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畫史屬伊喬
——杰出的女畫家夏伊喬

馬鎮(zhèn)

夏伊喬是位“隱身”在20 世紀中國繪畫巨匠劉海粟光影下的女性畫家。世人都知道她與劉海粟生死相依、滄海知己的愛情故事，都知道她是婉約綺媚、賢良恭儉的海上名媛，卻少知她在繪畫藝術上的輝煌成就。她追隨劉海粟中年變法，其山水磅礴遒勁，其花卉秀中挾蒼，其書法揮斥凌云，真可謂娥眉落筆欺丈夫，是同時代女畫家中獨樹一幟的丹青妙手。海上畫壇盟主吳湖帆領銜推薦首批上海中國畫院畫師，夏伊喬名列25 位甲字畫家之中，可見其畫藝地位之高。如此生活在太陽般人物的身邊的她，并不都是遺憾，因為陽光中也放射著她的光芒。

人生難得一知己

1918 年出生在“五四”前夜的南國美人夏伊喬注定要挾女性解放之風主宰自己的命運，令她的一生充滿傳奇。她生在上海，幼年隨父母移居印尼，19 歲時嫁給了萬隆華僑中學的初中同學、中國空軍著名的“四大天王”之一的梁添成，伴夫回到祖國。1939年6月，梁添成在保衛(wèi)重慶的空戰(zhàn)中壯烈犧牲。夏伊喬含悲離國回到萬隆家中，受聘華僑中學任教，因酷愛繪畫，又入雅加達東印度美術學院學習。她入學不久，正遇劉海粟為躲避汪偽政府要挾入閣，到南洋辦畫展籌賑支援國內抗戰(zhàn)。淞滬四行倉庫之戰(zhàn)正酣時，劉海粟隔河登樓頂作畫的壯舉早已聞名海外，此行辦畫展籌賑數百萬元悉數捐給中國紅會，更是轟動南洋。又逢學校邀請劉海粟到校講演“中國畫源流概況”，他淵博的學識、愛國的情愫、翩翩的儀表，令青春勃發(fā)的夏伊喬崇拜不已，講演結束后她便向劉海粟請求拜師。至此這份奇遇也只是師生之誼而已，但命運偏偏要繼續(xù)下去。

1943 年5 月，劉海粟被日本特工捉回上海，讓他更為哀痛的是家中等待他的是離婚。原來在他離國期間，妻子成家和已經移情他人。他沮喪到極點。就在生活好像走不出黑暗時，他想到了夏伊喬，忐忑不安地給遠在印尼的夏伊喬打了一個電話，希望她能來上海。仙女般的夏伊喬不知被多少青年才俊包圍著，年長她20 歲的劉海粟只有在煎熬中等待回音。就像風雪雖臨春草仍發(fā)一樣，數日后電話鈴響，他竟聽到夏伊喬從華愚賓館傳來的聲音，原來她已經到了上海！

夏伊喬把浪漫的丹青才子收歸懷中，將世上的誘惑化為云煙，從此劉海粟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不錯，坊間都傳聞劉海粟的浪漫，因為他一生娶了四位妻子，但從披露的回憶看，在娶夏伊喬前的婚姻苦惱則多于快樂。依筆者所析，青年劉海粟在藝術的天空中遨游時，也在上下求索著情感的歸宿，就如東風漫卷，不擁起山花爛漫便不會收攏風頭，他遇到夏伊喬方讓真愛駐進了心中。

只是劉海粟的性情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即使年逾古稀仍是如此，這可苦了夏伊喬。兩任前妻留下了四個孩子，加上她生育的三個，她都視為己出，將他們培養(yǎng)成人，貢獻于國家。最為仁愛的是，當得知第二任前妻張韻士晚年孤苦，夏伊喬將她接到家中養(yǎng)老送終。第三任前妻成家和雖然有愧于劉海粟，但后夫早亡，生活潦倒，夏伊喬不僅讓孩子赴港看望生母，而且借出差到港送錢接濟她。還是用劉海粟晚年的撰文來評價夏伊喬吧：

夏伊喬“使我前妻的孩子劉虎、劉豹、英倫和劉麟得到了溫暖。……更重要的是，我不僅沒有了后顧之憂，有更多精力去奮斗，并且在我的藝術與生活道路上有一個可以及時提醒我，和我同甘共苦的伴侶?！?/p>

窗有老梅朝作伴

劉海粟是以真情迎接新中國誕生的，夏伊喬堅定地站在丈夫身邊拒絕去臺。毋庸置疑，劉海粟的繪畫藝術正是從新中國成立初期開始漸入高峰的。這不僅緣于他已到蒼虬老辣的年齡，更由于歡樂與苦楚變幻的經歷給了他超乎尋常的人生感悟，方使他揮灑出獨具風采、雄視古今的山水畫卷。必須強調的是，他的巨匠光輝是與夏伊喬共同閃爍的。

1952 年，上海美專并入華東藝專，任命劉海粟為校長。據傳，他曾謝辭，是周恩來總理親自出面鼓勵他上任的。這是他與夏伊喬一生中最為快意的時期，事業(yè)旺盛，家庭和睦，妻子漂亮賢淑，心緒輕松得似乎世上再沒有憂愁。1956 年，民盟與農工黨分別在上海美術界發(fā)展成員，夏伊喬追隨劉海粟的好友吳湖帆、朱屺瞻，老師陸抑非加入了農工黨，劉海粟加入了民盟。同年7 月，上海中國畫院籌備委員會成立，劉海粟入選畫師。夏伊喬雖然被籌備畫院的吳湖帆列為甲字畫家，但畫院有解決畫家生活的議題，一家難有兩人，最終落選當在情理之中。

