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陶淵明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慈父。根據(jù)他的《責子》詩序,他有五個兒子:“舒儼、宣俟、雍份、端佚、通佟,凡五人。舒、宣、雍、端、通,皆小名?!笨芍^記載詳實?!敦熥印贰睹印范娨约啊杜c子儼等疏》,都表達了陶公對孩子們的關(guān)愛,殷殷囑托,情深意長。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引古汳高元之《荼甘錄》云:
陶淵明《 命子》 篇則曰:“夙興夜寐,愿爾之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責子》篇則曰:“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告儼等疏》則曰:“鮑叔管仲,同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而況同父之人哉!”則淵明之子未必賢也。故杜子美論之曰:“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比蛔用烙谥T子,亦未為忘情者。子美《遣興》詩云:“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薄笆纴y憐渠小,家貧仰母慈?!庇帧稇浻鬃印吩娫疲骸皠e離驚節(jié)換,聰慧與誰論。”“憶渠愁祇睡,炙背俯晴軒。”《得家書》云:“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薄对帐咀谖洹吩疲骸叭晏湮崾謶?zhàn)。”觀此數(shù)詩,于諸子鐘情尤甚于淵明矣。山谷黃魯直乃云:“杜子美困于三蜀,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于生事,又往往譏宗武失學,故寄之淵明爾。俗人不知,便為譏病,所謂癡人面前,不必說夢。”
高元之是南宋學者,他的文化隨筆《荼甘錄》已經(jīng)亡佚了,但其論析陶、杜慈父情節(jié)的這段文字卻被蔡夢弼保存下來了,非常值得我們回味。這段話所引《與子儼等疏》,本質(zhì)上是中古時期流行的誡子書,其“同父之人”的說法,表明陶公五子非同母所生,所以這番叮嚀可能與五子之間的矛盾有關(guān),當然,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高氏關(guān)于陶淵明《責子》詩與杜甫《遣興》詩的比較,這兩首詩的原文如下:
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shù)。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責子》)
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遣興》五首其三)
清仇兆鰲在注釋中引用了《責子》詩的前四句和《命子》詩“夙興夜寐,愿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四句b,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十一“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云云,仇氏對“頗亦恨枯槁”一句的注釋,引用了 “顏生”二句和“雖留”二句。仇氏以陶解杜,他的注釋都是非常準確的。從表面上看,杜甫這首詩很容易被理解為是對陶淵明的批評和嘲諷,高元之所言就有這種意思。但是,仇氏指出:
彭澤高節(jié),可追鹿門。詩若有微詞者,蓋借陶集而翻其意,故為曠達以自遣耳,初非譏刺先賢也。
“鹿門”代指東漢隱士龐德公?!逗鬂h書》記載龐德公“攜妻子,登鹿門山,采藥不返”。仇氏認為這首陶詩是借陶集而另翻新意,以抒發(fā)曠達的情懷,乃是一種自我排遣的文字形式,其對陶淵明并無“譏刺”之意。在這首杜詩之末,仇氏引用了黃庭堅的精彩論斷:
子美困于山川,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于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故寄之淵明以解嘲耳。詩名曰《遣興》,可解也。
仇氏的觀點,即源于黃氏此論。由此可見,仇氏與黃氏,不僅知杜,而且知陶。知人論世,解讀詩心,能夠達到如此境界,實屬不易。其實,父親對孩子的批評,實際是表揚、夸贊的另一種方式,尤其是呈現(xiàn)于文字的時候,因為這是要給人看的,這就如同我們平時經(jīng)常聽到一些人說自己的孩子這不好那不好的——他自己說可以,別人說則不可以。這就是人性。
