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瓜
成化年間,世道清平。這天晌午,張無游在內(nèi)堂里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見門口立著一個人。
門口的人拄著拐杖,淺笑著,拱手禮貌地說,大人您醒了。這個人是從平藥店旁邊一家農(nóng)戶的主人,姓李名榮。李榮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面色憔悴,身體單薄。他來拜訪,是希望張無游幫他寄送一封到青城縣的書信。
六月中旬,張無游即將前往青城縣上任。李榮膝下無子,一個人獨自撐過漫長的人生。他自覺大限將至,于是給青城縣久未聯(lián)系的朋友朱文貴寫下一封離別書。李榮提醒說,朱文貴耳聾,這張信件口傳可能不奏效,要親自交到他手上才是。張無游樂于助人,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
他整頓好了行李,選了一個清涼的早晨,帶上四個隨從就簡裝上路了。從從平縣到青城縣要穿過連綿起伏的黔嶺,路途曲折,所以張無游提早了半個月趕路。黔嶺一帶山峰峻峭,直插云端,山谷迂曲,峰回路轉(zhuǎn)。山上古樹茂密,即使烈日當空,行走其間仍然不見日光。林間野草雜生,草緣利如刀鋸。而且山途陡峭,往外邁出一步即可墜入山谷。張無游卻全然不擔心行路曲折,他像個野人一樣,沉迷在原始森林的風光里。
黔嶺深處的主峰上,一座廟宇坐落其中,名清平寺。這座寺廟像掛在樹干的鳥籠一樣攀附在懸崖邊上。張無游有一個朋友在寺里,于是借機拜訪。去寺廟的路是由蔓藤搭在樹上編織起來的,踩在上面引起周圍樹枝一片晃動。張無游和隨從好不容易才來到寺里,見廟的正堂掛的牌匾上提著“和光同塵”四個大字,他笑了。
他見到一個和尚正在外面的石頭上打坐。和尚閉著眼,雙手合著放在胸前,對他說:“你要死了?!?/p>
和尚的手指朝著張無游指,意思是他是對著張無游說的,要死的是張無游,而不是其余四人。
和尚接著說:“還好你遇到了我?!?/p>
張無游以為和尚糊弄人的,全然沒在意。這和尚長得滿腦肥腸,看起來不是一個可以信得過的人。不過這些話他沒敢說出來。因為據(jù)說這個和尚武功高強,心胸狹窄。要是張無游膽大,將這些話說給和尚聽,頭上免不了要多出好多包。
和尚認真起來說:“你面色紅潤,意氣風發(fā),本來是好征象,可惜左側(cè)眉翼有一團黑色的淤斑,不為人所注意,這才是最致命的。在你身上將要發(fā)生一場劫難。”
和尚說得信誓旦旦,仿佛這些事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
張無游不信,在清平寺借宿一晚后,第二天清晨就離開了。
青城縣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熊之揚剛剛到青城縣赴任,就見識到了青城縣的繁榮。他進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那時繁星點點,他和幾個隨從乘著小船,從青陽河上緩緩駛來。兩岸的房子燈火通明,更遠的地方傳來了人群涌動的聲音,這些人被岸邊排列整齊的房子擋住了。就在他們靜悄悄地闖入青城縣的時候,頭頂突然亮起來一片片煙花。煙花接連不斷地綻放,像是在天空燃起了火把。熊之揚他們爬上岸,從人群里擠出一條縫緩緩前行。問了旁邊的路人,才知道原來今天是青城縣首富李萬山的誕辰。那時候熊之揚被人群圍堵,不能移步,他望著燦爛的夜色入了迷。過了一陣,人群才逐漸散去。他們終于在街上找到了一家客棧。路途辛苦,幾人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清晨,他們收拾行李,往縣衙出發(fā)。縣衙門口立著兩棵參天古樹,樹下也有人成排立著。
為首的人骨瘦嶙峋,他向熊之揚彎躬道:“大人路途遙遠,辛苦了。我是這里的師爺,叫吳遠清,今后有幸與大人一起為百姓謀福祉,以后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請大人多多包涵?!?/p>
旁邊一位粗壯的大漢也附和說:“大人辛苦了,我是這里的捕頭張文濤?!?/p>
熊之揚也向吳遠清他們說了幾句恭維的話,介紹了自己,隨后大家一起進了屋內(nèi)。師爺悉心安排好了熊之揚的行居瑣事后,幾人到內(nèi)堂里準備吃酒。這青城縣的春雨酒遠近聞名,據(jù)說是用三月雨季的雨水所釀而成。久聞其名,這次熊之揚終于可以嘗嘗鮮了。大家圍著擺滿美食的圓桌,坐得正正直直。
開宴之前,熊之揚說:“我這次來青城縣任職,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負責張無游的案子。各位兄弟,以后要靠你們了。來,鄙人敬各位兄弟一杯?!?/p>
大家紛紛站了起來,舉杯相碰。
熊之揚又說:“關(guān)于張無游的案件,各位兄弟知道哪些信息呢?”
