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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躲貓貓

      2022-07-24 12:07:54舒輝波
      延河 2022年6期
      關鍵詞:秋水小狗叔叔

      舒輝波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很孤獨。

      我常常望著綿延不絕的十里長山發(fā)呆。秋水河就是從那山澗匯聚而下,到了我們秋水河村,水面寬闊,綠幽幽的,深不可測,已經(jīng)成了一條搖曳多姿的綠色飄帶,飄向遠方……

      我覺得,我的寂寞比這山還長,比這水還遠。

      所以,我就想躲起來,讓他們來找我。

      如果他們很久都沒有看到我,就一定會想起我來。他們只有在想起我來的時候,才會意識到我是孤獨的。

      我最喜歡躲藏的地方還是麥秸垛。

      那些麥子,當它們還是麥苗的時候,會假裝自己是韭菜,躲在雪被子下面睡覺,好有耐心,要躲整整一個冬天。

      到了春天,它們就掀開雪被子,比著生長,到了四月份的時候就已經(jīng)比我的腰還深了,到了五月,它們就齊刷刷地抽出麥穗。

      我在田埂上行走的時候會攤平手掌,讓麥芒癢癢地刺著我的掌心。就好像我是在撫摸它們的發(fā)梢,風吹過來,它們就用各自的小腦袋相互觸碰。那像蠶一樣肥胖粗短的麥穗里的麥粒正在灌漿,麥花隨風飄飛,一呼一吸之間,都是深入肺腑的香甜。

      這時,我不覺得孤獨,只覺得心中的歡喜就像滾滾的麥浪,無邊無際。

      可是,六月一過,它們就被彎腰弓背的農(nóng)人們收割了。

      麥粒在陽光下蹦跳著,到最后,一粒都沒逃脫,全被裝進了麻袋。

      麥稈在打谷場旁就被堆成了山。

      這就是麥秸垛。

      我喜歡在麥秸垛里掏出一個大大的洞來,然后和小伙伴們一起躲在里面吃新炒的蠶豆,像一群躲在洞穴里過年的地鼠,嘁嘁喳喳、嘰嘰喳喳、嘻嘻哈哈。

      麥假一過,他們又都去上學了。

      麥秸堆里的洞穴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抱著一抱麥稈,暖暖的,燥燥的,四月的麥子可是墨綠墨綠,冰冰涼涼的,濕潤極了,仿佛掐得出水。

      那些水都到哪兒去了呢?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抱著麥稈睡著了。

      找到我的總是奶奶,父母的眼睛里只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奶奶的眼睛里才有我。

      這大概也是我為什么總是喜歡躲貓貓,因為我相信,總是有人會記得來找我。

      奶奶抓住我的腳踝,把我拽出麥秸垛的洞穴,然后牽著我的手爬上了麥秸垛的頂端,我和奶奶就仿佛是騎在駱駝上。

      月亮升起來了,奶奶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鍋貼。

      我望著剛從秋水河里爬起來的紅月亮,濕淋淋的,胖乎乎的。

      我一邊望著月亮,一邊啃著香噴噴的鍋貼,一邊聽奶奶講故事。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很孤獨,”只有奶奶懂得我的孤獨,我恨不得掉下淚來,奶奶接著說,“那時,我就特別想養(yǎng)一只小貓小狗什么的……”

      哎呀,奶奶又說到我心里了。

      “也真是巧,我就真遇見了它?!?/p>

      “它是誰?”

      “躲貓貓啊?!?/p>

      “躲貓貓,奶奶小時候也喜歡躲貓貓?”

      月光下,騎在草垛上的奶奶像個小女孩一樣“撲哧”一聲笑了,很得意地說:“連你也想不到吧?‘躲貓貓’是我給我的狗取的名字……”

      接下來就是奶奶在麥秸垛上講的故事。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就仿佛是我和奶奶騎在麥秸垛的駱駝上經(jīng)歷了一段神秘莫測而又動人心弦的旅行,我身邊還有多的位置,想聽故事的你,趕緊爬上月光下的麥秸垛吧!

      日本人打到秋水河,還得半年的時間,在重慶國民政府工作的哥哥早早地就寄來了一封火燒眉毛的短信。

      以往心遠給家里寫信——我哥哥叫心遠,總是啰里啰嗦,什么“父親大人膝下,今我已成,方知父母恩”什么的,聽完信后,不知所云,可是這封信不一樣,幾句話就把父親的眉頭給鎖了起來。

      在煦暖的晨光下,父親坐在門檻上,又讀了一遍信之后,遞給了我,讓我給日落村的叔叔送過去,自己拍拍屁股,拿起明晃晃的鐮刀,背上糞筐,下地了。

      正在急慌慌收拾細軟準備逃難的母親追出院門問道:“不是說日軍要從武漢出兵,鬼子就要來了,你……怎么?咱們不逃了?”

