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勤
一
母親干瘦弱小,終生吃素,從我記事起,她的身體就一直不錯。在我的印象中,她至少五十多年沒看過病,沒去過醫(yī)院,平時連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都極少。自然,一方面,她很少麻煩人,自立自強,即使自己身體有點不舒服,也極少對兒女講,吃點藥就對付過去了;另一方面,她的身體總體上是健康的,八十多歲的老人,生活完全自理,平時下樓上街、買菜做飯都沒問題。自從七年前父親去世,我們子女就輪班陪著她,多是精神上的陪護。有時我住在那兒,晚睡晚起,積習成常,早晨起來,母親已經(jīng)遛早回來,把早點準備好了。我一直以為,以母親的身體狀態(tài),必是高壽無疑。我甚至計劃著給她慶祝九十歲生日——民間有過九不過十之說,再有一年,就要迎來老人的大壽,我連去什么飯店,喝什么酒,請哪些人都在心里盤算過多次。家里的親戚多,老人的整壽一定要熱鬧熱鬧,讓她高興。
母親的病毫無征兆。二○一八年夏天,天津的氣溫比較高,母親的家里始終開著空調(diào),溫度并不太低,二十七八度的樣子。進入八月,母親有點咳嗽,我見了,對母親說:“要不咱們到醫(yī)院看看?”母親拒絕,說去醫(yī)院太麻煩,沒什么問題,吃點藥就會好。說心里話,我也只是嘴上說說,心里并沒有太當回事,天氣熱,吹空調(diào)的時間長了,呼吸道有點小毛病也正常。
不久,二姐打來電話,說她帶母親在醫(yī)院看急診。我和愛人馬上趕到了醫(yī)院。在急診的樓下過道看見母親,并沒有什么異常,精神頭不錯。既然醫(yī)生要求住院,我們馬上辦理了相關(guān)手續(xù)。安排就緒后,一位年輕文靜的女大夫把我叫到辦公室,很嚴肅地說:“我們看了片子,大娘的病不樂觀,懷疑是腫瘤,也就是說,癌癥的可能性很大?!?/p>
我聽了當時就傻了:“癌癥?不會吧?她就是有點咳嗽,不痛不難受,怎么會是癌呢?”
大夫的話有如晴天霹靂,讓人頭皮發(fā)麻,太突然了。
走出醫(yī)生辦公室,我心情極為沮喪。好好的怎么會得了肺癌?不會是誤診吧?
回到家與兩個姐姐商量后,看法是一致的,考慮到母親年事已高,不手術(shù)、不化療,進一步檢查后服藥治療。
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消炎止咳有一定療效,按照醫(yī)保的規(guī)定,患者住滿十四天應該出院或轉(zhuǎn)院。出院以后在家調(diào)養(yǎng),平時母親的飯量就不大,現(xiàn)在更是逐漸減少。除了吃藥,我還想到了民間的偏方?,F(xiàn)在想起來,這些辦法針對普通的常見病也許有效,但對癌癥患者不起作用。
二
時間不長,費盡周折,我聯(lián)系到總醫(yī)院的肺科專家C主任。總醫(yī)院離家不遠,我從小一直在這里看病,這是全市最好的以西醫(yī)為主的綜合性醫(yī)院,只是這幾年很少去了。
到了醫(yī)院,就見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樓里院里到處是人。掛號排隊,帶著老母親耐心地等候就診。兩個多小時后終于看上了病。
C主任是位六十歲上下的女醫(yī)生,精明干練,據(jù)說是全市肺科的首席專家。她看了看片子,問了問病情,馬上說:“老太太的病需要住院,需要在我們院重新檢查。不過現(xiàn)在床位緊張,要等的話不知到什么時候。如果經(jīng)濟上能夠承擔,可以住ICU重癥監(jiān)護室。那里的條件好,就是貴一點。”
我回答:“沒問題,一切聽您的?!?/p>
