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悅
夜里,他被哭聲驚醒。時間一定是很早的,不用看表就知道,因為睡了多長時間他能感覺得到。人醒了聲音卻消失了。是不是夢?一束月光幽靜地鋪灑在炕的一角。那束光亮似乎從天庭里撲下來,有種虛幻的感覺,好像在召喚他沿著這道光亮到天堂那邊去??活^一角那張紫紅色的桌子上有一盤水果,一把水果刀,還有他吃了一半的蘋果。這把他喚回到現(xiàn)實中。
本來睡眠就不好。這一醒,心里的驚恐尚未平息。月亮的光浸潤著他,呼吸稍微均勻了些,口有點干,想把那只蘋果吃完了,又渾身沒勁地躺著。年齡并沒有多大,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應該還算健康,身體沒有任何毛病,扛上一袋子糧食直挺腰板是沒有問題的。倘若是過去,他很在意別人的眼光,更在意日子是否過到人的前頭去。要說,在莊稼行里他是一個強勞動力,尤其到了麥子黃的季節(jié),搶黃天的時候,一家人早早起床。早起的女人已經(jīng)做好了干糧,頭天晚上涼好了茶水。一家人急匆匆趕到地頭,在朦朧的霧氣中聽到四處的說話聲和腳步聲。麥田里,浸濕了露水的麥頭子沉甸甸的,有股撲鼻的香味。麥秸稈上灑滿露珠。一家人坐在地頭忙著捆綁護手套。護手套像一彎月牙一樣,各色的都有。還在麥子沒有黃的時候女人就開始作著拔麥子的準備,那個時候沒有收割機,有多少麥子都靠人們的一雙手。盡管有護手套,半個多月的麥子拔完,手上會脫落一層皮,血泡和老繭一下子是蛻不掉的,僵硬得像個殼;小拇指受損最嚴重,不但被麥秸稈打出血泡,指甲蓋也瘀血了。麥子拔完,等那飽滿瘀血的指甲慢慢蛻去長出新的來。作為莊稼人誰都知道一年里拔麥子有多苦。在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時候,太陽曬得地皮起火,麥子卻黃了。如火的日子是考量一個莊稼人耐力和苦力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有一句俗語說,搶黃天,繡樓小姐也下田。剛剛開始拔麥子,一兩天的時間里沒有一個人不說苦的,渾身酸痛,雙手起泡,麥土叮咬得渾身起皮,晚上像螞蟻在周身奔跑;手火辣辣地燒疼,那些血泡非得用火針燙了才能結痂,不然疼得手搭不到麥秸稈上。疲勞無處不在,來不及燙血泡,兩只眼睛就跟抹了膠水一樣,一切都被黑夜吞沒。
雞叫三遍鳴的時候,從炕頭爬起來,所有的疼痛襲來,在風箱的響動聲里,灶膛的火苗掀開了沉重的眼皮。屋門打開了,在墻角處傳出水的聲響,空氣里立刻彌漫著一股尿臊味。夜被澆醒了,四處是狗叫聲、羊叫聲、雞叫聲,圈里的牛哞哞兩聲,驢和馬踏著蹄子……所有的聲音為拔麥子拉開了序幕。
好像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麥田,各家的地頭上出現(xiàn)了模糊的影子。誰不想起個大早趕在別人的前頭呢?在蹲下身子的那一刻才知道渾身有多么僵硬,像吃了椽子,腰都彎不下。手的骨節(jié)生疼,蜷縮不來。咬著牙蹲下去,一只手伸向麥秸稈。拔下第一把時,幾乎用上了渾身的力氣,再拔下一把,一把又一把;另一只手也伸向麥秸稈,吃力地拔一把。那長在地上的麥子,它的根系好像扎在一丈深的地下,臉上的肌肉疼得扭曲了。總算拔下一把,又是一把,一把,一把……雙手在這樣的一把一把里活軟了,疼痛淡忘了。雙膝跪地,憑借慣性向前挪去。太陽升起來了,如火的陽光,沒有一絲兒的風,激起的麥土包裹著向前傾斜的身子,一身的汗水,一身的泥水,來不及擦去。鼻孔里、睫毛、嘴巴里全是土塵……
