p>

崔懷義認(rèn)識王海的爹，活著的時候，是個像玉茭秸一樣老實巴交的男人。

手機(jī)響了，崔懷義掏出手機(jī)接通后，扭頭就上了路邊小轎車，一踩油門，“嗚”地跑了。

青鎮(zhèn)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冷。太陽在銀河大街的上空串門似的只停留那么幾個時辰，午后的三點一過，日頭就跟著迅速往西邊跑，掛在劉備山頂搖搖欲墜。這時，王海從墻根站起來，用黑爪子掀起包子鋪的厚門簾，把雞窩一樣的腦袋伸進(jìn)去。趙老板兩口子正在洗蒸籠，王海像是自言自語，卻又是朝著趙老板說：“太陽落窩了，該回了。”說完就那樣撩著門簾不動。趙老板抬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低下頭搓著蒸籠布，他老婆站起來，挑了三個裂了口的包子準(zhǔn)備遞給王海。

“給他熱熱?！壁w老板頭也不抬地說。

包子放進(jìn)了微波爐，一小會兒便熱氣騰騰。王?？粗习迥镎f，崔哥說給他記上賬！女人低低地吼了一聲，“滾！”

銀河大街上空空蕩蕩，大部分的店鋪都關(guān)了門，有的店鋪門上面貼著用A4 紙打印了旺鋪出租的信息，偶爾有人或車從街上穿過，匆匆忙忙。王海大口嚼著肉包子，環(huán)顧日漸蕭條的街道，他覺得，此時此刻，自己便是這條街上的王，是這條街上最靚的仔。也是，如果人們記得二十歲以前的王海，記得那個青皮小后生，都會覺得他并不丑。

風(fēng)響著，從街頭游蕩，從一個個小巷子里竄出來，掠過楊樹的枝條，再溜過去。王海路過了五道廟，昨天夜里老李家的子子孫孫披麻戴孝在五道廟燒夜紙留下的香灰還在那里，王海想，一會兒，他也要早些去老李家了，他有“重任”在身，可不敢耽誤。

王海邊走邊吃，有兩個小情侶騎著摩托車從他身邊“嗖”地過去了，摩托車上裝著低音炮，強(qiáng)烈的DJ 聲隨著摩托車炸響，已經(jīng)跑出去老遠(yuǎn)了還能聽到那撕心裂肺的鼓點，王海心情頓時大好。忍不住胡亂地在街上扭起了他那并不豐滿的屁股。這時，從旁邊理發(fā)店走出一個女人。女人看了一眼王海，朝邊上躲了躲，王海就故意往跟前湊了湊，飛快地用鳥爪似的黑手在女人翹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起來就跑。嚇得女人直罵：“傻海，你作死呀?！蓖鹾ＵJ(rèn)得女人，知道女人和崔懷義關(guān)系不錯，他曾瞎轉(zhuǎn)時看到過兩人一塊去青鎮(zhèn)的后山，去青鎮(zhèn)的旅店，他見了他們無數(shù)次，也知道他們要干什么。

王海心里揣著青鎮(zhèn)太多的秘密。天知，地知，他知。只是，沒有人聽他的，青鎮(zhèn)人都說王海腦袋不夠數(shù)，有時候也會有人撩逗他，說些難聽的、不正經(jīng)的話，還有人讓王海唱歌，跳舞，拍些視頻放在抖音上。這時候，王海便“嘿嘿”一笑，把手伸過去，有時是一兩塊錢，有時是一支煙，如果不給，他就轉(zhuǎn)身離開。手里若接到東西了，王海便根據(jù)給得多與少編些新鮮的村事云山霧罩地講給他們聽，那些村事有真有假，他們聽得高興了，還會給王海更多的東西。

王海吸著眾人遞給的煙，看著被自己編的故事笑得前俯后仰的村人，他心里樂開了花：哼，你們才是傻子。

人們都說王海傻，王海說，你才是傻子呢。

二

過了臘月初一，人們就開始盤算置辦年貨了，三里五村的人開始往青鎮(zhèn)匯集，要是早年間，人們到了臘月十八才能拿到一年的工資，才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擠公交車往市里跑?，F(xiàn)在不同了，不管什么企業(yè)，月月都會開支，而且直接打卡上。微信，支付寶，一部手機(jī)就解決了所有事，花銷起來隨便得厲害。人們都喜歡新鮮事物，連之前在最熱鬧的銀河大街上蹦跶的人也都跑到紫光大街了，原因是紫光大街上新建了不少商品樓，十幾幢高樓齊排排地在馬路兩邊神奇地立著，小區(qū)內(nèi)亭臺樓閣，綠蔭如毯。農(nóng)村人，誰不想離開和泥打炭的光景呢？除了青鎮(zhèn)的拆遷戶，還有更多的外村人也搬進(jìn)來居住。新小區(qū)的樓外是各種商鋪，想要什么，這條街上全有。

崔懷義算是青鎮(zhèn)的名人，是早年靠汽運發(fā)達(dá)起來的富裕戶。他曾連續(xù)兩屆參與村委會的換屆，想要競選村主任，結(jié)果沒有選上，青鎮(zhèn)人說，他做買賣可以，當(dāng)村主任不行。據(jù)說，他在臺上把嚴(yán)謹(jǐn)?shù)母傔x演講變成了脫口秀，惹得臺下村民哄笑聲一片蓋過一片。其實，一開始崔懷義準(zhǔn)備得挺好，說著就不由自己了，他口若懸河，規(guī)劃著青鎮(zhèn)的前景，特別是養(yǎng)老這一塊，他說他要把青鎮(zhèn)打造成康養(yǎng)小鎮(zhèn)。他還說，如果村里沒錢，他掏自己的腰包先墊上干，如果自己球也干不成，愿意跪在銀河大街口讓老百姓罵。說著說著竟然批評開了前任村主任，前前任村主任，一些老前輩們坐在那里臉上紅一股，黑一股，尷尬得厲害。

自然，起哄的人們就投他一票，嚴(yán)肅的村民一點也不會考慮他。兩次落選后的崔懷義有些失望，挫敗感讓他開始懷疑自己。后來，崔懷義干脆在紫光大街上買了兩套二層樓的大商鋪，一個小門面，二層樓的大商鋪陸續(xù)轉(zhuǎn)租出去掙房租，小門面給了自己的開理發(fā)店的老婆經(jīng)營，日子倒也過得逍遙。

崔懷義喜歡在趙家包子鋪的門口和別人下下象棋，甩甩撲克，王海就站邊上給他吶喊：“好！崔哥有王炸！”氣得崔懷義扭頭就是一掌，然后打發(fā)王海去給他買煙。崔懷義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無窮無盡地打發(fā)下去，可更多的時候，他望著人流稀少的銀河大街出神，心里空落落的。青鎮(zhèn)人都傳著閑話說崔懷義跟老婆早就分居了，崔懷義有情人，是因為老婆也有過。的確，曾有一年，老婆跟一個在青鎮(zhèn)搞建筑工程的河南小工頭跑了有將近半年，半年后悄咪咪又蹩回到了青鎮(zhèn)，人們猜測，二桿子指不定會把老婆打死，可崔懷義的家里安安靜靜，沒聽說兩個人鬧，也沒聽說要離婚，看起來還是客客氣氣的兩口子。

崔懷義和趙老板成了好哥們兒。喝多的時候崔懷義常說：“我爺爺?shù)臓敔斁驮阢y河大街做了一輩子的布匹買賣，到我爺爺，我爹這輩兒，也沒有離開過這條街，這條街是青鎮(zhèn)的魂，離了魂還活什么，老趙你不走，你有良心，你也有情懷，我跟你做伴，遲早有一天，我得讓銀河大街火起來?！?/p>

明目張膽表達(dá)喜歡這條街的大抵是趙老板、崔懷義和王海，還有那群曬太陽的老漢們。兩個人喝酒閑聊，王海就蹲在旁邊聽，偶爾也插一句，“我也跟你做伴?！?/p>

“去你娘的，你能陪伴什么？”崔懷義笑笑。

“我，我，我”王海撓撓腦袋，“我能吃剩包子?！?/p>

“哈哈……”所有人都笑了，坐在人群里的哪個老漢就說了，“傻王海，你是真的只記得吃了。”

