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
他半生戎馬,親眼見過什么叫做“血流成河”,可他打從心底里覺得,今夜這一幕是他此生見過最駭人的血色。
(一)
建昭元年鶯時,幽州節(jié)度使懷琛在塞北一戰(zhàn)中,率兵奇襲東突厥王庭,殲滅敵軍主力,隨后東突厥王率殘部倉皇西撤,自此,陰山以北之地盡歸蕭朝所有。
此捷報傳回之時,朝野內(nèi)外為之震動不已。懷琛立下這樣的不世功業(yè),朝廷自要大加封賞,只不過,這其中的分寸著實難以拿捏,賞賜過輕,免不了寒了三軍將士的心,可若是太重,又怕懷家功高蓋主,生出別樣的心思。
這一年,蕭瑯不過才十五歲,著實沒有處理這事兒的能力,只能召了數(shù)位輔政大臣進(jìn)宮商議。
經(jīng)過一番討論,君臣一致覺得賜金賞銀太過淺薄,擢拔升官又有隱患,除卻賜婚別無他法。
“懷琛的嫡妻元蘭于崇華二十六年病逝,并未留下兒女,臣等年過半百,以父母之心相看,比起高官厚祿,懷家人應(yīng)該更希望能夠有一位品貌相當(dāng)?shù)漠?dāng)家主母執(zhí)掌府中中饋,繁衍后嗣?!?/p>
“既然如此,諸位愛卿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選?”
“懷氏乃幽州望族,縱然入為繼室,也不能敷衍了事。寒門庶女顯示不出陛下對懷琛的看重與恩賞,高門貴女又恐日后翁婿二人生出動搖國本之心,為今之計,只能擇皇室公主下嫁,讓天下人看到,懷琛功高可尚公主,陛下愛才不奪其權(quán),只要眾人忠心為國,美人軍權(quán)盡可握于掌中?!?/p>
“公主?!”蕭瑯聞言一怔,隨后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先帝膝下子嗣單薄,只有一子一女活到成年,若要讓懷琛尚公主,那便只能將蕭瑯的嫡親姐姐——清河長公主蕭嬛嫁給懷琛,因為生母早逝的緣故,蕭嬛在蕭瑯心中的地位極為特殊,蕭瑯實在不愿意將蕭嬛當(dāng)作物件一般賞予旁人。
一盞茶后,蕭瑯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先行退下,他要好好考慮一番再做決定。
冗長的宮道上,剛自殿內(nèi)退出的幾人低聲交談。
“陛下與公主姐弟情深,或許不會答應(yīng)此事。”
“我看未必,陛下年紀(jì)雖小,但我瞧得出陛下眼中的野心,君臨天下易,穩(wěn)坐江山難,古往今來,大有作為的帝王哪有舍不下這一點情分的?”
“如此說來,倒是也有幾分道理。”
……
眾人懷著忐忑不已的心情等了蕭瑯一夜,當(dāng)翌日朝會上,蕭瑯命人拿出親筆寫下的賜婚圣旨時,幾位輔政大臣的心終于安定下來,甚至還生出幾分竊喜之意,因為他們開始確定自己輔佐的會是怎樣的君主,而這樣的君主極有可能帶著他們一同名垂青史,這是古來輔臣的至高向往,他們又怎能免俗例外?
蕭嬛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正著一身素衣跪在佛前誦經(jīng),當(dāng)“懷琛”二字傳入她耳中時,原本規(guī)律的木魚聲戛然而止。
“殿下可是不愿?若是這般,不如去求陛下收回旨意?”自幼陪著蕭嬛長大的婢女冬青心疼道。
蕭嬛聞言緩緩睜開眼來,望著眼前的寶相靜默了足足半盞茶的時候后才慢聲回道:“求?若是能求得回,這旨意又豈會降下來呢?”
“本宮知道你的好意,但本宮生來享常人不可享之尊榮,自也要做常人不必要做的犧牲,陛下……亦是如此。”
言罷,蕭嬛便命冬青將蕭瑯派人送來的賜婚圣旨拿了過來,她跪在蒲團(tuán)上,抬眼掃了過去,大抵是蕭瑯覺得到懷家宣旨時有辱皇家顏面,所以刻意隱去了“繼妻”的“繼”字,可天下誰人不知懷琛曾有一位紅顏薄命的原配夫人,蕭嬛看著蕭瑯這掩耳盜鈴的做法,只覺得弟弟幼稚至極。
一盞茶后,冬青將圣旨收了起來,在踏出屋門時無意中聽見蕭嬛低聲呢喃道:“他鰥夫,我寡婦,落在那些朝臣眼中,可不就是頂般配的一對嗎?罷了,這輩子……就這樣了!”