臨近中午時分,羊吃飽了躺在山坡上,微瞇著眼睛,不時地調轉頭看看山下麥田里的主人。只要主人在它們的視野里,它們是安靜的,心是踏實的。一家人這時才開始吃干糧,他趁這個時候趕緊捆綁麥子。麥件子捆綁好,等中午散工再壘成麥垛。一天里拔了多少畝麥子就要看壘了多少個麥垛。
那個時候感覺所有的日子都是美好的,絲毫感覺不到清貧和辛苦。主要是日子太隨心,所有人都過著那樣隨心的日子。生了七個兒女,健在的是四個。兩個兒子都上過學,老大初中畢業(yè)就不想念了;老二能念,有上大學的希望,要不是那件事發(fā)生,他絕對會把老二供養(yǎng)成大學生。都是命!兩個女兒只念了個小學,那個時候農(nóng)村人對女娃娃上學不怎么重視,村子念書的女娃娃沒有幾個。兩個女兒呢,也沒有抱怨過他。
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估計是凌晨兩三點。他張著無望的眼睛看著月光慢慢地從炕上移開。屋子里的光線重新回到了灰暗里,他聞到了夜的潮濕味道。這個時候,他的耳朵又捕捉到哭聲,是三聲,又好像是四聲。他能從遙遠的哭聲里分辨出是個嬰兒的聲音,哭聲是微弱的,稍不留意幾乎聽不到,會認為壓根兒就沒有這種聲音的存在。過去在老莊子,他就有捕捉各種聲音的習慣,他能從很遠的地方聽到誰出了村子,誰進了村子,能判定出是男人還是女人。現(xiàn)在搬遷到新莊子,他捕捉聲音的能力不減。
兩年前女人口喚了,他就開始失眠。女人在時,白天忙著田里的活,晚上倒頭就睡,呼呼的,眼睛一睜天就亮了。女人一走,就像把一切帶走了,白天怎么忙,晚上都無法一下子睡去。他總算明白了,那個時候不是活多,而是心里不空,盡管他對女人生厭,甚至大半年都懶得理她,不想跟她說話,但他能睡著。最讓他留戀的是當羊把式那會兒,背著干糧隨羊群到了一座山梁,四處是綠色,那些野草總是在一夜之間長大,供給著他的羊群。羊吃著草,羊吃草的聲音清脆,急促,有著流出綠汁的醇香。他身子底下鋪著狗皮褥子仰視天空。天空白云悠悠,風兒吹著他,藍天的顏色是他希望看到的那種。遠山連綿延伸,與天邊相接的地方出現(xiàn)一架飛機的身影,像只蒼鷹。飛機的尾部拉著細長的白線,往他的方向飛來。他激動地望著,飛機上是什么人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飛機飛翔的速度和白線最終化作云朵的一部分。
清貧的日子就是這樣,稍不留神一些美妙的事物就駐足心頭。他慵懶地欣賞著,水鱉子里的水被陽光鍍上了溫度,擰開鱉蓋喝一口,那股溫暖就分外鉆心,還暖心,熨帖。
他現(xiàn)在想,為啥到后來和女人處成那樣,怪誰?細想是不是怪自己?世間倘若有后悔藥可以買的話,他會買一大包來醫(yī)治心理上的疤痕。反而一想,僅是有賣后悔藥的,他吃了,會怎么樣?能原諒女人嗎?和女人的關系能恢復如初嗎?