“唉，王海他爺爺那輩，確實是公認(rèn)的泥瓦匠！”有哪個老漢回憶起了從前，他瞇上眼，目視前方，悠悠地說：“記得四鄰八鄉(xiāng)的人常請去老王做工，不打線，不盤尺，用眼瞅一瞅，一堵墻壘得直溜溜的，那手藝，絕了。到了他這輩吧，唉，人哪……”老人瞅著王海，直搖頭。

“爺，你再講講我爹，我想聽?！蓖鹾D在人群里眼巴巴瞅著說。

“那年不是個尋常年，那年青鎮(zhèn)無緣無故走了好幾個人……”

老人們說起了陳年舊事，有好的，有壞的，有詭異的，也有離奇的。聽到感動處，王海也會刷刷地流淚，跟著嘆氣，更多的時候，老人們在回憶的間隙里，不時有人發(fā)出混濁而吃力的笑聲，那笑聲如老屋里的破掛鐘，已經(jīng)沒有了規(guī)律的鐘擺聲，晃晃悠悠地攀行。

在如水的光陰里，在包子的香氣中，在各種聊天中，他們抵達(dá)了一天中最為快樂的時光。

王海有時候想，他距離他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他算是一個……一個打不到人數(shù)里的人吧。一想到這，王海心里就特別黯然。

趙老板的包子鋪是他爹留下來的，在青鎮(zhèn)扎根的二十來年，街道要拆舊換新，這門面房也跟著拆拆建建，他硬是沒離開過這條街，門頭依舊是老字號“趙家包子鋪”。從小在青鎮(zhèn)長大的趙老板說著一口流利的青鎮(zhèn)方言，如果沒有人們刻意提起，大家早就忘記他祖上是從河北過來的生意人。

其實，整個青鎮(zhèn)雜姓人多，特別是居住在銀河大街的家戶，有些是早在明末清初趕著牲口從外地來青鎮(zhèn)趕集做買賣最后成家立業(yè)落戶在這里的，這些商賈在青鎮(zhèn)有一百四十余戶呢，趙家只是其中的一戶。

趙老板繼承了父輩留下來的手藝，包子蒸得一絕，豆腐腦也遠(yuǎn)近聞名。其實他會的還有許多，比如炸油條，甩拉面，燙燒餅。但他沒有做大，生意依舊以包子為主。后來，街面上陸續(xù)開了好幾家包子鋪，有的還是連鎖店，可是都沒有堅持下來，更沒有把趙家包子鋪擠掉。相反，趙家的生意還是四平八穩(wěn)。

有些青鎮(zhèn)人瞧不起趙老板，說他的店鋪小，門面也不排場。但這些不屑的背后卻潛藏著很深的，矜持的嫉妒。趙老板自然看在眼里，他不聲不響，不去冒險，也不去改變，固守著那個舊鋪子，讓人們覺得這個男人好像太摳了，舍不得換大門面，可是說他摳吧，包子皮薄餡多蒸得又大又香。像人們琢磨不透他的包子餡做法一樣，他同樣讓人琢磨不透。閑下無事，人們聚在包子鋪里扯閑話，趙老板也會插上幾句，且句句精辟，事事在理。別人佩服，崔懷義更是佩服，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好哥們兒。崔懷義知道趙老板深藏不露，讀的書很多，懂的很多，尤其二胡拉得好。崔懷義老婆那年剛跑后，他半夜賴在趙老板家喝酒，逼著趙老板給拉二胡，一曲《江河水》聽得崔懷義淚流滿面，然后崔懷義就開始唱歌，他的聲音厚重、沉穩(wěn)，嗓子一開，就會把人帶到一種遐想中去。青鎮(zhèn)每年正月十五的文藝節(jié)目匯演，崔懷義的獨唱成了舞臺上的一道鮮美大餐。

三

還沒上南坡，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了響鼓的聲音。這是李老漢出殯的前一晚，青鎮(zhèn)最為莊重的習(xí)俗——擺貢。女兒外甥，侄兒男女都要提前準(zhǔn)備好祭祀的物品，以及各種紙糊的花花草草，現(xiàn)如今不讓燒紙了，親戚朋友送來的花圈大多是用鮮花做的。趕在傍晚時分，這些擺貢的親人都來了，女人們要哭著進(jìn)門，孝子們把孝棒子平擺在地上，雙膝下跪迎接。鄰居朋友早已幫忙在院子里搭起了篷布，每個人的臉上自然帶著一絲沉重。王海也不例外，他吃了包子，回家抹了把臉就來了，他有“重要分工”，忙著給主家搬磚，抬碗具，和泥盤火做著各種營生。他干活很舍力，一會兒腦袋上邊蒸騰起了白色的霧氣。

“王海，今晚多吃一碗拉面啊?！敝骷移傅目偣艹鹾Ｈ舆^去一盒煙。王海笑笑，扭捏了一下?？偣苡峙ゎ^扔給另一個男人一盒煙，說：“賴喜，一會兒的哭聲要大些啊，不能混吃混喝?！?/p>

與王海結(jié)伴來的還有一個人，他不是青鎮(zhèn)人，但在青鎮(zhèn)無人不識，他叫喜，人們叫他賴喜，擅長給人做白事，是有名的官孝子。他練就一副好哭嗓，哭聲抑揚頓挫，鼻涕一把淚一把，驚天地，泣鬼神。

幾年前，王海剛?cè)脒@行時和賴喜打過一架，賴喜當(dāng)時覺得王海搶了他的地盤。起初人們只是看紅火熱鬧，專門起哄，到后來看見兩個人又是找磚頭又是尋木棒的計劃大打出手，這才慌了神，好幾個年輕人上去才拉開架。最后還是崔懷義給調(diào)解的，他給兩個人分了工，賴喜只做哭孝子，王海干體力活，有人家需要夜間做“上飯”表演的時候兩個人可以一塊跳跳舞，上上飯。這樣一來，兩個人再沒爭執(zhí)，幾場事下來，竟然合作得天衣無縫，于是倆人都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順理成章地成了“鐵哥兒”。這是兩個無父無母的單身漢，政府給著低保，他們每做一場白事多多少少也掙百八十塊。后來，他們用攢下的錢買了手機(jī)，作為聯(lián)絡(luò)工具，哪個村有白事互相通知，結(jié)伴去掙些吃喝零碎錢，對于他們的到來，任何人家都不會拒絕，不僅好吃好喝好招待，而且走時還會把擺完貢的饅頭、方便面、剩菜給拾掇上一大包。有時候遇上家境貧困的人家，沒有錢支付，他們也“樂于奉獻(xiàn)”。當(dāng)然了，每去一家王海和賴喜也會買上十個饅頭，燒上一份紙，表示對離世人的尊重。

王海之前沒做過白事，找不下工經(jīng)工作的他一年四季游手好閑，專門坐在公交站、飯店門口、理發(fā)店、小賣部門口打發(fā)時間，看女人。他坐在臺階上目光散淡，沒有人以為他不懷好意，一個腦袋有問題的人嘛，誰會過多地關(guān)注。可是，他關(guān)注著許許多多的人，他知道公交車到站的時間，也知道哪家富裕哪家貧困，他知道誰是干什么的，有什么本事，他還清楚，每天哪個時間點，哪個人要在站前等公交車，哪個女子每天穿不同的衣服。更多的時候，他沿青鎮(zhèn)的街道一直走，路過最繁華的商鋪，掏出皺巴巴的小鈔票秤幾兩瓜子，邊走邊嗑，遇著熟人便熱心地打聲招呼，街邊閑坐的女人們便逗他，“王海，給你介紹個對象吧？”“有沒有你好看？”“比我強(qiáng)?！薄澳遣灰揖痛娔?！”“滾！”王海和她們調(diào)侃著，女人們嘻嘻哈哈地笑著，遇上商鋪來了卸貨車，老板們一招呼，王海也會上前幫助卸車，卸完車后，老板們不忘甩給他一盒最便宜的煙。