那一刻,聽見這話的冬青滿心滿眼僅有“委屈”二字,她只覺得蕭嬛亦在發(fā)泄心中的不滿,卻絲毫也沒有感受到,其實蕭嬛說這話的時候,無喜……卻也無悲!
(二)
建昭二年蘭秋,幽州節(jié)度使懷琛與清河長公主蕭嬛在幽州郡舉辦了隆重的婚禮,蕭瑯因為內(nèi)心愧疚,不顧諫臣的阻擾為蕭嬛備了最高規(guī)格的嫁妝,論排場,確實要比蕭嬛初嫁裴霽時風(fēng)光百倍。
或許有人會覺得懷琛與蕭嬛的結(jié)合完完全全是一場冰冷的政治聯(lián)姻,可事實上,對于兩個當(dāng)事人而言,其實他們在無奈之余又都對此感到幾分慶幸。
一幸他們年少相識,不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二幸他們深諳對方的人品與風(fēng)骨,她知道他不會成為弄權(quán)狂將,他也知道她不是驕矜帝女,和這樣的人做一對夫妻,縱使不能伉儷情深,至少也能相敬如賓,安安靜靜地過完這一生。
是夜,因著天子賜婚的緣故,婚宴上無人敢大肆勸酒,因此,當(dāng)懷琛踏入新房之時,仍然保持著極其清明的狀態(tài)。
當(dāng)他執(zhí)著玉如意掀開蕭嬛的金絲紅蓋之時,他還在想,兩人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見過面了,三年?五年?還是七年?
可當(dāng)蓋頭落下,將那隱在昏暗下的臉盡數(shù)展露在兒臂紅燭的明光之下時,他頃刻間便確定下來,原來他們已有十年未見,而在這漫如長河的十年間,能夠讓他真心嘆服的美人只有兩個,言莞溫婉秀雅如空谷幽蘭,蕭嬛則明艷傲潔似焦骨牡丹。
待到繁冗的嫁娶儀式徹底結(jié)束,便已到了月上中天的時分,沐浴更衣過后,兩人穿著正紅色的寢衣并肩躺在鋪滿桂圓紅棗的喜床之上,在這價值千金的春宵一刻,望著頂上的承塵似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坦談這些年的經(jīng)歷。
……
“你與言莞十歲自官學(xué)選入宮中伴讀,我原以為你們會白頭偕老,卻不想到頭來還是她嫁夫,你娶婦,人生果真毫無定數(shù)?!?/p>
“臣也以為公主會與裴霽舉案齊眉,怎料天不垂憐,竟讓裴霽年紀(jì)輕輕戰(zhàn)死沙場,留公主孤身一人獨自面對這蒼茫人世?!?/p>
“大抵是因為你我命中皆無這樣的情緣吧!”
兩人以互揭傷疤的形式作為這一漫長對話的結(jié)語,也讓對方清楚地意識到如今身份的變化,或許因為遺忘過往是件過于痛苦的事情,所以這一夜,懷琛與蕭嬛皆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未眠。
(三)
建昭三年季夏,幽州郡開始進(jìn)入漫長的雨季,蕭嬛從未感受過這樣濕熱難耐的天氣,險些生出了返京度夏的念頭。
一日,蕭嬛百無聊賴地在后花園賞花時,無意中聽見正在假山后清理碎石的兩個仆婦也在抱怨這天氣,只不過她們不是因為自己受不了,而是心疼自家干粗重活計的丈夫因濕氣入體而渾身酸痛。
冬青不知蕭嬛為何在聽見這話之后便驟然停下腳步,可她見蕭嬛黛眉微蹙,自也不敢擅自開口詢問。
直到一盞茶后,冬青才聽見蕭嬛緩緩開口道:“本公主要去幽州節(jié)度使的官署瞧一瞧,那里是否真的有堆積成山的公務(wù)能讓駙馬一連七日都無暇歸家!”
半個時辰后,蕭嬛的公主儀仗便出現(xiàn)在官署門前,當(dāng)她扶著冬青的手走下七寶步輦,卻沒有看見向來守禮的懷琛前來迎接之時,她便知道自己的猜想并未出錯。
在這樣的天氣里,尋常男子的筋骨損傷都會疼到難以出門干活,像懷琛那樣馳騁疆場,滿身舊傷的人又豈會絲毫不受影響?
