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安
在祖屋北窗外,通往鄰居家的路口,有一棵青桐樹。青桐木葉青青,像一把青色巨傘,主干上的樹疤像憂傷的眼睛,特別惹人注目。
青桐樹亭亭如蓋的時候,我上小學。這天,我正搬著椅子和小凳子坐在青桐樹下讀書寫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哥哥,你在這里用功呢。”我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生得柳葉眉丹鳳眼,眉宇間透露出幾分熟悉的感覺。我說:“你是誰家的?我們好像見過?!彼┛┑匦χ?,眨眨眼睛說:“你一定見過我姐姐!”我剛想問她“你姐姐是誰”,她說:“我叫二鳳,是青鳳的妹妹?!蔽艺f:“那你可不能叫我哥哥,我叫你爸爸大哥,你應該叫我一聲叔叔。”她笑著說:“才不呢,你比我也大不了幾歲。”
二鳳后來經(jīng)常一個人從鄰村的家里溜出來,找我玩耍。她像我的小尾巴,出出進進總跟著我。她好奇地問我:“他們都說我長得跟姐姐一樣,是嗎?”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她開心地說:“那你給我講講姐姐的事吧!”我有些歉意地說:“那時候我比你還小,實在不記得了……”她從我的文具盒里拿出一把削鉛筆的小刀,在青桐樹上畫了兩只小鳥,一只展翅欲飛,一只斂翅望天。我知道那是代表她和青鳳。
其實青鳳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那個夜里,村莊還在沉睡中,忽然有人敲盆大呼:“起火啦,救火呀!”接著村里的人們慌忙披衣下床,爭先恐后地救火。原來鄰居大哥家著火了,大火燒毀了房屋。大家一陣手忙腳亂,終于撲滅了大火?,F(xiàn)場一片狼藉,清點人員時,突然有人說:“青鳳呢?”短暫的沉默之后,有人剛想沖進屋尋找,突然轟隆一聲,梁柱倒塌,一團火焰從余燼中沖天而起,旋即撲向祖屋北窗。人群一陣驚呼,那火焰繞過青桐樹向西而去。這時人群中發(fā)出了一聲嘆息:“唉,飛走了!”大家一看,是二叔。
那棵青桐樹也許因受了大火的炙烤,也隨著青鳳的離開而枯萎了。鄰家大哥痛失愛女,不久后離開這個傷心地,舉家搬走了……
后來,在枯死的青桐樹根部又冒出了一棵青桐樹苗,青桐樹葉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
后來我參加工作了,一次在路上遇見過長大的二鳳。她個頭兒高挑,腰身很細,騎著輛鳳凰牌自行車,長發(fā)及腰。兩輛自行車交會時,她沒有停下來和我說話,只是揮揮手,朝我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jīng)不再喊我哥哥,也不喊叔叔。我想和她說話,可是又感到陌生,不知從何說起 。
一天,我從單位回家。母親對我說:“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二鳳走了!”原來,當年18歲的二鳳中學畢業(yè)后就到附近茶場做采茶女工,愛上了一個小伙子。小伙兒長相俊朗,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可是腿不太好。二鳳家里人死活不同意。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二鳳跟小伙子出走了。家人把她追回來,鎖在屋里。一天夜里,二鳳喝農(nóng)藥走了。
二鳳的故事在風中消失了。一天,我在一家自行車修理部遇見了一個修車師傅,二十七八歲的模樣,走路一瘸一拐,卷起衣袖給我修車時露出了手臂上的刺青圖案,那是一只斂翅望天的鳥兒。我看著眼熟,就問他:“這是只什么鳥???”他說:“鳳凰!”我心中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就說:“你在茶場干過吧?”他點點頭,說:“你怎么知道的?”我沒有說話。
又過了些日子,我回到祖屋,發(fā)現(xiàn)郁郁蔥蔥的青桐樹枯萎了。我問二叔:“青桐樹怎么啦?”二叔說:“看來,這次青桐樹真的死了!”我似懂非懂地看著他,想著他說的話陷入沉思……
冬至,我回去祭祖。祖屋北窗外空蕩蕩的,缺少了青桐的守護,我的心里也是空蕩蕩的。
臨走,祖父送給我一條板凳。我愣了一下,老遠就看見板凳上似乎有什么圖案,那是兩個疤痕,好像兩只憂傷的眼睛。
(常朔摘自《小小說選刊》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