最先說話的是師爺,他黑黑瘦瘦,像猴子一樣靈活。
“張無游幾人離開清平寺后,來到了馬蹄坡。馬蹄坡上樹木成群,樹枝茂密,許多江洋大盜喜歡藏匿在樹上,劫掠路過的人。傳言說,張無游等人就是被附近九虎寨的幾個強盜搶劫的。這些都只是傳聞。到了任職期,官府見張無游遲遲不來上任,派人沿著黔嶺尋找,最后在馬蹄坡找到了他們的尸體,也許是被強盜所殺,但這些都是傳聞吧?!?/p>
“是的,我當時是搜尋隊的一員。”張文濤附和說,“現(xiàn)場幾具尸體橫陳,臉部被破壞,不識身份,怕是兇手不想讓人知道死者身份吧。不過這些兇手也有點蠢,他們穿著華麗,特點鮮明,很好認的?!?/p>
熊之揚拖著酒杯放在嘴邊,很認真地聽著。
師爺看出對話引起了熊之揚的注意,于是搶著話接著說道:“更詭異的是,在張無游等人死后的第二晚,衙門里的幾個伙計在縣衙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張草圖,圖上畫著五具尸體在草地上躺著,鮮血從尸體上涌出,邊上豎著崇山峻嶺,正是現(xiàn)場的模樣。這個時間比官府發(fā)現(xiàn)死者尸體的時間更早?!?/p>
“也許是死者的鬼魂在喊冤吧。”張文濤打趣說,可惜大家并沒有被他逗笑。
熊之揚問起尸檢結(jié)果,師爺微笑著說:“大人可是問到點子上了。這尸檢結(jié)果尤為怪異,那些尸體既有棍狀尖銳物穿刺的痕跡,又有些刀劍傷,無論哪一類都可以置那幾個人于死地,卻不知哪些才是致命傷。”
熊之揚眼角慢慢沉了下來,不知是困頓還是在沉思。
這世道太平,就算是孤身一人進京,熊之揚也沒什么可擔心的,只是覺得有點無聊。熊之揚頂著烈日,走在河北邊界寬闊的平野上,周圍一片寂靜,只聽到太陽燒灼土地的聲音。旁邊的空氣像無形的海浪在翻滾。他心想,要是有個同行的人聊聊就好了。但是直到日暮,他都沒有碰到一個人。
前面趕到了一個市鎮(zhèn)。熊之揚在一家面店攤前坐下來,把錢甩到老板的錢罐里,點了一碗面。店里的面細如銀絲,熊之揚吃得津津有味。旁邊客棧的臺階上,有個書生坐在那里,轉(zhuǎn)著頭背四書。
熊之揚吃完面后,來到書生旁邊說:“朋友也是去京城的嗎?”
“嗯?!睍鷳?yīng)聲道,接著繼續(xù)轉(zhuǎn)頭背書。
“朋友好像有點困難?!?/p>
“是的,我資質(zhì)比較愚笨?;ê脦讉€月背一本書,往往書童聽到我反復(fù)朗讀都背下來了,我卻連其經(jīng)略都不能探知一二。”
“我雖然不能自夸對四書有完全的了解,但略知一二。此次去京城,孤影獨行,我欲邀兄臺一起,順便探討經(jīng)書如何?”
“這樣最好?!?/p>
書生說自己叫李有行。得知熊之揚沒錢住客棧,書生便邀他同睡。熊之揚見他如此熱情也不再推卻。兩個人擠在一張小床上,書生體寬,將熊之揚擠到床沿,靠半邊身體支撐。熊之揚行路久矣,腳味甚重,熏得書生反復(fù)側(cè)身。兩人互相厭惡,但顧及讀書人的體面,都沒有撕下臉來。
第二天清晨,熊之揚,書生還有書生的書童一起朝北前行。同行的還有一匹馬,馬拖著沉甸甸的兩箱書,比同行者更能感受到知識的重量。那時已到秋天,天上的云仿佛脫離了地心引力,飄到了更遠的地方,金黃的樹葉鋪滿地面。
晌午的太陽昏昏沉沉。行路者也覺得昏昏沉沉。熊之揚提議休息一段,書生應(yīng)好。遠處的田野上,幾個婦女彎著身子收拾稻穗,旁邊站著一男一女好像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辯論,最后大打出手。
熊之揚說:“看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看當?shù)氐呐吮憧筛Q知一二。巴蜀女子嬌小玲瓏,卻強勁有力;湘江女人溫柔如水,勤勞有德;江南多才俊,女人也不差;隴西女人忠誠賢惠,適合娶做老婆;關(guān)中女人聚各方所長;這燕趙女人雖然勤勞能干,卻兇悍得很吶?!?/p>
“女人性情多變,兄臺此言恐怕失之偏頗。我卻以為,考量當?shù)氐钠蛘?,更能見微知著。?jù)我粗陋的了解,西南地區(qū)的乞者居在深山,能攀山爬樹,行乞只是生活不如意時不得已為之;南方乞者善捕魚,以魚換取生活所需,同施善者互有贈與;江南乞者胸有書墨,得一點小恩惠也要報書畫作謝禮,從不遺落;齊魯?shù)貐^(qū)的乞者溫潤有禮,得到施舍必頌贊之,心亦念之;西北地寒水少,糧食不能自給,雖然如此,他們志向高遠,不屑為乞;最舒服的莫過于中原地區(qū)的乞者了,這里地廣物博,人民樂施好善,乞者躺在地上,說一些好聽的話就能得到豐富的饋贈?!?/p>
熊之揚以為自己的高見能獲得對方的稱贊,卻不料對方說了一些荒唐無稽的話,真想跳起來給書生一大巴掌。但熊之揚沒有這樣做,一是他認為自己是個君子,這樣做不免有損自己的形象,二是書生是個胖子,皮粗肉厚,打一巴掌可能沒什么感覺。所以他閉口不言,對書生的言論不置可否。
到了晚上,他們來到新的市集。書生邀熊之揚同寢,熊之揚答應(yīng)了。熊之揚沒想到的是,書生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吃了許多地瓜,半夜放出連環(huán)炮,臭氣熏天。熊之揚再也受不了了,趁著書生熟睡,他踏著月色消失在樹林的陰影中。
熊之揚常年在河北邊境的小鎮(zhèn)里騙取進京趕考書生的盤纏。這類人好說空話,腦子卻一般般,這也是熊之揚這么些年順風順水撈取他們錢財?shù)脑颉5@次他卻落了空。這矮胖書生看著不太聰明,卻似乎早就看穿了熊之揚的手段,也許他的名字都是假的。熊之揚越想越覺得這個人城府極深,可怕至極。他這時才回過神,原來書生今天那番話是取笑自己是一個乞者。熊之揚細想讀書人這么厲害,如果他日被逮捕,那一生的前程可就沒了。剛好自己胸中還有一點墨水,于是決定沉下心來讀書,考個功名。
上任第二天,熊之揚就派遣張文濤等人前往九虎寨探查。九虎寨在黔嶺深山中,是一個水族聚族而居的村落。村子被大樹茂密的枝條掩蓋。在兩側(cè)的山腰上,鋪滿了他們的稻田。那些稻田順著山勢一層一層往上爬,像是給巨人安排的階梯。張文濤等人翻越森林,穿涉溪流,沿著蜿蜒的田埂和曲折的土路,終于抵達。當?shù)厝司镁由揭?,聽不懂外面的話,只有幾個外出做生意的人能說幾句漢話。
張文濤問他們說:“有沒有看到馬蹄坡的尸體?”