“還請殿下恕罪,大人并非刻意隱瞞,只是不愿讓殿下?lián)亩?。”懷琛的親隨知道無法再瞞,連忙跪下替懷琛告罪。
蕭嬛并不喜歡懷琛這樣自以為是的體貼,忍不住氣問道:“駙馬現(xiàn)在何處?”
“一個時辰前,大人剛剛服下大夫開的止疼湯藥,如今尚在昏睡之中。”
……
這幾日,懷琛總要靠喝藥才能睡上幾個時辰,可當(dāng)藥效一過,他便又會在左腿刺痛中驚醒過來,可奇怪的是,這一次,他竟感覺不到絲毫的痛意,他原以為是夢,可一睜眼,才知是因為蕭嬛正在為他熱敷傷處。
蕭嬛背對著懷琛坐在床邊,卻也在不遠(yuǎn)的銅鏡之中與懷琛四目相對。
“駙馬身有病痛卻不歸家,可是要讓旁人以為你我夫妻不睦?”
“臣不敢,只是因為傷在腿上,歸家不便,也……”
“也什么?”
“也不愿讓公主見到臣脆弱無力的模樣。”
蕭嬛沒有料到懷琛會這般坦誠,微微怔愣過后,攢在心間多時的怒氣便也消散開來。
“將軍傲骨,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這次就算了,往后不許再瞞我。更何況,你我的婚姻,本就不是如常人般交結(jié)兩姓之好,你代表臣,我代表君,你我的和睦,就是蕭朝君臣的和睦?!?/p>
“公主教訓(xùn)的是,臣會謹(jǐn)記的。”
蕭嬛點了點頭,不再與懷琛說話,轉(zhuǎn)而垂下眉眼,小心翼翼地將已經(jīng)涼掉的敷布自懷琛的腿上拿開。
床邊的銀盆里盛著棕褐色的藥湯,懷琛靠在軟枕上,一動不動地看著蕭嬛將新的棉布浸入其間,彼時,藥湯的熱氣裊裊而上,用來熱敷的棉布尚未再覆到他的腿上,他的心里便莫名地生出了一絲暖意。
(四)
建昭四年蘭秋,蕭朝因平定南地叛亂下令舉國歡慶,因而,是年各州郡都將即將到來的中秋辦得格外盛大。
節(jié)慶那日,懷琛回京述職未歸,蕭嬛覺得獨坐空閨孤寂無聊,便命冬青尋了一身瞧不出身份的素雅常服出門賞燈。
熙熙攘攘的長街之上懸著千盞花燈,如星子般綴在夜色之下,為這座戒備森嚴(yán)的邊塞重鎮(zhèn)添上了難得的幾絲人間暖意。
蕭嬛自遠(yuǎn)嫁而來,便極少見到這番人聲鼎沸的景象,心中自也覺得歡喜,冬青想要街邊小攤上販賣的面具,蕭嬛瞧著有趣便也為自己買了一張。
兩人原本都戴著冪笠,為了換上面具便脫了下來,可誰知就在那片刻之間,蕭嬛的臉便被一個帶著大批仆從的酒醉紈绔瞧見了。
紈绔從未見過這樣動人心魄的女子,尾隨著蕭嬛等人行至一僻地時,隨即命手下之人圍了上去。
這一日,蕭嬛為免惹人注目只帶了兩個護(hù)衛(wèi),與紈绔相比瞧著自是勢單力薄。
“夫人這般貌美,卻只穿著這樣素凈的衣裳,想來夫家也不是什么富貴金窩,不如從了本公子,往后百金羅衫,千金釵環(huán)應(yīng)有盡有?!?/p>
“大膽,你知道我家夫人是何人嗎?”冬青護(hù)著蕭嬛忍不住啐道。
紈绔一聽,笑得越發(fā)狂妄起來。
“姑娘怕是有所不知,在這幽州郡里,除了世襲節(jié)度使的懷氏之外便屬我家勢力最大,只要你家夫人不是幽州節(jié)度使夫人,本公子便要定了?!?/p>
“你怎知我家夫人不是?!”
