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朋飛
隨著電視劇《覺醒年代》的熱播,中共早期重要領導人之一、著名工運領袖陳延年不忘初心、堅守信仰的高尚品格和為無產(chǎn)階級解放事業(yè)奮斗終生、慷慨赴義的光輝事跡,打動了無數(shù)追求進步的青年學子。
“延年,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大革命時期,他開創(chuàng)了我們黨在兩廣地區(qū)工作的新局面,領導了著名的省港大罷工;大革命失敗后,他又主動請纓前往上海,為扭轉東南地區(qū)的革命頹勢而力挽狂瀾。他于29歲壯年之際不幸犧牲,讓人不勝唏噓!地下斗爭經(jīng)驗十分豐富的陳延年之所以在獄中慘遭殺害,與時任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的吳稚暉向上海警備司令楊虎告密有關。
曾同為無政府主義信徒,且與陳延年私交甚密的吳稚暉為何完全不念舊情而落井下石,并竭力慫恿楊虎對陳延年下毒手呢?因為在他看來,陳延年改信馬克思主義是對無政府主義信仰的“無恥背叛”,并且污稱陳延年從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斗爭以來“恃智肆惡,過于其父百倍”。因而,當聽聞陳延年被捕時“不覺稱快”,并立即向楊虎發(fā)去告密“賀信”。面對敵人的勸誘和屠刀,陳延年絲毫不為所動,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堅持共產(chǎn)主義信仰和馬克思主義真理,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這是他臨終的抉擇,亦是他一生的寫照。
陳延年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戰(zhàn)斗的一生??伞罢业揭粭l正確的道路是多么的不容易”!因而,他的一生又是不斷選擇的一生,是為了走上正確道路而不斷拋棄錯誤理論的一生,世俗勢力和反動分子便借此污蔑他為“另類”“逆子”“叛徒”。但是,在人民群眾和正義者的眼中,他是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典范,雖然在道路選擇上走了彎路,但追尋革命真理以解放勞苦大眾是他始終不渝的信念。
“少年人生,聽他們自創(chuàng)前程可也”
陳延年出身于家境殷實的書香門第、名門望族,且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年少時便以知書明理、崇德尚禮聞名于鄉(xiāng)里。陳家善待友鄰、樂善好施,于安慶一帶享有盛名,陳延年若是走上按照世俗觀念設計的人生道路——承繼家業(yè)、入仕經(jīng)商,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但是,他不愿依賴于家庭,選擇走上艱難危險的革命道路,成為保守勢力眼中的“另類”。
在陳延年的少年時代,父親陳獨秀忙于革命工作,常年奔走在外,無暇顧及他的學業(yè)。同時,陳獨秀堅持“少年人生,聽他們自創(chuàng)前程可也”的教育理念,也讓陳延年得以自由選擇學習內(nèi)容和人生方向。
居鄉(xiāng)讀書期間,陳延年尊師愛友、博覽群書,時常到鄉(xiāng)里一位藏書豐厚的儒者家里借閱經(jīng)史典籍,請教學問,這為后來他從事革命宣傳工作打下了扎實的國學基礎,而岳飛、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的愛國事跡,則使他初步萌生了以身許國的崇高志向。就讀新式學校期間,陳延年初步掌握了近代科學知識,視野逐步開闊,也由此對西方自然科學和人文思想產(chǎn)生濃厚興趣。當時,安慶迎江寺有位月霞和尚,遁跡空門前原是革命黨人。陳延年時常登門拜訪,聽他評古論今,講述革命道理,由此開始接受革命啟蒙。
1907年起,安慶城里相繼爆發(fā)了兩次大規(guī)模的反清起義。以徐錫麟為代表的革命黨人為天下之公刺殺提攜自己的“恩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公而忘私的浩然正氣,以及起義失敗后慷慨赴死的英雄氣節(jié),讓陳延年對革命充滿了向往之情。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后,受父親參與討袁斗爭的牽連,陳延年和家人遭到安徽督軍倪嗣沖的追捕。封建余孽的倒行逆施和北洋軍閥的反動殘暴,更讓陳延年堅定了謀求人民解放和國家富強的堅定信念。