生意人回答說:“看到了?!?/p>
“為什么沒有報案?”
“報了,我們在官府墻上貼了一幅畫?!?/p>
“誰發(fā)現(xiàn)的?誰報的案?”
生意人指著圍觀前排兩個高壯的漢子。
“為什么在墻上貼了一幅畫,沒有進去報官?”
漢子解釋說:“我們發(fā)現(xiàn)尸體后就立馬趕去城里,到達時已經(jīng)是夜幕,縣衙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再者,我們語言不通,怕和官府報案也不能說明白,于是找了筆墨畫了那張畫后就回來了。不久果然有官府的人來尋,我們以為事情已經(jīng)妥當了?!?/p>
“跟我們?nèi)ス俑惶?,記錄詳情?!?/p>
生意人給兩個水族漢子解釋之后,對張文濤說,他常年與青城藥店的老板黃有仁打交道,老板會說水族語,到時候可以請黃老板當翻譯。張文濤答好,帶著兩個水族漢子原路返回。
縣衙內(nèi),熊之揚審問兩個被帶回的漢子,黃有仁在一旁做翻譯。黃有仁的藥房常年為首富李萬山提供藥材,是城里的體面人,他驕傲地坐在公堂邊。
“死者是你們發(fā)現(xiàn)的?”
“是的?!?/p>
“死者死的時候是什么狀態(tài)?你們有沒有在死者身上發(fā)現(xiàn)什么?”
“尸體就像畫里面畫的一樣,我們發(fā)現(xiàn)死者時,他們身上的財物已經(jīng)被洗劫一空了?!?/p>
這時師爺將畫物攤開展示,縣衙下的看客低頭竊語,好像在為尸體鳴不平。
“公堂之上豈敢說誑語,你們看看這是什么?”熊之揚說,語氣嚴厲。
這時張文濤拿著幾雙鞋子繞著看客展示一圈,并解釋說。
“這是我們在這兩位嫌犯家中找到的,已經(jīng)檢查過了,與馬蹄坡五名死者的腳掌尺寸相符。”
張文濤追捕兇案多年,已經(jīng)是一個老手了。帶兩個水族漢子回城以后,張文濤又折返,到兩位嫌犯家里搜查,發(fā)現(xiàn)了上面的證物。
“你們分明是見財起意,殺了他們。”熊之揚在臺上說,義正詞嚴。
后面幾段話黃有仁雖然來不及翻譯,但看到大家嚴肅犀利的眼神,兩個漢子嚇得汗水直流。黃有仁把這些話說給他們聽后,兩人連忙擺手,頻頻叫喊,頭部反復(fù)叩地,直到青腫。臺下看客噓聲一片,官府找人頂替兇案殺手這種手段他們已經(jīng)見多了。兩個水族漢子長得淳樸老實,大家都相信他們是被冤枉的。
“不是這樣的?!秉S有仁根據(jù)兩個漢子的話翻譯說,“我們到的時候他們身上已經(jīng)空無一物了,我們見了死者身上的鞋子新鮮好看才順手取走的?!?/p>
熊之揚確實沒有決定性的證據(jù)證明是兩個水族漢子殺死張無游等人的,見臺下看客低語沉吟,指指點點,只好擇日再審。
第二場庭審開始,已經(jīng)到了午日時分,街道被太陽曬得發(fā)白??纯鸵呀?jīng)有一部分散去了。公堂側(cè)門處緩緩走來一個人,他是張無游的仆從小甲。小甲把自己所了解的信息事無巨細地透露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老爺那些日子和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看看書,聽聽曲,去街上逛逛,和平常一樣閑散。只是有一日,有個叫李榮的老頭叫他托送一封信給朋友,我在門口聽了,那朋友好像叫朱文貴。那朱文貴是誰我就不得知了?!?/p>
“老爺和李榮在之前有一場緣分。老爺幫李榮斷了一場爭鴨案。事情是這樣的,有天從平縣翹街上跑來了一只肥碩的鴨子,城西漁場的楊老漢說鴨子是他的,城北農(nóng)夫李榮說鴨子是他的。兩人在街上吵得不可開交。老爺路過,就準備為他們做主。老爺去城北和城西轉(zhuǎn)了兩圈,瞬間就明白了。他來到街上,撿起地上的鴨屎嚼了嚼。最后說,鴨子是李老爺?shù)?。老爺是這么解釋的‘楊老漢的鴨生在河邊,以野草為食,如果是這樣的話,鴨糞會有腐草的味道,李老爺家在藥店旁,不免要吃到一些藥渣子,如果是這樣,那么鴨糞會有藥渣的味道。我剛才嘗了一下,這股鴨糞雖然味道濃郁,但我還是聞到了一股淺淡的藥味。可以判定,這只鴨子是李榮老爺子的。如果諸位不信,可以撿些鴨屎來嘗嘗?!蠣斁褪沁@樣巧妙地斷了這場鴨子案。當場的人沒有不信服的?!?/p>