“誰人不知現(xiàn)任節(jié)度使夫人乃清河長公主,公主出行,衛(wèi)兵數(shù)十,怎會是你們這般寒酸的模樣,本公子可不會上你的當(dāng)!”言罷,紈绔便失了耐心,命人上前強(qiáng)搶。
紈绔人多勢眾,蕭嬛的兩個護(hù)衛(wèi)自然不是敵手,很快便敗下陣來,然而就在紈绔將手伸向蕭嬛的衣裙之時,后方突然傳來一陣騷亂之聲,蕭嬛一抬眸,便見懷琛趁著月色縱馬而來,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遭過這樣的屈辱,鼻頭一酸,隨即便紅了眼眶,所幸,眼角的一滴珠淚尚未墜下,人便被懷琛擁入懷中。
紈绔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雙腿一軟便癱在了地上,懷琛連余光都不愿賞給他,只一揮手,便有人上前將紈绔拖離蕭嬛的視線。
“是臣無能,讓公主受驚了。”懷琛撫著蕭嬛微微發(fā)顫的肩背歉聲道。
“此事與你無關(guān)。”
自裴霽走后,蕭嬛便再也沒有得到過這樣溫暖的擁抱,或許是因為懷念,也或許是因為驚懼未定,總之,這一日,蕭嬛抱著懷琛瘦勁的腰,在他的肩頭靠了許久,待她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懷琛帶來的人全都低頭望著空無一物的曠地,就連冬青都因他們這般親昵之狀而不好意思地避開了眼。
蕭嬛見狀耳后瞬間便騰起兩朵紅暈,連忙自懷琛懷中退了出去,為了緩解這一尷尬的氣氛,蕭嬛連忙開口道:“口信里不是說要過兩日才能回來嗎?”
懷琛聞言眸色一動,而后道:“陛下想讓臣回來陪公主過節(jié),便賜了幾匹汗血寶馬,臣等這才踏著時辰趕了回來。”
蕭嬛聞言,了然地點了點頭,過了許久之后,她才垂眸看著鞋尖上的寶珠,輕應(yīng)一聲:“幸好你回來了。”
(五)
是夜,懷琛將蕭嬛送回寢屋之后便又去了書房處理連日來落下的公務(wù),直到丑時方才回屋。
為了避免吵醒蕭嬛,懷琛更衣之后輕手輕腳地上了床,可誰知他剛一躺下,便發(fā)現(xiàn)一向好眠的蕭嬛陷入可怖的夢魘之中,呼吸急促,滿額清汗。
懷琛心中一半愧疚,一半疼惜,猶豫再三之后,第一次在床笫之間將蕭嬛那柔軟的身子攬入懷中,輕聲安撫。
一炷香后,蕭嬛漸漸恢復(fù)意識,可懷琛卻因為多日未得好眠而昏沉睡去,蕭嬛沒有像早前那般慌亂地自他懷中離去,反而靠在他的胸口,聽著他那強(qiáng)有力的心跳聲陷入一段鮮為人知的舊日往事之中。
十三歲那年的一個冬日,她與言莞在前往宮學(xué)的途中與懷琛相遇,于是三人便結(jié)伴而行。
宮學(xué)前有一段被皚雪覆蓋住的高階,冬青扶著她小心翼翼地上了臺階,走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想起昨夜寫的策論還落在案上,新來的太傅是個冷面無情的,無論是嫡公主還是嗣皇子,漏了課業(yè)便要被罰,她已經(jīng)挨了好幾下手板子了,可不想再添新傷,于是連忙命冬青回宮去取。
大概是因為心里有些緊張,她只分神說了幾句話,腳底便打了滑,十余級的石階,她倒下去的時候只覺得此命休矣,可誰知,就在此時,有人飛身護(hù)住了她。
這一年,懷琛十五歲,身量已經(jīng)十分高挺,常年習(xí)武使得他身手矯捷,也懂得如何在強(qiáng)烈撞擊下盡量保護(hù)自己,所以,當(dāng)兩人停止?jié)L落之時,她僅在手臂上留下了一點擦傷,而他也只被隱在雪下的石子在眉骨處劃出了一道短短的血痕。
懷琛見她受了不小的驚嚇,一坐起身來便開口逗她,彼時,天上又開始飄起絨毛雪花,一點一點地落在他那卷翹的睫毛上,襯得底下的一雙含笑眸子如攝人心魄的漩渦一般,她只抬眸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動了情竇。