可天真的劉海粟有如敞開窗戶的閣樓，任風自由地進出吹拂，享受毫無拘束的幸福，不知道雪雨冰霜也有隨風肆虐的時候。1957 年的風有點兒異常了，他仍口無遮攔地對著洞開的窗戶放言?！坝遗伞钡拿弊哟髟诹祟^上，校長的帽子摘了下來。

劉海粟在痛苦中中風猝然倒下，所有的困難都交給了夏伊喬。她嫁給劉海粟是因為認定他是個偉大的畫家，丈夫是她的全部生活與夢想，讓他站起來是她的責任。雖然劉海粟的工資降了一半，夏伊喬依然將這個家安排得井井有條，溫馨與仁愛始終充盈在劉海粟與孩子的周圍。正值二十世紀的三年困難時期，她向香港的哥哥求救，不時寄些糖油以渡難關。除去家用，她將多余的糖油換錢買來魚蝦給劉海粟補充營養(yǎng)，而她只吃青菜與辣醬。她將省下的錢請來推拿師給劉海粟針灸按摩恢復身體機能，幫助他做恢復鍛煉更是每天必上的功課。經過三年不懈地努力，劉海粟竟奇跡般地又可以揮毫作畫了。

1966 年的政治風暴來臨，劉海粟一家被趕到瑞金路弄堂兩間窄仄的房子，夏伊喬安排垂暮的張韻士與孩子們一間，她與劉海粟一間。

除了造反派允許帶來的鋪蓋，房中沒有任何家具，他們只能在潮濕的地板上打地鋪。夏伊喬用破舊的畫布和箱子將屋子分成內外間。不屈從命運的劉海粟在里間的地下鋪紙作畫，夏伊喬則在外間倚門放哨，見有人登門便朝里高聲道：“老頭子，頭還疼嗎？起來吧！”劉海粟聞聲即刻收攤，然后爬起，挑簾子見人。

“文革”結束，劉海粟恢復了一切名譽。整整二十年的風雨磨礪，有朋友說，若沒有夏伊喬，劉海粟早就到了天堂。為此劉海粟贊譽夏伊喬是恢復春天的人。鄧穎超接見他們夫妻，以一個老革命家的身份在向劉海粟表示道歉和慰問后，對夏伊喬說：“您把大半生的精力都花在劉老身上，使他集中精力從事藝術事業(yè)，我們感謝您?！?/p>

世上若有完美的女人，非夏伊喬莫屬。

滄海伊人妙丹青

夏伊喬是被現代畫史低估的女性畫家，但在老一代文化人中凡欣賞過她畫作的無不贊嘆有加。章士釗便稱其“于今畫史屬伊喬”，可見她畫藝的精妙。

夏伊喬所作《蘭竹圖》

關于夏伊喬的師承，除了有資料表明她向海上四大名旦之一的陸抑非學習花鳥畫外，追其活水源頭，劉海粟應是她靈魂式的老師。因此，劉海粟作為將西方繪畫藝術融入中國畫藝術的大師，他的學生與妻子的藝術就不能不浸淫劉氏的理念。更重要的是，劉海粟旅歐師承的是塞尚、梵高、高更的后印象派藝術，他也成為我國傳播現代主義繪畫藝術的先驅者。了解這一點便明白了夏伊喬在女性畫家中獨樹一幟的意義。

有趣的是，劉海粟曾經堅決反對中國畫宗宋元、習古人，但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與吳湖帆結為摯友后，認識到其法對中西融合的重要，便不再反對習古的流派。恰在此時夏伊喬嫁到上海，劉海粟又古畫收藏甚豐，夏伊喬便開始了對前人繪畫的臨習，宋人花鳥、元人山水、明清諸家名作，她都有臨習，為她的繪畫打下深厚的基礎。這一時期她還有大量的古人筆意作品問世，得到前輩眾多藝術大師的高度評價。

劉海粟是辛亥后首位提出中國畫到大自然中寫生創(chuàng)作的人。他從1918 年首上黃山寫生，到1988 年92 歲時第十次上黃山，其十上黃山的壯舉不僅載入畫史，而且也成就了他的藝術高峰。夏伊喬曾陪伴劉海粟五上黃山。1954 年，劉海粟六上黃山時她首次陪同，在山上大約住了三個月。這次黃山創(chuàng)作不僅是劉海粟繪畫生涯的里程碑，而且也是夏伊喬藝術走向成熟的起點。她創(chuàng)作的三米《黃山西海門圖卷》，大氣磅礴，筆勢恢弘，千尋壁立中盡顯丈夫之氣，毫無女子的纖柔，老辣的筆墨觀來真的是蕩氣回腸。再看用彩，以赭石鋪就受光面，以花青染出背陰面，明暗的渲染繪出了與以往山水畫不同的味道。這正是夏伊喬嘗試將西方印象主義融入中國畫而獲得的成功?？v觀女子畫壇，至今難有第二人的山水能夠比肩夏伊喬。章士釗對夏伊喬的評價實在是不易之論。

夏伊喬對油畫的創(chuàng)作也有很高的成就。當然，半個世紀前，現代派在中國是難以被理解的，但在各種藝術流派都相容存在的今天，我們對夏伊喬的藝術成就應該給予恰當的歷史地位。

1994 年，劉海粟逝世后，夏伊喬遵照丈夫的遺囑，把1000 余件劉海粟作品與藏畫捐獻給國家，將滄海伊人的愛情故事完整地留給了歷史。

2012 年4 月26 日，夏伊喬走完94 年的人生，問情劉海粟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