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波

關(guān)鍵詞：田耳 底層 理想 元敘述 自反式書寫

經(jīng)過多年的書寫積累，田耳的創(chuàng)作逐漸形成了其特有的風格。田耳以自由寫作者的身份出道，在獲得文學大獎之后進入體制內(nèi)，并在高校任教，田耳的身份標簽很多，從自由寫作者、青年作家、少數(shù)民族作家，到文學大獎獲得者、大學教授，以及自我定位的孤獨寫作者等。多元身份讓其創(chuàng)作主題也具有多元性。田耳對現(xiàn)實十分敏感，作品多以現(xiàn)實問題切入。田耳一直有種揮之不去的武俠情結(jié)，將武俠小說的底色投射到創(chuàng)作中去。田耳對文學本身始終有一種虔誠敬畏之心，在書寫中不斷對其進行自反式思索，“元敘述”的痕跡隨處可見。在現(xiàn)實議題的關(guān)切之下，尋找理想的下落，關(guān)注人的心靈世界。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探討中論證人性的豐盈，并以此為文學本身安身立命、修書立傳、進行自反式的書寫，這些都讓他的創(chuàng)作更多的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而抵達理想層。田耳的創(chuàng)作涉及題材十分寬泛，即便在一部作品中也是小徑不斷分岔，引出多條小道。從現(xiàn)實書寫到理想探尋再到對寫作的自省與自反，是創(chuàng)作的一條有遞進關(guān)系的脈絡。

底層、成長、時代書寫與現(xiàn)實關(guān)切

田耳的創(chuàng)作底色是現(xiàn)實主義的，他的小說多以現(xiàn)實問題切入，進入心靈世界和精神層面，從具象出發(fā)討論抽象問題。田耳的不少作品具有類型寫作的成色，有些文本還具有濃郁的探索性質(zhì)，但是故事的肌底多是日常生活的敘事。他的成名作《一個人的張燈結(jié)彩》就是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小說雖然有著懸疑、刑偵的表象，但是關(guān)注的是普通個體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無論小說人物是落魄執(zhí)拗的警察、單純美麗的啞女、放蕩不羈的搶劫犯，還是主要的事件命案，都在現(xiàn)實中有跡可循?！抖粗腥恕芬矔鴮懥艘粋€懸疑而有些異樣的故事。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日常生活的遭遇描摹，無外乎日常的感情倫理書寫。因男友耿多義失蹤，報社記者、推理控柯燃冰命介紹人林鳴帶自己踏上尋找之旅。林鳴幾乎是耿多義唯一的朋友，十年前將耿多義帶來韋城謀生，因林鳴的引見，柯燃冰與耿多義得以相識、戀愛。《開屏術(shù)》的故事也有荒誕的成分，作者在小說中想象了讓驕傲的孔雀應聲開屏的“奇巧淫技”，現(xiàn)實需要則是為了討好局長，這項異想天開的獻媚計劃徐徐展開，形成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利益鏈條，各色人物共同演繹了一部肆意凌厲又荒誕傷感的江湖傳說?！睹匾返幕竟适乱彩乾F(xiàn)實生活的寫照，雖然涉及的職業(yè)行當較為特別，但是為生活而辛苦勞作卻是相通的。這種現(xiàn)實深度關(guān)切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作家本人的切身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雖然田耳年少成名，成為最年輕的“魯迅文學獎”獲得者，但是作家體驗到的縣城生活以及成名前的各種生存經(jīng)歷都是常人所經(jīng)歷的普遍性生活，這是其書寫無法繞開的東西。

田耳對各種抽象問題的討論首先從具象開始，一般從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開始談起，多以底層關(guān)注見長?！疤锒≌f的主人公，多為社會學意義上的邊緣人，他們不在體制之內(nèi)，生活困頓、窘迫，常懷‘求不得’的苦悶，卻個個身懷絕技，具有卑微而執(zhí)著的‘草根意志’，活得有聲有色，悲欣交集?！盿 這些如“螻蟻”一般的底層者的生存現(xiàn)狀如何是作家反復書寫的主題?！抖粗腥恕匪茉炝说讓尤宋锏纳嫒合瘢⒍嗔x、耿多好、齊虎、失足小姐、被人包養(yǎng)的女性等，都如螻蟻般茍活于世。小說特別塑造了具有病態(tài)氣息的作家耿多義這一形象，通過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模式與生存方式來書寫青年的成長。田耳的創(chuàng)作力圖有一種帶入感，即進入他人的痛苦中去，與人物共呼吸，作者一次次進入小說人物，使得他的小說讀起來有一種切膚之痛，這種痛苦撲面而來，而無間隔之感，《洞中人》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明顯有一種自傳性質(zhì)。

