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木華
巍峨十九峰,纏綿十八溪,大理蒼山的故事豐盈著時光,燦爛了年華。從小生活在蒼山西坡的我,無數(shù)次走入蒼山登臨峰頂,在與花草纏綿之余,也和一些動物發(fā)生過交集,成為一次次尋常入山中預(yù)料之外的驚喜。若以為我遇見了什么大型動物,出現(xiàn)對峙險(xiǎn)情,那就錯了——每次在山間行進(jìn),我都用吼叫、唱歌、吹口哨來壯膽。我知道,若不是突然之間的狹路相逢,野生動物都會主動避人。這些年,上蒼山還沒有遇見過大型兇猛動物,而是一些非??蓯鄣男∩`,不經(jīng)意間來到我的世界。
火尾太陽鳥
我與火尾太陽鳥最初是紙上相逢。只看一眼,我感覺它就是蒼山上最美的小鳥。紙頁上的它,弧彎的喙長伸,翠綠的翅膀閃著金屬藍(lán)光,前胸后背以及悠長的尾羽呈火紅色。尾羽的紅,大約是其名字的由來。紙上相逢千萬遍,我記住了它的容顏,羨慕著它的羽翼,渴望有朝一日能與這蒼山頂?shù)男∩`相逢。
是的,在蒼山頂。我第一次真實(shí)遇見和后來的多次遇見,大多發(fā)生在蒼山頂?shù)亩霹N林中。可并不是所有的相遇,都如我所愿。我曾在初冬的小雪后上蒼山,那時一山空寂,火尾太陽鳥和更多小生靈一道隱匿行跡。有時是初夏上山,那時蒼山頂萬物依舊岑寂,很少能見到鳥兒飛??宽?shù)睦渖剂掷铮紶柭牭蕉渗f的嘶啞鳴叫,那個聲音加上渡鴉的外貌,更主要的是含了一個“鴉”字,讓我們對這黑色先知有一種天然的排斥。很多次,我都拒絕聆聽渡鴉的聲音,可它陰魂不散,在冷杉林中穿來穿去,亂叫一陣落到樹頂上,讓我們不得不接受它的存在??善恋幕鹞蔡桒B,似乎一直躲著我,直到某天的意外相逢。
6月初,小城的悶熱與蒼山的清寒形成極端的對比。在海拔3600米的竹林里,有霧,無風(fēng),雨一滴都沒有落下來,穿著單衣的我一進(jìn)入濃霧中就感覺到冷了,于是穿上雨衣繼續(xù)前行。走完竹林,一坡低矮的假乳黃杜鵑出現(xiàn)在眼前。更多的花以骨朵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只有少量的開放,在枝頭點(diǎn)綴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白。小路一轉(zhuǎn),山脊線北側(cè)的血杜鵑出現(xiàn)了。我最初的視線,在那紅艷的杜鵑花上。一個一個的小紅鐘,把色澤與形態(tài)美組合到極致,給我一種全新的視覺體驗(yàn),一定要拍下來。舉起相機(jī)才發(fā)現(xiàn),花朵上有小鳥,再一看,竟然是火尾太陽鳥!
真實(shí)的火尾太陽鳥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彎彎的喙對準(zhǔn)一個小鐘花,正在吮吸花蜜,那高翹的火紅尾羽,正是它的典型特征??烧嬲鲆姴琶靼祝@鳥太小了。尾羽只加長了身高,但鳥兒的身體就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如果不是這三五米的距離,可能我跟本發(fā)現(xiàn)不了它的存在。我特別強(qiáng)調(diào)的尾羽,其實(shí)長不過10厘米,僅僅是相比與身體顯得長。舉起相機(jī)準(zhǔn)備拍攝時,它輕輕一躍就消失在杜鵑林深處,只留我在路上慨嘆。不甘心的我,拍下那棵血杜鵑,作為第一次遇見這精靈鳥的紀(jì)念。
繼續(xù)行走,在靠近峰脊線的杜鵑林中,我又發(fā)現(xiàn)了這鳥的身影??上鼈兌紤峙挛业目拷跀?shù)十米外就逃之夭夭,不肯近距離入我的鏡頭。我的鏡頭太短,它們就一個小黑點(diǎn)似的存在,那靚麗的羽翼之光,得不到應(yīng)有的展示。遺憾自然升騰:如果我的相機(jī)的焦距夠,這艷麗的小精靈,一定可以被任性拍攝!