當(dāng)時,懷琛是與河西節(jié)度使府家的小公子趙希宗齊名的“雙璧”,帝京中不知有多少高門盯著這兩人,十三歲,已經(jīng)是蕭朝公主可以議親的年紀(jì),她一點兒都不想錯過這個令她怦然心動的少年。
可誰知,就在她準(zhǔn)備借著送藥之名向懷琛開口表明心意之時,她卻先在屋外聽見了懷琛向言莞的告白,并且得知當(dāng)日懷琛之所以挺身相護(hù),只是不想讓當(dāng)時陪同在她身邊的言莞因此受罰。
她從來都沒有聽見懷琛用那樣小心翼翼卻又情真意切的語氣對人說話,含著淚在屋外站了許久之后還是選擇悄然轉(zhuǎn)身,不忍入內(nèi)打擾。
月余后,蕭帝將為她議婚一事提上日程,親自擬了一份名單供她挑選,趙希宗、懷琛、裴霽……一字排開,她執(zhí)著朱筆在懷琛二字上停懸良久,她知道,這一筆圈畫下去,不管懷琛喜歡的是誰,他都只能是她的駙馬,可是,這樣做的結(jié)果只會使得兩人成為一對怨偶,終生不能安寧,若是這般,倒不如讓所愛之人得其歡喜,也算不負(fù)自己的年少心動了……
就這樣,她的朱筆最后圈住了一個愛慕她多年且同樣十分優(yōu)秀的少年,因為她再也不會有喜歡的人,所以,即使她不愛裴霽,將來也不會傷害到他,這是她能做的,最好的選擇。
寅時的更聲將蕭嬛的思緒緩緩拉了回來,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撫上懷琛的眉骨,昔年的傷疤早已消失無蹤,可她卻永遠(yuǎn)記得它留在了什么地方。
“我知道你對亡妻情深義重,從前我便沒有想過要與言莞搶你,如今,依舊不會生出這樣的心思,我愿意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陪你一路走下去……”
綺窗外的夜色仍在,懷琛自也未曾醒來,所以蕭嬛的這番話便如夢中囈語般很快消失在偌大的屋室之內(nèi),沒有任何人有幸聽見。
(六)
建昭五年鶯時,懷母在染了一場風(fēng)寒之后便開始纏綿病榻,懷琛得空便會與蕭嬛守在榻邊盡孝,一日,懷母拉著蕭嬛的手直言想在離開人世前一享含飴弄孫之樂,聽聞此言的懷琛與蕭嬛不約而同地怔住,而后自心底漫出無限愧疚,他們不敢告訴懷母,其實,他們至今尚未曾有過夫妻之實。
是夜,懷琛與蕭嬛穿著寢衣像新婚之夜那般并肩躺在床上,懷琛斟酌許久始終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后,就在他準(zhǔn)備放棄之時,蕭嬛主動在他的唇上落下一枚輕吻。
“我知道你是君子,這些年你明里暗里為我抗下了許多壓力,我對此很是感激。況且,婆母待我很好,饒是多年無所出,也不曾要你廣納美妾,就憑這一點,我便應(yīng)該成全婆母的最后心愿?!?/p>
懷琛沒有出聲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著蕭嬛的眼睛,當(dāng)他確定她口中所言確實是她心中所想之后,他才起身滅了床頭的燭火,俯身吻了下去,唇齒纏綿之間,蕭嬛聽見懷琛動情地向她道了一聲言。
她彎起唇角想要勾起一絲笑意,卻未料到,淚先滴了下來。
是年蘭秋,懷母在冀望多年的情況下終于如愿以償?shù)芈牭搅耸拫钟性械南ⅲ∏橐欢纫虼撕棉D(zhuǎn),當(dāng)時,所有人都以為懷母可以撐到蕭嬛臨盆的那一日,可誰知,入冬之后,幽州城便迎來了十年一遇的暴雪,懷母因罕見的低溫加劇病癥,不過十日便撒手人寰。
懷琛雖然因喪母而感到悲痛不已,但他身為一方的主政長官,不可能因私廢公,只能將大部分的精力放在賑濟(jì)受災(zāi)軍民的身上,而家里的一切事宜都不得不交由身懷六甲的蕭嬛來主持。