其他文本中也多有這類人物，《打分器》《去尋一個牛人》《衣缽》《濕生活》《夏天糖》都是書寫被人們遺忘的青年們自謀出路與自我的抗爭和沉淪。《開屏術(shù)》中的隆介也是一個較有個性的人物，為了生存把自己打造得極為圓滑，可謂“八面玲瓏”，看似“神不楞登”，人堆里不聲不響甚至還有那么點猥瑣，偏就身懷某種異能，喜歡將日漸美好的生活折騰得七零八落，仿佛與周遭人事、與生活本身有著千絲萬縷的隔膜。而這種折騰，正是生活的真實寫照。田耳的其他作品也是如此，《長壽碑》書寫縣城領(lǐng)導為了申報“長壽縣”而篡改老人的年齡，由此導致龍馬壯的母親覃四姨憑空增加二十歲，引發(fā)了一系列家庭和倫理沖突。《附體》中表嫂的兒子患病離世，將情感轉(zhuǎn)移至表弟身上，畸形的情感書寫也是對小人物的同情，故事并不復雜，卻在一種編織與描述中將那種悲涼感表達得淋漓盡致。不夸張和不做作，無形中反而有種震撼之感，突然沖擊讀者，《附體》中表嫂突然嫁給一個有錢人就是這種震撼，尤其是關(guān)于是否性冷淡的對話更是將這段感情徹底解構(gòu)掉了，孩子的離世并非情感崩離的根本原因，有著更深的思考。

田耳的小說同時具有反思底層的意味，既關(guān)注處于底層的人，也揭露其身上所暗藏的各種惡，同時還關(guān)注其他群體，信奉眾生平等。田耳的作品描寫蕓蕓眾生居多，論者多將其歸為底層書寫，但作者并非一般意義的底層書寫，各色人物同時出場，筆墨不均情感卻無差別?！抖粗腥恕防铮氯急苊黠@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底層人物，她有著富裕家庭的出身、上檔次的工作，耿多義的作家身份也說明他并不是底層，但是這些人物同樣面臨一系列困境。再比如《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中的副局長、《天體懸浮》中成為一手遮天人物的符啟明，很明顯他們都不處于嚴格意義上的底層，但是他們的境遇又如何呢？說到底和其他人們無異，這是作家的高明之處，解構(gòu)了階層的劃分，以平等之心對待每一位個體。底層書寫也有不少惡的東西，但是這些人物又有值得同情的一面。由此觀之，作家并非將底層獨立出來，而是書寫了每一個人的生存困境。

田耳的小說書寫了一代人的成長，成長是小說的另一大主題，作者自詡《洞中人》是一部關(guān)于成長的小說?！抖粗腥恕分杏写罅康娜宋锊粩喑鰣觯行┴灤┦冀K，有些曇花一現(xiàn)，幾乎每個人物都面臨成長的尷尬，在成長過程中都或多或少受到阻力，這種阻力來自多方面，既有底層困境、家庭因素，也有大的時代背景。比如耿多義成長期間受到同胞哥哥的欺壓，甚至被打傻了腦袋;莫小陌的父母家庭分裂，父親與自己的閨蜜糾纏不清，而自己的成長則受到母親明總的干涉， 連自己對文學的愛好也被控制，被硬逼著寫武俠;歐繁則出身于重男輕女的家庭，因超生的原因東躲西藏?？傊?，這些人物后來的不幸或悲劇與這些尷尬的成長環(huán)境不無關(guān)系?！抖粗腥恕饭适碌耐庖氯允且粯秲礆福┎辶思易鍞⑹?、文學青年的成長、青春回憶、理想的堅守與破滅、奇特的洞居、形式各異的情愛故事等。表面看來小說主題分散，其實也有作者獨特文學世界的建構(gòu)。小說有兩大主題——成長和理想。當下有很多成長小說都陷入一種“青春祭”，很多小說書寫到成長主題，似乎無一例外都是負面的、尷尬的，進而影響個體的一生。田耳的小說中也有大量的童年與青春記憶，但是并不落俗，而是通過回憶為成長做鋪墊，通過成長的復雜寫出了人性的豐盈。成長與理想有著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成長是否意味著理想的消亡，小說留下了諸多的思考。

