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哈里?克利夫頓
我呼喊,卻聽不到絲兒回聲,
更別說一聲應(yīng)答。
父親,你在那邊傾聽嗎,
在那彼岸?
你若是聽見我,就動身吧,
這樣我們就能相遇,
那么多英里的覆被沼澤鋪展在你我之間,
還有黑黢黢的水,
風(fēng),它以我捧起的雙手做出
一個不出聲的手勢
將會一一自行勾消。
光陰在流逝,
距離不會縮減,
我仍可發(fā)誓
我看見了你,在遠(yuǎn)遠(yuǎn)的那邊,
在那彼岸,
齊腰深,適得你深不可測之所
了無掛礙,正鑄塑成形。
于你,所有的時間已然停止,
這點很清楚,
可這里,越來越寒冷,
一個永恒秋天的漂流木
不斷涌來,隨著一浪又一浪
我吹掉空心葦桿上的泡沫,
用石頭和莎草生起一堆火,
孤單地等候一聲應(yīng)答。
霧靄和覆被沼澤,冰盾消失的地方。
正是在這里,書上說,
云莓可以找到——
就一片地,在格萊內(nèi)利谷荒野上頭。
我能看到你在盯著我看
似乎要問“什么?這樣的天氣?
難道薔薇果正變紅的山楂要人命的龍葵
還不夠你消受?從半個鄉(xiāng)村
樹籬綻放而出的這些
萬應(yīng)藥,毒藥?”
叫它云莓果吧,反正不關(guān)我什么事,
就像加拿大人那么叫的。崇山和凍原,
沼澤和頹萎的石南荒原,是它選定的生長地。
至于我,我厭倦了人生降格為
一個家喻戶曉的隱喻……
我想回去
就一次,這一切的背后那個愛爾蘭,
回到自由遷徙的年代
其間一個人出發(fā),只在頭腦里裝一個詞
和破碎羅盤的一根指針
引領(lǐng)他,走過如今不過是風(fēng)景的滄桑,
連同它受驚嚇的羊群
在猛烈的西風(fēng)里,羊胡子草被吹得
一如百萬個先知的胡須般顫抖,
他們領(lǐng)著他們選定的人走出流亡之地——
吃一口毫無味道的
普遍性之果,扎根于
就像我自己,無形之中,
且屬于四面八方。
火柴盒雕塑,一首首小詩——
你就是這么打發(fā)你的人生?
所有地方,人們焦躁不安,
紛紛逃離。巴黎,這座敞開的城,
沒設(shè)防,是每一座城,
瑞士是每一座避難所。
每一列火車是唯一奔騰
的列車,駛往希望所在之地,
數(shù)百萬人,逃離他們自身,
拼死想要擠上車。
可是你,你站在那兒
意亂情迷。一小時前
一個裸女,在陌生旅館,
做了愛,沒能
抵達(dá)極樂的頂點——
你什么時候會不會再見她?
“這牽涉到原則——
真,美,
隨你怎么叫吧,
要小看一眼……”旅行的光,
你畢生的工作,一吋高的雕塑
擠在一只火柴盒里
以事物的尺度論,輕若鴻毛。
所有能走的人都走了,
很快,車站將空空蕩蕩,
在年代與年代之間
那喘息的空間,那座城市已遭廢棄,
安靜得怪異,一切已然失去,
她倒早已回到你身邊
從無限以遠(yuǎn),
赤裸,神秘,一吋高
在時間的那一邊。
我蹲下身,看著黃水仙
目光平視,光穿透它們照過來。
這樣的事曾發(fā)生過一回。
我正被生下。有黃色的光,
不可名狀,卻絕對純凈,
照到什么都發(fā)光——也許一兩根脈管,
我母親的和我自己的,一枚蛋黃
或者充血眼球上紅紅的絲——
兩種情形都一樣,世界以原初的狀態(tài)
被生成。自此以后
黃色就是我的顏色。它繁衍起來
無窮無盡。但無一相同。
春天來了。又一次它把自己當(dāng)作
一扇窗,給人看,卻看不透。
裝著他無能為力的滿腹心事,
一個男人弄著一個大圓圈。第二次刈草
正在進(jìn)行中,一壟挨著一壟,
烏鴉黑黢黢地灑落,在旋轉(zhuǎn)刀片的前頭,
壘著自己的草垛。嗡嗡聲越來越逼仄
當(dāng)中心靠近,不知不覺。
誰將蓋過它,他還是我?