后來,另一只火尾太陽鳥讓我拍下了它極致的美妙。后來到了年關(guān)時節(jié),在漾濞的老和尚山半山腰,回岳父家的我背著相機(jī)閑逛。在一棵盛開花朵的古梅樹下,我搬個石塊,在淡淡的梅香中,把自己坐成老僧入定。迷迷糊糊中,竟然有清脆的鳥鳴聲入耳。睜眼,抬頭,梅樹上竟然來了一群火尾太陽鳥!繁花如夢,艷羽浮香,近在咫尺的鳥兒,要給我彌補(bǔ)蒼山頂?shù)倪z憾。
動作幅度稍大會嚇到小鳥,我不能把自己意外獲得的機(jī)遇打碎。于是,輕輕轉(zhuǎn)動雙眸,緩緩拿起相機(jī),慢慢調(diào)整身姿,一輕再輕,一慢再慢,終于達(dá)成可以拍照的姿勢。尾巴火紅,前腹火紅,后背也有一塊火紅,渲染出鳥兒熱烈的氣質(zhì)。那群鳥似乎看清了我的小舉動,也似乎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可大約更在乎隆冬時節(jié)那富含梅花氣息的甜美蜜汁,它們忙著在枝頭跳來跳去吮吸,而不在意我快門的咔嚓聲。此刻,我第一次覺得快門聲音太大,如果有無聲的相機(jī)就好了!可鳥兒始終在枝頂?shù)姆被ㄖ?,坐在地上的我離得還是遠(yuǎn)了點(diǎn)。頭腦一熱忍不住站起來,鳥兒“嘩”一聲全飛了,只?;ò昃従忥h落下來……
我的蒼山圖庫中,終于有了清晰的火尾太陽鳥圖。后來,在蒼山杜鵑花開的時節(jié),我與火尾太陽鳥數(shù)次相遇,可都是遠(yuǎn)遠(yuǎn)地四目相對驚鴻一瞥之后,這艷麗的鳥兒立即飛遠(yuǎn),只留下漂亮尾羽劃過天空的痕跡……
白腹錦雞
火尾太陽鳥的尾羽很美,但太短小了,蒼山上有一種尾巴很長,體型較大的白腹錦雞,惹得無數(shù)眼眸歡喜。
白腹錦雞是蒼山上常見的大型鳥,很多人沒有見過其真身,但見過它長超一米的尾羽。京劇演員頭上插的代表劇中人物豪氣英發(fā)武功高強(qiáng)的羽毛,一般就是這錦雞的尾羽。初見那個羽毛,會有無數(shù)猜想:那黑白交錯的悠長羽毛,該長在怎樣奇特的鳥身上。
其實(shí),最初的我也一樣,對這樣的神鳥充滿無限憧憬。后來抵達(dá)蒼山多次,也夢想著與它激情遇見,可最初的我,遇見的僅僅是白腹錦雞的鳴叫。
在蒼山西坡海拔3000米左右的山谷行走時,突然聽見不遠(yuǎn)處的溝谷里有鳥鳴:嗆,嗆嗆,嗆,嗆嗆。第一聲“嗆”這個音,至少拖出一個節(jié)拍的悠長,后兩聲連續(xù)出現(xiàn),叫得毫無顧忌,叫得洪亮異常。這一叫就勾住了我的心:什么鳥,竟然在蒼山如此“囂張”?
同行的妻子說是“箐雞”(白腹錦雞的地方俗稱)。箐雞我知道。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在村中一戶獵人家見過其全皮的羽毛,摸過那長長的尾巴,羨慕至極中每天去看幾次,后來獵人賣了那羽毛,那面墻就一直空落,據(jù)說是箐雞被他打絕了。那以后我再沒去過那個獵戶家。想不到,多年之后在山間,竟然聽到箐雞叫,渴慕立即氤氳:如果遇見一次,如果我拍下來該多好。
后來一天傍晚,我們驅(qū)車從蒼山東坡白雀寺向下行時,駕車的宏觀突然剎停了車,登山回來精疲力盡打瞌睡的我正想批評他,順著他指向前方的手,我們都看見了10多米外的公路上,一群箐雞拖著悠長的尾巴大搖大擺向公路上邊走去。當(dāng)我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立即低頭拿相機(jī),再抬頭時,公路就只剩下公路,除了路面的沙石,地面早已干干凈凈,仿佛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車人在慶幸自己的遇見,只有我在唉聲嘆氣:你這箐雞啊,太吝嗇了,大方地給我拍拍照,我又不會傷害你!
人生的際遇就那樣奇怪,多年不遇之后,一旦遇見竟然一發(fā)不可收拾。大約一個月后,在無為寺后山的公路上,我竟然是在相同的情境之下遇見了好幾只,有雄有雌,在路上自由自在,見我們的車停下來,才一步跳到路下邊的樹林中。這次,是妻子駕車。她看見這大鳥就剎車,等她停穩(wěn),我立即下車去看,路邊的樹林并不密集,可七八只的一群大鳥,就那樣憑空消失,仿佛人間蒸發(fā),只留下空慨嘆的我倆。
后來,我在蒼山西坡也遇見了一次。那天,我騎摩托下山時,一對白腹錦雞在公路中央散步。我知道,即使停車拿相機(jī),也無法迅速拍攝到這漂亮鳥,干脆僅僅減速慢行,我要看看這大鳥怎樣對付我!
摩托緩緩向前。雄鳥竟然不急不躁,保持悠閑的姿勢,帶著毛色灰暗的妻子,邁著方步向公路邊走,到了側(cè)溝時,一縱身,進(jìn)入公路上邊的栗樹林中去了。我似乎一點(diǎn)都沒有進(jìn)入鳥眼,而整個的鳥早已在我的心中蕩漾開。見慣不怪的鳥,興趣盎然的人,我們之間的差距就是那樣的大。
一次都沒拍下這長尾巴的大東西,始終有點(diǎn)遺憾。后來,在云上村莊附近,有了一個成熟的觀鳥點(diǎn)。那里,有小水潭,有老樹樁,有各種鳥兒來飲水嬉戲,是拍鳥者的天堂。有人邀約多次,受制于相機(jī)的焦距,我終究沒去,我的蒼山圖庫里,白腹錦雞的位置,就一直空著!
血? 雉
在蒼山,除了火尾太陽鳥、白腹錦雞之外,還有一種短尾的靚麗大鳥——血雉,牽動著無數(shù)愛鳥者的心。
其實(shí),最初聽到這個名字時,我以為是要寫作“雪雉”。只為,這種鳥我從小就聽過。那時,對蒼山上的各種物事,更多是自己憑空聯(lián)想:生活在蒼山頂雪線附近的大鳥,大約應(yīng)該記作雪雉。直到多年之后,真實(shí)遇見的我才明白,不是“雪雉”而是“血雉”,且如假包換!