月亮的光亮從屋子里消失了,從院子里消失了。四周漆黑一片,偶爾有狗叫聲。被窩好像隨著月光的離去變得異常冰涼。農(nóng)歷五月初的氣候應該是暖和了,他感覺不到。他的雙手放在心口上,怕哭聲嚇著自己似的,耐心地等待天空放亮。
終究,東方的天際開啟了一道亮縫,就像一根細細的白條帶。在靜謐里,條帶逐漸加寬,拉長,并且幻化著色彩,快速地漫開……
院子里也靜著,用不著起這么早,搬遷到新莊子,感覺無所事事。兩個孫子還沒有起床,現(xiàn)在的學校給學生娃娃管飯,早晨是雞蛋、稀飯、餅子、涼菜,中午是各種熱菜、大米飯、自助湯,幾乎不用大人操心。大兒子在省城一家餐廳當廚子,一個月工資四五千,老二帶著媳婦去了浙江義烏當翻譯。兩個女兒也嫁到遠處,光陰也是不錯,時不時給他帶來好吃頭、好穿頭;每次來還給他錢,做他喜歡吃的韭菜包子。在家的兒媳婦操心著一個溫棚,冬天能吃上活菜。圈里還有十來只羊,都是政府撥的無息貸款買的。前段時間上面又制定了新政策,實行精準扶貧,將特困戶列入表冊,和一些大型企業(yè)聯(lián)合搞勞務輸出。最近聽說沒有駕照的中青年人可以報名學習駕照,政府免費,不分男女。共產(chǎn)黨真的對老百姓好,處處為百姓著想。他想讓大兒子回來也學個駕照,打電話一問,兒子不來。小兒子更不用問,他們都有各自的手藝和特長。羊圈里的羊醒了,叫了幾聲。搬遷過來沒有土地,羊都圈養(yǎng)在家里。政府給每一家分的土地都流轉出去讓開發(fā)商建了葡萄園,開了釀酒廠,每一年按照季節(jié)給用戶發(fā)放土地使用費。
以他的意思,羊應該放養(yǎng)在山上才對,草山才是它們真正的好去處,圈養(yǎng)都把羊圈瘦了。不要看兒媳婦每天添加草料,精心飲水,他能看出來,羊是不開心的,各個眼睛都不活泛。他想把羊趕出去在村巷子走走,散散步也行,可是村主任在大喇叭上喊過,把自己家的牲畜圈好,別放出來跑丟了沒人負責,還破壞村子的衛(wèi)生。他知道,自己也活成了羊那樣的生活,搬遷到新莊子,哪兒都去不了了。能去哪里呢?就那么大的一個村子,大多數(shù)的人都出門干活去了。跟老莊子相比,就剩下老年人和上學的娃娃,有些小媳婦也跟著男人外出找活干,村子就格外冷清了。熱鬧的去處是寺院里,和那些老年人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一部分人是老莊子搬遷來的,一部分人是外縣搬遷來的,起初的陌生就在寺院里的相遇中漸漸熟悉。老年人說的話都是敘舊,重復,還伴著唉聲嘆氣。但是,大家都喜歡這樣的氛圍,說著說著就又扯到各自的兒女上,各自的老伴上。那些失去老伴的老頭兒,禁不住要流淚,感覺年輕時光陰緊,沒有讓女人享上福,現(xiàn)在光陰好了,人卻不在了。聽起來都留有無窮遺憾。他很少談及自己的女人。