《命子》詩作為陶公自述家世和族史的詩作,是他在身體衰微之際寫給長子陶儼的,可與《與子儼等疏》并讀。沈約《宋書》卷九十三《陶潛傳》將它作為信史文獻來使用,足見其重要性: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為虞賓,歷世垂光。御龍勤夏,豕韋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紛紜戰(zhàn)國,漠漠衰周。鳳隱于林,幽人在丘。逸虬撓云,奔鯨駭流。天集有漢,眷予愍侯。于赫愍侯,運當攀龍。撫劍夙邁,顯茲武功。參誓山河,啟土開封。亹亹丞相,允迪前蹤。渾渾長源,蔚蔚洪柯。……顧慚華鬢,負景只立。三千之罪,無后其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卜云嘉日,占爾良時。名爾曰儼,字爾求思。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厲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待于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無假。日居月諸,漸免于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愿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詩人稱“悠悠我祖,爰自陶唐”,稱“于赫愍侯,運當攀龍”,稱“桓桓長沙,伊勛伊德”云云,以彰顯其家族之起源與功業(yè)。淵明先稱潯陽陶氏來自于陶唐氏(即堯帝),隨后又提到了三位陶氏人物:漢愍侯陶舍(公元前202 年前后在世)、漢丞相陶青(公元前195 年前后在世)和晉大將軍長沙郡公陶侃 (259-334)?!皢⑼痢币痪?,典出《尚書·武成》:“惟先王,建國啟土?!薄皝悂悺币痪?,典出《毛詩·大雅·文王》:“亹亹文王?!薄盎富浮币痪洌涑觥睹姟ぶ茼灐せ浮罚骸盎富肝渫?。”“天子”一句,典出《尚書·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臨寵”一句,典出《毛詩·曹風·鸤鳩》:“其儀不忒。”《毛詩·魯頌·閟宮》:“享祀不忒。”無論周武王、周文王,還是堯帝,在后世均有圣王之目,陶淵明用這些歷史巨人來比擬其先人,其心志之高傲令人震撼,比較而言,平生頗為狂傲不遜的謝靈運(385-433)的“述祖心態(tài)”則平淡得多?!端螘肪砹摺吨x靈運傳》載謝氏《山居賦》云:
覽明達之撫運,乘機緘而理默。指歲暮而歸休,詠宏徽于刊勒。狹三閭之喪江,矜望諸之去國。選自然之神麗,盡高棲之意得。
謝靈運自注:
余祖車騎建大功淮、肥,江左得免橫流之禍。后及太傅既薨,遠圖已輟,于是便求解駕東歸,以避君側(cè)之亂。廢興隱顯,當是賢達之心,故選神麗之所,以申高棲之志。經(jīng)始山川,實基于此。
此外,《文選》卷十九謝氏《述祖德詩》,也正好與其《山居賦自注》的以上敘述互相印證。謝氏的這些詩賦不過是彰顯其祖父謝玄(343-388)將軍功成身退、歸隱江湖的美德而已,并沒有多少夸飾之辭。而所謂以塚中枯骨驕人,實乃六朝人之通病,高雅如陶公者,不僅未能免除此種惡習,而且將其推向極致了。但事出有因,《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傳》:
媵妾數(shù)十,家僮千余,珍奇寶貨富于天府。……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門不得入。閽者以杖擊之,因墜地,折其左翼。……及都督八州,據(jù)上流,握強兵,潛有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
如果說廣納妻妾、搜羅錢財之類的事情算作“生活小節(jié)”的話,那么,“潛有窺窬之志”即暗中有奪取晉朝江山的想法,就是大問題了。盡管可能是古人對陶侃的“惡搞”,卻也足以說明潯陽陶氏在政治方面心志不凡。這也正是陶淵明以圣王比擬自己先人的原因。陶淵明一生五次為官,其中有三次是在軍隊中擔任參軍,尤其是擔任桓玄的參軍,對他的一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韓國李周鉉教授有一篇題為《有關(guān)六朝時代參軍的膨脹和分化局面的考察》的論文,他指出,南朝有四位皇帝從參軍之職開始創(chuàng)業(yè),“在整個兩晉南朝時代,參軍起家的事例占總體的21% 以上”。參軍是軍隊中掌握核心軍事機密的人物之一,這個角色是相當重要的,宋武帝劉裕早年就是北府軍事首腦劉牢之的參軍。