與血雉的相遇,已是我知天命的時節(jié)。在蒼山腳下長大的我,最初一心想離開蒼山,可人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年近四十才在蒼山腳安下心來,且重新愛上了蒼山。于是一次次走向蒼山,隨著從最初在山腰徘徊到后來的一次次沖頂,對蒼山的愛也一再深沉。愛蒼山,就愛上了蒼山的一切,當(dāng)然也包括了蒼山上的生靈。血雉,就是在這樣的時節(jié),進(jìn)入我的視野。
可最初的遇見,其實(shí)也是紙頁上的相逢??晌抑?,照片更多時候?yàn)榱嗣烙^而成為了“照騙”,對紙頁上的血雉,我自然是半信半疑。只為,我也喜歡加工圖片:為了在手機(jī)上看起來更吸引眼球,把色澤調(diào)得更鮮艷,把對比度銳度拉得更大,美顏之后的事物和本原有天壤之別。對血雉圖,我也是這樣理解的,直到后來的相逢。
一次艱難的蘭峰行。規(guī)劃好的路線是清晨驅(qū)車到無為寺卡口,然后駐車在公路盡頭,步行上山登頂再原路折返。奔赴無為寺時大雨傾盆,進(jìn)寺休息時想,若大雨不息就放棄上山。停車半小時之后,暴雨竟然停了,于是我和妻子按原計(jì)劃上山。
在步行起始段竟然遇見了同行者,且是故鄉(xiāng)人。本來清靜的山路,因一下子有了8個人走過而熱鬧起來。最初的路段風(fēng)景很好。雨過天晴,大地用最濃的綠迎接我們,干枯的山澗中,一個又一個雪白的瀑布高高懸掛,轉(zhuǎn)身面向洱海,一湖的幽藍(lán)恍如碧玉靜臥。我們說說笑笑一路上山來。
只到半腰,小雨開始淅淅瀝瀝,到了黑龍?zhí)哆叄∮曜兂闪藘A盆大雨。那一刻,有很多很多的猶豫:下撤還是繼續(xù)向上?向上,厚重的霧,暴烈的雨,能見度不過10米。而向下,轉(zhuǎn)身就可以安全返回。我來過兩次,妻子卻是第一次抵達(dá)。站在黑龍?zhí)哆?,全副武裝的我們都沉默了。
同伴說:“堅(jiān)持10分鐘就到雙龍?zhí)叮瑘?jiān)持半小時就到黃龍?zhí)?,來都來了,不留遺憾,還是走吧!”他帶的那5個人,除了他,其他人也是第一次來這里。我知道這里的蘭峰三陽峰和黑龍?zhí)?、黃龍?zhí)丁㈦p龍?zhí)兑黄鸾M成的“兩峰三潭”是蒼山最美的景致,抵達(dá)了黑龍?zhí)哆€放棄咫尺之外的妙曼,確實(shí)會留下遺憾。于是商量后一致決定:向上!
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會感激那個決定。因?yàn)?,在百米之外的雙龍?zhí)哆叄矣鲆娏艘淮笕貉簟?/p>
蒼山雨,實(shí)在大到不尋常。連亙古以來就生活在蒼山頂?shù)难粢彩懿蛔 陔p龍?zhí)哆呉豢霉爬洗謮训睦渖紭湎?,一群血雉竟然挨挨擠擠在躲雨!
走在前邊的我,一眼就看見了擁擠成一堆的血雉。和圖片上的血雉確實(shí)有天壤之別——我眼前的,是一群落湯雞!本應(yīng)該閃著幽藍(lán)光澤的羽毛,淅淅瀝瀝向下滴水,那本來是透著鮮紅血色的背羽胸羽,竟然也毫無生機(jī),連應(yīng)該紅潤有力的雙腳,也透著蒼白的淡紅。見我們一群人走來,它們才不得不地懶洋洋地一臉不高興地緩緩散開走入路下邊的冷杉林深處。在血雉的眼里,我們大約也是一群狼狽至極的家伙——是的,那一刻的我也極為狼狽,雖然全副武裝,可大雨之下一臉都是雨水,甚至懶得用手抹一把臉,當(dāng)然,就更不用說取背上包中的相機(jī)了。
理所當(dāng)然,這又是一次沒有定格下的遇見,我的蒼山圖庫中,一直保留著一個其名“血雉”而沒有其圖的空文件夾。
可后來,我在那個文件夾中放入了一張圖片,雖然不是我拍攝的,但那是一張溫暖的充滿期待的圖片。
蒼山西坡一位村民5月上山采竹葉菜時,在靠近山頂?shù)闹窳掷?,發(fā)現(xiàn)了一只血雉,大鳥受驚跑遠(yuǎn),他刻意查看,發(fā)現(xiàn)了蛋,于是拍攝下來。那4個一窩的白色大蛋,一直在我的腦海中孵化著。
小? 鳥
火尾太陽鳥、白腹錦雞、血雉那些漂亮的神奇鳥,更多屬于可望而不可及的物事,但那些小巧普通的鳥兒,也并非都觸手可及。