小甲說罷,臺下哄然大笑。熊之揚也笑出聲來。
小甲又說:“關(guān)于老爺?shù)氖绿倭?,他每天看看書,聽聽曲,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圈,與往常沒有什么不同?!?/p>
熊之揚派人去從平縣詢問李榮給朱文貴寫了什么信,卻被告知李榮已經(jīng)死了。李榮舉目無親,尸體躺在房間好多天,散發(fā)異味才被人發(fā)現(xiàn)。熊之揚又派遣張文濤調(diào)查青城縣名叫朱文貴的人,結(jié)果居然一無所獲?;钏阕訁沁h清交友廣泛,卻也不知道青城有個叫朱文貴的人。這條線索只能作廢。
這天張文濤下班回家,在平常喝茶的茶館喝茶時,碰到了一個怪異的人。這個人穿著樸素,點了一盤白餃子,大口大口地嚼著。他的肩膀上綁著一條漂亮的白色絲帶,絲帶邊上畫著中間高,兩邊矮,彼此重疊在一起的三座山。憑借多年的斷案經(jīng)驗,張文濤覺得眼前這個人可能是一個逃犯。他的理由有三點,第一,西南人嗜辣,這人卻只吃白餃子,沒有蘸著辣醬吃。青城縣的辣醬遠近聞名,外面商人千里之外挑著擔子背著籮筐過來采購,沒有人拒絕過它的美味。張文濤懷疑眼前怪人常年吃牢房清淡的粗食,所以如此。第二點也是最重要的,此人手上綁著的白絲帶,這是李萬山家仆獨有的。張文濤是縣里的體面人,李萬山每次宴會都會邀請張文濤做客。長久以往,張文濤認識了李家每一個隨從和奴仆,卻從沒見過眼前人。第三點,此人體型寬大,眉毛粗厚,眼睛卻極小,如此面目丑陋,實在可恨。當然,這第三點帶著張文濤強烈的主觀情緒色彩,實在是不應(yīng)該囊括其中的。
因此,張文濤有足夠的理由捉他。張文濤走到怪人邊前,將他的理由詳細地說給怪人聽。怪人意識到自己跑不了了,于是向張文濤坦白,他是從從平監(jiān)獄里逃出來的。
“我以為自己計劃已經(jīng)很周全了,卻想不到碰到神捕您呀,我命該如此?!?/p>
怪人雖有抱怨,卻甘心被擒拿。張文濤將他押回牢里后,路上買了一壺春雨酒,喝了起來。等他抬頭,月色當空,皎潔的月色照在李家大宅上。張文濤借著三分醉意,登門拜訪。張文濤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即問詢怪人手上的白絲帶是否來自李家。張文濤敲了敲門,左右兩個家仆把門打開,熱鬧的歡笑聲像海浪一樣向張文濤襲來。原來今天是李萬山請新上任的熊之揚大人吃飯,飯桌上兩人相談甚歡,幾乎沒有看到張文濤進來。待仆從跟李萬山報告后,李萬山才起身相迎。張文濤尷尬地看著熊之揚,加入了飯局。幾杯酒下肚后,張文濤已經(jīng)忘記了怪人手上白絲帶的事了。
宴席結(jié)束,熊之揚和張文濤一起出門。告別李家一段距離后,熊之揚問張文濤說,你知道李家是怎么起家的嗎?張文濤雖然在青城縣長大,卻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也許是靠祖上積蓄吧。”張文濤答說。
“我看未必?!毙苤畵P回答說,可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張文濤覺得這些讀書人實在啰唆。
熊之揚見張文濤面露不悅,解釋說:“我剛才逛了一下李府,見到李府有個大倉庫,里面堆滿了糧食,甚至旁邊的書房也全是糧食。我想李家外面的田地一定很多,他們的收成大部分來源于此吧?!?/p>
張文濤點頭表示認同,心里卻在想,不知道自己和熊大人比,誰更聰明一些?