1915年,陳延年和弟弟陳喬年離開家鄉(xiāng),到上海求學。憑借原有的良好基礎和勤奮刻苦,兄弟二人學業(yè)日益精進,并雙雙考入震旦大學,陳延年也因“法語極佳”而獲得了深入系統(tǒng)學習西方思想理論的便利。陳家家大業(yè)大,在上海辦有金鋪等產(chǎn)業(yè),此時的陳獨秀也正在上海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后改名《新青年》),但兄弟二人拒絕接受家庭給予的過多資助,“寄宿于《新青年》雜志發(fā)行所店堂地板上,白天在外工作,謀生自給,食則侉餅,飲則自來水,冬仍衣夾,夏不張蓋,日于工人同做工”(潘贊化《我所知道的安慶兩小英雄故事略述》)。
彼時的上海,工商業(yè)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但十里洋場繁華的背后卻是產(chǎn)業(yè)工人整日勞作仍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赤貧困頓。巨大的貧富差距帶給陳延年極大的思想震撼,他急欲尋求救民于水火的社會改造方案。也正是近距離地學習革命理論、了解革命形勢、接觸革命實踐、接受革命鍛煉,使陳延年開始走向革命道路,與富家子弟普遍選擇的人生道路漸行漸遠。
“家父名為新文學院院長,實質(zhì)是去做舊官僚”
即便選擇投身于艱辛的革命事業(yè),作為陳獨秀的長子,憑借父親的威望和影響,也可以獲得豐富的資源和廣闊的舞臺。但陳延年在革命信仰上不盲從于父親,亦不愿借用父親的名氣,而是決意鍛煉自立能力,獨自追求救國救民的真理。當他與父親政見相左時,甚至不惜公開提出批評意見,時人謂之“父子各獨立,不相謀也”,而陳延年也因此被誤解為“逆子”。
20世紀初,無政府主義作為一種社會思潮在中國廣為傳播,在質(zhì)疑和批判一切以往被視為“神圣”的傳統(tǒng)、權威思想的青年學生中尤其受歡迎,被視為最有希望指引中國走出黑暗的“救國良方”,李大釗、毛澤東、周恩來、惲代英、吳玉章等早期共產(chǎn)主義者都曾是無政府主義的推崇者。初到上海的陳延年,懷有早日改造舊社會的急切愿望,但受限于知識和閱歷,對真理與謬誤尚缺乏準確辨別的能力,誤認為無政府主義就是指導中國革命的科學理論,因而選擇參加無政府主義團體的活動,為宣揚無政府主義撰寫了大量文章。受無政府主義觀念的影響,陳延年對政府權威不屑一顧,對知識分子擔任公職的行為極其反感。1917年,陳獨秀受邀前往北京大學擔任文科學長,陳延年并不贊同父親的選擇,聽聞他人的夸贊和羨慕時,他不以為然地說:“家父名為新文學院院長,實質(zhì)是去做舊官僚,讀書雖多,而不能為天地立心,為民立命,和文盲又有什么兩樣?!?/p>
1919年,在五四運動的推動下,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已成蔚然之勢。作為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陳獨秀成為當時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權威代表,但陳延年對父親的選擇卻多有批判。他熱烈地追求自由、平等,但還不能充分認識到“無產(chǎn)階級革命”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必要性,“不認可以一部分的犧牲換多數(shù)人的福利,主張溫和革命……以工會合作社為實行改革之方法”,反對暴力革命。后來,陳延年決定赴歐洲勤工儉學。對此,陳獨秀是支持的,但他希望陳延年和陳喬年到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圣地俄國去。而兄弟二人卻對俄國十月革命存有偏見,堅持前往無政府主義運動活躍的法國。1920年,陳獨秀、李大釗等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開始醞釀在中國成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無產(chǎn)階級政黨,以領導中國革命。遠在法國的陳延年接到父親托人帶來的勸他脫離無政府主義轉向馬克思主義的信后,十分生氣,激憤地說道:“獨秀那個人,你別理他!”