少頃,那聲音消失不聞。隨后重又響起,
那臺拖拉機,從長長的田疇盡頭,
驅(qū)著它的聲浪涌來。我不過是遠(yuǎn)處的
一扇窗戶,一塊在工作的邊緣
眨動的窗玻璃,我的開開,我的合合
無體無形,不比威猛的輪胎輪輪履履
咬進(jìn)地球表面,圖形隨之出現(xiàn)。
這一帶的大新聞就是葉子飄零
哈林頓大街和辛格街的葉子,
口袋般躺在四周,當(dāng)你一腳踢開,
就在你腳邊翻飛。另一條新聞與樹有關(guān)——
它們黃得,我說話的這會兒,難以置信,
哪用得著我來告訴你。四下里
房屋就在我們耳際簌簌坍塌
多美妙,在這干燥辣鼻的空氣里
一切這么靜悄悄地發(fā)生。閉上你的雙眼,
別想,就傾聽。聽它們飄落,那些歲月
我們走向彼此,身后的太陽
早已西行??纯次覀?,恍然不覺,
二十年了,在一個了無一葉的教堂
交換樹的傳說——新娘新郎,天造一雙。
德里郡貝拉希墓園
因為我熟悉這片領(lǐng)地
又在這兒生活了
這么些年,按自己的處世之道,
我正當(dāng)合理地放自己進(jìn)來
但小心謹(jǐn)慎,生恐我的出場
滋生不安。
黏土壘高的
靈柩臺,鋼絲網(wǎng)眼柵欄
你的自我防護(hù)
以免流離失所者
活生生的影子侵?jǐn)_,
阿卡迪亞深草叢里的
那位批評家。灌木林中的鳥兒,
團(tuán)團(tuán)霧網(wǎng)中口齒不清的
家伙嘰嘰喳喳的
亂糟糟,語言的
纏纏繞繞,送到手邊
在無人之境……為報你辛苦一場,
謝謝你。也為離去,
墳塋的這一邊,
內(nèi)伊湖,我的“波下之地”,
圖姆岸邊
以及尚待探索的
多斯的浩瀚無際,
水面灼人的
玻璃睜大成一面透鏡
或一失天真——
愛之車,太多知情的
周日下午,太倏忽,
死亡的知識……
知覺的背后,
剝?nèi)チ藲v史、希望和將來時
所有那些神話的知識——
迷幻爵士樂,混凝土屋
以及凌晨夜總會過時的感傷玩意兒
那仍是(幻想曲里的)“駝鹿”,
牽引力隆隆向東又向西
這駭人的毀滅威力源自從動力
還有精神廢氣流……
“當(dāng)波洛克大師的風(fēng)笛在室外
奏響,那必定是雨聲。”
也許有一回,卻不再有過
在克蘭菲爾德、格蘭奇和
莫尼戈拉斯的酒寮
以及斯佩林山高高的
羊圈,噼噼啪啪敲起鐵皮
就像某個鬼魂咚咚敲門,
不請自來回到
阿爾斯特古郡的
中部場地,每天的日常
這個星期一上午,周遭無人,
既然有點空閑,
那就做個單方面的
談心,我來談心,
跟那些逝者,家之外他們
四海為家,跟那些皮革工,
捕鰻工,老早的時候,
埋在這里的,那些牛郎中,
斯卡利恩們,萊弗蒂們,
那個拖運工麥科利恩,
希尼們,德夫林們,刻進(jìn)了石頭的,
這些本地的姓氏,其中,有朝一日
我沒準(zhǔn)就添上我自己的。
奧斯卡·王爾德 1854—1900
三月,一陣東風(fēng)吹拂
寒似十月。透過伊巒洛
釣廬的雙層玻璃
他們反瞪著我們,我們最初的自我
守著高舉的防風(fēng)燈那顫顫抖抖的光……
這并非擅自闖入。我們是我們自己的鬼魂,
終于掙脫古老如歐洲的社會十字架
回到家里。心靈曾在這里呼吸,
它的面孔映在菲湖的水上
在廉價旅館的前面,還有那靠不住的永生——
巴黎抑或冥府……
如今為了真實的來生——
回來了,像王爾德和羅比
從牛津回來過長長的暑假,
誰曾想門閉屋舊,經(jīng)年不迎客,
愛爾蘭是個不同的國家,歐洲在作戰(zhàn),
門廳拱頂上曾經(jīng)繪制的海豚
依舊喜洋洋,泥釉船閃閃發(fā)光,
門廊里的新藝術(shù)裝飾早已暗淡
將我們自己磨平,隨同歷史和性
灰飛煙滅,惟余天真。
哈里·克利夫頓(Harry Clifton,1952—),愛爾蘭詩人、詩歌評論家。生于都柏林,早年就讀于黑巖學(xué)院,后入都柏林大學(xué)學(xué)院深造。2010年當(dāng)選為愛爾蘭詩歌教授,2021年獲聘都柏林三一學(xué)院(國立愛爾蘭大學(xué))榮譽研究員。作為愛爾蘭具有國際影響的詩人,在歐美享有較高聲譽。克利夫頓1976年以《無用之美》步入詩壇。1981年獲得帕特里克·卡瓦納詩歌獎,引起詩壇關(guān)注。1992年從最初四部詩集中精選而成的《荒漠之路:1973—1988年詩選》在愛爾蘭和英國同步出版,1996年出版《穿越布雷納的夜行列車》,2003年出版《法蘭西的上帝》。2007年出版的《塵世伊甸園:巴黎筆記1994—2004》,榮獲愛爾蘭詩歌最高獎“愛爾蘭時報·當(dāng)下詩歌獎”。2012年出版《勒馬斯上尉的冬睡》。詩以外,克利夫頓還出版有小說集《伯克利電話及其他小說》(2000)和其他散文及學(xué)術(shù)類作品。
克利夫頓是一位極具國際視野的詩人,就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這一視野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互為成就。早在1970年代,他便遠(yuǎn)渡重洋赴非洲,到戰(zhàn)后的尼日利亞教書,幫助當(dāng)?shù)嘏囵B(yǎng)師資;接著到遠(yuǎn)東從事亞洲難民援助工作。1982年回到愛爾蘭,1987年與小說家迪爾德麗·馬登結(jié)為連理,而后移居意大利,散文集《在意大利的脊梁上:阿布魯齊一年》,記錄了與妻子在意大利阿布魯齊山區(qū)的這段生活經(jīng)歷。隨后旅居瑞士、英國、德國,最后在巴黎居住十年,詩集《塵世伊甸園》正是這十年的產(chǎn)物,被詹森·瓊斯譽為“一部威嚴(yán)之作”,足以將克利夫頓帶給“廣泛的受眾”。2004年回到愛爾蘭定居至今。哈里·克利夫頓詩歌涉及的主題,雖說全是西方詩歌的主要主題——愛與婚姻,罪疚與信仰,家園與歸屬,藝術(shù)與戰(zhàn)爭,等等,但因其每每被困陷在稠密的歷史之網(wǎng)中,因而總是那么激蕩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