早些年，他會因為有人叫他傻海而惱火、傷心，到后來，他接受了這個稱呼。他看到了太多的人間是非，看到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不機(jī)迷就不機(jī)迷唄，少了許多的麻煩，咋活不是一輩子。他時常目光悠悠地盯著一個地方想事情，一坐就是大半天，宛若古希臘一座石雕的哲學(xué)家。他思考遠(yuǎn)處的鳥為什么活著，思考那些貓貓狗狗有沒有思想，他還思考人，思考他爹的一生，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永遠(yuǎn)耷拉著腦袋，永遠(yuǎn)低眉下眼地做人，他爹是一把好泥匠，有一次給人壘院墻，踩空梯子摔下來就死了。他爹還沒有滿三周年，他媽也因病離開了人世，此后他就如一團(tuán)無根的楊花在青鎮(zhèn)飄著。

青鎮(zhèn)人傳說，王海是少年時期找對象受過刺激。也有人故意問過王海，那個被你看上的女孩子到底是哪個村的，到底為了什么甩了你？王海只管笑，從沒回答過這個問題。只是王海知道，從初中他就喜歡的女孩是如何欺騙他的感情，跟他談戀愛只是為他能每天偷鐵賣錢給她零花，給她買衣服買化妝品。后來女孩子嫁人了，據(jù)說，那男人比王海強(qiáng)，家境好，爹還是個村干部。王海三番五次央求女孩，希望她能回心轉(zhuǎn)意，下跪求她，甚至說要割腕自殺。女孩子挺堅決，她說你死就死唄，關(guān)我何事？最后女孩還是嫁了，在一個夏天。嫁到哪里，王海也知道，出嫁那天，他看著她被人背上了婚車，他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跑跑停停，車越走越遠(yuǎn)，王海的心里咯噔響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骨骼都碎裂般的聲響，心頭涌上那種無以言表的難受，太陽下的一切都在搖晃，接著胸脯像被炸裂一樣轟的一聲，自己只能坐在陽婆兒下，干巴巴地瞅著，想哭但是沒淚。

后來，王海見到過女孩無數(shù)次，他沒有打擾過她，幾年以后，生了孩子的女孩變成了不修邊幅的胖女人，根本不是王海之前喜歡的樣子，可那又怎樣，王海曾把最真摯的感情交付于那個女人，為了讓她吃得好穿得好，偷雞摸狗，翻墻入戶，被人打得頭破血流。

王海懷念曾經(jīng)的時光，懷念到想也想不起那個女人從前是什么樣子，那時，王海是多么精神的一個小伙。盡管父母早亡，他一個人過，但也每天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只是后來，女孩拋棄了他，他想不通就這樣了。別人說他鉆了牛角出不來，他也知道是自己的問題，可是，就是走不出來。再后來，王海見了女人就躲著，再也沒處過對象，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這樣關(guān)了一年。這一年當(dāng)中，他失眠，胡思亂想，還試圖自殺。后來，他曾在銀河大街的那家福利彩票店買過幾個月的彩票，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他在暗夜里不止一次想著五百萬到手后，他該怎么活？他要不要買豪車？要不要買樓房，要不要故意在曾經(jīng)喜歡過的女人面前顯擺？他甚至想到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也可以坐在趙老板和崔懷義身邊喝酒，他們給他敬酒，還會向他借錢，一想到這些，王海就興奮不已，他似乎看見了他喜歡的女人離婚了，哭著喊著求他原諒，他似乎看見自己開著豪車每天像崔懷義一樣，從銀河大街駛過，人們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他還看到了自己買的新樓房，臥室里的柜子上，擺著他父母的相片，相片前擺著各種高檔的貢品。這樣的幻想交織在他腦海里，可夢就是夢，當(dāng)他醒來后，看著冷屋子里的破破爛爛，看著父母的遺照前擺放著五個干透的饅頭，他哭得稀里嘩啦。他盼著夜晚的來臨。一到夜晚，他便覺得整個世界都屬于他，他可以做很多事，做好多夢。然而，一到白天，他便沒精神，又想睡覺，混混沌沌的日子里，他覺得自己精神越來越差。他翻書，翻到了關(guān)于精神病之類的話題，翻到了抑郁癥之類的解釋，他覺得自己的精神也有了問題，于是，他跑去藥店買了各種治抑郁的藥物。夜里睡不著的時候，他就喝藥，起初喝一粒，后來喝三粒，再后來，每樣都捏起來喝，不拘多少，甚至覺得吃藥也是一種享受。藥后，他昏昏睡去，胡夢顛倒，醒來腦袋越來越難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病了。

一年后，王?；问幹霈F(xiàn)在了銀河大街，只是人們發(fā)現(xiàn)他眼神渙散，二目無光。人們說，王海是不是抑郁了。最初，跟他要好的伙伴們對他充滿同情，時常接濟(jì)他。到后來，人們逐漸就瞧不起他了，即使擦身而過也裝作沒看見?！鞍Γ贤跫艺Τ隽诉@么個活寶，真是家門不幸！”

對這些言論王海都一一接納了，他承認(rèn)自己不爭氣，也承認(rèn)自己生活得最不堪，但后來，他認(rèn)為他這樣生活挺好，這樣活著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特別是辦白事人家，人們想讓他幫忙時，都假惺惺地笑著說：“王海快來，王海抽支煙歇歇，王海帶上這包饅頭回家，王海這是一包舊衣服拿回去穿，王?？炫て饋怼比藗兘兄鹾?，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和歸宿，心情無比舒暢。

四

凌晨三點，銀河大街清冷安靜，從街頭到街尾只有趙家包子鋪亮著燈，這么多年了，一直如此。趙家包子鋪的燈從窗口透出一束光，均勻地灑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只有那么一小片?？芍皇悄敲匆恍∑谝估飬s分外耀眼，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到。這時，夜行的人們心里會不由得涌起一絲溫暖，在暗夜里被壓縮的膽子也不由得會脹大開來。

趙老板為人謙和，高高瘦瘦的，見人未語先笑，可這笑卻不是浮在臉上的假笑，在青鎮(zhèn)生活了這么多年，他早已融入這個鎮(zhèn)子，也學(xué)會了如何與人舒服地相處。

年初的時候，趙老板從網(wǎng)上購回了和面機(jī)、壓面機(jī)，蒸箱。和面機(jī)是可以一次放一袋面粉的大機(jī)器，有了機(jī)器，趙老板兩口子就輕松了許多，但依舊是每天凌晨三點起床，這一點獲得青鎮(zhèn)人難得的眾口一詞的夸贊。

“這是個受罪的買賣，全憑辛苦了?！壁w老板跟別人說。當(dāng)然，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人們議論，趙老板低調(diào)，買賣做了這么多年，肯定有不少的存款，據(jù)說在省城給兒子買房了。不是吧，我聽說是北京買了，好幾百萬呢。那倒不一定，蒸個包子能蒸出幾百萬？偶爾人們也會把趙老板放在話頭上分析，分析他在青鎮(zhèn)到底掙了多少錢，買了幾套房。只是，別人的議論趙老板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他依舊滿腔熱情地和白面打著交道。

“日子是自己過的，又不是給人看的?！壁w老板跟崔懷義這樣說。

“對，管他了？給他們看，自己過好過賴自己知道?！贝迲蚜x十分贊同。

“對，管他了！”王海拍手，重復(fù)崔懷義的話。

“王海跟上你學(xué)壞了?！壁w老板笑笑。

“之前他也不是什么好鳥！”

“買煙去！”崔懷義輕輕敲了一下王海的腦袋。

和面有技巧，趙老板只告過崔懷義：“和面的時候，會放有比例的豬油，白糖和鹽?！?/p>

崔懷義說：“你到底是想做咸了還是想做甜了？”

趙老板笑笑：“那你就不懂了?！?/p>

具體面里除了發(fā)酵粉還摻了些什么，這些都是秘密，不可告人。

夫妻二人一個和面，一個和餡。面和好后放在大盆里餳著，這個空當(dāng)，趙老板便開始做豆腐腦……

凌晨六點的時候，崔懷義的車停在了趙家包子鋪的門口，他下車打開后備廂，后備廂放著滿滿一箱年貨，他把一箱水果和一大盒帶魚拿出來送進(jìn)了包子鋪，說是送給趙老板的過年禮物。趙老板和老婆正站在案板前忙碌，趙老板搟皮，老婆包包子。崔懷義一進(jìn)門就說：“我要吃醬肉包，今天是什么醬肉？”趙老板說：“芹菜醬肉，好吃！”