4月間,在我想拍攝鳥窩而不得之時,突然收到發(fā)現(xiàn)一窩鳥蛋的消息。周六下午,一直在學(xué)校加班的我,接到同事鶴躍的電話:“發(fā)現(xiàn)一窩藍(lán)色鳥蛋,你來拍么?”一聽鳥蛋,心突然就樂了。再加上他微信上傳來的淺藍(lán)色5個一窩的橢圓小蛋,心再也無法安定下來。關(guān)了電腦,妻子駕車,我倆一溜煙跑到了云上村莊。鶴躍帶路,穿過綠色濃稠的核桃林,在路邊的地埂上,我們與草叢中那個混圓的小鳥窩相逢。那5個淺藍(lán)色小蛋,靜靜臥在那里,鳥母不知去向,我們幾個呱噪拍攝一陣后也離開了,就留下鳥蛋過自己該過的日子。我把鳥蛋發(fā)到朋友圈,有人說是知更鳥的蛋。我百度了一下,確實(shí)非常像,可沒有見到鳥母,我只能姑且記成遇見一窩“知更鳥”的蛋。那窩鳥蛋與我有10多公里的距離,鳥蛋后來的故事,忙碌至極的我再也無法關(guān)注??墒牵髞碛鲆姷囊桓C鳥蛋,卻讓我知道了什么是朝夕之間歲月變遷。
那是在登白云峰時的遇見。在登白云峰之前,從云上村莊回來后,我把目光鎖定白沙河。只為,白沙河離我不過六七公里。選定白沙河是因?yàn)樾r候故鄉(xiāng)小河邊的巖壁上,幾步就可以遇見一個鳥窩。周末,我走走停停,尋尋覓覓,把白沙河兩岸的石壁草叢看遍,可僅僅發(fā)現(xiàn)了一窩鳥蛋。在河坎的半腰,4個咖啡色斑點(diǎn)密布的鳥蛋,悄然停駐在草窩里。對著那鳥窩鳥蛋,我又是一番拍攝。可無論怎么拍,我都不碰觸那鳥窩,擔(dān)心留下其他氣息,鳥母會棄之而去,那么錯過的不只是繁殖季,而是窩中這4個未來的小生命,于是拍完就立即退開。
這樣的離開,我是想把人類介入的影響降到最低,讓鳥母以為一切都沒有改變,依然按部就班哺育后代。這也是因?yàn)橛星败囍b。那年,我在登一座山時,發(fā)現(xiàn)一個鳥窩里有蛋??刹輩怖锏哪区B窩開口太小,明明看見里面的蛋,可拍攝起來只有鳥窩口清晰,深處的蛋一直模糊。貪婪的我動了歪心思:用手?jǐn)U大了鳥窩的開口。等拍攝完畢我才把鳥窩恢復(fù)原狀。我要欺騙鳥母:一切都沒有改變??墒牵翘煜律街畷r,鳥窩中依舊只有冷冰冰的蛋。一種愧疚無端生發(fā),是我的自私自利害了那三個小生命。可一個月后我再次回返那座山,再次回訪那鳥窩,竟然發(fā)現(xiàn)窩中已有三只未睜眼的小鳥。萌寶聽到動靜,以為母親覓食歸來,一起張開明黃色的小嘴,伸長了叫著抖著迎接母愛的入腹。我沒有小蟲小螞蟻,只有鏡頭一次次定格下這生命的初期。見到小鳥的那一刻,我那顆愧疚壓抑很久的心終于釋然:鳥母的愛啊,哪里是說放下就放得下的!也就這次心理折磨之后,凡是遇見鳥窩鳥蛋,我就只拍攝不碰觸。
這天在白云峰半腰的遇見,始于上山時。開始上山我就刻意關(guān)注那些突然飛起的鳥,刻意去它們的起飛點(diǎn)查看,很多時候撲空,偶爾也能一飽眼福。在山腰一片杜鵑林下,大路邊的石壁下突然飛出一只鳥,妻子過去一看說有蛋。我立即跑攏拍攝。那蛋與眾不同:蛋殼上的血絲分外明顯!再看看一直喳喳叫著在我附近飛來飛去焦急異常的鳥母,我覺得應(yīng)該立即離開,我的出現(xiàn),深度打擾了它的生活。
在山頂瘋狂拍花之后,兩個人慢慢下山來。即將回到杜鵑林時,我倆心有靈犀同時說:再看看那窩鳥,怕孵出小鳥了??康煤芙耍B母才突然飛出,定睛一看,窩中果真已經(jīng)有一只小鳥在蠕動,還有兩個蛋似乎就要破殼。而鳥母一直在我的頭頂盤旋怒罵,作為敵人的我,自然拔腿就走——剛破殼的小生命,急需母親的溫暖,更何況在這3000多米的高處。
早晚之間,生命已經(jīng)破殼而出,生命初起,我能做的就是少一點(diǎn)介入、少一點(diǎn)影響,讓它們安靜生活下去。多年的拍攝念想,終于在那一刻可以去實(shí)現(xiàn),本來應(yīng)該欣喜若狂拍攝,可那天我第一次放棄拍攝一窩鳥。蒼山鳥兒破殼圖,一直空缺到如今。
石? 蛙
天上飛的鳥兒拍到不容易,水中的小生靈,想拍攝同樣不簡單,就像兩棲動物石蛙。
其實(shí),這個小動物是否這樣叫,我并不清楚,這個稱謂是村民的叫法,大家都這樣叫,我也就這樣寫。石蛙樣子非常丑陋。乍一眼,一定會錯認(rèn)為癩蛤蟆??晌也粫e認(rèn),只為,我與石蛙的相遇,是先聞其聲,后見其形。
石蛙生活在蒼山溪澗中,要發(fā)現(xiàn)它實(shí)在不容易。第一次聽到石蛙叫時,我以為石蛙一定是一種碩大的動物。因?yàn)槟莻€叫聲,實(shí)在是太大了,如果在身邊突然響起,不懂的人一定會大吃一驚。它“哦哦哦”地叫聲連續(xù)三五聲一起發(fā)出來,仿佛“聲若洪鐘”一詞也許最初是因它而來。那飽含穿透力的聲音,就算隔千米的距離,在安靜的河谷里依舊清晰可辨,它是鳴聲的王者!在蓮花峰西坡的上邑河谷中游,初聽不知所措的我,在靜靜聆聽了它幾輪吼叫之后,才從山鳴谷應(yīng)中分辨清楚了離我最近的聲音方向。