待懷母的喪儀結(jié)束之后,懷琛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日日進(jìn)補(bǔ)的蕭嬛卻越發(fā)瘦弱,除了肚子,沒有一處能瞧得出是懷身之人應(yīng)有的身形。他滿心愧疚,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讓她舒心,只能在她睡著的時候悄悄地抱她。
(七)
這一年的除夕,因為懷母的離開,懷家上下都沉浸在一種悲傷的氣氛之中,絲毫沒有迎春的喜氣。
懷琛與叔伯一邊談著公事,一邊借酒澆愁,蕭嬛抿了一口果酒后便命冬青扶自己去后花園透氣。
雕花長廊上掛著喜慶的紅色燈籠,柔和的光透過紅紙落下,在廊上鋪出一條暖色的小路。
蕭嬛扶著沉重的腰身緩緩走在其間,一邊賞著檐外的飛雪,一邊想起懷母離開的那個雪夜。
那一日,懷母尋了個借口讓她離開片刻,卻沒有料到她在房中落下了帕子,在她隨即折身回來拿時,她在門外聽見了懷母與懷琛的對話,也就是在這時,她才萬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其實前任幽州節(jié)度使夫人元蘭并未病逝,她只是恢復(fù)了原來的身份——言莞,重新成為河西節(jié)度使趙希宗之妻。
原來,當(dāng)年言莞喜歡的并非懷琛,而是與懷琛齊名的趙希宗,只是因為當(dāng)時言莞以為趙希宗喜歡的是她的嫡姐,言莞不愿傷害親人,這才接受了懷琛的心意。
然而,就在言莞與懷琛即將定親前夕,嫡姐病逝,趙言兩家為保兩姓姻親,命言莞與懷琛斷了聯(lián)系,嫁給趙希宗為繼室,陰差陽錯下倒成全了言莞早年的心愿。
言莞與趙希宗過了幾年相敬如賓的日子,后來因一個誤會令言莞對趙希宗生出無盡失望。不久之后,言莞在回言家探親的途中與領(lǐng)兵路過當(dāng)?shù)氐膽谚≡谝婚g客棧里相遇,然而,就在兩人分別前夜,客棧因天干物燥而失火,所有人都以為言莞葬身火海,卻不知其實言莞為懷琛所救。
言莞對懷琛心有愧疚,也萬分感激懷琛的救命之恩,最終為懷琛的真誠所打動,答應(yīng)化名元蘭嫁予懷琛為妻。懷琛起初雖對此感到萬分欣喜,可不久之后,懷琛便發(fā)現(xiàn)其實言莞心心念念之人仍是趙希宗。
懷琛幾經(jīng)斟酌,最后下定決心在蕭帝壽辰之日攜言莞一同回京,他要看看,倘若只露出一雙眼睛,趙希宗是否還認(rèn)得出言莞?
懷琛原以為只是言莞一心愛慕趙希宗,此行過后便可讓言莞徹底死心,可誰知,趙希宗在宴會上一眼便認(rèn)出戴著面紗的元蘭就是言莞,隨后便尋了個機(jī)會向言莞單獨對話,由此,言莞與懷琛才知道原來趙希宗喜歡的也一直都是言莞,而趙希宗之所以要娶言莞的嫡姐為妻,只是因為嫡姐為了成為節(jié)度使夫人,借機(jī)偷偷入了醉酒的趙希宗房中,與他有了夫妻之實。
懷琛心中雖然萬分不舍,卻也為他們的兩情相悅所感動,最終選擇放手,將言莞還給趙希宗。
由此可知,若不是因為趙希宗深愛言莞,逼得懷琛忍痛成全,即使她貴為公主,也不可能成為懷琛的妻子。
懷母要懷琛好好珍惜她,懷琛也連連答應(yīng),可是她知道,懷琛的答應(yīng)并非發(fā)自他心底的答案,他對她只有責(zé)任,卻沒有絲毫的愛意。
她承認(rèn),自己說過可以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偷偷地繼續(xù)愛他,可是,這并不代表她的心中沒有一絲希冀,冀望他有朝一日也會以同樣的深情回饋于她,可在得知這樣的真相之后,她心中所有的希望都煙消云散了。
“冬青,我覺得有些冷,你回屋去拿件氅衣來?!?/p>
冬青瞧蕭嬛臉色蒼白,臨走時又問了一句:“要不,殿下先回屋歇息?”