盡管如此,陳延年仍然十分關心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對“五四運動中學生的正義行為”表示了強烈的支持,認為“這次學潮,含有無產(chǎn)階級斗爭之意義,千古未有”,對父親因散發(fā)傳單被捕一事,則說:“既作(做)不怕,怕則不作(做)……志士仁人,求此機會作光榮犧牲而不可得,有何恐怖之可言?”“如有必要,我和喬年都會求此機會作光榮犧牲?!毖哉Z之中,表達了敢于斗爭的革命精神和不怕犧牲的精神品質(zhì)。由此也可知,陳獨秀父子之間雖在革命道路的選擇上存在分歧,甚至一時間水火不容,但在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的革命目標上是一致的。
延年“是個誠實的人,只知道真理”
走上無政府主義道路之后,陳延年積極行動、奔走呼吁,以求實現(xiàn)“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無政府、無私產(chǎn)、自由平等的互助生活。為了擴大影響,他還與黃凌秋、鄭佩鋼等人整合相關團體和力量,成立旨在“介紹科學真理,傳播人道主義”的進化社,并決定編輯“進化叢書”,出版《進化》月刊。然而,進化社在當時的革命斗爭中幾無建樹,《進化》月刊也和其他無政府主義刊物一樣很快就遭到查禁,鄭佩鋼等人也因此身陷囹圄。
現(xiàn)實中的困境引發(fā)了思想上的困惑。為了求得真正可行的革命理論,陳延年遠赴法國勤工儉學。正是在此期間,他得以廣泛閱讀進步書刊,深入接觸社會各階層,真正了解資本主義社會和無產(chǎn)階級革命,并在實際斗爭中提高了覺悟,最終走上科學的革命道路。
旅法初期,陳延年生活條件艱苦,每天還要從事大量的體力勞動,但他堅持完成學校規(guī)定的課業(yè)任務,還給自己制定額外的學習計劃,如饑似渴地學習。與此同時,一部分信奉無政府主義的勤工儉學生卻荒廢學業(yè),熱衷于攀附名流,陳延年對此十分反感。在給國內(nèi)友人的信中,他批評這些學生缺乏獨立見解,盲目崇拜胡適和陳獨秀:“不是說胡某思想好,我與他通過信,就是說陳某真不錯,我的朋友與他相好,我也曾見過他。”此信后公開發(fā)表在《北京大學日刊》上,編者在“附識”中評價延年“是個誠實的人,只知道真理,不知道什么叫‘崇拜’,什么叫‘偶像’,所以他的話都是很直率的”。
陳延年在行動上同樣是直率的,當他明白“無政府主義之信仰”是“建在浮沙上”的,而“做革命事業(yè),在乎……力求理解社會生活的實際關系”后,便不顧無政府主義團體的指責,開始閱讀馬克思主義著作,提高識別真理與謬誤的水平,繼而與“大都無頭腦”的無政府主義者分道揚鑣。而參加革命斗爭的實踐,更是讓他明白“馬克思很有先見之明”。
1921年,留法勤工儉學生先后發(fā)動了維護生存權和求學權的二·二八運動、反對北洋政府借款打內(nèi)戰(zhàn)、進占中法里昂大學3次革命斗爭,陳延年都參與其中,并發(fā)揮了重要的領導作用。3次斗爭雖然都以失敗告終,但是許多勤工儉學生卻由此看清了無政府主義的代表人物吳稚暉、李石曾的真正面目,他們團結在陳延年身邊,開始走上獨立自主的革命道路。更重要的是,一部分原來的無政府主義信徒也進一步覺醒,通過暴力革命爭取勞動人民解放的觀念逐步流行起來。
1922年初,陳延年痛感無政府主義不能挽救國家民族危亡,便徹底拋棄無政府主義的理論和主張,并在其主編的《工余》雜志上發(fā)表宣揚暴力革命、全面接受馬克思主義科學理論的文章。他的進步表現(xiàn)讓旅歐共產(chǎn)主義者趙世炎等人欣喜不已。經(jīng)過多方爭取,當年6月,陳延年參加了旅歐中國少年共產(chǎn)黨成立大會,并在會后不久被增補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擔任宣傳部部長。此后,陳延年負責少共中央機關刊物《少年》月刊的編輯工作。該刊不僅宣傳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而且與無政府主義、國家主義等各種非馬克思主義思潮展開論戰(zhàn),促使更多的旅法勤工儉學生提高覺悟,聚集在共產(chǎn)主義旗幟下。1922年秋,陳延年加入法國共產(chǎn)黨。1923年4月,他進入莫斯科東方大學系統(tǒng)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和蘇聯(lián)革命經(jīng)驗,實地感受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并轉為中共黨員?;仡櫢锩缆愤x擇上的曲折,他感慨萬千,決心徹底清除無政府主義思想殘余,從此獻身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
陳延年投身于共產(chǎn)主義革命,使無政府主義者感到震驚,一些反動分子對他進行了無恥的攻擊和污蔑。無政府主義黨南洋支部大罵陳延年是投降了共產(chǎn)黨的“叛徒”,國內(nèi)的吳稚暉、李石曾更是極為惱火,悔不該資助陳獨秀的兩個兒子到法國去。一些無政府主義者不甘心失敗,叫囂“君能行楚,吾能復之”。然而,這些在堅定信仰的革命者面前終究都是蒼白而無力的。
從錦衣玉食的富家少爺?shù)讲家麓质车挠⑿凵倌?,從無政府主義的擁躉到馬克思主義的擁護者,陳延年不愿做飽食終日的碌碌之輩,不甘做父輩光環(huán)下的伴食宰相,更不想成為夸夸其談的口頭革命家,于是,他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探索,又不斷地拋棄、不斷地選擇,他的學習之路和人生追求看似叛逆,實則堅守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的初心。
(責任編輯:錢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