一步一步,慢慢靠近聲音源頭。距離足夠近時,那聲音突然停了。難道,河流的喧囂沒有掩蓋住我的動靜,還是這石蛙有先知先覺的本領(lǐng)?我干脆坐在溪邊的巨石上,靜等蛙聲再起。
僅僅10多分鐘,仿佛像幾個世紀(jì)般漫長。蛙聲響起后我才明白,原來叫聲出自我的腳下。低頭才覺得這家伙特聰明,它選的家太妙了——那巨石臨水一面底空,可溪水一直漫到半腰。躲在那石頭之下的孔洞中,不要說抓住,就是看一眼都不可能。我坐著,望水興嘆。接下來,蹲下想悄然接近,埋伏在一個初步判定有石蛙的石塊邊。停了一會,蛙聲如期而至,我也判斷出就在附近那個小洞中。那是兩個大石頭交叉疊出的洞,不大卻深。我搬空洞口的雜物,終于看清了石蛙。個頭很小。那么大的聲音,身體竟然還沒拳頭大。黝黑的皮膚上凸斑遍布,大大的眼睛把臉襯托得更加狹小。
前幾天,一場雨后,我到蒼山西坡闊葉林中撿蘑菇。4月底的山林,萬物萌動,蘑菇也早已暗生。我和妻子在那些腐木上尋尋覓覓,果真找到舌尖上的妙曼。在一根苔蘚密布的枯木上,一個厚實(shí)的蘑菇骨朵,把我深深吸引。我拿出相機(jī)沉醉在拍攝中時,突然聽到了石蛙的叫聲。
立即停下拍攝,豎起耳朵聆聽?!芭叮?,哦”……果真是石蛙!果真是久違的石蛙在鳴叫。那一刻,我忘記了撿蘑菇的欣喜,轉(zhuǎn)而對石蛙產(chǎn)生了一種發(fā)自肺腑的崇敬:王者歸來!雖然我的石蛙圖一直空缺,但我已沒有刻意去抓一只拍攝的念想,就讓石蛙們少一點(diǎn)打擾,多一點(diǎn)自然吧!
4月是石蛙的繁殖季,蒼山西坡的村民把石蛙叫三聲作為苞谷下種時間到的物候。我不聽蛙鳴已多年,不知道這里的村民,是否還記得這樣的物候?
小熊貓
在蒼山,很多人遇見過的明星動物,非小熊貓莫屬了。在東坡的玉帶路上,在西坡的山箐間,很多人都拍下過這小明星。
春天,在蓮花峰下的深谷中,我們?nèi)タ淳扌捅杌貋頃r,一只小熊貓突然從林中竄出來,在路上停了幾秒,看清我們后立馬逃入深林。在它停頓的那兩三秒,我看清了那順滑的橙紅白點(diǎn)夾雜的皮毛,那圓溜溜的警惕眸子,以及那渾圓有力的長尾巴。當(dāng)它入林后,我才想起掛在胸前的相機(jī),可惜,一切都恍如一夢。看看空落的路,使勁一跺腳,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我曾驚起過野兔,逃跑時和小熊貓一模一樣,會中途停下回頭看,判斷是危險(xiǎn)分子后才再次開跑??扇魏我淮?,我都來不及拍下,那些遇見如夢似幻。
去年秋天,在蒼山西坡三疊水,我的同事小施就和兩只小熊貓不期而遇。她們一群人周末前往三疊水,在半路穿過一片闊葉林時,大路之下一棵10多米高的孤樹上,有兩只小熊貓?jiān)跇漤斶M(jìn)退兩難:下樹逃離,可樹腳與大路太近;留在樹上,卻被眾人目光圍獵?;钌г谀抢?,讓一群人好一番拍攝。人一離開,小熊貓也就恢復(fù)自由。
蒼山西坡一個村民,某天牧羊時也遇到類似的情況。初冬,一棵掉光了葉的樹上,一對小熊貓?jiān)跁裉枴C鎸ν蝗魂J入的他,依舊是困在樹頂驚慌失措。他也就拍攝了幾段視頻,離開之后小熊貓立即下樹跑遠(yuǎn)。
別人的遇見都很有故事,能盡情拍攝盡興離開。我除了蓮花峰下那次來不及拍攝的奇妙遇見之外,別人不斷發(fā)生的遇見卻一直沒在我身上出現(xiàn),直到后來5月登鶴云峰拍古杜鵑那天。
那天駐車?yán)罴仪f后,我與妻子一路緩緩上山。5月,山下少雨干旱,可蒼山半腰幾場雨后濕潤漸增,荒坡上草色遙看有近卻無,樹林中萬花齊放春色濃。我倆一路走走拍拍,沒有登頂?shù)钠诖?,腳步自然輕松自由,一些平日沒有注意到的小花小草,都收入我的鏡頭。
抵達(dá)五臺坡腳下,我倆同時被一片古老的紅棕杜鵑吸引。那片杜鵑,樹高超過10米,下段粗實(shí)干滑無枝,頂部卻突然膨脹開,每一個枝條都呈盤虬臥龍的姿態(tài),每一個枝條都團(tuán)球狀結(jié)節(jié)狀蒼苔密布。這樣古老滄桑的杜鵑林,本就讓人驚訝敬佩,更讓人震撼的是,所有的枝頂竟然都有粉紅的繁花綻放。我倆邊拍攝邊贊美,拍著拍著,無意中闖入了小熊貓的領(lǐng)地。
是的,一定是領(lǐng)地,那是一片夾在兩個流水的小山箐之間的古杜鵑林。進(jìn)林先受驚嚇的卻是我。一只雌錦雞從腳邊突然起飛,嚇了我一跳,花林深處突然的響動更震動了我的心。我連續(xù)吼叫,吹口哨,等一切都安靜下來再無響動之后,我才進(jìn)入那片古杜鵑林。一定要進(jìn)入,是因?yàn)槲铱匆娏藥卓玫箻洹?/p>
