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執(zhí)
原來這些年,他翻過赤邙山,渡過亞素海,看天,看雄鷹,看星星看月亮,所欲所追求的,原來是這個姑娘。
01
在趙春牛小時候的記憶里,他們家是與別人家不大一樣的,他們家有春花,那個像花一樣美麗的姑娘。
春花不像尋常的姑娘,尋常的姑娘清早起了床,去赤邙山的山腳割豬草,壘上一大籮筐回來喂豬,并撿了陳廢谷子喂雞,然后起了灶,給家里男人們烹了飯,再去河邊洗衣,晚上回家了坐在院里的小凳上納涼,月光亮堂的時候,撿起衣服來縫縫補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春花從不這樣,別的姑娘割豬草的時候,春花睡在暖烘烘的炕上,別的姑娘喂雞起灶的時候,春花還是睡在暖烘烘的炕上,到人家女孩兒家去河邊洗衣服了,春花才慢悠悠起來,吃了娘留給她的飯,去赤邙山瞎晃悠,一晃就是一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家里的豬是春牛喂的,飯是春牛煮的,就連漿洗縫補,也都是春牛干的,春牛還記得那夜的月光亮堂堂,像是水潑灑進了泥糊的院子里,他手里的繡花針是亮的,墻角的稗草是亮的,父親佝僂的背是亮的,春花那笑花了的面龐也是亮的,一切都是亮堂堂的。
那是他第一次補衣服,一不小心將袖口當做破口補起來,穿上衣衫后手伸不出來,春花指著他笑花了臉,那也是他這么多年以來,唯一一次,看見春花笑得那么開心。
在往后漫長的歲月里面,趙春牛在幼時的記憶里面翻來找去,祈求找出一個他家與別人家那么不同的緣由,可是無論他怎么回憶,他都只能想起,在那個霧蒙蒙的天氣,路邊的麥葉沾滿了露水,水汽沾了他一身,泥地上也濕漉漉的,他一踏腳便沾上來一腳泥,每走一步,就像土地爺拉扯著他,讓他慢些行。
他那時才五歲,吃力地在母親身后走著,母親懷里抱著一個女孩兒,小女孩窩在母親懷里,眼眶濕漉漉的,她看著北方的赤邙山,定定的,像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母親說,“春牛啊,以后這就是你的阿姊了,你要好好照顧她,不要讓人欺負了她去……”
“那阿姊叫什么名字呢?”春牛仰著頭,看著母親懷里的女孩兒,女孩的臉龐白白的,臉頰和眼睛紅紅的,就像赤邙山春日里開的最亮的那朵花。
“是啊,阿姊叫什么呢?”母親喃喃道。
春牛笑了,“叫春花吧,阿姊長得,就像花一樣?!?/p>
02
晉元十二年,夷狄再度南下,天子退無可退,眾臣請?zhí)熳討?zhàn)之,天子曰善,兼以政令發(fā)之,征百姓各家各戶出男丁入伍為兵,二男則出一,三男則出二,依此為之。
趙春牛家唯有他與他父親兩個男丁,若有人要應征入伍,那必然是他們之中選一個,如今夷狄勢大,半百年來,朝廷先是丟失燕云十六州、清河十二州等漠北諸地,最后倉皇南下,北方之地盡失,如今龜縮南方,奄奄一息。
這場戰(zhàn),無論是天子、朝廷亦或是百姓,都不曾信能贏。
應詔入伍,無異于應詔奉死而已。
父親不該死,趙春牛明白,如今家里能扛得起耕牛的犁耙的只有父親,父親在家,母親和春花都能過的很好。
可是啊……
趙春牛抬起頭,日光太大,刺目不堪,他抬起手來遮擋日光,從指間縫隙里,悄悄地看著這天,天是藍色的,赤邙山是綠色的,山峰上搏擊的雄鷹是黑色的。
忽然間,趙春牛有一股沖動,他想揮開自己的手,直視那日光,他想伴著雄鷹,搏擊蒼穹,他想往前走一走,想知道趙家村外面有什么,想知道赤邙山北面有什么,想知道那被外敵侵占的北方領土的百姓,是否也像他一樣,春日吃赤邙山挖下來的薺菜,夏日吃赤邙山上圓滾滾的果子,秋日豐收了麥子,吃白澄澄的大饅頭,冬天大雪茫茫地下來,可以窩在炕頭上,啃著地瓜干,聽著父母說這一年四季的故事。
他們的脊梁,是否還是直的呢?