我們辦理好所有手續(xù),將母親送到病房。這里管理嚴格,每天只有下午四點鐘家屬可以換上消毒服進去看望半小時。七年前父親去世以后,母親一天也沒離開過兒女,現(xiàn)在卻只能一個人孤獨地躺在病床上,不知她作何感想。她是心里極明白的人,頭腦清晰超過同齡人,雖然沒有告訴她真實的病情,但我想她是有一些預感的。
大約一周以后,我接到電話,是病房一個女護士打來的,說是周三下午一點鐘,病房的D主任要我們復查,隨后我又給D主任打電話加以確認。
長話短說,周三下午不到一點,我和二姐、二姐夫帶著老人等在病房外。
輪到我們,我單獨進了房間。D主任拿著化驗單看了看,用一系列術(shù)語告訴我:“你看,這就是腫瘤,確診為小葉肺癌,而且到了晚期。我們也認同你們家屬的意見,年紀太大了,手術(shù)的風險大,治愈的可能性不存在。還是考慮服藥吧。”
我連忙道謝:“謝謝,謝謝,受累,受累。聽您的,您給開點藥吧?!?/p>
D主任說:“藥我們開不了,我們只負責檢查。想要確定哪種藥對癥,還需要做一種基因檢測。你們考慮一下,要做的話,可能費用要高一點,而且完全是自費?!?/p>
母親五十多年沒看過病,可事已至此,只能按規(guī)定來辦,看病花錢,天經(jīng)地義,沒有什么好商量的。況且,給母親看病,哪有不做檢查的道理。
“該做的就做吧,您是專家,不用考慮,聽您的,您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大致……大致需要多少錢?”我小心地問。
“這個我們做不了,天津也沒有醫(yī)院能做,我給你推薦個地方,對面咱們醫(yī)院住院部一樓的檢測中心,你找王大夫,他負責為你聯(lián)系。你要決定做,我給他打個電話。不過事先說好,這項檢查醫(yī)保不負擔,全部自費,一萬多塊錢吧,十天以上才能出結(jié)果?!?/p>
總醫(yī)院是全市最好的醫(yī)院,D主任是病房主任,應該也算是專家,我不信他們還能信誰?“做,您受累幫忙問一下,我這就過去聯(lián)系?!?/p>
晚上回到家,和愛人說起今天看病的經(jīng)歷。她說現(xiàn)在看病不找熟人根本不行,要不找腫瘤醫(yī)院的大夫問問吧,畢竟那里是??漆t(yī)院。此前我也考慮過,醫(yī)治癌癥,全市只有這兩家醫(yī)院可選,為什么不去腫瘤醫(yī)院?因為母親太明白、太敏感,一到醫(yī)院,知道得的是腫瘤,她的精神會承受不住。精神一旦垮了,只會加劇病情。但是我可以背著她找腫瘤醫(yī)院的專家,想想辦法開點藥總是好的。
愛人馬上打電話過去,托關(guān)系間接找到一位專家H主任,約好時間到病房會面。H主任也提到了基因檢測,他說他找人給做,時間還能快點。
三
母親查出癌癥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了,除了住院期間輸液之外,出了院基本上無藥可吃。這期間我又掛上C主任的號,打算找她開點藥先吃著。
等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看上了病,C主任卻說:“肺部活檢我給做完了,已經(jīng)確診是肺癌,接下來你得找腫瘤科的大夫就診,讓他們開藥想辦法。我的任務完成了,沒有權(quán)限開藥?!焙谜f歹說,C主任就是堅持不開藥。
一直以來,我都謙恭有禮,和顏悅色,沒有一句冒犯沖動的話,可是這個大夫一腦門子官司,說話像是吃了槍藥,成天帶著一肚子邪火給病人看病。我這時才感覺醫(yī)患關(guān)系緊張,患者和家屬與醫(yī)生鬧矛盾,很大原因在于現(xiàn)在有些醫(yī)生根本不講起碼的醫(yī)德。
好話說盡,大夫就是毫不通融,一粒藥也不給開!