所以,陶淵明說自己為窮而仕,這顯然是假話。在后來以劉裕為代表的北府軍事集團和以桓玄為代表的荊楚政治集團對峙、拼殺的過程中,陶淵明的政治立場始終是堅定不移的,這與那些墻頭草式的人物,譬如從桓玄集團投向劉裕集團的傅亮之流確有不同。《宋書·陶潛傳》說:“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肯仕?!标惻嗷J為,“這是史臣隱晦地交代了陶潛當過桓玄官吏的史實”,“明確告訴人們,陶潛的不復肯仕,是與劉裕有關(guān)”c,這一觀點是非常中肯的。宋少帝景平元年 (423)年冬,陶淵明作了一首四言詩《答龐參軍》,詩中第四段說:“嘉游未斁,誓將離分。送爾于路,銜觴無欣。依依舊楚,邈邈西云。之子之遠,良話曷聞?!逼洹芭f楚”的說法,直接來自桓玄?!稌x書》卷九十九《桓玄傳》說桓玄從建康敗逃,回到老巢江陵,對殷仲文說“以天文惡,故還都舊楚”。陶淵明寫這首詩的時候,距桓玄于元興二年(403)九月建號楚國,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了,詩人撫今追昔,深感物是人非,曰“依依”,曰“邈邈”,其對往昔“桓楚”歲月的眷懷昭然可見。陶淵明的“桓楚情結(jié)”是由陶氏與桓氏的家族關(guān)系決定的。他的曾祖父陶侃與桓玄的父親桓溫是好友,而據(jù)陶淵明《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他的外公孟嘉曾經(jīng)擔任桓溫的參軍,孟嘉與桓玄的岳父劉耽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同在桓溫幕中共事(劉耽也是桓溫的參軍),而陶淵明那位在朝中擔任太常的族叔陶夔與孟嘉、劉耽的關(guān)系也非同一般。陶淵明對這一切毫不遮掩。在門閥政治的背景之下,陶淵明對劉裕的“功業(yè)”也并不買賬。劉裕先于義熙十二年(416)十月克復洛陽,“修復晉五陵,置守衛(wèi)”,后于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九月收復長安,修復晉帝陵墓(《宋書》卷二《武帝本紀》) ,陶淵明《贈羊長史》詩“九域甫已一”一句,即指此事而言。但從這首詩,我們看不出詩人為國家統(tǒng)一而狂喜的情緒,更找不到對劉裕的贊美之辭,反而表現(xiàn)出對秦漢之際的著名隱士“商山四皓”異常強烈的仰慕之情。但是,對劉裕的罪惡,陶淵明絕不放過。東晉元熙(420)二年六月,劉裕廢晉恭帝司馬德文(385-420)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罌授張祎,使酖殺之,張祎自飲而亡。隨后劉裕又命士兵翻墻進奉毒酒,零陵王拒飲,被士兵用棉被活活悶死。陶淵明為此作《述酒》詩以極為隱晦的語言敘述了劉裕的罪惡。這是中國詩史上最難讀懂的作品之一。然而,早在元興二年(403)十二月,桓玄在篡位之后,即將晉安帝司馬德宗(382-418)廢為平固王,并依照陳留王處鄴宮故事,迫使其遷居到潯陽。作為潯陽人的陶淵明對此似乎無動于衷。陶淵明的時代是一個沒有愛國者的時代。軍事強權(quán)與門閥政治籠罩了一切,個人的家族利益超越了國家利益和大眾利益。至于宋朝以后的文人把陶淵明奉為忠君愛國、憤懷禪代的精神楷模,如明代黃文煥稱他:“憂時念亂,思扶晉衰,思抗晉禪,經(jīng)濟熱腸,語藏本末,涌若海立,屹若劍飛?!保ā短赵娢隽x自序》)如此以“忠君愛國”界定陶淵明的政治選擇,純屬無端拔高,其實是荒唐可笑的。
從傳世的《陶淵明集》來看,其大多數(shù)作品都是歸隱之后所作,對個別歸隱之前的作品,他后來也做過調(diào)整,如《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詩題本身就足以表明這首詩并非寫于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之時。而具有濃郁的自傳性是陶詩最突出的藝術(shù)特點,對自我形象的強力塑造是陶淵明一貫的文學追求。因此,陶詩中的陶淵明與歷史生活中的陶淵明肯定有差別。同時,陶淵明的一生也是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擔任高級軍事參謀的陶淵明不同于躬耕壟畝的陶淵明,兩鬢斑白的陶淵明也不同于雄姿英發(fā)的陶淵明: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氣力漸衰損,轉(zhuǎn)覺日不如。(《雜詩》十二首其五)
晚年的陶淵明也并未忘卻過去,他的心靈世界很不平靜:
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中曉不能靜。(《雜詩》十二首其二)