死去的趙春牛做不了這些,眼睜睜看著父親死去的趙春牛做不成這些。
“春牛,你家定了誰去應伍嗎?”鄰居家的鐵柱悶悶的,坐在春牛的邊上。
春牛點頭,“嗯?!?/p>
“真難過啊。”鐵柱倒下去,躺在茫茫的草地上,雙手抱著后腦勺,“娘說,父親當兵去了,家里就沒人干活了,我再也不能讀書了,我得去推犁耙,割豬草了。”
是了,鐵柱讀過書。
趙家村的孩子們大部分都讀過書,在從北方流亡回來的李先生那里學,李先生人很好,半袋白面一袋紅薯就能讓孩子在那里讀上一年。
可是春牛從沒有讀過,因為春花去了。
娘說,家里的糧食就這么多,春花去了,春牛就不能去。
若春花不在這個家,春牛本該也能在那里,聽著李先生的教誨,習字,背書,懂得論語之言、大學之論、中庸之道、孟子之說。
每天他洗完衣衫都會路過李先生的書塾,坐在門口聽上大半晌,鐵柱笨笨的,背了很多遍都不會,而他,僅聽了一遍,就能完整的復述下來。
這“本該”二字,就像一個魔咒,似乎將金山銀山徒然塞進他的懷里,然后猛地搶走,再告訴他,“如果沒有春花,這些本該都是你的?!?/p>
趙春牛很想怨恨春花,可是每當看見春花略顯悲戚的面龐,他卻怨恨不起來,春花活在他家,本沒有錯,母親的選擇,更不是母親的錯,而他因為春花失去的這一切,更不是他趙春牛的錯。
趙春牛想通了一切,猛地蹦起來,像是夏日田間的青蛙,一溜煙往家跑,他要去當兵入伍,他要執(zhí)刀提槍,他要用自己的血汗問一問當今陛下,問一問這天,這究竟是誰的錯?
他到家之時,父親正擦拭著陳舊的鐮刀,母親淚眼盈盈地望著父親,春花坐在院落里,不發(fā)一言,他說,“父親,請您留在家中照看母親阿姊,讓我行軍入伍吧!”
父親聽言,滿臉的愕然,母親則是發(fā)了瘋了大叫,“你怎么可以去?你怎么可以去!你這是讓你父親絕后,讓我后半生再無依靠?。 ?/p>
而春花卻詫異地看著他,良久,春花突然鼓起掌來,而春牛在她的眼睛中,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樣子,那樣少年人的勇敢與不羈。
春花說,“好!這才是我大云男兒,這才是我云家子孫!”
03
晉元十三年冬,春牛正式應征入伍,時年十三,他們趙家村應征的男兒們,踏著草鞋,踩著暴雪,巍巍顫顫地朝著華云城走去。
那里是云朝新都,天子腳下,他們要作為天子親軍,為天子所驅使。
走過一個冬季,抵達華云城的,就已十不存一。
趙春牛眾人,被重新打散,編入各營,歸住進京郊城外的大帳篷中,以待天子訓話。
在一個晴朗的天氣,天子打著篷傘坐著轎輦來到了京郊大營,時年二十三的天子,佝僂著背,在丫鬟太監(jiān)的簇擁攙扶下,讓云朝百姓為皇家而賣命。
他的聲音并不激昂,底下的百姓也并不激動,透過一張張帶著困頓而茫然的臉,春??匆娏粟w家村書塾的李先生,先生瞇起眼,嘲諷地看著臺上的天子,忽而見春牛不解地看著他,卻又朝春牛友善地笑了笑。
天子訓話后,李先生找到春牛。
“先生放心,我什么也沒看見。”春牛向李先生一拱手。
這是他最近學的,文人士子之間所用的禮儀,對李先生這樣博覽群書的人,就當用這樣的禮儀。
李先生搖頭,“我并非質疑你的秉性,恰然看見了你,有些話想來跟你聊聊,有些事想來跟你談談?!?/p>
“先生請講?!?/p>
“你可知我國為何如今大半疆土身陷敵手?”李先生反問。
春牛搖頭。
“起先夷狄犯我國土,太康皇帝軟弱,不戰(zhàn)便遣使和談,厚贈金銀珠寶,以祈和平,夷狄收我財寶,次年又犯,每攻一次,擄我百姓上千,得我金銀上萬,太康皇帝充耳不聞,綏靖以求平安?!崩钕壬f到一半,反問春牛,“若是你,你當如何?”