第二次審問水族兄弟的時候,幾乎是照著第一次說的話又說了一遍。熊之揚于是將兩人放走。臺下看客一片歡呼,他們覺得自己作為看客,為這場正義的判決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下一個審的是張文濤捉住的怪人。怪人體型寬大,走路極其費勁。熊之揚按捺不住,催他快點。可是見到怪人的那一刻,熊之揚背上冷汗直流。怪人竟然是河北路上碰到的胖書生。那一刻,熊之揚像一個有些道德感的奸夫一樣,時刻擔心自己丑陋的往事被揭發(fā)。
趁著胖子使勁地讓雙膝貼合地上,熊之揚鎮(zhèn)定了下來,低聲說:“來者報上名來。”
“張無游。”
胖子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封委任書。這封委任狀長期被胖子的汗水浸濕,已經(jīng)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師爺接過狀紙,遞給熊之揚。
???臺下看客無不咂舌。當時小甲也在其中,他反反復(fù)復(fù)確認了好多遍,才確信眼前這個邋遢的胖子就是他的主人。
“老爺,老爺,真的是你。”小甲跳了起來。
“啊?張大人快快請起?!毙苤畵P說著走下案臺將張無游扶起。
“啊?”張文濤站在一旁,魂都掉了一半。
張無游突然現(xiàn)身,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如果有人想為張無游的死申冤的話,那無疑是在梅雨季節(jié)舉辦一場求雨儀式了。
所有故事的走向都朝著歡樂的結(jié)局進展:熊之揚找到活著的張無游,他的案件告破,不用擔心烏紗帽不保了;那些因為張無游案件被牽連的嫌疑人都可以回家了;小甲重新見到老爺,不用再去找新工作了。至于那幾個在馬蹄坡丟了性命的隨從,已經(jīng)沒人關(guān)心了。
“沒人會關(guān)心他們的。”這正是清平寺和尚對張無游說的話。
那天張無游來到清平寺,聽了和尚的預(yù)言,決定在寺里休養(yǎng)一段日子。他委托寺里一個胖和尚懷遠穿著他的行裝替他出行,自己則稍后幾天再出發(fā)。那胖和尚起先不肯。張無游說他要包了寺里五年的香火錢,于是寺里住持也勸胖和尚出行。主持說,修行不應(yīng)該拘泥于形式,應(yīng)該多出去闖蕩,踏遍山野,才能看穿廬山真面目。從清平寺到青城縣城有兩條路,官道沿著河谷迂曲前行,另外一條小路是附近村子的樵夫開墾的。樵夫們一般在秋冬季的時候才進入山林,所以現(xiàn)在的小路長滿了雜草,高過人肩。尤其在夏天,這片茂密的亞熱帶雨林伸展寬厚的葉子,將低層的空氣包裹,讓里面的人喘不過氣。但和尚還是勸他們走那條小路,和尚說,相比人間險難,叢林野獸又算什么。后來胖和尚和張無游的四個隨從還是在馬蹄坡罹難,張無游悲痛萬分。他問和尚朋友是怎么看破這場災(zāi)難的。和尚回答說:“我是住在山上的人,最清楚山里人的行徑了?!?/p>
和尚沒有細說,張無游也不再追問。張無游了解,清平寺和尚靠著占卜術(shù)生活,這是他們生活的根基。張無游在清平寺呆了幾個晚上,見星辰轉(zhuǎn)移,草木新生,覺得自己是時候下山了。
下山前,張無游找和尚給自己算上一卦,卦象說:草木枯榮,天地不仁;千山萬壑,細水難流。
和尚并沒有向張無游解釋這是什么意思,他說,生活只有去體驗才知道。張無游又問他,是否早就知曉了胖和尚和隨從要遇害的事。和尚說,這世界有兩種人,一種是貨主,一種是行貨,后面這類人,人家拿你干了什么或?qū)δ氵M行任何一種評價,都無需向你解釋或征得你的同意,他們沒人關(guān)心的。張無游就此下了山。那時候有官府人員在山間搜查,張無游覺得這次命案可能是有人精心策劃謀害自己,所以沒有向別人透露身份。張無游在黔嶺上轉(zhuǎn)了四五天,沿著官道和馬蹄坡的小路反復(fù)來回。在一次黃昏,落山的夕陽將云層染透得像一塊血布的時候,張無游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任風侵襲,那一刻,他一切都想明白了。
張無游來到了青城縣,聽說熊之揚捉住了兩個水族漢子,于是設(shè)計讓自己也下了獄。青城縣李府財大氣粗,官府人最喜歡巴結(jié)。張無游花一些錢財做了一條李府仆從特制的白絲帶,在街上到處游蕩,果然就有人捉住了他。張無游進了監(jiān)獄,里面暗如黑夜,只有幾束光柱從狹窄的窗口傾瀉下來。他蓬亂的頭發(fā)雖然擋住了小眼睛,視野卻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那兩個水族兄弟。
張無游這次入獄,就是想認真觀摩他們的情緒,從而判斷自己的懷疑是否真切。他認為這兩個水族兄弟可能與胖和尚的死有關(guān)。張無游去馬蹄坡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一些被人力折彎的樹枝,和地上挖出的許多黃土,斷定這是周圍村寨打獵的主場。張無游早年游獵四方,這些伎倆他見了很多。他推測胖和尚五人走進叢林不小心跌落水族兄弟的陷阱。
但是在胖和尚五人的尸檢結(jié)果上,卻發(fā)現(xiàn)了許多刀劍的切口,又推想出兩種可能:
一是水族兄弟見到有人死在自己的獵場上,為了避免受到懷疑,于是模仿了強盜的手法將胖和尚等人砍傷;
第二種可能是強盜借用獵場的優(yōu)勢對胖和尚幾人進行襲擊。
因此,張無游才決定入獄,觀測水族兄弟最真實的反應(yīng)。