尋找主題、懸疑設(shè)置、敘述空缺與武俠的底色

縱觀田耳的作品，始終隱含著一個尋找的母題，尋找的東西多種多樣，最終指向的是理想等圣潔的東西，源于失落，方需找尋?！抖粗腥恕酚置断侣洳幻鳌罚≌f書寫尋找的艱辛過程及尋找的無果，“下落不明”正是在描述一種尋找的結(jié)果。故事中兩條找尋的線索，一條是柯燃冰尋找耿多義，一條是耿多義尋找失蹤女人的下落，其實這種在路上的漂泊感以及找尋本身就有象征意味，找人還是找別的東西并不明確，“下落不明”的并不只是一個人而已。近期推出的《秘要》也是一部尋找之書，小說選題較為偏門，書寫當下的網(wǎng)絡拍賣行業(yè)以及“黑書”界的故事。敘述者是一位網(wǎng)絡拍賣行業(yè)的從業(yè)者，也即是高級的“垃圾佬”，到處收購廢舊的東西，無意間淘到一批盜版武俠小說，開始了他的“黑書”經(jīng)營之旅?！昂跁笔?0 世紀80 年代粗制濫造的武俠小說的統(tǒng)稱，由于網(wǎng)絡拍賣公司的運作，在當下的小眾收藏界受到熱捧。隨著不同版本的“黑書”書目現(xiàn)身，“黑書”缺本漸漸浮出水面，小說主要講述的便是由尋覓“黑書”界第一缺本《天蠶秘要》而引出的一眾人等和一系列故事?！睹匾返倪x題較偏，但是主題并不偏，核心主題依舊是尋找，尋找有具體的指向性，也有很多抽象的指向?！睹匾繁砻婵磥硎菍ふ乙槐疚鋫b著作，其實有更多的內(nèi)涵，尋找的無果就有很多懸疑的成分，留下了很多敘述的空缺。

《秘要》是一部關(guān)于江湖和俠義的作品，小說主要書寫找尋一本孤本“黑書”的歷程，而這部書是龐大體量的盜版武俠小說之一種，一眾人費盡心思所找尋的這本書，早已不是書本身，而是一種情懷的寄托，是一種“心病”，是關(guān)乎江湖和狹義的外殼。不過，小說更多的還是寫出了江湖俠義在當下的不合時宜。對“武俠”的癡迷，卻最不具武俠精神，江湖的義氣蕩然無存，而江湖的險惡則歷歷在目，在在體現(xiàn)。在搜尋“黑書”界的第一缺本《天蠶秘要》的過程中，各種利益群體輪番出場，頂著虛構(gòu)出版社名號、各有特色的地下印刷廠、經(jīng)手全國“黑書”批發(fā)的書店老板、曾經(jīng)隱身于“金古梁”盛名下的無名作者、收藏家、鑒別家等，都一一浮現(xiàn)，而他們無一不是受到巨大利益的驅(qū)使。小說依舊回到作家一貫的人性反思上來，可以說，江湖的狹義之氣在當下找不到任何合適的土壤。

對“武俠”的迷戀成就了田耳小說的另一番天地。田耳承認“自己有著濃厚武俠情結(jié)”b，這份情結(jié)深深蘊含在作品中，不少小說武俠的成分很濃。光怪陸離的武俠世界、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從小縣城到大都市的江湖氣息、故事成分中的懸疑空缺、俠義與理想的失落等，都有武俠的一面?！拔鋫b”小說對讀者而言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根源在于故事性的強烈，尤其是不斷設(shè)置的懸疑讓讀者不看到結(jié)局無法停下來。懸疑幾乎是田耳每一部作品必不可少的元素。