“戰(zhàn)!”春牛毫不猶豫地說,“若敗一次,便戰(zhàn)一次,直到精疲力盡,鮮血橫流,我也不會讓任何一個云國百姓,遭到外敵的欺辱?!?/p>
“是啊,彼夷狄之欲,如溝壑難填,何足滿之?”李先生嘆了一口氣,“后來,夷狄進犯,占我燕云十六州,并強行讓太康皇帝割讓清河十二州,并簽下兩國之約,要求我云國年年向其進貢。”
“太康三十六年,夷狄再次來犯,攻占舊都,太康皇帝甚至不戰(zhàn)而逃,徒留一城百姓無辜被戮?!崩钕壬嗣号5念^,“昔有宰相李赫,見陛下逃之,以文臣之身,率領舊都萬數(shù)百姓,奮起抗敵,拒敵三十里,斬夷狄太子首級,卻被太康皇帝連發(fā)七道圣旨召回。后夷狄與我國和談,夷狄要求陛下誅李赫九族,以慰其太子英靈?!?/p>
“陛下照做了嗎?”春牛不可置信地問。
李先生點頭,“凌遲,誅九族,夷其祖地?!?/p>
“陛下……怎么能這樣做呢?”春牛哽咽地道,他的心頭悲戚,為這位抗敵英雄的悲慘遭遇。
“以后凡戰(zhàn),不要盡力,能退則退,保全自己性命最為要緊?!崩钕壬牧伺拇号5募纾D身走了。
晉元十四年,在經(jīng)歷過一年的訓練后,趙春牛第一次上了戰(zhàn)場,在戰(zhàn)場上,他聽從李先生的教誨,仔細保全性命。
果不其然,這場戰(zhàn)役又敗了,夷狄不能忍受云國敢于反抗自己,要求陛下跪地祈求夷狄國君的原諒。
而此時,春牛也得到了父親病重的消息,他慌忙向上峰告假,便立即趕回了趙家村。
父親虛弱地躺在床上,母親在一旁淚眼連連,而春花還是如同以前一樣,半天見不到蹤影。
“母親,我回來了。”春牛進門便向父母磕了一個頭,母親大喜過望,抱著他哭訴,而父親面上也帶了笑容,只是沒力氣說出話來。
待安頓好之后,春牛將母親拉進隔間的屋子,“母親,我這次回來,還有一事想問問母親的意思?!?/p>
母親點頭,示意春牛說下去。
“我歸家途中,遇見咱們鎮(zhèn)上劉員外家的二子,他說春花美貌,欲娶春花為妻,聘妻之禮可以給到這個數(shù)?!贝号Uf著,像母親比了個手勢。
母親聽完便連連搖頭,“不行!這絕對不行!”
“母親,你聽我說……”春牛見母親這樣,更是苦口婆心地道,“父親這樣,湯藥費是一筆不菲的銀錢,咱家已無積蓄,我孤身一人在外,不知道哪天便黃土白骨,更做不了母親的依靠,劉員外家可以給這筆銀錢,一是治療父親的病,二是作為母親后半生的依靠,三是以劉員外家的財力,也可以照顧春花后半生……”
可是不管春牛怎么說,母親都在搖頭,堅決不肯讓春花嫁人。
春牛氣急了,直接吼道,“母親!打小你就更愛春花,人家家里的兒子都不像你家的女兒一樣金尊玉貴地養(yǎng)著,如今劉員外的兒子你不肯,非要春花嫁給天子當上皇后你才肯嗎?”
春牛說著,不由自主地問出心中一直以來想問母親的話,“母親,有時候我竟然不知,我究竟是不是你的親生孩兒?!?/p>
“你們自然都是……”
不待母親說完,春牛踢開門便走,轉身之際,卻又遇見春花,她似乎正好要來找母親,春牛略微有些尷尬,也不明白她聽見了多少。
可春花并不在意春牛,繞過他徑直走向了母親。
那天母親在房里一直哭泣,哭聲伴著春花細細的絮叨,春牛坐在院落里,抬頭望著天空,如今他十五歲了,走出了趙家村,見過了赤邙山以北,摸過了搏擊的雄鷹,扶起過了他苦難的同胞們。
他見過了這個世界,可在他的心里,總覺得,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傍晚,月光亮堂堂的,春花打開門,朝著春牛走來,這是她第一次喚他的名字,“春牛?!?/p>
趙春牛抬頭看向春花,“你應該知道我對母親說的話吧,你是怎么想的?阿姊?!?/p>
這也是他第一次叫她阿姊。
春牛跟春花一起生活,度過了本該和睦卻相互別扭的八年,分別了毫不思念對方的兩年,卻在重逢的今夜,格外難眠。
“我不會嫁人的。”春花坐在春牛旁邊,淡淡的說道。
“可是……”
不待春牛把話說完,春花打斷他道,“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是本該的,就像別人家本該女孩兒干農(nóng)活照顧男孩兒?!?/p>
“從來沒有什么女孩家到了年紀本該要出嫁,沒有適合嫁人的年紀,只有適合嫁給的人?!贝夯ǖ?,“春牛,你當兵三年,你見到了什么?”