我清晨七點多就來到醫(yī)院,母親在等著我取藥治病,其間幾次打電話詢問情況,我只能編瞎話搪塞。跑了一上午,樓上樓下往返無數(shù)趟,找了三個大夫,卻處處碰壁,一粒藥也沒取回,望眼欲穿的母親會怎么想?空手而歸,怎么解釋?我靈機一動,打車到遠處的一家藥店,買了幾種止咳平喘的常用藥回去安慰一下母親,也算交待。
再見到H主任的時候是隔了一天的上午,他告訴我,基因檢測的事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等一會兒跟他們?nèi)マk手續(xù),結(jié)果出來,確定好吃哪種靶向藥,病情會很快得到控制。
我像是看到了希望,連連稱謝。
幾天過去了,基因檢測結(jié)果出來了。
H主任打了一個電話,讓我在外面等候。
我焦急地在樓道等候,只要有穿白大褂的走進診室,我都覺得可能是我要找的人。半個小時左右,H主任出來招呼我進屋。
H主任開好了藥,寫好處方,特意囑咐我到他指定的藥店去買藥:“拿著我的方子去,別在別處瞎買,有的藥店看著便宜,是不是真藥不好保證?!?/p>
我連連稱是:“一定照您說的辦,就到您指定的這家藥店去買?!?/p>
接下來,跑醫(yī)院、社保、街道、藥店,辦各種手續(xù),費盡了周折,難以盡述,總算每二十天可以開一次靶向藥了。
時間過去了兩個月,母親終于吃上了靶向藥,可是效果并不像預期中那么好??人允冀K不見好轉(zhuǎn),也不太嚴重,讓人頭痛的是她的飯量一直在逐漸減少。從一碗減到半碗再減到四分之一碗,基本上以半流質(zhì)的面湯、稀飯為主。
為了讓母親進食,我們想盡了辦法,找了當中醫(yī)的朋友到家里看病,開了若干湯藥,不起作用;各種開胃健食的藥吃了也不見效。老人一輩子吃素,為了增加她的營養(yǎng),每天早晨一杯牛奶、兩個鴿子蛋,雞湯熬成濃汁煮面,稀飯里放進十幾種食材。盡管想盡了辦法,但效果不大,老人的食欲依然不斷下降,最后只能靠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
眼見老人逐漸消瘦,病情不見好轉(zhuǎn),我決定還是把她送到醫(yī)院調(diào)養(yǎng)。找了若干朋友,聯(lián)系了幾家醫(yī)院,對方一問老人的年紀及病情,都以沒有床位為由婉言拒絕。能托的關(guān)系都想到了,電話打了無數(shù)遍,結(jié)果并不樂觀。
醫(yī)院住不進去,大夫護士不上門輸液,母親又吃不進東西,難道就這么耗著,坐以待斃?為了救老娘的命,我把能想到的社會關(guān)系全部調(diào)動起來,不停地打電話聯(lián)系,無奈之下,只好找到一位在權(quán)力部門工作的同學,通過院領(lǐng)導,才輾轉(zhuǎn)住進了總醫(yī)院的腫瘤科。
接診的大夫是一位年輕和善的女醫(yī)生,醫(yī)學博士。
大夫強調(diào),母親的狀況不好,造成難以進食的原因可能是肺里的積水過多,醫(yī)院會盡可能地采取各種措施。
住院期間,在醫(yī)生的建議下,我們同意為老人抽積液,前后共抽了三千二百毫升,接近六瓶半白酒的量。我想象不到,瘦小的母親體內(nèi)竟然有這么多積液。原以為抽了積液母親的食欲會好一些,結(jié)果卻并不理想,除了每天喝一瓶營養(yǎng)液之外,飯量不見增加。
住院半個多月,已經(jīng)超出醫(yī)保的規(guī)定期限,我們覺得如果有必要,就是自費也要住下去。超過二十天的時候,大夫找到我:“大娘的病就這樣了,我們實在沒有好的辦法。現(xiàn)在醫(yī)保規(guī)定的時間過了,在醫(yī)院容易交叉感染,不如回家養(yǎng)著吧。過
一段時間如果感覺不行,隨時可以回來?!?/p>
我表示還是待在醫(yī)院為好,即使醫(yī)保不報銷,自費我們也情愿。
女大夫很和氣,不緊不慢道:“我理解,可是醫(yī)保規(guī)定,超過十四天我們醫(yī)生不能再給患者開藥,醫(yī)保系統(tǒng)過不去!大娘住著沒有意義,什么時候想來可以再聯(lián)系?!?/p>
當然,這就是現(xiàn)實,我們只能忍受、順從,只能聽從大夫的安排。母親也愿意回家,況且人家大夫許諾,隨時可以再住院。正是這句話,讓我下決心接母親回家。
四
回到家,一切如常,母親的病情發(fā)展得慢,也許是靶向藥起到了一定作用,只是飯量還在減少,多吃一口就會吐出來。平時能下地活動,飲食起居有保姆照顧,我們?nèi)齻€子女二十四小時輪班守在身邊。
距查出癌癥已經(jīng)過去了四個多月。母親越來越瘦,稍一活動就開始喘,夜里睡眠也不好。她長年服用安眠藥,后來基本不起作用了。夜里時不時地要坐起來,吸氧、吃止喘藥、噴止喘劑,平緩一會兒才能躺下。我守在身邊,徹夜難眠,心如刀絞。她醒著,我不能睡,她睡著了,又怕老人沒了呼吸。就這么反復煎熬,疲憊不堪。我和兩個姐姐商量,與其這么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地耗下去,不如把母親送到醫(yī)院。醫(yī)院有各種治療搶救措施,有大夫護士,能通過輸液增加營養(yǎng),至少住在那兒我們心里會踏實一些。
第二天,我打電話聯(lián)系,找到總醫(yī)院的主任和預約床位的護士,均告訴我沒有床位。我這才明白,當初總醫(yī)院大夫讓母親出院時許下的“隨時可以再住”的承諾不過是為了敷衍,并不能當真。
回到家,我在腦子里搜索所有與醫(yī)院能聯(lián)系上的關(guān)系,甚至與遠在美國的同學,一位醫(yī)學教授取得聯(lián)系,讓他尋找本市的同行,得到的答復幾乎一致:年初床位緊張,許多患者要花掉醫(yī)保的門檻費,況且老人年紀太大,醫(yī)院不愿意收治。無奈之下,我找到一位醫(yī)院當大夫的朋友,說明情況,緊急求助。
朋友很仗義地說:“別管了,住我們科吧,可是有兩個前提,一是費用貴,高干病房;二是春節(jié)前出院,過節(jié)期間病房的人手太少,照顧不過來。”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我的心里只有一個愿望,讓老娘過好最后一個春節(jié)!