一路拍攝杜鵑,我都是站在地面拍攝,此刻我想站到倒樹上,用平視或俯視的角度拍攝杜鵑花開。
當(dāng)我站到離地3米的倒樹高處,還來不及拍花,就聽見了更高處林中一種動物撕心裂肺的叫,給人極其凄慘的感覺。我無法形容那聲音,立即用相機(jī)鏡頭尋覓,聽準(zhǔn)了聲音的源頭,可聲音的主角卻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用手機(jī)記錄了這神秘的鳴叫。錄完視頻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我腳下粗壯的樹干上,竟然有一堆動物糞便??茨切┘S便,有新有舊,應(yīng)該是某種動物的固定排泄點(diǎn)??磥?,我侵入了這個動物的領(lǐng)地,我猜有可能是小熊貓,但不能確定。甚至,我懷疑有一個小幼崽躲在我附近的窩中,母親才會那樣著急。叫聲似乎越來越慘,我再也無心逗留,拍下那堆糞便就離開倒樹,離開那片花林。
也是奇怪,當(dāng)我走出山箐抵達(dá)北側(cè)的草坡時,那揪心的慘叫也停了,山谷恢復(fù)了初始的平靜安寧。
后來,我把花樹上的糞便圖和拍下的叫聲視頻發(fā)給了蒼山西坡一個老獵人的兒子,請他讓老人家辨識一下。
第二天收到回復(fù):是小熊貓!
真是小熊貓。我一不小心就闖入了它的生活!雖然我的蒼山圖庫中小熊貓圖依舊空缺,可我放入了這樣一張有故事的圖片:小熊貓的“便便”圖。
野? 豬
不是所有的蒼山動物都可愛,有些反而可怕,像野豬。
我們到蒼山西坡半山腰,找一種叫“三顆針”的木本中藥,在厚厚的雪面上,直徑超過半尺新鮮的熊腳印向森林黑處延伸。定睛再看,似乎還發(fā)現(xiàn)了腳印中央緩緩升騰的熱氣。小心臟一緊,即刻輕輕后撤,等退出森林,才一屁股癱倒在地,再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冷汗早已濕透全身。
在山間虛張聲勢表達(dá)我的存在以避免和猛獸狹路相逢,就是那次驚嚇之后養(yǎng)成的習(xí)慣。也就一年之后的寒假,我經(jīng)歷了更可怕的事情。一年前的熊,我只是看見腳印,野豬群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近距離的遇見。那天,依舊是蓮花峰半山腰找一種叫龍膽草的中藥,我們幾兄弟一起在疏木林下。于是在幾棵大樹下停歇。整理好后吃午飯——其實(shí)就冷飯一盒。正在安靜吃飯時,頭頂10米之外的斷崖上一群野豬轟然而過。長嘴邊伸出白森森的大獠牙與密布鋼針樣長毛合成的兇神惡煞,嚇得背靠樹干的我們大氣都不敢喘,擔(dān)心野豬群一生氣沖下來……
野豬群過之后,若說不擔(dān)心那是假的,可現(xiàn)實(shí)就擺在那里。想不到的是,后來在蓮花峰下的大竹坪,我又一次與野豬群相遇,大竹坪是我牟同學(xué)的養(yǎng)殖基地。20世紀(jì)80年代,大竹坪是我們生產(chǎn)隊(duì)的洋芋基地,耕地承包到戶后,這里成為牟同學(xué)家的園地。從最初的依舊大量種植洋芋到后來的石墻圈地養(yǎng)殖,他走了一條漫長的探索之路。神奇的故事,就在他從種植轉(zhuǎn)為養(yǎng)殖之后生發(fā)。
最初圈地養(yǎng)殖牛、羊、豬??沙杀具^高,于是改為自然放養(yǎng)。這一改,為某種契機(jī)的出現(xiàn)創(chuàng)造了條件。豬群、牛群、羊群,從最初的按時歸來到間歇性歸來,并沒有讓牟老人家擔(dān)心。夏夜,似乎野放的豬群都?xì)w來了。天明雨晴,開門一看,連飽經(jīng)世事的牟老也震驚了:兩頭久未回家的大母豬,竟然帶回兩群花斑紋的小野豬在他門前拱地玩耍。一驚之后自然是大喜過望,他抓出玉米粒投喂豬群。一定要哄住!隨著每天傍晚的固定投食,豬群每天按時歸來。我們抵達(dá)之際,已是那群小野豬長成大野豬之時。標(biāo)志性的花斑稍微褪淺,但野性一直沒有削弱。一根根直立的長毛,白生生露在外邊的獠牙,直沖沖對準(zhǔn)人的長嘴,讓我們表面坦然而實(shí)質(zhì)恐懼暗生。退后一步,我拍下了這本來就害怕、如今依舊害怕的大家伙。
從此,我的蒼山圖庫中,野豬有了鮮活的存在。
山螞蝗
山螞蟥是蒼山最恐怖的小動物,實(shí)實(shí)在在讓每一個入山人吃夠苦頭!