他今天沒有去寺院,一夜未眠,感覺渾身沒勁。從寺院的方向傳來宣禮聲,他灌了一湯瓶水開始清小凈。做完禮拜走出院子,一股潮濕的氣息裹挾著他,天已經(jīng)亮了。大亮前的潮氣四處蔓延,他被嗆著了似的咳嗽了兩聲。村巷里早起的人不多,跟老家比安靜了許多。老家的村巷坑洼不平,是人們隨性踩出來的;這里的村巷都是硬化了的路面,規(guī)劃得整齊,呈現(xiàn)井字形。兩邊是整齊的樹木,樹木在沒有搬來之前就種植上了,五月的葉片掛滿枝頭,過多的露珠讓葉片低垂著,承受不起一般。沒有一絲的風,這是他搬到這里后走了無數(shù)遍的路。似乎是一種習慣,每天不在這些路上走走,心里就特別空。在這樣的行走里,他還是有所發(fā)現(xiàn)的。比如誰家蓋了新房子,好像是一夜間幾間房子就蓋成了,想都沒想到!再比如,誰家門口突然停放一輛小車,嶄新的顏色有些刺目。于是,打心里佩服人們的能耐,說不定沒有幾天誰家會蓋起二層樓房呢!真的不一樣了,樹挪死,人挪活?,F(xiàn)在很少聽到有人念叨老家的話。
老伴口喚以后,四個兒女對他是孝順的,只要有空就來看看,動不動就把電話打過來,他只會接不會往出打。但更多的時候,他不喜歡人打擾,喜歡一個人安靜地想自己的事情。每一次從院子出來他都把手機撂在屋子里。
天空的白亮漸漸染上了霞光,給幾朵云絮邊緣鑲嵌上緋紅。在一棵垂柳下,他站住了。他聽到了哭聲,是昨天晚上聽到的那種。沒有錯,就是他昨天晚上聽到的,他的心猛地震蕩了一下,屏住呼吸仔細辨別聲音的來源。拐向另一條巷子,不遠處,他看到兩個人急匆匆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來——是一男一女,女的懷里抱著一個包裹,哭聲是從那個包裹里發(fā)出來的。確切地說,包裹里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男的他認識,是喬慣的小兒子喬六六,喬六六所居住的村子離這里十幾里路。抱孩子的是喬六六的老媽,喬慣的老婆。由于走得急,兩個人臉上出了汗。女人先是一驚,立馬站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倒是喬六六說出了真正目的:“老叔,我孩子生下還不到一個月,最近這兩天老哭,醫(yī)生檢查說沒啥病,他就是哭個不停。聽我媽說,生下的娃子要是認個回族干爹就好了,這一輩子都會無病無災。我們今兒起了個大早,早晨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娃的貴人。正好把老叔遇上了……”喬六六有點激動,正想把老媽懷里的嬰兒接過來。不料,他扭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擺手,“不行,不行,還是找別人吧。”“老叔,救救我孩子,你就答應了吧……”
很遠了,聽到喬六六還在喊他。他頭都沒有回。
快到家門口他才停下來。他有些氣喘,也有些憤怒,胸脯起伏著。剛才發(fā)生的事他沒有想到。要是其他人倒也沒有啥,認個干爹少不了身上的肉,大不了逢年過節(jié)互相走動走動,多一個干兒子也是一件好事!偏偏是喬慣的孫子。他和喬慣的孽緣應該在喬慣死去的那一天了結了,一旦答應下來,分明他和喬慣成了干親,而且喬慣還長了輩分!
不能了……
怎么說呢?心里還有點幸災樂禍,起碼讓他知道了那個小孽種身體不舒服,他會不會像他的爺爺那樣突然間死去。那都是喬慣造下的孽!