在朋友的精心照顧下,母親調(diào)養(yǎng)得不錯,除了輸液吃藥,免去各種不必要的檢查,每天保姆攙扶著老人在樓道里還能散步。病房寬敞明亮,設施良好,親友不時來看望,母親的情緒始終不錯,精神飽滿,心情愉悅,基本上看不出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癌癥患者。
兒子遠在美國讀博,已經(jīng)五年沒有回來過春節(jié),二○一八年元旦假期回來住了半個月,每天看望奶奶。年初返回美國之前,我和他說:“春節(jié)有沒有假?能不能請假?如果可以,飛回來陪奶奶過一個春節(jié)。”兒子表示,加上周六周日應該能請一周的假,到時候一定回來。
按照與朋友事先的約定,臘月二十九,我們接母親回家調(diào)養(yǎng)。兒子夜里回來。大年三十,我們高高興興地過了一個團圓節(jié)。
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越來越弱,雖然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痛苦,但人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捌堁託埓薄帮L燭殘年”這兩個詞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意識到,母親的日子不多了,隨時有可能離開我們。她只要不痛苦,我們做兒女的自然希望盡可能地延長她的生命。
母親愛美,喜歡首飾,但是她頭腦清晰,明事理,從不向兒女提出額外要求。她的首飾,都是閨女、兒媳為她添置的,老人一次也沒有主動要求過。這次春節(jié),朋友送了愛人兩個瑪瑙、青玉的佩件,我拿給母親看,問她:“喜歡嗎?”母親不假思索地點頭,目光中流露出渴望的神情,這是以前沒有過的。“喜歡就戴上!”我把飾物給母親戴上,她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配合著,用手在頸上輕輕摸著,高興得像個孩子!病中的母親話不多,這時候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不再像過去那樣心存顧忌,在意別人的感受。
春節(jié)期間,親朋好友,賓客盈門,母親每年最盼望的就是春節(jié)。
人心都是貪婪的,我原來的愿望是希望母親能挺過春節(jié),挺過十五,繼而在心里默默祈禱:希望老人能活過正月,熬到端午,一天天與病魔爭奪時間。
眼看母親的身體逐日衰弱,我們決定送她住院調(diào)養(yǎng)。聯(lián)系的還是朋友的醫(yī)院,那里雖然不是專科,但也是三甲醫(yī)院,條件好,又有熟人照顧,一般性的治療、養(yǎng)護是最好的選擇。我明白,即使住進醫(yī)療條件最好的總醫(yī)院,像母親這種肺癌晚期的病人,神仙也沒有辦法。
這是母親自發(fā)病以來第五次住院,她的神志一直很清醒,腦子從來不亂,只是記憶力不如過去,時常愛忘事。本以為住院會比家里好一點,至少可以增加營養(yǎng),但沒想到這次住院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血氧飽和度低,心率也比較差。
這次住院出現(xiàn)了一些微小的變化。母親的記憶力明顯衰退了,昨天的事,甚至上午的事都記不住了。另一個變化是聽力減弱,需要湊近了大聲說話才能聽清。
這次住院的二十多天,除了保姆二十四小時陪護,她不讓任何人夜里陪伴,只讓我每夜守在身邊。姐姐們心疼,告訴她我白天還要工作,要求夜里能替替我。母親看著她們,不說話,搖搖頭。白天姐姐們輪著照顧,臨走時逗她:“晚上我們誰留下來陪您?”母親慢慢地舉起手,輕輕指指我。她可能預感到時日無多了,在她心里,只要我在身邊,她就有主心骨,她對我從來是信賴的。
五