趙老板的醬肉包遠(yuǎn)近聞名，但凡吃過的都成了他家的回頭客，每日早晨，從銀河大街搬到紫光大街做買賣的人都還要趕回來，只為吃趙老板的包子，米粥和豆腐腦。

有些人就不高興了。特別是在紫光街上新開的那家包子鋪，店鋪裝潢得很體面，小二樓的門頭寫的是“包打天下”。這名，簡直了。剛開業(yè)的時候，這位從做礦石生意改行的陳老板看著自己門頭的名，心里洋洋自得?？墒呛镁安婚L，紅火了沒多久，人們又跑到趙老板那兒了。有幾次，陳老板開著車假裝路過趙家包子鋪，路過的時候車開得很慢，他想看看，趙家鋪子有多好，他只看到排著隊的人們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店門口。奇怪了，這么小的一個店，咋會搶我的生意呢？陳老板心里“哼哼”著。

那人沒安好心。王海在包子鋪門口坐著曬太陽時心里想。好幾次他瞅見陳老板搖下車窗朝這邊望。有一次，他陡地站起來，目光兇狠地瞪陳老板，陳老板嚇了一跳，反應(yīng)過來時，把頭伸出車窗，朝著王?！芭蕖本褪且豢?，還囂張地說：“神經(jīng)病，你敢再瞪我，我就一把火燒了他的鋪子。”原本，他也只是嚇唬嚇唬王海。你敢呸我，還要燒鋪子。王海心里結(jié)下了仇恨的種子。

五

臘月二十三，一場大雪悄無聲息。崔懷義睜開眼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銀裝素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習(xí)慣了早醒，醒了后就拿起手機(jī)刷刷抖音，打開微信翻翻朋友圈。他聽著客廳里的聲音，知道她也醒了。她會給他準(zhǔn)備早餐，早餐多是崔懷義喜歡吃的紅稠飯，老倭瓜紅薯撒子。有時候她累了就不給他做，他也不問，他就跑到趙家包子鋪去吃。

夫妻過了將近三十年，過著過著就過成了鄰居，有時候還不如鄰居，鄰居還會拉拉家常呢。他們兩個白天見面少，晚上不一屋，有多久沒有好好說話了？崔懷義不記得。好像自從他的女人跑了半年后獨自蹩回來就沒再好好說過話了。女人跟人跑的這件事，對于崔懷義來說，是個奇恥大辱。競選村主任時，有人就在臺下說，自己家里的事都掌控不了，還想掌控整個村？

這是他的短板，裂開大縫子的婚姻讓他失去了自信，為什么女人會跟別人跑，事情之后，他也曾反思過自己。不會甜言蜜語，不會體貼老婆，說話先爆粗口，這些都是毛病，可是他的心一直在這個家，一直為了家里人過上好日子而不分晝夜地努力。那些年，為了多掙錢，他貸款買了大車跑河北賣煤，為了早日還清貸款，曾經(jīng)半個月往返于晉冀兩地，連家門都不回，吃喝睡都在車上。許是這樣吧，讓他的女人覺得孤單，初聽到自己的女人跟別人好上，他曾用卸煤握鐵鍬的拳頭在女人身上捶，他以為打了她就怕了，怕了就會收斂了。可沒想到，女人竟然跟人跑了。這叫他怎么做男人！

那些日子，是趙老板一直陪著他。趙老板說：“一只手拍不響，你得好好反省自己。不過，既然媳婦走了，就讓她走吧，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有她后悔的一天。”

后來，那一天還真到了。幾個月后，女人回來了，崔懷義不動聲色，甚至沒有問過她這半年去了哪里，怎么過的，為什么還要回來，起先，他以為她回來是要離婚，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她只字沒提。

肯定是被人甩了。崔懷義這樣想。

只是，他再也沒有碰過她。

她也沒有求過他。

趙老板說：“你要過得別扭了就離吧?！?/p>

崔懷義說：“不離，我就要讓她過得度日如年?！?/p>

“那你能好過嗎？”趙老板問。

女人是個理發(fā)師，干了好些年了，這行業(yè)是包賺不賠的。特別是到了年末，一天到晚從不停歇。回來后，女人把店遷到紫光大街，有時候忙起來中午也不回家會餓到兩三點，也是挺辛苦的。她的理發(fā)店顧客多是中老年人，這么多年，她學(xué)下的手藝也老了，跟街面上那些新潮的發(fā)型師比，差了很多?？删瓦@么一個店，憑青鎮(zhèn)的中老年人養(yǎng)著，掙得并不少。具體掙了多少，崔懷義沒問過，也沒有要過。女人會給崔懷義買衣服，買鞋，買很多吃喝。崔懷義接受著，逢年過節(jié)也會陪著她去丈母娘家走親戚，也要一起參加一些活動，有時候，他也想跟她好好坐下來說話，也曾看到她偷偷在朝屋里瞧，曾經(jīng)，她試著坐在他床邊，想讓他把自己拉在懷里，哪怕是他跟從前一樣，打她一頓。可是他什么也沒做，假裝睡覺了。他躺在床上就能知道她在客廳干什么，廚房干什么，他知道她的習(xí)慣，愛好，但就是不知道她的心，他特別想知道那近半年的時間她跟那個男人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跑回來，每次想要張口的時候，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這樣的婚姻意義在哪里，可是崔懷義不想離，也不能離，說為了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也算，他甚至覺得自己不會再有比這更合適的婚姻狀態(tài)了，說到底，他是愛她的。

崔懷義知道自己這一生究竟要的是什么，他對自己很了解，即便人們叫他二桿子。之前想競選村主任也是想著還能再干一番事業(yè)，后來選不上，他也沒什么脾氣，也想了許多，這輩子曾經(jīng)輝煌過，不想再折騰了，包括這半死不活的婚姻。

一次偶然的機(jī)會，崔懷義和另一個女人好上了，曾經(jīng)有一次那個女人說：“要不要都離婚，然后咱們在一起生活?！贝迲蚜x想也沒想直接脫口而出：“怎么可能！”

只這四個字，那個女人心中便了然，她也是有男人有家的。自此，她再沒提過關(guān)于離婚的話題。只不過各有所需罷了，哪天不需要了就走開，干干脆脆。與愛無關(guān)，與婚姻無關(guān)，誰也不必糾纏不清。

大雪過后的青鎮(zhèn)，處處透著清新。銀河大街上，王海正在幫趙老板清理店門口的雪，他知道趙老板對他的好，這樣大冷的冬天，是趙老板給他買的電熱毯，也是趙老板施舍他一碗碗的熱湯熱包子。早上爬出被窩王海就來到趙家包子鋪了，拿了鐵鍬掃帚就開干，趕人們來吃包子的時候，店外沿著銀河大街好長一截都被王海清理得干干凈凈。清理完積雪的王海聽著人們對他的交口稱贊，心里美極了，他站在包子鋪的門口咧著嘴朝人們笑著，他心中升騰起一種自豪，除了吃剩包子，他能干的事情多了呢。這樣美好地想著，突然他又看見了熟悉的那輛車，又是陳老板過來了。這回買包子的客人也注意到了，他們小聲議論，有人說，這陳老板的格局也太小了，開那么大的店卻窺視這小小的包子鋪。還有人說，聽說這陳老板的人品不好，趙老板得防著點，青鎮(zhèn)就這么大，小店擠了大店的生意，說不定……

王海心里琢磨，等爺爺我收拾你！正這樣想著，一個老人突然倒在了包子鋪前。

“爺，爺，爺你咋啦？”王海過去一把抱住那個老人，大聲呼叫，所有人都圍上去，趙老板跑出來趕緊用手機(jī)撥打了120。

六

臨近過年，青鎮(zhèn)越發(fā)熱鬧起來，周圍村子的人也來青鎮(zhèn)采購過年物品，雪后的馬路上了凍，車輛走得很慢，每輛車身上都甩上了泥點子，洗車行的老板們更是買賣紅火。