中午兩個孫子回來,跟爺爺打了個招呼午睡去了。他走近羊圈,看見兒媳婦在給羊飲水。槽里的草料剩下一半,他想給羊添把草。這個時候,兒媳說,有一只羊要生熱羔子,羊奶滿了,估計就在這一兩天呢!又說兩個孩子她做的飯一口都不吃,就像生人一樣。他沒有說話,心里知道,娃娃喜歡熱鬧,在學校的飯桌上,有多少孩子共同享受吃飯的樂趣,那種氛圍家里是沒有的。就他而言,每一頓飯都是兒媳婦端進來,放在屋子的桌子上,一個人吃著吃著有多香的飯都沒有了滋味。隨寺院里的阿訇吃油香就不一樣,一群人跟隨阿訇到一家干爾麥里去,又是羊肉又是雞肉,滿碟子滿碗,粉湯丸子多香呀!事實上,是人多的氛圍在,才使飯菜變得有滋有味。
由于晚上沒有睡好的緣故,頭腦昏沉沉的。吃過午飯,想在屋里躺一躺,這時,寺院里的喇叭響了。
一直到天黑他才從寺院回來,吃過晚飯也就早早睡了。和以前一樣,前半夜毫無睡意,到了后半夜,剛剛合上眼睛,一種聲音如約而至。這次哭聲不是從屋外傳來的,而是從他心底里發(fā)出來的,很微弱,卻像長有無數(shù)只手撕扯他,讓他渾身冒汗,煩躁難耐。他從被窩里坐起來。月亮依舊從外面照射進來,他看到了盤子里的蘋果,這陣子口真的有些渴了。
他不知道喬六六的老媽抱著孩子是否碰到了別人,那個老女人最好是找別人去!早在老莊子他就不想在活著時和喬慣家的人有任何瓜葛。喬六六也許不知道,喬慣的老婆絕對沒有忘掉那一幕……
那個時候,喬慣還在。他知道,只要喬慣在,罩著他的那股氣息就不會消散。喬慣是會計,人高大魁梧,穿著講究。唯一一點,鼻孔的毛長,擰成一個捻子,就像燈芯。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透著一股霸氣。這是喬慣不同于別人的一面。喬慣外號叫喬大炮,喬大炮說話有分量,有些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沒人敢不聽。和當羊把式的趙學青相比,就不在一個檔次上。趙學青身份低下,個頭矮小,常年跟著羊跑山。人瘦,又是個羅圈腿,衣服顏色早讓風給吹成麻灰。春天來臨時,臉上曬出幾朵杏花癬。他的這個樣子女人從來沒有嫌棄過,而他關心的是羊群能否有個好的草山,能吃身肥膘,自己成什么樣子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女人每一天給他裝上干糧和水,晚上羊群歸圈,女人已經(jīng)把飯做好等著他,他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女人的異常。冬天的時候,是羊產(chǎn)羔子的高峰期,成活一只羊,就是壯大了一群羊。待產(chǎn)的羊一般跟山,他時刻留心著。但有時不懂事的羊會沒有任何動靜地把羔子產(chǎn)在別處。他不知道羊產(chǎn)羔子的地方,就站在山上仔細聆聽。那個時候,他就練就了捕捉聲音的能力。
在一條淺溝的曠臺上,羊產(chǎn)下了羔子,羔子在媽媽的舔舐下身子顫抖著,四肢掙扎著無力站起來,羊媽媽焦急地用舌頭舔著羔子的嘴巴。它想用這樣的親吻給予孩子力量,無奈那過分軟弱的四肢支撐不起來。憑借以往經(jīng)驗,這是一只營養(yǎng)不良隨時都會死去的羔子。他抱起羊羔子往家里跑。羊媽媽舍命地追隨身后……
是個午后,他一身汗水地站在自家的屋子里,懷里的羔子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是直接走進伙屋想讓女人把羔子焐在被窩里,然后給它一勺熱粥??簧系谋桓C里睡著喬慣。喬慣似乎睡著了,露出鼻孔外的鼻毛挑釁似的翕動著。女人抱著一捆柴火從門口進來,她大吃一驚,喊了一聲:“喬慣——”喬慣張開眼睛一看是羊把式趙學青回來了,說:“趙學青,你不放羊回來干啥?”懷里的羔子什么時候掉在地上他不知道。那只羔子死了,從此,他對女人的心也死了。