張無游早年間游獵甚廣,見過各種各樣的殺人犯。這次獄中見到水族漢子,兩人時而驚慌焦灼,時而面如土灰,是與命案無關(guān)之人的正常反應(yīng)。再加上兩人之前來報過案,于是張無游否決了第一種猜測。
那么,胖和尚和自己的隨從應(yīng)該是被強盜所殺吧,張無游心想。黔嶺深山一直埋伏著許多強盜,這些盜賊出入山林猶如潛龍入海,官府一直拿他們沒法。張無游在黔嶺官道上探查的時候,見路邊懸崖的洞穴深處居然放了許多稻谷,這些賊是想長居于此嗎?自己的隨從應(yīng)該是被強盜殺害了吧。
張無游在公堂上透露自己的身份后,眾人皆喜。新上任的熊大人邀他同酌,張無游覺得此人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飯桌上,張文濤羞愧地說起了自己的冒失,另外幾人聽后紛紛大笑起來,室內(nèi)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酒宴結(jié)束,眾人散去。張無游來到街上,突然一場大雨襲來。盛夏的暴雨猛而迅速,掉落在屋瓦上引起響亮的擊拍聲。河邊樹木葉子紛紛掉落,野鴨迅速躲進蘆葦叢中。街上的菜農(nóng)挑著厚重的擔子,閃躲不急,被暴雨打得嗷嗷叫;一些賣瓷器的攤子被打得體無完膚,攤主在雨中急得哭了起來;一些靠近河邊的草房子被風吹得搖搖欲墜,有一家屋頂被掀翻,主人家追著屋頂在雨中狂跑。張無游站在街道中央,看著這場暴風雨畫卷,內(nèi)心隱隱有些悲慟。
上級得知張無游仍然生存,責怪其沒有及時上報,于是貶其為熊之揚的助手,協(xié)助熊之揚處理縣里事務(wù)。幾天后,李萬山前來邀請張無游到自己家中做客。張無游欣然前往。外面的人都笑著說,官府的人進李府比進縣衙更頻繁,好像是李府的下人呢。李萬山家的宴席上擺滿了各地各方的美食,這些飯菜輪流上桌,一些菜品剛涼一點就有新的菜類補上。張無游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這時,正堂中央的一幅畫引起了張無游的注意,畫上是一只肥碩的老虎趴在石頭上。畫筆粗糙,張無游卻來了興趣,他早年間在湖廣游歷時,在當?shù)匾患掖髴羧思壹抑幸惨娺^類似的畫。張無游問李萬山,畫是何人所作。
李萬山興奮得眼里差點冒出金光,回答說:“這張是我畫的,不過是一張仿品。大人真有眼光,來我家的人無數(shù),只有您一眼就相中了這幅畫。”
于是,李萬山跟張無游說起了這幅畫的故事。開國時,秦陽王驅(qū)逐前朝余孽,收復(fù)疆土,路過黔嶺,卻不想遇到強盜襲擊。李萬山祖上先人是個商人,經(jīng)常往來于從平縣和青城縣之間,碰巧遇到了秦陽王,于是給秦陽王穿上了一些破爛衣服,喬裝商人才逃脫。為了報答李家先人,秦陽王給了李家先人一幅畫,說是日后有難可憑此物找他。李家為人謙遜,一直沒有對外公開這件事。廳堂里的是李萬山畫的仿品,正品在李萬山的房間里。
“秦陽王叫什么名字?”
“本姓李,后來太祖賜以國姓,全名朱文貴?!?/p>
事實上,李萬山跟每一個宴請的官員都提到了秦陽王的故事,他覺得自己祖上畢竟跟皇親國戚沾親帶故,倍有面子。秦陽王的故事發(fā)生太久,而且大家不敢過問秦陽王的全名,到了現(xiàn)在,只有李萬山和一些輩分高的仆從聽過朱文貴這個名字。
張無游想,那李榮想要寄信的人應(yīng)該就是李萬山了。但是李萬山聽力尚好,李榮的提醒是什么意思呢?張無游把信遞給李萬山,說:“從平縣一個老人托我寄送這封信給李老爺。”
李萬山展開信,見上面寫著:
黃鶴老矣,乘風西去。
心向往之,我愿隨行。
親友莫問,別亦如來。
人間憾事,杯中酒停。
李萬山問張無游,寄信的人是誰。張無游說,是一個瘦小的老頭,叫李榮。
李萬山將信又遞給了張無游。張無游有讀書人的習慣,見到排列整齊的詞句要念出聲來,這是張無游早年間背誦詩經(jīng)時留下來的后遺癥。李萬山聽張無游念罷,說,這是一封告別信吶,他大概要走了吧。
這個李榮是他家以前的仆從李文榮。李萬山當年押送一批從黔嶺梯田收割過來的水稻回城,路上遇到了山體滑落的巨石,導(dǎo)致糧車被毀,糧袋沖進山谷。李文榮認為這些事故是李榮沒有排查山體地勢造成的,于是將其驅(qū)逐家門,字輩也不能帶。
南水鎮(zhèn)坐落在黔嶺邊緣的溪流邊。青瓦白墻為底色,綠水青山映襯,小橋從中交錯。這天,馬無棋笑著從賭場出來,路過肉鋪,賒了兩斤肉,愉快地朝自己的住處走去。馬無棋住在城西的城隍廟邊,院子里野草雜生,草叢里躺著一條被雷電擊落掉下來的樹干。此時暮色將至,離住處還有一定距離,馬無棋卻走得極慢,他想著怎么花掉從賭場贏來的那幾兩錢。他手上拿著一壺酒,迷迷糊糊地走在街上。鎮(zhèn)上的人見到他都躲得遠遠的,他卻不在意,朝著酒館方向走去。
馬無棋點了兩壺春雨酒,老板見他進來,滿臉不悅,說:“馬爺最近發(fā)財了呀?”
“關(guān)你屁事,反正老子有錢?!?/p>
馬無棋在靠窗的桌前坐了下來,此時夜色已沉,遠處的河邊有幾盞燈在搖曳,應(yīng)該是晚上回家的漁民。離馬無棋不遠處,一位穿著華麗的老頭正端著酒壺倒酒,不一會兒,他起身走向馬無棋,說:“馬爺今天好有興致,我能邀您同飲嗎?”
馬無棋闖遍黔城,知道這是青城藥店的老板黃有仁。黃有仁這些年倒賣藥材,賺了不少錢。馬無棋見黃老板是個體面人,欣然應(yīng)允。
黃老板說:“這些漁民常年這樣辛勤勞作,苦日子不知何時到頭呀?!?/p>
馬無棋心想,這人這些年來一直壓榨著采藥的農(nóng)人,怎么有臉說這樣的話。
“是呀,這日子,還不如做個強盜呢?!瘪R無棋回說。
“此話卻不可亂說?!秉S有仁謹慎地四周轉(zhuǎn)了轉(zhuǎn),小聲說,“聽說南水鎮(zhèn)就有不少強盜呢,如果我倆碰到真強盜,那可還成?”