具有江湖氣息的俠與義是作家追尋和懷念的東西，不少文本細節(jié)體現(xiàn)了出來。書寫逝去的武俠還有一層指向，那就是描寫文學的失落。雖然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較量一直未曾停歇，很多純文學的研究者對通俗文學也進行了正名，但那都是學術(shù)圈的事，對讀者而言，武俠小說就是他們的文學。作品花費大量的筆墨書寫當年武俠小說的風行，到處都是書店與讀者，敘述者自己不但讀武俠，也拿起筆寫武俠。僅從當下各種藏家的書目，也能一窺當年其火熱的程度。小說在書寫當下尋找的過程中，反復回到當年的場景。小說對當時的出版界進行了全方位的書寫，從有名無名的作者、排版印刷的工人、經(jīng)銷商人、讀者到收藏者都有涉及。江湖已逝，斯人不在。那是一個出版的黃金年代，也是盜版的瘋狂年代，值得懷念的東西有很多。

尋找的主題、懸疑的成分、敘述的空缺是作家的寫作慣習，理想、江湖、義氣這些主題是作家反復書寫的東西，卻在每一次的表達中不盡相同。時代變遷，總有東西在逝去?！睹匾分?，密密麻麻的紙上文字逐漸被影視取代，書攤書店改成了娛樂場所。現(xiàn)實在發(fā)生深刻的變化，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是如此。但是，對它的懷念卻不曾停止。為了建構(gòu)一套收藏銷售體系，敘述者丁總用“釣魚”的方法搜索“黑書”書目，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該領(lǐng)域的龐大市場，有如此多的受眾在找尋這些“黑書”，是一種對那個時代的懷念。與武俠小說一同消失的，純文學的命運同樣如此。如果考察一下純文學的發(fā)展脈絡，“黑書”的命運也是純文學的命運。從行業(yè)到個人的職業(yè)，紙質(zhì)媒體的衰落不可阻擋，紙質(zhì)出版的黃金年代也是理想的豐盈時期，理想也隨著時代的流變而漸漸失落。田耳的小說多有關(guān)于理想的討論，這里就是寫文學理想的失落。《秘要》中寫到的紙媒落沒與從業(yè)者的被迫轉(zhuǎn)行，其根本實質(zhì)都是理想讓位于現(xiàn)實。

田耳的很多小說細致描摹了一幅幅普通個體的生存百態(tài)圖，蕓蕓眾生的生存空間、成長奮斗經(jīng)歷、情愛婚戀狀態(tài)、理想追求、精神生態(tài)等都在這些作品中得到了精彩的呈現(xiàn)?！睹匾返娜宋镄蜗笫菑奈膶W青年到中年的轉(zhuǎn)變，也是逐步向生活妥協(xié)的過程。如果與上一部作品《下落不明》聯(lián)系起來，會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有重合，小說有大量的回憶成分，似可看作對理想的追憶，文中也有理想一詞的直接出現(xiàn)，耿多義為莫小陌書寫的悼詞是點睛之筆，將一代文青的隕落書寫得直逼肺腑。莫小陌一生為文學癡狂，最終卻抑郁而終，下落不明。耿多義繼續(xù)在寫，放棄了武俠而改寫純文學，然后依靠網(wǎng)店為生，老莫則將其文學情懷寄寓到下一代人的身上，其他各色人等則紛紛為了生計做起了本分工作。這是典型的理想失落的書寫，一個時代已經(jīng)遠去。放棄寫武俠，改寫純文學，依靠網(wǎng)店而生活，都是已經(jīng)寫過的情節(jié)，甚至連人物名字都直接延續(xù)了下來。

田耳的不少作品都有一種懸疑成分，這些懸疑成分和尋找主題，在某種程度上講內(nèi)在聯(lián)系較為契合，田耳的作品具有通俗的一面，很多作品與犯罪題材有關(guān)，他鐘情刑偵與犯罪一類的通俗題材，正是借助善與惡的曖昧性來深掘人性。首部長篇小說作品《風蝕地帶》就是刑偵題材，小說以一起失蹤和情殺案件為主線，描述了一個界限模糊、輪廓不清的世界，即“風蝕地帶”?！吨丿B影像》更像是一幅擺拍的作品，雕琢痕跡嚴重，過分的懸疑離奇反而傷害了純文學的本色，好在后來的作品沒有循此路數(shù)，而是保持了文學的底線，《天體懸浮》也與刑偵有關(guān)，并加入了科幻的成分。