商鋪前人頭攢動，呼兒喊女聲，叫賣聲，一片連著一片，疊在一起，讓整個青鎮(zhèn)顯得逼仄起來，似乎連空氣都密密匝匝擠在了一起。

在這樣忙碌的日子里，除了迎娶和出嫁的喜事，青鎮(zhèn)的白事也接二連三。

王海特別忙。包子鋪前曬太陽的老人接連走了兩個。王海特別傷心，他鄭重其事地忙完一場又一場的白事，他站在人家院里，抽著主家給的煙，圍著主家送的白毛巾，看著哪里缺人就跑哪里幫忙，對于辦白事的程序他了如指掌，有的時候，甚至比大總管還精明，站在院子里指揮孝子賢孫們?nèi)绾蔚炀疲绾螣垺?/p>

入夜，辦白事的人家徹夜燈火通明。有人家擺貢完畢，招待了親戚朋友后，要做“上飯”表演，各種精美的小點心，水果，廚師炒的菜，擺成了祭奠的字樣，放在盤子里，上面蓋了保鮮膜。嗩吶聲一響，吃了兩碗拉面的王海和官孝子賴喜就忙不迭上場了，兩人被人用紅印泥和墨汁畫了夸張而又粗糙的妝容，腰里系了撕成條的白洋布，開始擺著造型扭起來，一手托著盤子，一手舞著扇子或者帕子，扭得專注而熱烈。他們從灶房那邊接上一份貢品，就扭著舞往靈堂前送一份，嗩吶吹得極慢，他倆也扭得極慢，送過去一盤，他倆便托個空盤子湊到主家親戚面前，這時會有女婿或者外甥侄子往盤子里放點打賞，最少五塊錢，上不封頂。跳得好了，扭得好了，吆喝聲，掌聲，此起彼伏，打賞得也越多。人們似乎忘記了自己家的正房里，還停著死人和棺材，似乎忘記了這幾天的傷心欲絕。

這一場“上飯”完成后，夜更深了，風(fēng)更冷了。兩個人的手和腳已凍得生疼，他們小心翼翼地把這一晚的“收入”攥在手心，結(jié)伴出了主家，打著噴嚏，流著鼻涕，走進(jìn)了茫茫黑暗。

“你怕不怕鬼？”王海問。

“鬼有什么好怕，我沒做過虧心事，我就愛走夜道?！辟囅部跉夂艽?。

王海說：“我怕鬼，我年輕時偷過鐵，翻過別人家的院墻。”

“我跟你說王海，我是奶奶養(yǎng)大的，我爹是殘疾，我媽是智障，我隨我媽。我爹后來死了，我媽天天外頭跑，后來跑出去再沒回來，估計早就讓狼吃了?！辟囅菜α艘话驯翘榻又f，“后來我奶也死了，死在我身邊，就在炕上，脖子上來回吊了兩塊磚頭。后來，我家就我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p>

那夜，王海叫上賴喜去了他家睡覺，反正第二天一早，兩個人還會早早去主家?guī)兔Α蓚€孤苦伶仃的“傻子”在深夜里結(jié)伴回到了王海家，王海拿出感冒膠囊，兩個人分一板，然后和衣擠在一塊電熱毯上，身上蓋著摞起來的兩塊泛著油光的舊棉被。

不一會，賴喜打起香甜的鼾聲，王海卻睡不著了，他想起了什么，悄悄下地，從柜子上拿起了他母親在世時留下的那把細(xì)長的錐子出了門，深一腳，淺一腳，左一拐，右一扭，再一次沖進(jìn)了冰天雪地的夜……

七

崔懷義這些天特別忙，來來往往于青鎮(zhèn)的村委會。

半年前，青鎮(zhèn)來了新的第一書記，村子里掀起了鄉(xiāng)村振興建設(shè)的熱潮。先是環(huán)境治理，緊接著根據(jù)青鎮(zhèn)的氣候、土質(zhì)等開始啟動蔬菜大棚的建設(shè)，一下子又安置了不少勞力。這不，年底了，第一書記和村委領(lǐng)導(dǎo)們一方面籌劃著給村民分發(fā)什么福利，一方面正在規(guī)劃年后青鎮(zhèn)要建的幾項工程，要在東坡下建幾幢居民樓，要將之前的村辦紙廠、水廠重新整修進(jìn)行復(fù)工復(fù)產(chǎn)。

崔懷義呢，從第一書記那拼命干事的勁頭里看到了新的希望，給他一度閑散、失落的心注入了新的力量和激情，他三番五次跑到村委，找到第一書記，把自己曾經(jīng)的想法說給他聽，并且告訴第一書記，他也是個干事的人。他帶著第一書記走進(jìn)了趙家包子鋪，沿著銀河大街的街頭一直走到街尾，他的車開得很慢，邊走邊和坐在副駕上的第一書記聊著什么，還不停地用手指著街道兩邊，崔懷義看起來眉飛色舞的樣子。

這幾天陳老板那輛奧迪車，輪胎連續(xù)破了兩次。

“人為的。”補胎老板看著陳老板的眼睛肯定地說。

陳老板心里開始不舒服：“奶奶的，誰的膽子這么大，敢扎我的輪胎，得查查監(jiān)控了。”

青鎮(zhèn)的飯店大大小小有十幾個，從村口的中學(xué)旁邊開始，沿著馬路一直到青鎮(zhèn)的公交終點站，開“包打天下”的時候，陳老板是在抖音上看到的項目，人家生意那叫個火，從早到晚店里沒斷過人。他自己也琢磨了許久，又送他一個親戚去了山東專門學(xué)習(xí)了蒸包子和熬粥的技術(shù)，技術(shù)學(xué)成回來后正好租了崔懷義的一個二層商鋪，請了廚師，買了最高檔的設(shè)備，原本想著這排場在青鎮(zhèn)也算是獨一份的，可老百姓不買賬呀，店倒是大店，普通人說店大欺客，不愿意進(jìn)大店消費。加上他家的包子捏的小而且貴。生意沒紅火幾天，人就開始越來越少了。陳老板后來才知道，人們都愿意往趙家包子鋪跑。為了搶生意，他開始學(xué)著抖音直播，開始做起了福利活動，還請了市里的網(wǎng)紅們在大門口搭臺扭捏著唱歌，恣意地跳舞，錢是花出去不少，只有假效，沒結(jié)真果。

“所有的不好都是因為趙家！輪胎肯定也是趙家那個捏包子的男人扎的！哼！這監(jiān)控必須得查?！标惱习搴藓薜卣f。

臘月二十八的下午，最后一場白事結(jié)束了，即使再有人家辦白事，王海也不打算去了，他想歇歇好好過個年。一場白事前后要兩三天，累得他渾身像是散了架。從主家的墳里往回走時，路過一個垃圾站，王海聽見有“悉悉索索”的小聲音，過去一看，一個放了快遞的箱子里有三只小笨狗，小狗凍得瑟瑟發(fā)抖，王海二話不說就抱起來?！翱蓱z的，跟我回吧?！蓖鹾Ｗ匝宰哉Z。

“王海，王海?！币惠v車從前面嗖地跑過去，猛地又踩了剎車，搖下玻璃就喊他。頭也不用扭，王海就聽出是崔懷義的聲音。

“有事？”王海抱著紙箱邊走邊問。

“真拽，沒事不能叫你？過來?！贝迲蚜x把車停在路邊。

王海扭過頭，抱著紙箱走到車跟前。

“正說回頭遇上你了給你，我的一包衣服，都新呢，我穿小了，送你過年穿?！闭f著，崔懷義跳下車，打開后門，取出一個大提包遞給王海，“給，看你這熊樣，煤窯里鉆出來的一樣，去澡堂洗個澡理理發(fā)過年吧?！?/p>

車開走了，王海目送車駛出他的視線，然后才一手抱著箱子一手提著提包往回走。王海心里說：崔哥是好人，他和那個女人的事情，我就不告他老婆了，告了兩口肯定會干仗。這樣想著，王海心里輕松了，好像心里又少了一件事。

扎了陳老板的車胎，王海把這事早忘了。他忙著喂那三只小狗，把之前穿的那件舊棉衣給鋪在箱子里，小狗活泛過來，朝著王海叫喚的汪汪的，他把小狗抱在炕上，放在電毯上，他挨著小狗睡覺。睡夢中，他看見自己在沒有人煙的地方跑著，越跑越累，想要回家，可是不知道家在哪里，他還夢見了之前白事去世的那幾個主家，夢見他的爹媽，還夢見崔懷義罵他，說他是地地道道的傻子……這樣夢著夢著，突然肚子上一陣劇疼，忽地睜開眼，陳老板領(lǐng)著三個人手里拿著木棒站在炕沿邊。