春牛想開口描述那眼中的點點滴滴,話到嘴邊,卻又哽住。
沒有人可以輕易地把苦難描述出來,更別說不通文墨的趙春牛。
“哀鴻遍野,餓殍滿地。”春花嘆了一口氣,“國難當頭,小兒何敢安家?何能安家?”
說完,春花拍了拍趙春牛的肩膀,“春牛,你是一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我一直都知道?!?/p>
04
第二天早晨,春牛醒來,怎么也找不到春花。
村里人說,天剛亮的時候,看見春花帶著包袱,朝著赤邙山走了,大家都說,春花是想著這個家里沒指望了,不想留在家供養(yǎng)母親,這才卷起家里的細碎銀子跑了。
春牛不愿相信這一切,他沖回家中問母親,母親紅著眼睛,只說了一句話,“家中銀錢的確都給春花了?!?/p>
春牛只覺得荒誕,又想了想這些年母親縱容春花所做的一切,卻又覺得麻木。
在父親的床前守了半月,春牛送走了父親,他將家里的牲畜收拾好,修好了漏水的屋頂,犁好了荒廢的田地,背上行囊,又去往了華云。
剛到京郊大營,還未來得及向上峰稟告,趙春牛便看見李先生被人綁在營地中央,傷痕累累,他忙抓住路過的人詢問。
那人只嘆氣,“陛下向夷狄國君跪地之后,暴怒異常,奉旨查出戰(zhàn)敗之因,咱們將軍正好發(fā)現(xiàn)營里有未盡的李家血脈,便把他報上去了,陛下說他通敵報國,要把他凌遲三日,處死?!?/p>
“李家?那位連發(fā)七道圣旨召回的李赫宰相家?”
那人點頭,拍了拍趙春牛的肩,便走了。
李先生最終還是死了,趙春牛什么也沒做。
他與李先生對望之時,李先生嚅囁著嘴,似乎想對他說些什么,最后,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壽數(shù)已盡,對他無奈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趙春牛只是一個無名小卒,他做不了什么,也做不成什么,這是他第一次懊悔于自己的無能,若他有能力,他可以請來大夫用湯藥續(xù)著父親的命,若他有能力,春花也不會走,母親不會終日哭泣,若他有能力,此時此刻他便可以救下李先生,救下這位他生命中給予他啟蒙之恩的老師。
可他無能。
此后在營地,他再也沒有躲避,雞鳴便起,三更才眠,日日操練武功,若遇戰(zhàn),則奮勇殺敵,終于在晉元十九年的春天,右遷正三品武昌將軍,掌京郊第三營,第三營又被分撥為太子守軍,至此,他成了東宮重臣,朝廷新貴。
這一年,他十九歲,也是他和春花分開的第四年。
太子新入東宮,根基不穩(wěn),急于一場大獲全勝的戰(zhàn)役,于是他自請率領第三營,前去東海剿寇。
海風從帳篷縫隙里吹過,帶著絲絲涼意,舞姬在將軍的酒桌前翩翩起舞,將士在帳篷的外面生死難測,趙春牛不喜歡這樣,便尋了一個由頭,走出了帳篷,在將士之間巡查。
今日海寇尤為安靜,可是這樣才讓春牛覺得不對勁,他勘察了營地里面的每一處守衛(wèi),確認無誤后才返回帳篷,卻見慌亂的斥候急忙向他跑來。
“怎么了?可是海寇進攻了?”趙春牛扶住他,立刻問道。
“不……不是……”那斥候喘著粗氣,“太子殿下遇刺,刺客逃了,還請將軍上前主事,捉拿刺客!”