      父親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向著我點了點頭,沒有理會母親,繼續(xù)向他的田野走去。

      我吞下最后一口紅薯粥,嘴巴都顧不上抹,就直奔日落村。在秋水河拐彎的地方,遇見保慶和他父親各自背著兩筐糞往自己麥田里送,就搖著手中的信跳著腳喊:“日本人就要打來了……”

      保慶的父親叫慶余,是秋水河一帶有名的“陳木匠”,就連他家背糞的竹筐,也比別人家講究。

      可是他們就像沒有聽到一樣。

      光天白日,跟誰說誰都不信。

      這情形,就像在白天跟人講鬼故事,他們不怕,也不信。

      后來,遇見誰也不說了,只急急地趕路,就這樣,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狗,那時它還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狗,人們還不知道它的神奇,也沒有名字,還不叫“躲貓貓”。

      叔叔徐佩玉上過西學,在武漢教過書,后來才回到鄉(xiāng)村辦教育,好不容易把學校辦了起來,卻遭人排擠,最后回到老宅,也不會干活。我最喜歡去叔叔家了,因為叔叔對我們晚輩也提倡平等,甚至還鼓勵我們胡鬧,說那是“天真”。還是中秋節(jié)見到過堂兄和堂妹呢,好想他們啊,馬上就要見到了,越想越歡喜,就走得像風一般快??斓绞迨寮业臅r候,我聽到了狗叫,才想起中秋節(jié)在叔叔家差點被狗咬了的事兒。

      那時,叔叔家的母狗白靈,肚子都快拖到地面上了,奶頭脹得明晃晃的,見誰都下口真咬,可兇了。

      眼看著白靈又邊吠叫邊向著我撲了過來,我趕緊蹲在地上閉上眼睛,哭起來了。

      狗不叫了,我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正濕濕的、熱熱的、癢乎乎地舔著我。我睜開眼睛,看見了那么小的一只小白狗,正伸著它那濕潤的小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手,舔著我的腳踝,還用它那毛茸茸的小狗頭蹭著我的膝蓋,想要從我的腿縫里擠進來。

      見到這樣的小狗,誰都忍不住想要抱住它,我也是。

      我抬頭看了看眼前蹲坐著的大狗,真奇怪,白靈的眼睛里竟然有我母親眼睛里常有的光,正一臉慈愛地望著小狗呢。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小狗。

      這時,堂兄子聰沖了出來,手上還沾著面糨子,見了我,歡叫起來。

      大狗白靈也站了起來,沖著我搖了搖尾巴,走開了。

      我把臉貼在小狗暖融融的肚皮上,抱著它進了院門,給叔叔行過禮后,說:“叔叔,叔叔!我是來給你送信的,我大哥心遠說,日本人就要打過來了……咦,信呢?”

      信不見了,我放下小狗,把所有的衣兜都翻遍了,急得都快哭了。

      子聰這才笑嘻嘻地把背在身后的手舉了起來,指尖捏著信封,沖著我晃了晃,然后遞給了叔叔。

      原來是我剛才抱起小狗的時候,把信落在了地上。

      子聰躲到嬸娘身后,探出頭來沖著我做鬼臉,我氣得直跺腳:“信都被你的爪子弄臟了……”

      廚房門被拆了下來,門板橫放在兩個條凳上。今天太陽大,嬸娘正在門板上忙活著用漿糊拼廢布頭呢,剛才堂兄堂妹肯定是在給嬸娘打下手,所以子聰手上才會沾滿面糨子。這背在門板上的廢布頭拼貼好,用面糨子糊了一層又一層,等曬干了揭下來,就能做鞋底和鞋面了。

      和嬸娘打過招呼后,見小狗在我的兩腿之間鉆來鉆去,就又蹲了下來輕撫小狗的背脊。堂妹子慧湊到我的身邊,跟我講起了這條小狗的神奇經(jīng)歷。

      “這是最后一條小狗了,其他的小狗都有了主,”子慧捏了捏小狗的耳朵說,“這狗啊,別人都喂不了,你不知道它有多精怪,去了別人家,它從不把自己當外人,好吃的吃,好喝的喝,總是吃飽喝足后,自己又跑回來了。最遠的一次是從長天村跑了十幾里路,半夜才到家,當初人家可是把它蒙了眼,裝進黑咕隆咚的面袋子里背回去的,你說,它怎么就知道路呢?”