蕭嬛搖了搖頭便不再說話,冬青知道她的性子,便也不再相勸。
可誰知一盞茶后,蕭嬛便隱隱發(fā)覺小腹隱痛,她心底猛然一驚,隨即開口喚人,可誰知這條花廊太過偏遠(yuǎn),沒有人可以聽見她那虛弱的聲音,蕭嬛咬著牙走下花廊自救,卻不料踏空了一級臺階,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積雪上。
半盞茶后,當(dāng)懷琛循著冬青的尖叫聲匆忙趕來之時,昏迷不醒的蕭嬛身下已經(jīng)開始漫出了殷紅之色,他半生戎馬,親眼見過什么叫做“血流成河”,可他打從心底里覺得,今夜這一幕是他此生見過最駭人的血色。
(八)
蕭嬛自小產(chǎn)之后便仿佛變了一個人,沒有任何人可以讓她展露一絲笑意。懷琛試過與她談心,可是她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與他并肩而躺,往往他剛開了口,她便側(cè)過身子閉上眼睛,留下一個瘦弱孤獨的背影給懷琛,懷琛只有借著偶爾的酒醉之機(jī)才能與她親近一番。
建昭七年鶯時,西逃多年的東突厥再度舉兵東來,妄圖奪回陰山以北的豐茂草原。
懷琛與東突厥交戰(zhàn)多年,自是平亂的不二人選,因著多年前言莞遇挾的前車之鑒,所以懷琛特地將蕭嬛送回帝京以保萬全。
季夏過后,戰(zhàn)事越發(fā)嚴(yán)峻,朝廷連忙命趙希宗率河西鐵騎前去襄助。
因為懷琛與趙希宗同心協(xié)力,所以當(dāng)是年菊月到來之際,東突厥再也無法支撐這樣的長線作戰(zhàn),只得率部西撤。
可東突厥王不甘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敗在懷琛手中,于是便派潛死士潛入軍中行刺,懷琛一時不察,為死士染著罕見毒藥的匕首所傷,當(dāng)場吐血昏迷。
彼時,趙希宗尚未返回河西,聞訊之后連忙趕來探望。
隨軍的太醫(yī)直言,若無西域那可活死人肉白骨的雪蓮?fù)?,縱使華佗在世也無能為力。
可誰知趙希宗一聽,隨即開口回道:“本官府上恰有此物,這就命人快馬加鞭送來?!毖粤T,趙希宗便出了軍帳安排人馬返回河西取藥。
其時,帳中知曉趙希宗與懷琛舊事的人都對趙希宗這反應(yīng)感到萬分驚詫,因為他們不知道懷琛曾經(jīng)為言莞所做的一切,單就為懷琛于火中救下言莞這一條,便足以讓趙希宗傾盡家財相報。
十五日后,雪蓮?fù)璞晃惯M(jìn)了懷琛口中,趙希宗在安心之余卻又生出幾絲愁緒,因為已有身孕的言莞也一同跟了過來。
“夫君,懷琛哥哥對我有大恩,我定要親自來看一眼才安心的?!?/p>
趙希宗知道言莞心里對懷琛的愧疚,雖擔(dān)心孩子的安危,卻也不忍心說她半句。
隨后,趙希宗與言莞便送懷琛返回幽州節(jié)度使府,言莞本想著能借此機(jī)會與蕭嬛見上一面,可一進(jìn)府才知,蕭嬛自懷琛出征前便已經(jīng)返京。
言莞并非好事之人,可府里的下人瞧她與元蘭貌像,便覺得十分親切,忍不住與她提起這些年府中發(fā)生的事情。
當(dāng)言莞得知蕭嬛失去孩子后的反常之舉時,她的心頓時“咯噔”跳一下。
趙希宗見她黛眉微蹙,生怕她不舒服,連忙伸手來扶,可她卻搖了搖頭,而后示意下人退下。
待房中只剩一片靜謐之時,言莞抬眸看著趙希宗道:“夫君,我要回京一趟,我覺得殿下大抵是因為發(fā)現(xiàn)元蘭是我才變成那個模樣的。”
(九)
因為外派之臣無詔不得回京,所以趙希宗無法陪同言莞前去,索性留在了幽州照顧懷琛,以免府中再入刺客。
三日后,懷琛自昏沉中醒了過來,當(dāng)他得知言莞前往帝京替他向蕭嬛解釋原委之時,他一邊掩唇疾咳,一邊忍不住紅了眼眶。