“立即封鎖大營,不可讓外賊知道殿下遇刺之事,急召隨軍太醫(yī)前往隨侍,命在場之人各繪出一刺客畫像,秘送往臨近三郡,讓各郡郡守秘密捉拿刺客……”趙春牛吩咐完,立即朝著太子營帳走去。
走至途中,微嗅到糧草輜重之間有略微血腥味,趙春牛屏氣凝神,抽出腰間大刀,朝著那血味走去。
那是一個受了傷的舞姬,匍匐在地上,捂住傷口,血止也止不住,趙春牛迅速把大刀架在她的脖頸上,沉聲道,“不許動。”
他已經(jīng)大概猜出,這便是刺殺太子的那名刺客,只是他沒有猜出,這個刺客的臉。
這個刺客回首,絕望無助地看著他,她的臉龐白皙,臉頰粉紅,就像一朵花一樣,赤邙山春日盛開的花。
春花哽咽地說,“救我。”
趙春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許是母親的囑咐,許是當他被鐵柱欺負時,春花帶著他報仇挺身而出最后被砸破頭的模樣,又許是他沒吃飽春花偷偷省下自己的而放在他枕邊的糧食,讓他忘了這些年同她相處的一個又一個“本該”,一次又一次的不幸。
他將大刀收了,雙臂抱起春花,偷偷藏入的自己的營帳。
春花很小,小的就如同他五歲那年依偎在母親的懷里一樣,依偎在他的懷里。
趙春牛將箱子內的傷藥一股腦地塞給春花,便走去太子的營帳主持諸事,太子終究還是沒熬過這個晚上,趙春牛便下令密報東宮死訊,收斂太子尸體,由東宮內侍秘密運送殿下靈柩回京,而他則留在海州,剿滅海寇。
春花就這樣留在他的營帳中養(yǎng)傷,臨近三郡之人紛紛搜查刺客,卻沒人料到刺客便在武昌將軍,海州都督趙春牛的營帳之中。
又三月,海寇盡滅,趙春牛正打算班師回朝,可華云之中,卻內亂徒生,他便又下令軍隊海州休整,靜待事變。
晉元皇帝年老,成年皇子唯有太子一人而已,哪怕封了年幼的第七子為東宮,主少國疑,在晉元皇帝駕崩之時,皇帝之弟雍王于雍州起事,進攻華云,欲奪帝位。
趙春?;貛さ臅r候,春花正透過營帳的縫隙看著天,春花從小就這樣,喜歡看天,一看就是一日。
春牛向她講了雍王起兵作亂的事情,她似乎并不驚訝,還有些意料之中的竊喜,春牛搬了一張椅子坐在她身邊,沉聲道,“我還沒有問過你,你為什么要刺殺太子?”
是啊,為什么不問她?
為什么在趙春牛心里,這國家未來的帝王,國家未來的希望,死便死了呢?
春花卻沒有回答他,她施施然起身,“我的傷養(yǎng)好了。”
“要走了?”春牛皺眉,“娘說,讓我好好照顧你?!?/p>
春花搖了搖頭,“若是讓人知道刺殺太子殿下的刺客就在武昌將軍身邊,只怕你的性命,你的九族,你的祖地,都要不保?!?/p>
春牛掏出大刀,攔住了春花的去路,“那就不讓他們知道,從現(xiàn)在起,你不是刺客,也不是趙家村的春花,你是我在剿滅海寇的時候撿到的孤女,你失了記憶,沒了親人,為了報答我自愿留在我身邊,你叫什么名字?”
是啊,春花,你叫什么名字?
春花怔怔地看著春牛,忽的笑了,“我姓李,我叫李鳴玉?!?/p>
05
又在海州停留了一月,雍王與幼帝之戰(zhàn),雍王贏了,他言先帝得位不正,廢了幼帝之位,貶為欽州王,登頂?shù)畚?,改年號為雍和,又稱雍和皇帝。
而春牛,也要進京述職了。
雍王登位之后,春花便悶悶的,她望天的時間更長了,憂愁在她的雙眉之間,濃到化不開分毫。
春牛想問她為什么,可是每次都問不出來。
大軍歸朝之時,雍和皇帝設宴款待趙春牛及一眾將士,趙春牛此時作為前東宮舊臣,地位很是尷尬,觥籌交錯間,賓主盡歡,唯有趙春牛一人被眾人冷待。
不知事的小內侍不明所以地問,“干爹,為何陛下不愿與武昌將軍交談呢?”
領事太監(jiān)恨鐵不成鋼地打了下小內侍的頭,“不該問的別問!”隨后又喃喃道,“只怕過了明天,是不是將軍還是未知……”
宮宴結束,趙春牛起身離開,無人相送,可他卻并不覺得難過,凡人都有欲望,欲望不背滿足時則有渴求,欲望被滿足時卻又失去,才有悲鳴。
他想要的從不是高官厚祿,所求的也并非是加官進爵。
新帝喜歡他與不喜歡他,他都毫不在意。
“奴婢是武昌將軍于東海海邊撿來的孤女?!庇幸患毸榈呐曧懫?,聲音悅耳如芙蓉泣露。
“你叫什么名字?”又有一男聲響起,聲音渾厚。
趙春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腳步急促,朝著那聲音跑去,只見拐彎之處,春花跪在地上,她穿著青色的衫裙,掛著桃紅的帔子,反綰著發(fā)絲,微弱的月光映照著她的臉龐,她突然就不像那赤邙山上亮麗的花了,她像一塊玉,一塊悲鳴的玉。
春花說,“奴婢名叫李鳴玉。”
雍和皇帝聞聲轉頭,正好見到趕來的趙春牛,他對著趙春牛燦爛一笑,走過來拍了拍趙春牛的肩膀,“卿家此處剿寇,確有大功啊?!?/p>
說完,雍和皇帝便大步離開了。
隨侍的小內監(jiān)不解,又問道,“之前干爹不是說將軍不是將軍了嗎?為何現(xiàn)在又有功了呢?”