一直以來，作家的情感認同與價值判斷較為曖昧，與其復雜的身份不無關(guān)系。少數(shù)族裔的生存現(xiàn)狀通過特殊群體表現(xiàn)出來?！抖粗腥恕啡杂袃窗?，比如失蹤的女人等情節(jié)，小說很快滑向?qū)礆傅奶骄?，但最終，如同《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一樣，故事的成分大大削弱，平鋪直敘交代了事件的始末，最終沒有妨礙其主題的探討。在生活面前，理想往往要讓位于現(xiàn)實，在田耳的很多作品中，其實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這一點。結(jié)合田耳的前期作品與新作，會發(fā)現(xiàn)其獨特的文學世界。比如發(fā)散的主題、繁復的故事、獨特的選題角度、別樣生活的標本提供、奇異空間的營造等，既有生存空間、生存環(huán)境、生存狀態(tài)的描寫，也有情感、倫理、精神的書寫，最終又都會歸結(jié)為某一個點的敘事，如尋找主題、理想失落、人性剖析。田耳的很多作品與犯罪題材有關(guān)。《風蝕地帶》就以一起失蹤和情殺案件為主線，描述了一個界限模糊、輪廓不清，一切事物都顯得影影綽綽的世界，真實卻如同夢魘，仿佛一片風蝕地帶。所有的人都力圖在渾濁世事中認清自己，卻只能滑向冥冥中命定的終結(jié)，最終也沒有截然清晰的好壞界限?！吨丿B影像》的懸疑色彩更為明顯，像是一幅擺拍的作品，雕琢痕跡嚴重，過分的懸疑離奇反而傷害了純文學的本色，好在后來的作品沒有循此路數(shù)，而是保持了文學的底線。

文學情懷、理想失落、哲性思考與作家的自反式書寫

現(xiàn)實書寫和心靈關(guān)注之外，作家更多關(guān)注到文學本身，這既可看作是技法層面的元敘述，也算是文學理想的追逐，更多的還是對寫作本身的焦慮，一種自反與探討。在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以及作家形象，這是一種文學情懷的流露與表達?！抖粗腥恕分v述的就是一群文藝青年對理想的堅守與破滅的故事，小說具有一種獨特的孤獨氣質(zhì)與自傳性質(zhì)，將筆觸伸向作家本身，回到文學與作家本身上來，具有元小說的意味。作品中有很多細節(jié)都涉及寫作本身。尋人之旅，亦是搜尋往事之旅，去了佴城，柯燃冰得以知道，耿多義與林鳴讀中學時就各有女友，四人形影不離，友情延續(xù)多年。林鳴的女友莫小陌曾是佴城有名的天才少女，讀初中就出版?zhèn)€人專著，加入省作協(xié)。為真正成為作家，莫小陌的母親，開印刷廠的明總授意女兒寫當時大行其道的武俠小說，盡快湊足數(shù)量，以此名世。莫小陌并不擅長武俠小說，而耿多義嗜讀武俠，在為莫小陌捉刀代筆的過程中， 展現(xiàn)出驚人的稟賦，被地下書商挖掘，以寫武俠小說掙錢謀生。種種情節(jié)，都與文學這一事件本身有關(guān)，通常由文學情懷書寫上升到一種理想問題的討論。由于這層關(guān)系，他的作品明顯有一種自反式書寫，就是作家對文學本身的一種反思。文學究竟為何衰落了？