“媽呀……”第二聲還沒喊出，身上雨點似的噼里啪啦，三根木棒砸了下來，王海驚恐地抱著被子在炕上翻滾，木棍跟著砸，他絕望地閉上眼，疼得眼淚嘩嘩地往下流，被窩里的三只小狗凄慘地叫著叫著就沒聲了，王海也暈了過去。

“死了？”有人問。

“不會吧，死不了。沒有往要害處打?！?/p>

“快走，快走?！?/p>

三個人把木棒扔在地上，起來就走。

八

大年三十，又一場雪紛紛揚揚灑落在青鎮(zhèn)。

青鎮(zhèn)大多的商鋪已經(jīng)關(guān)門，老板們都回家了，奔老婆孩子熱炕頭去了。忙碌了一年的人們在年終慷慨地用手機(jī)付出了一串又一串?dāng)?shù)字，換回來了米面油、各種肉乃至海鮮。水果零食也不能少，酒和飲料自然得備足。平日里省吃儉用，年，一定要大大方方，不能寒酸。孩子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衣，就等著收壓歲錢了。

家家戶戶開啟了過年模式，貼對聯(lián)、掃院、燉肉、剁餡的……馬路上的車明顯少了許多，該買的都已經(jīng)買好了，只等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大年。

東坡上有一處小院，街門破敗，院子里散亂地堆放著一些農(nóng)具，木柴、磚塊和一些舊紙箱，啤酒瓶。積雪明晃晃地覆蓋在上面，高高低低錯落著。廚房連一扇門都沒有，空洞地咧著大口，吐納著寒風(fēng)和凄涼，三眼窯洞的窗戶上，沒有一塊完整的玻璃，取而代之的是流著面糊印子的舊掛歷，風(fēng)景或正或斜，美女的腳奇怪地向上或向左右伸展，七扭八歪的。房頂上的荒草和著旁邊電線發(fā)出細(xì)碎刺耳的聲音，在風(fēng)中扭動，如同王海在白事上跳著的舞。

這就是王海的家。

兩天了，王海終于在疼痛中醒來，他全身動彈不得，稍動一下，就像是把肉撕開了。這種鉆心的、骨子里的疼，讓他意識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兩天了，一口水沒喝，一粒米沒進(jìn)。

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的王海一會兒覺得自己在云層上飄，一會兒又往泥沼里陷，他想發(fā)出聲音，可只能“嗚，嗚”兩聲。清醒的時候，他想他爹從梯子上摔下來的時候，肯定也是這樣疼，這是個什么樣的疼法？比他喜歡的姑娘拋棄他還要疼。王海突然很想爹娘，想那整日里只知道勞作，臉上表情永遠(yuǎn)是卑微的爹娘。要是他們在身邊來有多好，有熱水喝，是啊，他好渴，好想喝一碗熱騰騰的紅糖水，他好餓，好想吃媽做的一碗荷包雞蛋面條。他似乎聽到他的爹喊他：海兒，吃飯了。聽到他媽喊他：海兒，再吃一碗……

他緩緩地把頭扭向窗，扭向那扇破敗的風(fēng)門，門口什么也沒有，除了吹著哨子的風(fēng)聲。屋子里散發(fā)出一種枯竭的腥臭味，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有絕望有惡心還有腐爛，在這種味道里，催生著一種黑暗里的生長，旁若無人又竭盡全力。崔懷義的那個嶄新的大提包就放在炕角，它的周圍凌亂而臟雜，混在一起的各種衣物，把那個提包襯得高大卻又突兀。外面的陽光透過破窗嘲笑般地溜進(jìn)來，照在王海的臉上，臉上有血跡但沒有傷口，兩眼有些塌陷，兩片嘴唇灰白干裂地張開，像許久未雨的河床，而上唇和下巴上那茂密的胡子成了整張臉上唯一的倔犟。王海想要爬起來喝口水，他試了一下，再試一下，身上的疼讓他把整個五官都扭在了一起，他放棄了，有那么一瞬，他想，這就是要死了吧，他甚至有些渴望，死了就不疼了，這樣一閃念后，接著又沉沉地睡去。

兩天了沒見王海，趙老板心里有些疑惑。因為一年四季，不管狂風(fēng)下雨還是數(shù)九寒天，王?？倳騻€照面，無論去哪里也會繞著來銀河大街，來他的店里轉(zhuǎn)一遭，因為他知道無論趙老板多忙，都會給他留幾個大包子，一碗湯。

此時，趙老板把店門口打掃干凈，貼上了春聯(lián)。

店里已經(jīng)收拾干凈，從臘月二十九就歇了。不營業(yè)的他在店里的大灶上給自家和崔懷義做了些熟食，有排骨、雞、魚、丸子、皮凍等。他還給王海做了一大鍋燴菜，好歹是過年，不能讓傻小子一個人過年連塊肉也吃不上。

趙老板在店里給崔懷義打了電話，崔懷義到的時候，趙老板已經(jīng)把給他的東西都打包好了。

“老趙，王海沒來？”

“沒來，奇了怪了，年年賴在這里不走，就等著我做肉呢。今年咋沒影了呢?！?/p>

“我給他打個電話?！闭f著崔懷義掏出手機(jī)，手機(jī)里傳出：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

“媽的，還關(guān)機(jī)?！贝迲蚜x罵。

“我要關(guān)門了，他這吃的咋辦？他年年就等我這口呢，我今年還給他備了一瓶酒。這孩子也是可憐，唉！”趙老板嘆了一口氣。

“我看他一點都不傻，那是裝給人看呢?！贝迲蚜x邊往停在外面的車上送東西邊說。

“那你給送到他家吧，反正他那破屋也不鎖門，你給他擱進(jìn)去。之前村里不是給過他電磁爐？買些饅頭，開了火熱熱就能吃?！壁w老板一邊說一邊把給王海的燴菜倒進(jìn)一個大盆里，用保鮮膜封好口連那瓶酒給崔懷義端到車上。

“老趙，跟你說個事。”崔懷義遞給趙老板一支煙，打著火給點上。

“說吧。你能有什么事，天天悠哉悠哉的小光景，過了初二上我家啊，咱們喝酒。”

崔懷義笑笑說：“那必須的，我已經(jīng)和第一書記說好了，過了年我是想把銀河大街上那兩層樓包下來，之前咱青鎮(zhèn)的供銷社，這不是關(guān)了好多年門了嘛，到時候你得給策劃策劃。你也考慮一下是否把你的包子店也搬過來，我想包了具體干什么，喝酒的時候咱再說。”

“這條街上沒什么買賣。”

“看是做什么，村主任當(dāng)不成，我還做生意，我要讓銀河大街跟以前一樣火起來。”

“行，老崔，我就知道你不安分，不下決心你也不會跟我說，第一書記看起來是個實干家，但愿今后這銀河大街在你們的規(guī)劃下能重新活起來。對了，你記得把那盆菜給王海送到家啊，他要在了你告他吃完了就上我家拿，總有他一口吃的?！壁w老板拍了拍崔懷義的肩膀說，“快走吧?！?/p>

九

“王海，王海，快出來接一下。累死你大爺了?！贝迲蚜x這幾年明顯發(fā)福，端著那一大盆菜，夾著那瓶酒，上氣不接下氣?！斑?，咋沒人應(yīng)呢？王海，你死啦？對聯(lián)也不貼?！币姏]人應(yīng)，崔懷義邊走邊罵：“這院子都讓你住成垃圾站了?！?/p>

一腳把門踢開，崔懷義給驚到了。

他看到了面如死灰的王海，看到了臉上的血，炕上的血。他急急忙忙放下菜盆，掀起那床破被，看到死在王海身邊的三只小狗，看到王海肚皮上滿滿的青淤，兩條腿已腫得不成樣子，那些傷已經(jīng)變成了褐色。崔懷義嚇得渾身顫抖，誰把一個傻子禍害成這樣的？報警，報警！崔懷義牙也開始抖，他撥通了110，撥通了120，然后又給趙老板打過去。

大年三十的夜，青鎮(zhèn)人家蕩漾著合家團(tuán)圓的說笑聲，杯盞相碰的祝福聲，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掛滿了燈籠。