那領頭老太監(jiān)又對小內監(jiān)一頭錘,“莫要亂講將軍的話,以后咱們將軍,恐怕要飛黃騰達了?!?/p>
春牛帶著春花回了府邸,一路上,他的臉色陰沉的可怕,像是海邊將來颶風的天,像是赤邙山冬日的夜。
可是他不明白,他不高興些什么,于他而言,春花更像是一份囑托,母親對他的囑托,如今春花自己愿意去陛下身邊,倒免去了他的一份煩惱,他再也不用照顧春花了,可是為什么,他會不高興呢?
“你打算什么時候入宮?”趙春牛清了清嗓子,忽的說道。
春花滿不在意地道,“這兩天吧,你看你什么時候方便,就將我送進去吧?!?/p>
“為什么?”趙春牛還是忍不住問道。
“沒有為什么?!贝夯戳丝蹿w春牛陰沉的臉龐,有些不解,“你不高興?你為什么不高興?我進了宮,你的前途依舊遠大,你不用被貶斥,照樣有著從龍之功,是你的天子近臣,你為什么不高興?”
是啊,春牛忽的反問自己,為什么不高興呢?
“你高興嗎?”春??聪虼夯?,直視她的眼睛,
他小時候一直不敢看向春花的眼睛,因為那雙花一般的眼睛里面有著很多他看不懂的東西,人會在未知的東西面前感到恐懼,他會在未知的眼眸里面感到悲傷。
春花點頭,“高興?。 ?/p>
“你喜歡陛下?”
春花搖頭,“我明白我想要什么,我有一直追尋,且想要的東西?!?/p>
“你想要的我也能給你!”趙春牛想都沒想便說出了這句話,“不就是報仇嗎?不就是讓他云家皇族付出代價嗎?我也可以當反賊,做雍王一樣的事情,推翻了這云家王朝,所以你可不可以……”
嫁給我。
春牛說著,聲音忽的戛然而止。
原來這些年,他翻過赤邙山,渡過亞素海,看天,看雄鷹,看星星看月亮,所欲所追求的,原來是這個姑娘。
這個嘲笑他縫衣衫縫錯了卻又幫他拆線縫好的姑娘,這個幫他胖揍了鐵柱一頓腦袋流血的姑娘,這個半夜蹲在他的枕邊問他餓不餓明明自己的肚子也在叫的姑娘。
這個讓他有了很多“本該”,失去了很多“本該”,卻又擁有了很多想也不敢想的“本該”的姑娘。
李鳴玉。
李赫宰相的孫女。
李先生從北方一路風餐宿路保護著的李家唯一的血脈。
李鳴玉笑了,她想踮腳摸一摸春牛的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夠到他的眼睛,“我已經(jīng)讓你失去了很多了,接下來的事情,我要自己走?!?/p>
06
雍和元年,武昌將軍義姊李鳴玉進宮,獲封五品才人,短短兩月,帝大喜,晉正二品淑儀,武昌將軍府頓時門庭若市,來往之人紛紛道賀趙春牛前途無量。
春牛卻充耳不聞。
那人頗感春牛無禮,悄悄嘟囔著,“不過就是一個靠送女人上位的泥腿子罷了……”
春牛猛地回頭,“是,我是農(nóng)家出身,你又能比我好到哪去?”
“我乃當朝侍郎,我父容休三品紫金光祿大夫,我祖父乃是探花郎……”
“試問百年以前,出身幾何?試問千年以前,出身幾何?”趙春牛冷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皇帝寵幸李淑儀,著升趙春牛為正一品驃騎大將軍,掌南境三洲,李淑儀奢靡,非露水不飲,非金樽不用。
陛下還為李淑儀大肆修建行宮,征發(fā)百姓之數(shù),遠超晉元十二年的征兵之數(shù),百姓之間怨聲載道,而北邊的夷狄也蠢蠢欲動。
正當雍和皇帝準備與夷狄和談之時,卻發(fā)現(xiàn)國庫之中,財寶已贈無可贈,就在這時,趙春牛上書夷狄十二則,請求出兵攻夷,李淑儀也進言稱,“彼狄夷賤種,皆人面而獸心,強則侵寇,弱則卑伏,不侍恩義,特以威服之耳。”
陛下曰,“善。”
特令趙春牛清點京郊十三營,北向攻敵。
趙春牛是個將才,他先以十三營一齊壓陣,讓夷狄認為己方大將不懂兵法肆意妄行,再以一路輕騎從后方橫殺而出,沖亂夷狄陣腳,再下令大軍壓境,俘虜夷狄二十萬,并其國皇太弟達拉吉吉。
