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
魯迅先生將《世說新語》的藝術成就概括為“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蛾愄鹋c友期行》與《世說新語》中的大部分篇章一樣,全篇寥寥數(shù)語,作者卻以簡馭繁,截取生活的片段,通過精練的語言敘述故事,勾勒出人物的精神風貌。
陳太丘與友期行。期日中,過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時年七歲,門外戲??蛦栐剑骸白鹁诓唬俊贝鹪唬骸按貌恢?,已去?!庇讶吮闩唬骸胺侨嗽?!與人期行,相委而去。”元方曰:“君與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則是無信;對子罵父,則是無禮?!庇讶藨M,下車引之。元方入門不顧。
《陳太丘與友期行》短短103 字,卻細節(jié)豐富,對比鮮明。它用三言兩語描述人物的動作、心理、情態(tài)等細節(jié),使人物躍然紙上、栩栩如生。一是對友人的細節(jié)描寫。友人之“問”“怒”“慚”“下”“引”,寥寥五字,卻又是一連串的語言、動作、神態(tài)描寫。友人過時而至,看到陳太丘不在約定地點,此時看到他的兒子元方,自然會好奇地詢問“您的父親在嗎”,待他知道陳太丘已經離去,于是說道:“不是人啊!與別人相約同行,自己卻先走啦!”這句話脫口而出,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友人與陳太丘的關系很好,“非人”的抱怨類似朋友間的玩笑,不是定性評價;二是友人懷抱希望“遠赴”而來——由元方“門外戲”“入門不顧”可知陳太丘與友人相約的地點是在陳太丘家附近,希望落空,當然生氣。在聽到元方的回答后,友人明白期行落空的原因在自己,也明白自己先前對元方言語不當,同時與朋友的七歲小兒相比,自己的言行舉止更是相形見下。于是“友人慚,下車引之”,表示知錯并示好。豐富的細節(jié)刻畫出友人由好奇到生氣再到慚愧的心理變化過程,并將友人率性自然、知錯欲改的心態(tài)和行為刻畫得入木三分。二是對元方的細節(jié)描寫。元方之“答”“曰”“入門”“不顧”,兩次語言描寫,兩個動作描寫。第一次語言描寫是元方客觀地陳述父親不等待友人的原因。第二次語言描寫是元方以儒家的“信”和“禮”為標準反駁對方,這次的語言描寫句式勻稱整飭,擲地有聲,二十來字,有條有理,有理有據。兩個動作描寫緊緊相連——“入門”加上“不顧”,強調元方堅決的態(tài)度。作者用字看似隨意,實則精當準確,不可更改,遣詞造句客觀公正不含褒貶,但人物之精神展露無遺。
細節(jié)描寫之中暗含兩層對比。一是友人與元方的對比。友人與元方,一長一幼,一“無信無禮”,一有節(jié)有才。二是友人、元方各自的前后心態(tài)行為的對比。友人從“無信無禮”到知錯欲改,元方從耐心回答到“入門不顧”,作者通過二人前后心態(tài)行為的變化將故事敘述得一波三折。兩個角度的對比在揭示二人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的同時,又互相映襯出二人的率真自然、情理兼?zhèn)?。不管是友人的“怒”“慚”,還是元方的“入門不顧”,看似矛盾斗爭,其本質卻是一致的。二人皆是平等、自由、自在地表情達意。比如友人對元方稱呼他的父親為“尊君”,元方對友人的稱呼為“君”,從這兩個稱呼可以看出二人都是就事論事,發(fā)生沖突自然流露真性情,流露真性情的同時又有禮有節(jié),可謂情理兼?zhèn)洹?/p>
《陳太丘與友期行》是記人軼事瑣語的短篇小說,受篇幅的限制以及突出中心的要求,它剪輯鏡頭,用元方與父親友人的兩次對話構成主體,同時敘事完整,層次清晰,“演繹了一場關于‘信’的精彩辯論”①。“陳太丘與友期行”開筆揭題,直入情境;“期日中,過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三言兩語交代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和起因;接下來,主人公元方出場,交代地點,詳寫事情經過;最后“友人慚,下車引之。元方入門不顧”十三個字,故事收尾。起因、經過、結果,時間、地點、人物,故事要素齊全,層次一目了然。從宏觀上來看,故事可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層次交代故事發(fā)生的背景,第二層次通過元方和父親友人的對話表現(xiàn)人物、闡明寓意。第二層次正是文章詳寫的部分。這一部分,由他們的三次“交戰(zhàn)”構成。第一次友人問“尊君在不”,元方答“待君久不至,已去”,干凈、利落的一“問”一“答”,故事平平而起,波瀾不驚,然而矛盾初現(xiàn);第二次“交戰(zhàn)”,友人怒曰“非人哉!與人期行,相委而去”,友人“怒”,對子罵父,波瀾驟起,元方不甘示弱:“君與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則是無信;對子罵父,則是無禮。”一“怒”一“曰”達到矛盾高潮;第三次“交戰(zhàn)”,友人意識到自己不對想要致歉和好,文勢趨于平靜,元方卻“入門不顧”,故事余波蕩漾。短短的三次“交戰(zhàn)”可謂尺水興波。故事以“元方入門不顧”煞筆收尾,戛然而止,故事留下豐富的空白。元方頭也不回地走進門,友人又會如何,元方又會想些什么,如果陳太丘在家或知道事情的經過他又會如何……陳太丘是不在場的第三者,但通過元方和友人,我們可以略窺陳太丘這個人物的大概風貌??蓪⑺c《世說新語·政事》第三篇聯(lián)類而讀:
陳元方年十一時,候袁公。袁公問曰:“賢家君在太丘,遠近稱之,何所履行?”元方曰:“老父在太丘,強者綏之以德,弱者撫之以仁,恣其所安,久而益敬?!痹唬骸肮峦邍L為鄴令,正行此事。不知卿家君法孤,孤法卿父?”元方曰:“周公、孔子,異世而出,周旋動靜,萬里如一。周公不師孔子,孔子亦不師周公?!?/p>
從袁公自稱“孤”來看,他應該是王侯一類的人物,如此大人物竟然與一個年方十一的孩子談論為官之道,更精彩的是元方的回答:“周公(周武王的弟弟)和孔子是不同時代的人,雖然時間間隔遙遠,可他們的所作所為卻是那么一致。周公沒有學孔子,孔子也沒有學周公?!毖酝庵馐恰拔摇备赣H和您的為官之道雖是一樣,卻并不存在效法關系。同時元方把他的父親和袁公同周公、孔子相提并論,委婉地“抬舉”了雙方,既不開罪于人,又不自居下流。陳太丘是一個小縣的縣令,官位并不大,可他兒子不論是應對父親的友人還是王侯,均是頭頭是道,舉止從容?;蛟S這是因為“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折射出時代風采。
《陳太丘與友期行》尺寸篇幅,卻層次清晰、詳略有致、意蘊豐富,確如胡應麟所說:“《世說》十卷,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然生動,而簡約玄淡,真致不窮,古今絕唱也?!?/p>
【注釋】
①何君辰.去偽存真,回歸文本語境——《陳太丘與友期行》教學內容重構[J].語文建設.2019,01,7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