從前的一切美好,在羊媽媽悲切地呼喚聲里變成了一攤狗屎。
女人依舊每一天給他把干糧裝好,給他把水鱉子裝滿。到山上喝著鱉子里的水,他卻感覺喝著喬慣的尿。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農(nóng)村沒有一個離婚的,他更想不起啥是個離婚。他只知道不會就這么著放過喬慣。那個有風的夜晚,他手里拿著一把刀子一腳踏開了喬大炮的家門。喬大炮和老婆喝著茶,說著話,看著電視。沒等兩人反應過來喬慣臉上已經(jīng)挨了一刀,鮮血直流。喬慣的老婆“媽呀——”撲過去護住了男人……不然,那天他會讓喬慣跪著求饒。臨走,他放下一句話:“再到我家,我用刀子閹了你……”
離開喬慣家很遠了,他還能聽到喬慣老婆的號哭。
喬慣依舊當他的會計,只不過他的左臉上留下一個刀疤。無人敢問究竟,單往那張臉上看,疤痕無形給他增添了幾分陰險。
在山上,他再也沒有心情欣賞天上的飛機了。當麥子黃了的時節(jié),他也不那么主動地去收麥子。不幾年他賣掉了三十只羊給大兒子結了婚,剩下的羊不到二十只。第二年初秋,上高中的二兒子也被他扯回來,輟學了。直到現(xiàn)在老二對老子半道上斷了他的前程耿耿于懷。而在當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作出那樣的決定。
春天是羊兒的發(fā)情期,羊兒們自由戀愛,不受管束,更是不避諱他。今天跟這個好,明天跟那個好,不確定。這些事他從來沒有留意過。他第一次對羊群產(chǎn)生了厭惡。他發(fā)現(xiàn)那些母羊一天里跟不下三只公羊發(fā)生關系,看樣子不知羞恥地還會跟第四個第五個調情。那些公羊更不知道羞臊,用頭蹭著母羊的身子,聞著母羊的氣息。母羊用同樣的方式回應著它,情意綿綿。他擼起鞭子向羊抽打過去,受到驚嚇的羊向山下奔跑。羊兒是從來不長記性的,不多會兒,它們又在一起了。這些羊似乎時刻在提醒他,告誡他。
第二年,他一鞭子把羊全部賣了,給二兒子成了家。他也成了一個徹底的莊稼漢,每一天陪著女人下田,陪著女人回家,形影不離。二兒子結婚的第三年兩個女兒也出嫁了。
印象中,女人說過身體不舒服的話。女人說她右邊的肋骨總是隱隱作痛,像塞著一團棉花。女人說這話總是在晚上,女人還說那些疼一到夜晚就掀門進來了,爬上了她的身體。他聽著,也沒聽著。女人的話同樣讓他感覺厭惡,心里狠狠地咒罵幾句。記憶里,女人沒有胖過,瘦高瘦高的,臉色蠟黃??煞置鞔遄永锏呐撕孟穸际沁@副樣子的,他根本沒有往心里去。有一天半夜,女人說她想喝口水讓他倒杯水,他一動不動,給女人一個背。這些年他一直對女人這樣,永遠給她一個背。天亮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女人暈倒在炕上……
縣醫(yī)院病房里,女人安靜地躺著。她的腿腫得像藕,肚子脹成鍋。醫(yī)生說要給她排水。醫(yī)生背著女人告訴他是肝硬化腹水,脾臟腫大,需要住院治療。他被醫(yī)生的話驚呆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女人會得病,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死去,唯有他的女人不會。在他的意識里,女人會活一千年一萬年。他曾暗暗期盼女人早點死去,可她總是在他的生活里,白天、晚上,每時每刻。在醫(yī)院的地上他久久地站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走近女人伸手抓住了女人的手。這些年他是第一次用心去撫摸自己女人的手。