隨后,趙春牛命人遣送達拉吉吉回國,命士兵就地休整,幫扶百姓重建屋舍,重耕良田。
雍和皇帝在京聞言,“善,趙愛卿亦可歸國?!?/p>
天使帶著圣旨傳入趙春牛軍營之時,卻被趙春牛拿下,趙春牛手持十二枚令牌,交付至十二名良將,命他們兵分十二路,騷擾清河十二州,而自己則帶著一隊主力,攻破舊都,兩方合圍,拿下清河十二州。
期間,雍和皇帝位居夷狄之怒,連發(fā)十二道圣旨命令趙春?;鼐?,可趙春牛充耳不聞。
此時此刻,云國也因重行徭役,搖搖欲墜。
雍和七年春,欽州廢帝起兵反雍和皇帝,其年秋,傭耕者王成于海州三郡起義,自稱前海國少主,言曰,“大海興,王成王?!焙V萑ひ缓舭賾?/p>
雍和八年,宰相劉啟挾天子而令諸侯,囚雍和帝與李淑儀于長春宮內,自己執(zhí)掌朝堂。
而趙春牛,也在聽聞李淑儀被囚的消息,率軍勤王救駕。
廢帝與宰相僵持于兗州,趙春牛先遣人假意與王成協(xié)商,安撫王成,再以雷霆大軍攻廢帝西側,與劉啟聯(lián)手,將廢帝逼至天庚山中。
劉啟為招撫敗軍,將雍和皇帝與李淑儀請出,劉啟言,“對面的叛軍聽著,陛下與娘娘此刻就在此處,若你們繳械投降,不殺,不降罪,可安心歸家!”
雍和皇帝聽了,卻氣急敗壞,嘶聲怒吼道,“憑什么?這些背叛朕的賤民!就該千刀萬剮,誅滅九族!”
此話一出,趙春牛與劉啟皆是臉色一變,劉啟更是沉聲說道,“立即,送陛下回去!捂住他的嘴!”
雍和皇帝的話,無疑是把天庚山敗軍的退路封死了,此時此刻,天庚山仿佛變成了一塊頑石,攻破頑石,非俱焚,無有法矣。
在雍和皇帝與李鳴玉登上轎輦的時候,趙春牛拉住了李鳴玉,“別跟著他回去了,如今他的江山已經(jīng)快倒了,留下來吧,好歹安全些?!?/p>
可李鳴玉搖了搖頭,“還不夠,你等等我,就還有最后一步了。”
劉啟與趙春牛僵持在天庚山一月有余,此時王成見天庚山僵局,立即率領海州百姓圍攻華云,夷狄更是見準時機,異軍突起,直下華云。
待到斥候來報之時,兩股軍隊距離華云,已不足百里。
趙春牛想都沒想便率領一眾輕騎沖向華云,期間聞陛下倉皇逃離,未帶李淑儀,更是心急如焚,跑死了上百匹馬,終于領先王成與夷狄一步,到達華云。
華云城已亂成一團,屋舍倒塌,百姓奔逃,而城中的皇宮,更是燃起熊熊巨火,趙春牛連忙率領士兵,進宮救駕。
07
李鳴玉就坐在皇帝議事臨朝的勤政殿門口的九百九十九階白玉臺階上,她身著華服,頭帶珠冠,手中執(zhí)劍,渾身帶血。
“阿姊!”趙春牛騎馬趕來,“我來救你了,跟我走!”
可李鳴玉毫無反應。
“阿姊,走,我們去與陛下匯合?!壁w春牛下馬,沖上臺階,而千軍萬馬,停在他的身后。
“陛下?”李鳴玉皺了皺眉,忽而高聲說道,“陛下!陛下不就在這里嗎?”
說完,她從身后拽出一涕泗橫流的男子,那男子身著龍袍頭戴金冠,一看便是這大云王朝最尊貴的皇帝。
“阿姊,這是怎么一回事?”趙春牛跑到她身邊,低聲問道。
“夷狄未至。”李鳴玉搖了搖頭,“你治理的清河十二州如鐵桶一般,夷狄哪有那么容易到來?!?/p>
趙春牛皺了皺眉,“那你是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李鳴玉笑了,“我想讓他的將士知道,他拋棄了他們,我想讓他的百姓知道,他也拋棄了他們,我現(xiàn)在更是想讓整個天下知道,皇帝、皇族、皇家都是狗屁!我要讓所有人知道,皇位,是要更替的!你云家做不好,那就換一家人上來!”
“什么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李鳴玉把劍搭在雍和皇帝的脖頸上,“天是誰?哪家的狗屁讓你們坐在百姓供養(yǎng)的龍椅上壓斷百姓的脊梁?”