這一夜，手機(jī)微信群里有人傳出消息，說是王海被人打暈在屋里了，是崔懷義發(fā)現(xiàn)的，后來，被120救護(hù)車?yán)吡恕?/p>

這一夜，崔懷義和趙老板都去了醫(yī)院，守在急救室的外面。

押金、CT、各種的費用，樓上跑到樓下，樓下跑到樓上，崔懷義胖，是趙老板一直來來回回地跑。

快凌晨時，王海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的時候，醫(y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否則人就沒了。目前，傷者身上多處骨折，人也受了驚嚇，神志不清。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復(fù)。

“他就是智力有點問題?！贝迲蚜x說?！安贿^，也不太傻?！闭f完又補了句。

四目相對，怎么辦？

攤上了唄，能怎么辦。

崔懷義說：“我們兩人倒班侍候吧，想不到這傻王海還有這命，讓我倆端屎倒尿，要不請個護(hù)工？”“也行，這錢我出?！壁w老板附和?！耙皇悄闳ニ湍桥璨?，這家伙早沒氣了。這王海也不得罪人呀，怎么讓人給打了呢？”趙老板十分的疑惑。

“警也報了，等著結(jié)果吧。只是這下手也太狠了，這是往死里整呢，等王海醒了問吧，他一定知道?！贝迲蚜x正說著，電話響了，掏出一看，老婆的來電。

沒等女人問，崔懷義直接就說：“我在醫(yī)院，王海讓人差點打死。”電話里“哦”了一聲然后女人說：“給你送點飯吧。”“好，煮兩份餃子，老趙也在呢?！?/p>

“老崔你趁這機(jī)會跟老婆好了算了，年齡大了，不能再折騰了，離開那個女人吧?！弊诓》坷铮瑑蓚€人聊起了天，趙老板勸說著崔懷義?！昂檬呛貌涣耍贿^也壞不了，有孩子牽扯著?！贝迲蚜x沉悶地說?！澳且膊皇莻€辦法，人總有錯的時候，不能一輩子不原諒吧?！薄拔抑?，年前我給那個女人打過電話，我提出的分手，我以為她會鬧，結(jié)果沒有，她答應(yīng)得挺爽快，讓我還真有些失落，她跟了我也好些年了?！倍虝旱某聊?，崔懷義說：“年后，還是想做點事，琢磨很久了。這一輩子還長，不能這么混下去，有事做，心里才踏實?！?/p>

熬了一夜的兩個人疲憊不堪，閑聊著，眼睛也睜不開了。

“等王海醒了你就回，回去找找村委會，問問第一書記，看看能不能給他出點錢，到他家翻翻社?？ǎ么跞嘶钪?，活著就行。其實，我了解王海比你多，這是個苦人。我剛接我父親這包子鋪的時候，他還是個學(xué)生，精精神神的也特別有禮貌，為了能給爹媽吃兩個包子，放了學(xué)就跑我這里幫忙，摘菜啦，端碗啦，那些年蒸包子還生炭火，他給我打炭，倒?fàn)t灰。每天走的時候，我都要給包幾個包子。誰能想到，這人遇上事想不開就成這樣了呢？我對他是真處出感情來了，雖說這后來王海半傻半神經(jīng)的，可大多數(shù)時候我知道他心里清楚著呢，只是人到了這步田地，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破罐子破摔罷了?！?/p>

“那我清楚，只是以后怎么辦？”崔懷義問?！罢艺掖逦瘯?，讓村里出出主意，還有這到底是誰干的，總會明了，事情不能就這么完了，既然管上了，就管到底。要好了還行，要好不了這以后真的是很麻煩。”

病床上的王海，插著呼吸機(jī)，身上各種的包扎，他沒有想到自己還活著，是崔懷義救的他。他沒有解脫，他還要當(dāng)人，當(dāng)一個醒來后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人。但不管是什么樣的人，他肯定還得活著。

十

除了崔懷義和趙老板，賴喜是唯一提著一箱特侖蘇來看王海的，進(jìn)了病房，賴喜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次他沒有像辦白事那樣哭，那是裝出來的像唱戲一樣抑揚頓挫的哭聲，而這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哭。王海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們搭檔了好幾年，同甘共苦，是一個破被窩里睡覺的好伙計。

元宵節(jié)一過，王海出院了。住院治療的整整半個月，他看著趙老板和崔懷義給他墊醫(yī)藥費，隔三岔五給他送吃的，聯(lián)系醫(yī)生大夫，感動得一個人哭得稀里嘩啦，同病房的人都知道，王海有兩個比親哥哥還要對他好的哥哥。

出院后，崔懷義又給他東跑西跑拿著社?？ㄞk理醫(yī)藥費的報銷，又找到了村委會和村主任、書記商量王?；丶液笳l來照料的事情。后來商量安排了一個婦女，工資一天八十，照顧王海。

當(dāng)然，高科技發(fā)達(dá)的今天，陳老板沒有逃出公安的法眼。他承擔(dān)了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那個“包打天下”也徹底關(guān)門。

正月里的青鎮(zhèn)，年味依舊。排練了一冬天的節(jié)目，隆重上演。各片區(qū)都有代表隊，各企業(yè)都有小節(jié)目，銀河大街也人潮涌動，沸騰起來，街頭劇要從街頭鬧到街尾，而銀河大街的中心廣場，排布了九曲黃河陣。正月十六的晚上，崔懷義帶著老婆，趙老板帶著老婆，四個人相跟著繞黃河，青鎮(zhèn)的民俗里繞黃河是去百病。正好遇上了第一書記，他們把第一書記也拉進(jìn)了黃河陣，然后邊繞邊聊天，談?wù)撝衲甑臒粽共诲e，村委會下大功夫了。崔懷義說：“我對銀河大街有特殊的感情，不僅是自己出生在這里，而是覺得這條街的文化底蘊特別深厚，幾代人在這里打江山，幾代人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這里，我想讓這條街依然成為青鎮(zhèn)的主心骨，出了正月我就準(zhǔn)備先著手把舊供銷社改頭換面。書記你得大力支持?！焙髞?，他們聊起趙家包子鋪子，第一書記說，不能固守成規(guī)，也該擴(kuò)大經(jīng)營了，得將趙家包子鋪打造成青鎮(zhèn)的一張傳統(tǒng)小吃名片，然后再把農(nóng)家飯也做起來，比如紅稠飯，比如煎餅，比如棗介糕……這個話題他們聊了許久，最后，聊起了王海，趙老板說，王海今天成這樣，都是因為我，不管王海能不能找下對象，將來生活得如何，我都愿意幫助王海。

崔懷義說：“那都不是事，我還想著過了正月，咱合伙給王海拾掇拾掇那個小院，雇傭個做飯的人，先讓他把身體養(yǎng)好，然后再給他物色個營生，這孩子磨難挺大，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誰也有這一天，況且你我都不是光顧自己的人，給別人想著點，幫著點，心里踏實?！彼@樣說著，扭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老婆，女人低下頭說：“拾掇王海的院，這錢，我出……”

第一書記笑了笑，說：“將來的青鎮(zhèn)不能有閑人，讓每個人都有養(yǎng)活自己的本事，更不能讓殘障人無所依無所靠。”

正月里的青鎮(zhèn)，遠(yuǎn)遠(yuǎn)望去，燈火簇簇如銀花綻放，人潮片片似江河涌動。整個山村像一個倒置的星空，與天上的銀河交相輝映，分外迷人。

十一

當(dāng)王海穿戴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地再次出現(xiàn)在銀河大街的時候，已是人間最美四月天，暖風(fēng)拂過，空氣中透著春的氣息，這氣息里夾雜著包子的香氣，裊裊迂回在銀河大街，王海吸了一下鼻子，好熟悉的味道。

王海，你去哪？

王海，你好了？

王海，精干了啊。

在村委會和鄉(xiāng)鄰們的照料下，王海的身體慢慢恢復(fù)了。大家都說王海命大，王海卻說，經(jīng)歷得多了就會明白，雖然有天災(zāi)人禍，陰晴圓缺，但是有青鎮(zhèn)的好人幫他，他知足。