田耳的很多作品都有理想的影子，不少小說將底層與理想關(guān)聯(lián)起來，這樣更顯藝術(shù)張力，透過理想也更能書寫人性的復雜。尋找主題更多的是一種理想的尋找，而最終尋找的無果證明了理想的失落。在《秘要》中，主要就是文學中年的理想失落問題了?！抖粗腥恕分v述一代文青的故事，在當下，青春文學較為泛濫，書寫青春緬懷青春難免落俗，而作者將對青春的感懷融入理想的討論之中，整個文本更像是一部關(guān)于理想的作品。獨身、禁欲、寫悼詞，堅守文學夢，埋頭于文學，是對理想的執(zhí)著與堅守。田耳曾在一次獲獎中被評委認為：各色底層人物的艱辛生活在老警察的盡職盡責中一一展現(xiàn)，理想的持守在心靈的寂寞中散發(fā)著人性的溫情?！袄硐搿币辉~可謂抓住了其小說的要害?！抖粗腥恕分械谋姸嗳宋锒荚跒槔硐攵床珗猿?，接受與容忍命運帶來的一切，甚至走上旁門左道。小說有大量的回憶成分，似可看作對理想的追憶，文中也有理想一詞的直接出現(xiàn)。耿多義為莫小陌書寫的悼詞，是點睛之筆，將一代文青的隕落書寫得直逼肺腑。莫小陌一生為文學癡狂，最終卻抑郁而終，下落不明。

這樣的書寫模式在楊林的《雪夜》中也有類似的表達，表面來看，小說講述死囚搶劫銀行的犯罪故事，筆墨主要朝向關(guān)于理想的討論，或許這種與犯罪有關(guān)的極端書寫更能凸顯理想本身的復雜性與固守理想的艱辛。理想很明顯與信仰掛鉤，作者最滿意的作品是寫出了信仰狀態(tài)的《獨證菩提》。《一個人張燈結(jié)彩》就以啞巴與鋼渣兩個底層人物的情感為主線，書寫了一群無法跨入新世紀的人，其實已經(jīng)觸碰到理想這一詞語。膠鞋、土炸彈等物品具有象征意味，自制炸彈搶劫銀行的意念也有很深的意味。如果說《下落不明》是關(guān)于青年和理想及其危機的寫作，《秘要》則是關(guān)于中年理想失落和危機的書寫。與上一部書寫青年的作品相比，這部作品明顯是步入中年的節(jié)奏。青年時代的興趣愛好、理想信念、人生目標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余下的只有不斷地滿足自己的生存需要，中年的擔子必須肩負起來。比如敘述者對待這樣一份工作并無多少直接的成就感可言，但不體面的工作依然要干下去，“打狗名聲丑，賺錢人不知”才是生活的真諦。一種無奈感涌上來。尋找“黑書”缺本的過程中各色人等的出場，紛紛證明的并不僅僅是自己追逐的情懷，而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將其當作一種謀生的工具，當年的情懷演變?yōu)楫斚碌闹\生工具，這正是中年生活的一種寫照。

文學的光景不再和理想的失落有關(guān)聯(lián)，對武俠的迷戀也是一種文學理想的延續(xù)。對武俠的獨特情愫體現(xiàn)在很多作品中，他自己也承認深受武俠小說的影響。《洞中人》《秘要》都有人物與武俠小說的關(guān)聯(lián)書寫。作家的書寫具有元敘述的味道，有人物從事寫作的相關(guān)情節(jié)，并且對寫作本身有諸多的討論，涉及紙媒的衰落、文字藝術(shù)的落敗、武俠時代的逝去、文學的逝去等。《秘要》在尋找武俠小說缺本的過程中寄寓了江湖、俠義的思考;作家以武俠的黃金歲月逝去為切入點對整個的文學黃金年代進行了懷念;《秘要》還有一個明顯的變化，那就是青春已經(jīng)不在，那些失落的過往也是青春的祭奠，由青年書寫走向中年寫作。