“我卻不怕?!瘪R無棋借酒壯膽說。
幾天后,黃有仁押送藥材回城,路上卻碰到強盜,黃有仁和幾個隨從全都慘遭滅口。
熊之揚接到上級通知,得知張無游成為自己助手后,高興地邀請張無游到自己府邸飲酒。熊之揚坦率地說起自己在河北的丑事,張無游終于想起來,哈哈大笑。熊之揚忍不住問張無游,自己什么時候露出破綻的。
張無游回說:“一種直覺吧。聽說路上有許多騙子,我就格外謹慎。那天見你穿著簡單,想必并非闊綽的人。那時候在面攤子前見你不問價錢就往里面擲錢,我就懷疑你是當?shù)氐氖烊税伞!?/p>
熊之揚慚愧地笑了笑。兩人互訴心腸,把彼此當做最好的朋友。酒宴結(jié)束后,熊之揚把張無游送到門口,道別。
熊家仆從小乙提醒熊大人說:“老太太叫人從家鄉(xiāng)帶來了幾條蘇橋黑魚,可以帶給張大人品嘗?!?/p>
熊之揚笑了起來,對張無游說:“我以前不太識字,所以只能做一個混子。哈哈,我的家仆隨我,也是不識字,認字認一半,把蘇橋熏魚念成蘇橋黑魚,幼年就這樣念過來,已經(jīng)習慣了?!?/p>
“有些人讀了一些書,還沒有這些仆從懂的道理多呢,這樣也無妨?!?/p>
張無游于是告辭,月色照在他敞亮的腦門上。突然,一股電流穿過他的大腦皮質(zhì),張無游想通了李榮那封信的秘密。李榮的意思是說,這封信要李萬山看到才能有效果。李萬山是一個半文盲,也就是說,有些字李萬山認得,有些字他認不得。所以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跳過一些不認識的字,迷迷糊糊地看完了全篇,等再回首過來就恍然大悟了。
黃,友,人,這正是李萬山從信件看到的意思。
李萬山識字的時候只認半邊自己認識的部分,這封信也是,只挑自己認識的字。李榮早年間照顧李萬山的起居,對此早就熟悉了。
第二天,張無游想起找黃有仁談話的時候,后者已經(jīng)不能呼吸了。張文濤等人前往黃有仁藥鋪調(diào)查的時候,藥鋪也被搶劫一空。黃有仁就像一張被燒掉的紙一樣,雖然留有灰燼,但已經(jīng)面目不全了。
張無游立刻派遣張文濤前往南水鎮(zhèn)調(diào)查,而他將前往一個被大家遺忘的地方。
二十年前,李萬山運糧遇到山石滑落,車糧跌入山谷。李萬山派人去山谷搜尋掉落的糧食,卻不見蹤影。李萬山才反應(yīng)過來,這可能是有人給自己設(shè)局,搶走糧食。但李萬山家產(chǎn)巨大,覺得沒必要花費功夫調(diào)查,此事于是不了了之。不過,家仆李文榮的怪異行為卻引起了李萬山的注意。在這個時候,糧食被劫,月俸一同縮減,李文榮卻大手大腳了起來。他頻繁地走進青樓和賭場,好生快活。后來在李萬山的逼問下,才得知李文榮透露了運糧行程給山間土匪索彪。李萬山于是將李文榮驅(qū)逐。
李榮后來在從平藥鋪旁定居二十年,時間長得讓他都相信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從平人。一次碰到青城藥鋪的黃老板過來進購藥材,但因為當年丑事不好露面,卻格外注意聽黃有仁和藥店老板劉國元的談話。李榮耳朵靠在墻上,像一個小貼盤吸附在墻面一樣。他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地聽著。黃有仁從青城縣的燈花節(jié),一直聊到李府有頭母豬產(chǎn)了一百二十只豬崽。
“那是真的嗎?那公豬不得累死?”劉國元疑惑地問道。
“豬都不信的事,你能信?不過是向附近村寨索取的豬崽吧?!?/p>
“那不是強盜嗎?”
“那就是強盜?!?/p>
“沒有官府治他嗎?”
“他就是官府。”
后來黃有仁聊起了一件往事,他說以前曾給一個叫索彪的土匪獻了一條計策:李萬山某日要將從附近村寨搶奪的糧食運到縣城,路經(jīng)黔嶺。黔嶺山陡路滑,可以利用石頭將運送糧食的車子沖向山谷,到時候叫人去山谷撿糧食就行。但是這條計策還有一條缺漏,他們不知李萬山何時過黔嶺,走哪條道。黃有仁提議,收買李萬山的家仆李文榮。黃有仁看人一向很準。李文榮這個人貪慕一些小恩惠,最適合收買了。
黃有仁還說:“前面的計劃都不算什么,收買李文榮才是這個計劃最精明的地方,一點小錢就可以得到我們最需要的線索。同時也是這個計劃最失敗的地方,李文榮大手大腳,馬上就露出破綻,供出了索彪。還好這土匪兄弟有些義氣,沒有把我供出來,要不然兄臺可就是在墳頭跟我對話了。李萬山得知自己的糧食被索彪劫去之后,竟然不是到官府報案,而是借土匪打土匪,你說誰敢治他?”