雍和皇帝看著模樣大變的李鳴玉,早已嚇得失了血色,如今見到刀劍架在自己的脖頸上,兩腿間更是涌出一股熱流。
趙春牛看著李鳴玉,怔怔的,他早以為自己已經(jīng)看透了這個姑娘的所思所想,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看得不夠。
他自以為李鳴玉想的是讓著云家王朝改朝換代,報她祖父七圣旨之仇,可他沒想到,李鳴玉要的卻是這天下的百姓世世代代挺直脊梁,再也不復她祖父七圣旨之仇。
“陛下是尿褲子了嗎?”李鳴玉忽而高聲道,看著階梯之下的千軍萬馬,“堂堂陛下,受命于天,這天又可知,其受命之人如此軟弱,強于百姓,弱于敵寇?”
“階梯下的將士們,趙春牛和這個賤婦,是一伙的!他們要害朕,搶了朕的王位!若有將士愿意上來救駕,朕必屬爾等高官厚祿,珠寶美妾……”
雍和皇帝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李鳴玉一刀截斷,“既壽永昌?我倒要看看,若我們的陛下是真龍之子,是否能死而復生,既壽永昌?”
李鳴玉笑著,斜眼望著階梯下的將士們,皇權在百姓的心中巍巍高聳,不可侵犯,哪怕這位君主苛待百姓,她作為弒君者,卻依舊為階梯下的百姓而仇視。
沒關系,皇權高高在上的樣子就像一條繃緊的綢緞,今日她在綢緞上面破了一個口,等來日,等百年之后,這個綢緞便會倏而斷裂。
愿那時,這天下的百姓都能挺直脊梁,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其眾俱歡顏,她獨受死而亦足。
李鳴玉看向趙春牛,露出無奈的笑,“春牛,怎么辦,我們今日,怕是走不出勤政殿了?!?/p>
趙春牛握住李鳴玉的手,略微低頭,他在思考,在思考如何可以帶著面前的姑娘在這進退兩難之地之間全身而退。
他從不打算放棄李鳴玉。
哪怕他們的身后,是火光熊熊,他們的身前,是千軍萬馬。
李鳴玉與趙春牛站立在高陡的白玉階梯上,再無生路。
但趙春牛的話,有。
李鳴玉徒然撞向趙春牛的刀,高吼道,“趙春牛,為何你不顧念我們姐弟情誼,哪怕我只是你收養(yǎng)的孤女?陛下已下旨封你為太子,圣旨就藏在陛下的胸口衣衫內,我?guī)湍銙咔迩奥罚銥楹芜€要殺我?”
趙春牛不可置信地看著李鳴玉,握刀的手顫抖。
不知道是誰在臺下高呼一句萬歲,緊接著,所有人高舉劍柄,直呼萬歲,連馬兒都受到了鼓舞,揚蹄以助陣前威。
這一切,似乎已經(jīng)水到渠成。
“你既不認為帝王之位能長久,何必把我推上去?!壁w春牛默然,眼角含淚。
李鳴玉笑了,“我相信你,我很久以前就說過,春牛,你是一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我想喜歡,卻又不敢喜歡的人?!?/p>
“所以請你,幫我完成我不曾完成的心愿,所以請你,作為李鳴玉在這人世間的延續(xù),好好幫我走下去,所以請你,幫我看看這天,若干年后,是否還是那么清澈,那么藍?!?/p>
李鳴玉從刀上滑落,倒在地上,閉上了雙眼。
這塊悲鳴的蒙塵的玉石,最終還是落在了地上,碎裂不堪。
08
公公元吉還記得他被賣進宮中的那一年,天下戰(zhàn)火紛飛,自己在哪都吃不飽飯,于是索性凈了身去了陛下身邊。
那一年陛下剛繼位,皇城被火燒的破爛不堪,他便住在軍帳里,在軍帳接見朝臣,處理政事。
他那時并不認為陛下的皇位能長久。
可是就在短短三年,這位勵精圖治的皇帝陛下,便接連除了劉啟、廢帝,并南下鎮(zhèn)壓王成之流,北上盡除夷狄之亂,讓這片土地的百姓知道,原來挺直脊梁,只需要那么簡單。
這位陛下不曾婚娶,也不曾生子,哪怕大臣們極力反對,他也堅持從族親之中,選賢舉能,抱養(yǎng)他人的孩子。
他還令史官重修史書,大肆褒揚不屈的抗敵英雄,尤其是那位七圣旨召回的宰相李赫。
最讓人感到疑惑的是,陛下在佛寺設了一座陵墓,墓碑上未書一字,陛下只要有空,就會坐在陵墓邊上,同墓中的人說說話。
元吉猜到了,這是一位姑娘,于是他斗膽開口,“陛下如此鐘愛這位姑娘,為何不把她葬入皇陵之中呢?”
可陛下?lián)u了搖頭,“如果她在我的皇陵中長眠永安,她是不會快樂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