“失落感”遍布田耳的新近作品，《嗍螺螄》以一種懷舊的筆法，書寫傳統(tǒng)飲食文化的消失，請客吃飯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饑餓感消失了。這種失落也有不少隱喻成分在里面，傳統(tǒng)、理想、情懷、人心、人性等都可納入思考中?！斗独习宓臉尅肥恰胺唇眂的，小說也浸潤了一種失落感，江湖的失落、話語權(quán)的失落等。文學的遠去、理想的失落伴隨著人性惡的爆發(fā)，對人性反思成為這些書寫的終極指向。文本有一種敘述者自我“辯論”的色彩和味道，最后體現(xiàn)出一種平等思想和齊物倫理觀，這使得他的作品中善惡并不截然對立，而是寫出了人性的復雜性和豐盈性。作家似乎秉持一種審丑美學，對人性的惡進行深入挖掘。這種關(guān)于底層的犯罪書寫其實更多的還是對人性惡的揭露與批判，這種惡說到底與人性有關(guān)，而不僅僅與人所處的階層有關(guān)。田耳對刑偵題材情有獨鐘，喜歡塑造一些另類的形象?！抖粗腥恕分?，耿多義是禁欲主義者，而柯燃冰則是縱欲主義者，獨身主義者作家耿多義和愿意委身于他的柯燃冰都具有另類氣質(zhì)。莫小陌更是陷入文學與失敗的感情之中，郁郁寡歡，不知所蹤?！兑粋€人張燈結(jié)彩》中關(guān)于案件的進程平鋪直敘，并沒有多少懸疑驚悚成分，直到文末副局長的突然遇刺，故事戛然而止。但是全文一直在試圖尋找人性的閃光點，犯罪心理與動機并不是一味行惡，而是寫出了人性的復雜性。鋼渣為了能養(yǎng)活心愛的女人，搶劫殺害的士司機，卻不曾想被害者正是心愛對象的哥哥，巧合使得故事的張力達到頂點。誰是壞人， 誰又是好人？《洞中人》中歐繁愿意和老莫相依為命，背棄耿多義，又豈是對愛情的不忠？凡此種種，都是齊物的倫理觀。

田耳在創(chuàng)作中有一種哲思性考量，由此一種生存的辯證法也體現(xiàn)了出來。田耳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大量運用精神分析學說的方法與思路，從而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心理小說”的質(zhì)地。d 對心理問題的重視自然讓作品更多進入精神領(lǐng)域，哲性也應運而生。同時，田耳的小說具有一種明顯的辯證思維，與生存的辯證對應，也是哲性使然。謝有順指出，田耳的倫理觀，有齊物之想，無善惡之差別，以平等心、同情心、好玩之心，批判一切，也饒恕一切。e 正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倫理，使得其作品無明顯的善惡對立，而是在善與惡的糾纏中展現(xiàn)生存的艱辛與艱辛中的溫暖。作家并非簡單地區(qū)分善惡，田耳的小說有一種去價值判斷、去階層劃分的意味。去價值判斷中有一種深深的悲憫情懷，同情弱者，同情底層，也原諒失去了理想的自我。他的小說可謂自我和解與原諒之作，原諒一切，最終原諒自我。他的小說細致描摹了一幅幅社會底層人物的生存百態(tài)圖，既有生存空間、生存環(huán)境、生存狀態(tài)的描寫，也有情感、倫理、精神的書寫。蕓蕓眾生的生存空間、奮斗打拼、情愛婚戀、精神面貌等在這些作品中得到了精彩的呈現(xiàn)，這正是文學拉近與現(xiàn)實的距離、深度介入生活的最好例證，也正是通過這些描摹，作者書寫了人性的復雜與豐盈?？偟膩碇v，田耳的作品是從現(xiàn)實到理想的書寫，有從具象到抽象的一種大趨勢，不少作品隱含著一種哲理性思考。比如《秘要》就涉及自我確證、主體與自我的分裂、人格的多重性等更為深奧的哲理思辨，開篇引用的“所可證者唯其在之途，唯其在之途而現(xiàn)證跡無數(shù)”其實就是一種提示。

在多年的創(chuàng)作中，田耳練就了一種“開屏術(shù)”，不斷打開小說的面向，使其分岔、衍義，讓作品意指含混多樣、豐富深邃。檢視田耳的整個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寫作是發(fā)散型的，涉及鄉(xiāng)土、底層、成長等種種主題，還穿插著歷史與哲性的書寫。田耳筆下有理想與現(xiàn)實的抗衡、矛盾自我的斗爭、被迫的成長，所有的書寫都是極為常見的生活流俗，指向的是渾渾噩噩的日常、庸常無聊的日常、激情泯滅的日常，作品揭示出了生活的真相，殘酷而決絕。同時，作家也努力發(fā)掘理想的堅守和信義的秉持，在新作《密要》中，狹義、情懷、理想，如同江湖、武俠，早已逝去，但是人們對其的找尋與懷念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通過對武俠的懷想、對文學本身的思考，作者仍是對現(xiàn)實的深切關(guān)注，努力拉近與現(xiàn)實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