人們說，咋地王海病了一場說話變深沉了呢？還文縐縐的。

王海走在銀河大街，這是他一輩子的根據(jù)地，他來到供銷社門口停住了，供銷社的門面已拆掉，新樣式出現(xiàn)在眼前，門頭上裝著燈箱廣告牌，牌子上寫的“懷義婚慶公司”四個大字。噢，成婚慶公司了，王海瞇上眼看了一會，他扭頭忽然一眼瞅見了崔懷義的車，他就站在車旁邊。后來，他看見崔懷義跟著一群人從大門口出來，崔懷義也看見了他，崔懷義朝他笑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個傻小子又活了，走，上車，拉你去吃包子。

谷雨前后，種瓜點豆。青鎮(zhèn)的田野里泛起了土地蘇醒過來的味道，有點腥又有點淡淡的香，不少村民已經(jīng)扛著鋤頭開始鋤地，準(zhǔn)備著一年的播種，青石條壘就的一道道地堾，縫隙中綴著蓄滿水分的陽光和小草，歡歡實實地唱著，如果你靠近它，還會聽到那滋滋地快樂生長的聲音。銀河大街也開始熱鬧起來，人們?nèi)宄扇壕墼趶V場上跳舞，散步，平展展的街道上又恢復(fù)了早年的紅火，一些曾經(jīng)關(guān)閉的商鋪陸續(xù)重新開張營業(yè)，歡聲笑語從街頭響到街尾。而那些從田里回家的大人們有些累，一進(jìn)院就吆喝自家的孩子，“去，趙家包子鋪買包子去?！闭谠豪锿嫠５暮⒆觽円宦犝f買包子，高興地接過錢就跑。

趙家包子鋪門口，一群老人曬著太陽，褐紅的、滿是溝壑的臉上掛著歲月的痕跡，他們懶洋洋地抽著煙，看著過往的人群，細(xì)數(shù)著青鎮(zhèn)的尋常事，有誰在人群里說書一般的重復(fù)：那是真熱鬧呀，皮麻、棉布、印染、釀造、當(dāng)鋪、藥鋪、鐵匠鋪、油鹽店、香燭行、裁衣行，逢五逢十還有集市交流，車水馬龍的……

而趙老板也在跟老人們閑聊，他說，他要搬家了，等他搬到更大的地方，就在店門口給老人們做一排椅子，做幾個臺子，讓他們喝茶，抽煙，聊日月。老人們高興地說，“那敢情好，俺們盼著哩?！?/p>

那一段日子，剛養(yǎng)好傷的王海每天出門就是兩個地方，上午在懷義婚慶公司的門口坐，下午在趙家包子鋪的門口坐。他就那樣安靜地坐著，看著來往的人群，看著貓貓狗狗，有時，看著看著就笑了，他朝著男人笑，朝著女人笑，朝著孩子笑，朝著那些小動物笑，甚至，他還會朝著遠(yuǎn)處笑，遠(yuǎn)處是人家，是群山，是濃密無比的綠植，那些綠，沒有邊際地延伸著。

街上隔三岔五還有辦白事的繞街而行，有一次賴喜跟在棺后依然哭得抑揚頓挫，王海就坐在邊上看，跟棺孝子們?yōu)⒊鋈サ臒?，他也懶得去撿，他朝賴喜笑笑，賴喜也朝他笑笑。賴喜停下哭聲喊：“王海，下回咱們一起做白事啊。”王海不語，接著朝賴喜笑笑。

在王海的腦袋里也許會有很多想法，這些想法在某一時間會讓他更加清醒，更多時間里他安靜地看著忙碌的人群，看著綠的葉子，紅的花，藍(lán)的天空。他在想著這個世界怎么比原來的更大了呢？怎么比原來更暖了呢？

在這樣的時間里，王海坐在那里，傾聽青鎮(zhèn)的聲音，萬事萬物的聲音，他聞著一切萬物發(fā)出的氣息，陌生而又美好，他常想，自己的人生還很長，重新開始說不定真會有奇跡出現(xiàn)，這一場災(zāi)難讓他瞬間明白了許多，怎樣也是活，可真正的精彩不是心甘情愿地墮落，不是活得毫無價值，更不為了沒有得到的愛情放棄自己，可能只是對的時間沒有遇上對的人吧。

夜里，王海也會從睡夢中驚醒，醒來的他大汗淋漓，他在夢中看到了一些人，有的人拿著木棒追著他打，有的人卻喊著他，海兒，快回來吃飯。更多的時候，他會夢見他和賴喜，一人腰上系著一條白洋布，扭著腰，端著盤，和著嗩吶的節(jié)奏給主家“上飯”。這些恍恍惚惚的夢，追隨著王海，追隨著一個重新活回來的男人。

“王海，想不想上班？”崔懷義一臉壞笑。“你歇得太久了，得站起來做點事，這樣才能有機(jī)會讓女人們正眼看你，也許還會嫁給你?！?/p>

“可是誰會要我？”王海一臉期待，一臉茫然。

“只要你愿意，很多人會幫你?！贝迲蚜x遞給王海一支煙。

十二

“青龍深井純凈水——來自青鎮(zhèn)的呵護(hù)?！毕奶靵砼R的時候，青鎮(zhèn)改擴(kuò)建的水廠已經(jīng)恢復(fù)了生產(chǎn)，那幾眼有諸多神秘傳說的深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青鎮(zhèn)人全部喝上了甘甜的純凈水。在崔懷義介紹下，村委會給王海安排了工作，成了水廠的一名送水工。王海終于有了一份正經(jīng)營生，他每天蹬著三輪車給家家戶戶送水，他的電話和名字也印在成千上萬的名片上，傳遞到了千家萬戶的手中。一日三餐，吃在水廠的食堂里，村委會甚至還給他安排了一個單人小宿舍，日子有了新的起色，光景也變得越來越好。

我也是正常人了，也可以和正常人打交道了。王海樂呵呵地想。

在這樣的日子里，他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他說，要活出個人樣呢！這種感覺讓他特別充實，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偶爾崔懷義和趙老板會給他打個電話：王海，給哥送幾桶水。甚至第一書記也是這樣：“王海，給哥送一桶水。”王海聽著這樣的稱呼，他的心里特別的美。

東坡下，鏟車和挖掘機(jī)日夜轟鳴，拆遷工程如火如荼。村民們閑了就站在工地外面瞅瞅，嗯，住樓房的日子不遠(yuǎn)了。

在第一書記的說服下，趙老板把店鋪搬在了銀河大街街口的一幢小二樓里。門楣上掛著的是青鎮(zhèn)第一書記請的書法家為趙老板題的字，“趙家包子鋪”黑底黃字，蒼勁有力。不過，里面可不止賣包子，各種農(nóng)家的特色飯菜悉數(shù)上桌，光服務(wù)員和后廚就用了十幾個人呢。

繁華的銀河大街上，不時傳遞著粗獷而樸實的笑談，懷義婚慶公司接的單子越來越多，除了日常的接待，那來自青鎮(zhèn)，來自周邊小村里的年輕人的婚禮都提前預(yù)訂到了這里，崔懷義當(dāng)起了真正的老板，時常有人會邀請他在婚禮現(xiàn)場唱一曲的時候，他也大大方方地上臺一展歌喉，自信而又坦蕩。在這些溫情的時刻里，大家從來沒有懷疑過快樂，每個旺盛的生命都在蠢蠢欲動，希望像一簇簇光帶著興奮和焦急，活潑在大街上、學(xué)校里、窯洞的房檐上，院子的小菜地，拆建的工地上，土地的草香里，穿過每一個村民的內(nèi)心，那樣原始、那樣勇敢、那樣愉悅。

無事的時候，王海就把他的座駕，那輛三輪車擦得干干凈凈，然后開始繞著村子走，他歡快地從一戶戶人家院外穿過，聽著院子里的聲音，有談笑聲、有拌嘴聲、有小孩子的哭鬧聲、有辦白事的嗩吶聲、有滿月酒的杯盞聲、有勞作聲……他收集著各種聲音，這些聲音讓他的心變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騎著三輪車，如時鐘般地圍著這座如老槐樹一樣枝繁葉茂的村子，繞了一圈又一圈，將過往的艱難與創(chuàng)傷碾過，壓平，又將重生后的希望和快樂覆蓋。恍惚間，他覺得自己真正成了青鎮(zhèn)街上最靚的仔，那么自由，那么健康，那么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