陶淵明“不獲騁”之“志”是什么?顯然不是歸隱田園,因為此時他已經(jīng)置身田園之中了。此時,他的內(nèi)心世界是非常寂寞非常冷闃的:
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余暉?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ā对佖毷俊菲呤灼湟唬?/p>
知音已經(jīng)不在了,自己的悲哀也無從傾訴,于是,心靈的孤獨意緒幻化為天空中飄蕩的一朵無依的孤云。誰是詩人曾經(jīng)擁有的真正知音?或許就是桓玄?;感淙穗m然被后世視為亂臣賊子,卻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稌x書·桓玄傳》:“年七歲,溫服終,府州文武辭其叔父沖,沖撫玄頭曰:‘此汝家之故吏也?!蛱闇I覆面,眾并異之。及長,形貌瑰奇,風神疏朗,博綜藝術(shù),善屬文?!缘滊y屢構(gòu),干戈不戢,百姓厭之,思歸一統(tǒng)。及玄初至也,黜凡佞,擢俊賢,君子之道粗備,京師欣然?!彼那樯獭⒅巧毯筒湃A都很高,這對陶淵明肯定是有吸引力的。但正如上文所言,陶淵明投身于桓玄幕府,主要是由當時的門閥政治所決定的。所謂門閥政治,就是以家族利益為核心的利己型政治,與柏拉圖提倡的那種以公共利益為核心的利他型政治風馬牛不相及。美國學者赫伯特·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一書中引用弗洛依德的觀點說,一切思想都“純粹是一條曲折的道路,其出發(fā)點是對滿足的記憶,而最終點是這種記憶的同等的貫注”d。陶淵明的思想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極其復雜的過程,對于早年從軍以及從政的經(jīng)歷,他通常以“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歸去來兮辭》)之類的表述來掩飾其在從軍以及從政之時的滿足感,并將其歸隱田園之后的滿足夸寫到極致,以此平衡其內(nèi)心的痛苦。同時,作為一位思想家,陶淵明的思想也不同于陶淵明本人,在人類歷史上,思想、思想者以及相關(guān)思想的個人與社會實踐,從來都是存在著巨大差異的。
桓玄的覆亡導致了潯陽陶氏門閥政治的徹底失敗,但是,正是由于這種失敗才使陶淵明歸隱田園,絕不與劉裕合作,從而在田園生活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文化創(chuàng)造,一位偉大的田園詩人在東方古國的詩壇上冉冉升起。但是,我們必須看到,陶淵明不僅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軍人,還是一個官員,陶詩中不僅有芬芳的菊花和挺拔的青松,還有寒光閃閃的兵器,不僅有歸隱田園的情志,還有運籌帷幄的機心。詩人、軍人、官員、隱者、思想家、知識分子以及兩個女人的丈夫和五個男孩的父親,這就是陶淵明。陶淵明有愛也有恨,有超越也有世俗,有歡樂也有悲傷,有真話也有謊言。所以,言陶者和研陶者的首要之務(wù)是通觀其全人,而實現(xiàn)這一目的基本途徑是通讀《陶淵明集》,一個字也不要漏掉,否則,就難免盲人摸象之弊。其實,陶淵明的詩文本來就屬于人類文學史中比較艱澀比較艱深的作品序列,正如黃文煥所言:“古今尊陶,統(tǒng)歸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見也。析之以煉字煉章,字字奇奧,分合隱現(xiàn),險峭多端,斯陶之手眼出矣?!保ā短赵娢隽x自序》)如果感到陶詩通俗易懂,那么,這實際上可能意味著讀者沒有讀懂或沒有通讀其全部作品。平淡是陶詩的表象,是陶淵明有意設(shè)置的藝術(shù)陷阱。這是我讀陶的基本經(jīng)驗。同時,面對陶淵明的自我描述,還必須保持清醒的理性,以實事求是的學術(shù)精神進行觀照。記得有一次游覽福州市的三坊七巷,在參觀郎官巷內(nèi)的嚴復故居時,我偶然看到了嚴復在1894 年11月8 日所寫《與長子嚴璩書》的片斷: “我近來因不與外事,得有時日多看西書,覺世間惟有此種是真實事業(yè),必通之而后有以知天地之所以位、萬物之所以化育,而治國明民之道,皆舍之莫由。但西人篤實,不尚夸張,而中國人非深通其文字者,又欲知無由,所以莫復尚之也。且其學絕馴實,不可頓悟,必層累階級,而后有以通其微。及其既通,則八面受敵,無施不可。以中國之糟粕方之,雖其間偶有所明,而散總之異、純雜不分、真?zhèn)沃?,真不可同日而語也?!倍嘧x西方人的著作,對我們培養(yǎng)客觀的眼光和冷靜的頭腦確實是大有裨益的,而這正是研究文化的人所必備的修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