家里已經(jīng)沒有賣的東西了,藥費是兩個兒子和女兒付的。一瓶高蛋白八百八,隔上三天就得輸一次。一個月后,女人說什么都不住院了,她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病情的嚴重。出院的那天,醫(yī)生也沒挽留,醫(yī)生說想吃什么就讓她吃吧。女人什么都不想吃,她的臉上沒有一點痛苦,神情異常安寧。當他把開水杯子遞給她時,她會還他一個微笑。臨口喚的頭天晚上,女人說她想換個大水。
女人不讓兩個女兒伺候,讓他把一桶熱水提到里屋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女人是用那樣的方式給了彼此一次和解的機會。在清洗的過程中,女人精神出奇地好,也很平靜。他拿著湯瓶,站在凳子上替她倒水。女人站在一個盆子里,浮腫的肌膚泛著青白,肚子稍微消了些,腿還腫脹著。女人已經(jīng)不在乎身體的負重,她需要完成一項神圣的洗禮。
水嘩嘩地流淌著,他的眼淚也流淌著……
孤寂無處不在。即使是人多的地方,和人說話的時候,孤寂會突然從心底升起,向渾身蔓延,心似乎被誰緊緊攥著不得舒展。今天,當他在心底深處聽到那聲音的時候,他的心臟就是那種感覺,冰冷的,緊緊地被攥著的感覺。本來想拒絕了喬六六他可以無所掛礙地做自己的事情。他不知道是真主的安排還是跟喬家人的孽債未了,村子里那么多人偏偏讓他碰上!十年前的那一幕隨著喬慣的死去應該畫上一個句號了,對喬慣的仇恨也跟隨著喬慣進了墓穴。
送喬慣的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去了,包括下村的回族。他站在坡梁上,仿佛在他的身后有一百多只羊在給他唱贊歌。他打開紐扣,讓風好好吹吹他。他聽到送葬的人群里有哭聲,有嗩吶聲,但他從這些聲音里沒有聽出半點悲傷來。下村的幾個回族后生還幫著抬棺材,已經(jīng)是棺材瓤子的喬慣用得著巴結嗎?大概連喬慣自己也不知道會得一種叫腦溢血的病吧?這人啊,有多牛氣總歸是要死的,就是皇帝老子也逃不脫。
籠罩在他頭上的那種羞辱終于消散了。他想,自己現(xiàn)在是不是要干點啥。干點啥呢?他想放開嗓子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于是,他就哭了一場。
女人離開兩年了。時間像個篩子,把女人的缺點過濾得一干二凈,留下的只有好。那些好,就像閃亮的貝殼堆積在他的心岸上。女人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她從未告訴過他,她深知自己對不住他。有很多次,他從睡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女人披著被子坐在炕上。而在他看來,女人有別的心思,也懶得理她?,F(xiàn)在他后悔地想,那只羔子即便是死了又怎么樣?不該在那個時候回去。要是不回去的話,他也留不下這么個遺憾。倘若沒有那件事情的發(fā)生,女人有可能活著。即使有那樣的病,發(fā)現(xiàn)得早的話會治療好的,現(xiàn)在的科學多么發(fā)達。
原來想,搬遷到新的環(huán)境里,他會淡忘一些事情的。事實上,有些東西已經(jīng)長在了骨子里。
重新回到屋子里,倒是感覺眼皮子沉重起來,那個纏繞心底的聲音這陣子也遠離了他。他睡著了。
“大,你出來!”
說不上是什么時辰,他被叫聲驚醒。
兒媳婦在羊圈里。
羊下熱羔子了。話說熱羔子好活,產(chǎn)在四五月的羊羔都叫熱羔子。這只羊羔產(chǎn)下后,卻不能成活。當他走近羊圈時,羊媽媽站在羊羔的身旁,羔子身上的血跡和渾濁的液體已被舔舐干凈。它如一朵剛剛含苞的白色花蕾,眼睛大睜著,瞳仁清澈如一汪泉水,在泉的深處漫上一股憂傷的霧氣來。那只身形飽滿的羊,完全脫了形,在一聲一聲低沉的呻吟里肚子像風箱一樣抽動著,而它的后半身沾滿血跡和泥土,胎盤從它的身體里滑出一半甩在尾巴以下,滴著鮮血。它早已忘卻了自己。見到他走進來,羊媽媽驚喜地抬起頭,伸長脖子叫了一聲,“咩……”緊接著將整個身體靠上來,用頭蹭著主人。他理解羊的心思,它在向他求救。他忙不迭地蹲下身體,將手搭在羔子的鼻子上。