“借土匪?打土匪?”劉國元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什么。
“是的,黔嶺一帶強盜大部分都是李萬山的兵馬。要不然他是怎么搶奪周圍村寨糧食的。我之前只知道他有一些打手,卻不知道有這么多,把索彪打得毫無還手之力?!?/p>
“可怕,可怕?!眲牭帽澈笠魂嚢l(fā)涼。
張無游見到李萬山的時候,李萬山正在院子里看著池子里新鮮生長的荷葉。他坐在亭子的護欄上,雙腳懸空搖晃著,像個閑人。張無游向他招了招手,李萬山這才回過神來,拱手敬禮。
張無游說,我已經(jīng)知道一切了。
他向李萬山說起了自己的推理。
“二十年前,黃有仁向山上土匪獻計劫糧,李文榮因為販賣信息被驅(qū)逐。二十年后,李榮偶然間聽到這件事,寫一封只有你看得懂的信舉報黃有仁。不久之后,黃有仁在黔嶺遇難,是你下的毒手。
“不過,你太小看黃有仁了。這個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他有天罹難,那一定是你做的。
“我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呢!你一定聽過胖和尚懷遠五人遇害的事,沒聽過也不要緊,你是不會關(guān)心他們的。這五人遇害后,有兩個水族兄弟進城報案。我是后來很久很久,在大家都快忘記這起案件時才想到,這兩個從小沒碰過書筆的人,怎么會想到用書畫報案呢?青城縣懂水語的人不多,黃有仁是最出名的一個。我想,在報案之前,那兩個水族兄弟肯定找過黃有仁。書畫報案的事,也是黃有仁提出的。
“有趣的是,在熊大人審問水族兄弟的時候,大家聽到的都只是黃有仁的一面之詞。我后來又去了一趟九虎寨,跟他們說起黃有仁已死的事,他們也很果斷地將事件真相告訴了我。胖和尚五人是掉進水族兄弟的獵場而死的。
“我之前很莽撞,進了監(jiān)獄看了水族兄弟的反應(yīng),推斷那場案件與他們無關(guān)。不過我想錯了。因為一個觀念,如果有人掉進水族人的陷阱,他們不會認為這是他們的過失。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年代,誰生誰死都由不得自己,他們是這么想的。所以胖和尚等人身上才會出現(xiàn)棍狀尖銳物的刺傷,這也是他們的致命傷。后來的刀劍傷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是水族兄弟報案后,黃有仁趕去馬蹄坡,給尸體添加這些刀口,他這么做只有一個目的,把這場案件偽裝成一起強盜搶劫殺人案,嫁禍給強盜。
“事實上,在六月上旬,黃有仁曾到過從平縣進購藥材,他也許知道我提前前往青城縣的事了。再問問水族兄弟這些人的特征,黃有仁應(yīng)該很快就推斷出這幾個人是官府里的人。本來山上死幾個普通人,官府是不會在意的,但是,如果是官府的人,那一定會有人前來探查。這也是黃有仁為什么把尸體面目毀掉的原因,因為本來應(yīng)該在尸體里的我被胖和尚調(diào)包了。
“強盜呀強盜,黃有仁這些努力就是為了讓官府有個理由清剿強盜,可是,清剿強盜本來不需要理由的。
“事實上,黃有仁的計劃不僅于此。他早早地調(diào)查了黔城的強盜,借進購藥材的名義前往各地調(diào)查,寫了一篇報告。在這篇報告中,他寫出了一個驚人的結(jié)論:黔嶺地區(qū)強盜生生不息的原因,是因為強盜住在黔城里。事實上,我的一個和尚朋友也早就參透了這個道理,因為他的提醒,我才躲過一劫。這些欺凌百姓,無惡不作的強盜,有一個共同的首領(lǐng),叫李萬山?!?/p>
“你胡說,你有證據(jù)嗎?”李萬山跳了起來。
“當然,你不會忘記,當年那場劫糧案,為什么自己的糧食被劫吧,是因為李榮,貪慕一些小錢,出賣了你。你不知道南水鎮(zhèn)的馬無棋,也是一路貨色嗎?他錢不夠用,也會揭發(fā)你的。
“你一定很好奇,你們已經(jīng)清空了黃有仁的所有家產(chǎn),為什么還留有一封報告書呢?其實,黃有仁比你們更清楚強盜的手段,你們甚至會燒了他的藥鋪,清空他的人生痕跡。因此,他將這封報告藏匿在完全不認字的九虎寨中,一旦自己死了,九虎寨的村民就會把這些報告打印成冊,散發(fā)到全國各地。九虎寨的村民之所以如此袒護黃有仁,是因為當年那場劫糧案,所有的糧食都發(fā)給了食不果腹的九虎寨村民。而黃有仁生前沒有將這封報告交給官府,恐怕也是深知官賊勾結(jié)吧?!?/p>
李萬山癱在地上,嗷嗷痛哭。張文濤等人在李府門外等候多時,聽見哭聲立馬將李萬山擒住。
張無游回到縣衙,給上級知縣寫了一封清剿黔嶺強盜的報告書。報告書上詳細羅列了李萬山勾結(jié)土匪搶劫附近村寨的證據(jù)。上級很快回復(fù),并向駐扎當?shù)氐那娚暾埩艘慌婈?。張無游帶著這批隊伍清剿黔嶺足足一個月,以至黔嶺的每一個洞穴,山谷,叢林都被清查干凈。最終擒獲的強盜足足一千五百余人,收集到的糧食百擔有余,驚動朝野。
熊之揚聽張無游匯報了這件事,大為震驚。
“這個黃有仁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吶?!?/p>
張無游說:“或許吧,除了這些欺凌村民的強盜,和與匪勾結(jié)的李萬山,李榮也讓我了解了人間的丑態(tài),一個瀕死的人,竟然還在計劃著謀害他人?!?/p>
熊之揚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呀!”
“我?”
“你太聰明了,從你給李榮挽回那只鴨開始,李榮就注意到了你。你想,如果不是憑借你的智慧,還有誰能把這封信送給李萬山,并且明白這封信的秘密。李榮早就知道李萬山會邀請你登門做客,而且,只有你會刨根問底,知道秦陽王叫朱文貴。這個世界,大家對自己的身外之物都不會太關(guān)心的。”
張無游慚愧地低了低頭。
黔城的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一切故事以欲望始,最終不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