母親和我都不善于表達情感,在我的印象里,成年以后我們母子基本上沒有肌膚之親,最多是病了的時候母親會摸摸我的頭。這種性格或者說習慣是從小養(yǎng)成的,很難改變。我甚至不記得擁抱過母親。我以為,心里有她,把事做周全,讓她衣食無虞,安享晚年,才是最重要的。我發(fā)現(xiàn),病中的母親這時也許對兒子更多了一些依戀。在家族的老一輩人中,她的生活條件應該是不錯的,平時身體也還好,本應快快樂樂地安享晚年,沒想到竟得了絕癥。她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里不甘。
住院期間,母親幾次對我說:“你幫我撓撓后背吧,有點癢?!彼呀?jīng)骨瘦如柴,身上沒有多少肉了。我感覺,母親不是身上發(fā)癢,是想讓我摸摸她,感受一下和兒子的肌膚之親。我將手伸到她的后背,來回撫摸著,母親露出很滿足很享受的神情。
母親心里最惦記的是遠在國外的孫子,有時候一天要問上幾十遍上百遍:“孩子干嗎呢?”我說實習呢,馬上就要工作了。兒子的情況其實她早就知道,一年前就拿到了工作簽證。母親一直以孫子為傲,這時卻問了又問,心里始終放不下。
這次住院,早已超期,母親后來也反復提出要回家。朋友盡了全力,請了幾個科室的主任會診,均沒有好的辦法。我明白,再住下去沒有太大意義。不治之癥,熬了十個月,早已超出了原來的預期。
回到家,天氣漸熱。母親的病情逐漸加重。白天,在家人及保姆的攙扶下,老人可以下地稍事活動;夜里睡眠不好,安眠藥加到兩片仍然效果不大,要不時地坐起來,氧氣二十四小時不間斷,但呼吸還是出現(xiàn)了一些困難。
進入六月,天氣轉(zhuǎn)熱,有一天母親提出能不能給她買點冰棍。我買回一包冰糕冰激凌放在冰箱——老人這時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顧不上太多了。母親貪戀地吸吮著,吃兩口放下,過一會兒又要,也許冰棍的陣陣涼意對呼吸道能起到一些麻醉的作用。后來我們把果汁、營養(yǎng)液凍好,每天她能吃三四根冰棍冰糕。
有一天夜里,我聽見母親的屋里有動靜,起身去看,她在央求保姆:“求求你,到冰箱再找找,給我吃一根吧。”母親睡不著,可憐巴巴地乞求著。
保姆怕她吃壞肚子,說是冰棍沒了,天亮才能去買。
母親見到我,有氣無力地說:“你給我送醫(yī)院找大夫吧?!?/p>
我知道她一定是憋得難受,趕緊給她找止喘藥噴嗓子:“天亮咱就去醫(yī)院,現(xiàn)在是半夜,找不到大夫。”我安慰著老娘,心里想,別說醫(yī)院不收,就是住了院大夫也沒有辦法。
坐以待斃,坐以待斃!現(xiàn)實就這么殘酷,無能為力,心在滴血,卻束手無策。
我一周三個晝夜守在母親身邊,白天不離左右,心懸一線,忐忑不安。最后一段時間,母親每天仍然能下地活動,在攙扶下像喝醉了一樣搖晃著往前挪步。最后幾天她夜里幾乎不睡,時常坐起躺下,出來進去。問她哪里難受?母親搖頭不語,表面上也看不出有什么痛苦。安眠藥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可是她精神頭也還不錯。病了十個多月,還有如此精力,我找不出原因,只覺得老人暫時不會出現(xiàn)生命危險。
白天我去看她。老娘躺在床上半昏半睡,我問候幾句,她意識清醒,反應正常,我們母子還握了握手。那兩天外地朋友來訪,整天應酬,疲憊不堪,我晚上回到家早早睡下。
第二天清晨五點,睡夢中的我被電話驚醒,是大姐打來的,她說:“咱媽有點昏迷,你別著急,過來一趟吧?!蔽液蛺廴肆⒓蹿s往母親家,兩家的距離很近,路上也就幾分鐘的路程。
進到屋里,姐姐和保姆都在哭,母親已然沒有了呼吸。我摸摸她的手,還是熱的,人卻安詳?shù)赜肋h睡著了!
母親的病,我早做好了思想準備,她隨時有可能離開我們。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她走的時候不要太痛苦。我以為她還能堅持一段時間,沒想到竟然走得這么快。
母親去世已近半年,冷靜下來,思念母親,我卻始終沒掉過一滴眼淚。在我的眼里,母親仿佛去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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