他失望地把手拿開。這次,羊媽媽徹底明白了,它重新低下頭去,聞聞孩子,用舌頭開始了新一輪的舔舐,從羔子的頭、脖子、身體、蹄子,每一寸。它在作最后的告別,它也在給孩子作最后的洗禮。等它完成所有的儀式后,它猛地抬起頭來,無望地看著地上的人。他看到了羊媽媽眼睛里的淚水。放羊那么些年,他第一次近距離里看到一只羊流淚的眼神。
這讓他想起女人剛剛生下三天的那個孩子,在阿訇的念誦里,洗禮后的孩子用一塊白布包裹著,將要送到北山腳下的墳塋里去。女人說:“讓我再抱一抱吧。”女人接過小小的包裹,把它掬到鼻子底下,她深情地聞著,淚水漫流……
這個時候另一個小小的包裹從他眼前急速地晃過。
“大,已經(jīng)死了。”他的身后傳來這樣一句話。倏地,他的心似乎被誰緊緊地捏著,有一桶水從頭頂澆灌下來,他感到渾身冰涼。
他轉身離開羊圈?!按?,把羔子的皮剝了吧?!焙竺娴脑捤痪涠悸牪坏搅耍瑵M耳回旋的是:“大,已經(jīng)死了……”
黎明時分,村子安靜著,遠處傳來晨鳥的叫聲,道路兩邊的垂柳籠罩在灰色的霧氣里。他知道那個村莊有多遠,他一刻都不敢停下來。走了大約五里路,沒有碰上一個人。這個時候東方放出一絲亮來,天空的云以靜謐的姿態(tài)迎接早霞的到來。四野漸次明晰,身后的村莊傳來牲畜的叫聲,遠處陣陣機器的轟鳴。葡萄園在晨曦里塊塊相連,繁密的葉片在露珠的滋潤下釋放出淡綠色的煙霧來,如夢如幻。他沒有時間駐足觀望,硬化的道路助長了他步行的速度,他好像真的要去趕一場葬禮。
他沒有想到還有比他起得更早的人。兩個人見到他吃驚地叫道:“咋又碰見了你?”他的臉紅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喬六六明顯沒有昨天那么熱情了,他的老媽站在那里不知說啥好。趙學青開口說話了,“讓我看看孩子?!彼穆曇羰羌鼻械?,喉頭顫抖。
喬六六的老媽受寵若驚,她慌慌地打開襁褓,一個粉嫩的小臉蛋呈現(xiàn)在趙學青眼前。剛生的嬰兒,由于哭泣,小眼睛有點浮腫,嘴巴上干著一層白白的薄皮。這會兒嬰兒睡著了,身上的氣味卻醒著,散發(fā)著一股奶香,這股香味濃烈地撲向他。他由不住自己俯下身子,聞了聞。這個動作讓他自己的心擰了一下;這個動作同時驚醒了嬰兒,他受驚不小,睜大了眼睛。這是個漂亮的嬰孩,眼角很長,眼角稍稍往上翹著,有一對淺淺的酒窩。大概太過陌生,嬰孩努力睜大眼睛辨認著。孩子想笑,無奈他還沒有學會笑,于是攥緊的拳頭動了動,緊接著兩條小腿使勁蹬了兩下,然后哭了。多么鮮活的小生命!趙學青感激地望著,并對著小臉默默地念著,一邊對著嬰兒吹了吹,然后抬起頭來說:“好了,從此以后,這個孩子會無病無災。”“好,好,我們蛋娃有干爹了!”喬六六的老媽高興地說道。她從懷里拿出一根絲線遞給趙學青,“請你給孩子拴在手腕上。”趙學青接過那根絲線,絲線是用五根相同顏色的細線編織成的。他拿起嬰兒的右手,將絲線拴上去,親了親嬰兒的手,把手放回女人的懷里。喬六六慌亂地向趙學青深深地鞠了一躬。
東方的天空霞光一片,浮動的云絮不時變化著樣子,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暗中擺布。在多變的奇形怪狀里,有一道細細的紅色條帶分離出來,一頭向北,一頭向南,舒緩地伸展開,那炫目的色彩多像蛋娃手腕上的紅絲線。
(題字、題圖:韓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