原來,當(dāng)初懷琛接到賜婚圣旨之時,確實還未從失去言莞的痛苦中走出,所以待蕭嬛很是客氣,直到那一年的中秋之夜,當(dāng)他將受驚的蕭嬛擁入懷中之時,他才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蕭嬛的感情有了一些變化,那時,他告訴蕭嬛,是蕭瑯想讓他早些回來和她團(tuán)聚,其實是他自己貪戀夜里與她同床共枕時的溫暖,日夜兼程才趕了回來。
他能夠感受到她的好,貴為公主,她為他,為懷母所做的一切都是極為難得的,正因如此,所以他不愿強(qiáng)迫她,直到她主動開口,他才與她做了真正的夫妻。
懷琛出身將門,自小受的便是極為嚴(yán)格的教訓(xùn),落淚之?dāng)?shù)屈指可數(shù),可蕭嬛小產(chǎn)那一日,他守在榻邊,握著她冰涼的素手,忍不住掉了一整夜的淚。
“我一直以為殿下心中裝著裴霽,所以遲遲不敢表露心意,我很后悔沒有早些告訴殿下,自己早已將故人徹底放下,之所以答應(yīng)娘親臨終前的囑托,并非因為什么冠冕堂皇的責(zé)任,而是因為在那朝夕相處之間真真切切地愛上了殿下。”
……
懷琛為了避免蕭嬛擔(dān)心,便命人壓下了自己曾經(jīng)垂危的消息,可誰知他剛能下地行走的那一日,便自言莞的來信中得知蕭嬛因公主府走水,嗆入過多濃煙陷入昏迷之中,隨后,懷琛便不顧趙希宗的阻攔飛身上馬,往帝京奔來。
十七日后,當(dāng)言莞與冬青扶著近乎虛脫的懷琛走入蕭嬛房中時,懷琛看著躺在榻上氣若游絲的妻子,以及她那高高隆起的腰身時,心痛到險些無法呼吸。
“殿下,為什么不告訴我孩子的事情?你這是要將我的命都拿去嗎?”懷琛跪在榻邊,握著蕭嬛那冷若冰霜的素手將埋藏在心中的感情盡數(shù)吐露出來,惹得言莞與冬青都落了淚。
直到言莞瞧懷琛快要奔潰之時,她才拭了眼角的淚水,緩步走上前去,俯身在懷琛耳邊輕語,懷琛聞言詫異不已,而后顫巍巍地伸手觸向蕭嬛的心間,這才發(fā)現(xiàn)掌下的心跳并無病危之人的孱弱模樣。
“懷琛哥哥,其實,殿下早已自昏迷中醒來,莞兒只是讓太醫(yī)給殿下喂了一種令人看起來虛弱不堪,卻又能清楚地聽見周遭之聲的湯藥?!?/p>
言莞話音剛落,懷琛便看見蕭嬛的眼角滲出了源源不斷的淚水,他見狀自是心疼不已,連忙伸手為蕭嬛拭淚,絲毫沒有覺察到,其實自己也已淚流滿面。
(十)
言莞不想在屋里打擾懷琛與蕭嬛,便帶著冬青緩步走了出去,可誰知剛跨過門檻,她便感到一陣眩暈,本來深呼一口氣后便能緩解,可誰知下一瞬她便見到鋪天蓋地的黑影朝她奔襲而來。
翌日清晨,當(dāng)言莞在趙希宗的懷中醒來之時,她忍不住驚聲問道:“夫君怎么也來了?!”
“為夫已經(jīng)向陛下請過旨意了,陛下不會因此降罪的。”
言莞聞言這才安下心來,看著一臉慍色的趙希宗安慰道:“夫君莫要生氣了,莞兒這就隨你返回河西安胎,再也不四處亂跑了。”
昨夜,幸好趙希宗及時趕到,將言莞抱去太醫(yī)院救治,才保住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可他又擔(dān)心讓言莞知道這樣的兇險會感到自責(zé),便沒有將實話說出,只是撫著言莞那圓鼓鼓的肚子緩聲道:“方才為夫問過太醫(yī),太醫(yī)說殿下這一胎十有八九是位公子,而莞兒這一胎會是小姐,倘若當(dāng)真是個嬌滴滴的女兒,為夫覺得,只有嫁給懷家的兒子這才放心,畢竟殿下之所以能與懷琛和好,莞兒功不可沒。”
言莞不想居功卻也覺得有理,有懷琛與蕭嬛那樣的公婆在,誰敢欺負(fù)她的孩子?于是,趙希宗與言莞就這樣將女兒的終身大事定了下來,后來,趙大小姐與懷大公子也確實如父輩所冀望的那般結(jié)為連理,一生和順,兒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