出生在蒼山西坡的我,從小就知道山螞蟥的厲害??啥嗄赀h(yuǎn)離蒼山之后,似乎忘記了對付它們的招數(shù),忽略了這種微小動物的可怕。當(dāng)中年之后,生活歸于平靜,重新開始熱愛蒼山,螞蟥又從記憶深處重回我的生活。
我騎摩托到雪山河一級電站的前池,準(zhǔn)備從那上山,去一個叫大坪地的草甸游玩。抵達(dá)前池,遇到一伙戶外裝扮的年輕人,我以為是爬蒼山三陽峰而來的驢友,主動搭訕后得知是云南大學(xué)的老師帶著學(xué)生來采集植物標(biāo)本。他們尋找的八角蓮我不知道分布情況,建議他們?nèi)ヒ粋€叫大浪壩的地方采集。邊說邊看見有人拍打腳上的螞蟥。于是叫他們?nèi)w查看,一看,不少人的手臂、大腿被叮,我告訴他們?nèi)绾晤A(yù)防螞蟥叮咬。是的,我多次上蒼山,最猛的一次,雨季去飆水巖,路過背陰地時遭多條螞蟥襲擊。那天,把褲腳塞在襪子里,再擦上清涼油、風(fēng)油精??晌涹ㄒ琅f鬧得很兇,需要幾步一查看,迅速打落,以免后患??赏械南?qū)麑<覘罴旧砩?,卻沒有一條螞蟥光顧。奇特至極的我們,甚至抓了一條放到他身上,更神奇的事情出現(xiàn)了:螞蟥竟然主動滾落。當(dāng)時找了各種理由,后來再三反思,才明白事情并不神秘:他中午喝了一杯高度白酒,是隨汗液散發(fā)的酒氣在驅(qū)趕螞蟥。從那以后,我開始帶白酒防螞蟥。眼前的這群學(xué)生缺乏野外防螞蟥的經(jīng)驗(yàn),我就傾囊相授??赡翘熳钪S刺的事情,接著就發(fā)生了。
與他們揮手道別后,我漫步向大坪地走去。不一會,本來晴朗的天下起了小雨,再走一程,小雨變成了大雨。我也就把雨傘換成了雨衣,兩小時后,我終于抵達(dá)大坪地。那時雨也停了,脫下雨衣才發(fā)現(xiàn),我手臂內(nèi)側(cè),已經(jīng)喂飽了5條螞蟥,更關(guān)鍵的是螞蟥一掉,血就止不住地淌,悲摧接踵而來:我的兩只手臂都被咬了,無法采用按壓止血。想起包里有創(chuàng)可貼,拿出繃緊了貼上,一番折騰終于止住血的那刻,一山的濃霧散開,蒼翠的山體開始呈現(xiàn)。我立即拿出相機(jī),拍下那些云開霧散蒼山現(xiàn)的妙境。云開,也許只是因?yàn)槲业尿\。轉(zhuǎn)眼間,峰頂重被濃云籠罩,一山的黑霧壓了下來。見狀不妙的我,重新全副武裝下山。等回到家換衣服才發(fā)現(xiàn),我的腳踝上竟然帶回來一條螞蟥……多年登山,被咬得最慘的就是這次一個人的大坪地之行,也是最有諷刺韻味的自吹自擂之行。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但不可能因?yàn)楸晃涹ê莺菀Я艘淮尉筒辉偕仙n山。都說好了傷疤忘了疼,可也就兩周之后,螞蟥傷疤才剛剛封口,我就和妻子經(jīng)大坪地上蒼山。根本沒料到,這竟是驚心動魄的一天,也是發(fā)現(xiàn)螞蟥終極秘密的一天!
這天出發(fā)有點(diǎn)晚,上午8點(diǎn)才從一級站前池啟程。一路天氣很好,自然也就不擔(dān)心螞蟥——陽光之下,螞蟥都躲到背陰處,我們一路安全上山。中午兩點(diǎn),抵達(dá)雞冠石。再向上兩小時可以登頂三陽峰,可隨性隨心而來的我,已有了返程的念頭,拍完巨石自然就下山來。這條路上山很陡,下山自然也不容易,一步一步都得踩實(shí)。我估計(jì)兩三步就下降了一米的海拔,可到山腳看手機(jī),我下降了400米的海拔,而微信運(yùn)動計(jì)的步數(shù)竟然只有600多步。這時,身后來了兩個采藥歸來的村民,一見他倆,我大喜過望。在半山腰,我看見山下北側(cè)山澗中,有一個瀑布高懸。我的相機(jī)焦距不足,很想靠近拍攝,可又不知路途。村民一來,我可以問路,拍水的愿望就能實(shí)現(xiàn)。這么高遠(yuǎn)的地方,暫時不可能再來一次,可雨季一過水就小了,今天時間早,正好前去。
那兩個村民很熱心,指點(diǎn)路后還叮囑:螞蟥多,要小心!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看了一眼鞋子,竟然有螞蟥爬了上來,自然又是一番檢查撲打。打完看看那兩個村民,竟然沒有穿襪子,褲腳就隨意揚(yáng)起。我問:不怕螞蟥?他們說,螞蟥吸完血自然會掉落呢。我們心驚膽寒的螞蟥,他們根本不在意。
在岔道口,他倆再一次叮囑我要原路返回,便下山去了。我和妻子上了那條去往瀑布的小道。平緩的小道上,并沒有故事生發(fā),可向前穿林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終究發(fā)生了。我倆三步一查看,可每一次查看,順褲腳爬上來的螞蟥,竟然從最初的三五條到后來連打落都忙不過來,登山杖上也一條接一條爬上來,恐怖的螞蟥似乎瘋了,不知從哪里來,可似乎都收到了我倆將要經(jīng)過的信息,都如傳說的飛來叮人。拍打完褲腳,我才想起后背。一看妻子的背上,竟然也有多條在爬。我?guī)退?,她幫我捉,幾番折騰,終于穿過那片茂密的森林。古木散開,映山紅樹站在草甸中央,陽光懶懶地射下來。我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放下包再次檢查全身,好在沒有一條螞蟥陰謀得逞。
