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群
原本并不被彼此希冀的婚姻,就像他們在河溝里洗手時意外抓到的魚,吃出了人世間最最鮮美的滋味。
馬有鐵在電影《隱入塵煙》中的這段人生境遇,用古話說叫黃粱一夢,用潮流話講,可以湊合著叫元宇宙。
馬有鐵一生的遭遇應(yīng)該還有很多,比如他如何失去大哥馬有金、二哥馬有銀的庇佑,淪為被三哥馬有銅使喚的“長工”。比驢棚的土疙瘩還窮的馬有鐵,家里沒得金銀,有的只是“破銅爛鐵”。而使喚了他小半輩子的三哥,除了差使他起早摸黑給兒子拉結(jié)婚家具,就是惦記他那套城里的扶貧房。但這些在馬有鐵有了曹貴英之后,都不重要了,曹貴英是馬有鐵的VR,引領(lǐng)他進入一個全新元宇宙。
故事起于馬有鐵和曹貴英的相親,從大嫂的催促和他在驢棚的磨嘰可見,馬有鐵并不積極——別人相親都收拾得干凈利落,馬有鐵卻搗鼓一身驢糞味。當然,也可以解讀成馬有鐵對相親不抱任何僥幸。僅從人設(shè)和VR場景的設(shè)定看,兩人并不像與幸福生活沾邊的樣子。一個是低微到塵埃里的千年老光棍,連侄子結(jié)婚都不邀請的“長工”,一個是體虛多病隨時失禁,委身大哥家窩棚的拖油瓶廢人,都是人世間邊緣到極致的身份。沒有婚禮,沒有昭告鄉(xiāng)鄰的酒席,也不會有人前來道喜。婚房是鄰居閑置多年的破房,一個大紅喜字就是儀式和圖騰的全部。可就是這樣寒磣的“包辦婚姻”,過出了村頭老太閑聊時羨慕不已的樣子。
馬有鐵和曹貴英之間的情愫,可以叫愛情嗎?答案貌似否定。愛情是商場貨架上的奢侈品,是需要付諸成本來兌換的。一無所有的馬有鐵和曹貴英不配擁有任何奢侈品,有的只是臨行前蒸上的一鍋熱饃,夜歸時懷里掏出的一罐溫水,有的只是為相濡以沫的未來付出的點點滴滴。馬有鐵和曹貴英之間真的沒有愛情嗎?也不盡然,他們在土地里耕種并收獲,在暴風雨中相攙著拯救蓋新房的泥磚,馬有鐵把曹貴英拴在自己褲腰上在房頂納涼睡覺,在入夜的河溝里幫她搓澡消除豐收附贈的麥疹,用麥粒給她的手印上不再迷失的印花。原本并不被彼此希冀的婚姻,就像他們在河溝里洗手時意外抓到的魚,吃出了人世間最最鮮美的滋味。
比愛情更珍貴也更奢侈的,是他們的人生因為彼此變得美好且有盼頭。表面上看,影片只是簡單記錄了兩人的一日三餐以及在四季輪轉(zhuǎn)里的勞作,但點點滴滴都是他們命運原本不敢企及的新氣象。他們一起耕種,一起期盼豐收;他們借來雞蛋,孵出新生;他們一起蓋房,一個和泥一個砌磚;他們一起在溝渠里洗手,然后夫妻雙雙把家還。有了這盼頭啊,哪怕人世間有接二連三的拆遷驅(qū)趕、忽悠獻血、兄弟無情,以及扶貧房的餡餅,那些好的壞的統(tǒng)統(tǒng)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馬有鐵和曹貴英一起耕耘的新生活。
然而VR畢竟是VR,當編劇以曹貴英之死的方式摘下馬有鐵的VR,一切皆如元宇宙的虛擬鏡像。幸福余額不足的馬有鐵,一個四季輪轉(zhuǎn)便回到了孤寡伶仃的初始,打回無依無靠的原型。馬有鐵賣掉他和曹貴英一起耕種的糧食,還清春天賒的種子錢,以及許諾給人家的兩袋土豆,然后把驢給放歸自然,生無可戀地走向荒漠。盡管如此,故事的戲劇性依舊殘酷地要求他繼續(xù)活著。他放生的驢,也戲劇性地回來,見證他那新房如紙片般被推倒。影片最后倒塌的這一幕,像個荒誕的寓言,表面上卑微到塵埃里的馬有鐵連謝幕戲都沒有出現(xiàn),實際他就像那棟辛辛苦苦蓋起的新房,在推土機下無能為力地化作塵煙。
選自《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