喝了杯熱水,定下神來才想起,那兩個村民說這里叫“螞蟥窩”名副其實(shí)。于是決定不再前行,妻子在草甸上休息,我到草甸邊緣查看能否拍攝到那瀑布。我不得不再次入林,終于找到一個林木缺口,可瀑布依舊在遠(yuǎn)處,且角度不好,但不敢再前行,就拍下留作紀(jì)念。這里是白沙河的上游了,拍下這個瀑布,白沙河已在心中完整流淌。
回到草甸,再次把褲腳塞進(jìn)襪子,原路回返,又一次踏入螞蟥窩。
這一次,小心翼翼前行的妻子,意外發(fā)現(xiàn)了螞蟥的秘密!傳說中的飛螞蟥其實(shí)根本不會飛,而是一直等在路邊。路邊的樹葉上,枝條上,石頭上,樹樁上,都有一條又一條的螞蟥,一頭吸住固定物張開軀體,伸向路一側(cè),舞動著等待路過的宿主。在一個樹樁上,竟然聚集著二三十條螞蟥在張牙舞爪。妻子大叫著說,不能碰路邊的任何東西,邊心驚膽戰(zhàn)地繼續(xù)前行。我卻忍不住停下來,用手機(jī)拍下那些伸長的軀體,且拍攝了視頻??山K究不敢放下包拿相機(jī)拍了,只為地面上依舊有螞蟥在等待,我停下用手機(jī)拍的時候,登山鞋上已經(jīng)有四條螞蟥一涌而上。打落后,我們極為小心地向前,出林才安下心來。
我以為,這樣謹(jǐn)慎應(yīng)該平安無事,可回到家換衣服時才發(fā)現(xiàn),我的襪子里來了一條,應(yīng)該是中途的擦碰,吸著血的它死了??伤目谄?,斷在我的肉里,一直又癢又疼,又要三個星期之后才會好?,F(xiàn)在明白了螞蟥的可怕了吧——發(fā)現(xiàn)螞蟥叮肉了,不能直接打落,必須用酒、用火、用鹽巴,逼迫它主動掉落,這樣它吸血的口器才不會留在肉中,創(chuàng)口才不會發(fā)炎。
我的蒼山圖庫中,有螞蟥這個文件夾,里邊的圖,我輕易不會去翻看。
牛
上蒼山不得不與螞蟥交鋒,主動防御依舊經(jīng)常打敗仗,我安慰自己:這就是愛蒼山的代價(jià)!可直到后來,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愛的代價(jià)!
無論哪個時節(jié)上蒼山,每一次都能遇見的動物大約就是牛了!莽莽十九峰,山山草木深,蒼山西坡的每一座支脈,當(dāng)海拔接近3000米后,闊葉林開始退讓,除了少數(shù)溝壑,更多的地域被各種野草占領(lǐng),那些草坡,成了牛群的天然草場。山下村莊里,一些村民把牛群野放山間,偶爾得空上山,用鹽巴哄牛群聚攏和主人親熱一下。登蒼山途中,遇見的那些平坦光滑的石頭,大多是牛群舔食鹽巴的固定場所。當(dāng)然,因?yàn)槭彀朐虏乓娒嬉淮?,那些牛也會認(rèn)錯主人。有好多次,我從西坡李家莊上山,喜歡亂吼的我一到干塘子,附近的牛群就跑過來,以為主人呼喚它們了??晌覜]有食鹽,我背著的相機(jī)一次次把它們定格。有時去得早,我們上山,牛群還在那些避風(fēng)的地方臥著沒有起床,等我們下山,牛群早就睡下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到哪片草坡玩就到那里閑。我一直覺得,沒有比蒼山野放的牛群更自由的動物了。每一次遇見,我都會羨慕很久很久,直到后來。
我和妻子騎摩托到光明村后山,徒步上小岑峰西坡支脈。其實(shí),也沒有一定要登頂?shù)念A(yù)設(shè)目標(biāo),我倆的行走歷來隨性隨心。那天回返到一個叫“大堆子”的地方,一大群野放的黃牛正從森林中出來,到草坡中間的山坳歇息。那片草坡,本地人叫“放牛山”,是牛群愜意的休閑地。面對吃得圓滾滾的牛肚,看看心滿意足的牛,我當(dāng)然又開始了拍攝,邊拍攝邊羨慕牛群的無所羈絆與自由自在。身邊的妻子突然說:“自由都是有代價(jià)的!”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用鏡頭拉攏一看,那些牛的大腿根部,竟然都叮著圓滾滾的螞蟥!
螞蟥!又是螞蟥!又是我恨透了的螞蟥!
那些吸飽了血的螞蟥,一條條足有手指粗,四五寸長,可竟然依舊緊緊叮在牛身上不掉落。大約找到一個宿主,就想長久相隨。牛當(dāng)然知道疼,當(dāng)然不喜歡螞蟥的存在,可牛無法回避螞蟥的存在。若是家養(yǎng)的牛,牧人一定會及時清除那些傷害,可這些都是野放的牛群呀!
其實(shí),我羨慕的牛群,且不說風(fēng)餐露宿的艱辛,依舊有這身不由己的故事,只是,它不說!抑或者,說了我沒聽懂。
我們不用活在羨慕里,做好自己的事情,快樂接納自己的平凡,我們也可以活出與自己和解后的點(diǎn)滴自由!
在蒼山都找到了微妙的平衡自然的和諧,只為——在蒼山,無論是火尾太陽鳥還是野豬、螞蟥,無論是喜歡的萌寶還是可怕的兇神,眾生平等,一切都是蒼山上該有的存在,因?yàn)檫@些存在,蒼山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