      是啊,我是直到今年才記住了到日落村叔叔家的路呢。

      叔叔也把信讀了兩遍,神色凝重,看到我時,卻咧嘴笑了。他徑直向雞窩里走去,拎起那只正準備下蛋的老母雞,就到廚房操起了一把刀。

      中秋節(jié)的時候叔叔就想把這只雞殺了給我們吃,可是嬸娘想留著明年開春了孵小雞。

      “你看,它多會下蛋啊,殺了它,孩子們就吃不到雞蛋了……”

      就是這句話,讓叔叔放下了手中的刀。

      這次,叔叔搶在嬸娘開口之前說話了。

      “日本人就要打來了,心遠堂侄的信里說的很明白……”

      嬸娘急匆匆拼好最后一塊廢布頭,洗凈了手,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叔叔已經(jīng)把雞殺了。

      嬸娘淚汪汪,紅著眼睛,什么話都沒有說就進廚房燒開水,準備拔雞毛,預備午飯去了。堂兄堂妹見來了客人,活也做完了,就陪我到屋后面的竹林子里去玩過家家,玩完過家家又玩躲貓貓,笑聲嚇得棲在竹林里的鳥兒都“噗嚕?!钡仫w跑了。

      那條周身雪白的小狗簡直就是個人來瘋,像個雪球一樣肥嘟嘟地滾來滾去,跟在我們身后又是跑又是跳,還時不時地“汪汪”叫,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歡發(fā)表意見。

      最讓我們哭笑不得的是我們玩躲貓貓的時候,不管藏在哪兒,它都能找到我們。所以,不管你躲藏得多隱蔽,只要有它屁顛屁顛地帶路,躲藏的人總是很快就被抓住了。

      到最后,這游戲根本玩不下去了,我們笑得在地上打滾,它也跟著我們打滾,四腳朝天,露出粉紅的肚皮來。

      “小狗小狗,你來做我的小狗吧?”我用手指輕輕地撓著它的肚皮。

      “汪汪汪!”

      “子慧,你看,它答應了……”我又扭過頭問堂兄,“子聰,它是不是在說‘好好好’?”

      子慧和子聰相互望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就聽見了叔叔在院子里喊我們吃飯,一下子就聞見了燉雞肉的香味,嘴巴里都是口水。

      一上桌,只瞥一眼,就知道嬸娘留了一多半雞肉沒有燒,這一小半還放了好多蘿卜塊和辣椒。盡管如此,我們三個孩子還是很滿足,其實只需要一點點雞湯汁拌飯,我就可以吃三大碗。更何況,這不多的雞塊,好多都被叔叔搶著夾進了我的碗里。

      我被辣得雙唇通紅,嘴巴里一邊不停地“噓噓”著,一邊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藏幾塊雞肉在衣兜里,有一次還假裝把筷子掉到了地上,彎下腰就偷偷地往小狗的嘴巴里塞一塊肉。

      我太愛那條小狗了。

      衣兜里的雞肉,也是為它偷的。

      那時候咱們養(yǎng)狗哪兒正經(jīng)喂過它們吃食?

      吃過飯,我就該回家了。

      可是,我根本不舍得走。

      先前也這樣,那是因為不舍得離開子聰和子慧。可是,今天不一樣,我是不舍得離開那條小狗。

      “心安喜歡的話,就帶它回家吧?!笔迨逭f。

      “真的?”我跳起來叫嚷道?!翱┛┛钡匦χ悬c想哭。

      “我看你蠻喜歡它,它好像也和你投緣,”叔叔把卷好的紙煙往手掌心里磕了磕說,“你妹妹跟你講過吧?就怕你喂不了,送過好幾次,它都自己又跑回來了……”

      其實我更擔心的是父親不讓養(yǎng),記得中秋節(jié)的時候——那時小狗還在媽媽的肚子里,我就央求過父親,希望將來能從叔叔那里能分得一只小狗,可是父親不容商量地拒絕了。

      “這次,我們就不送你了,”堂兄子聰說,“我們來做個試驗,你走,你往回走,看它跟不跟你……”

      我久久把它抱在懷里,把臉貼在它的背上,一肚子的話想說,可是這么多人看著,我不好意思講。

      我放下狗,揣上信,就往回走。

      我不敢回頭看,我怕它沒有跟上我。

      它跟著我!

      它跟著我呢!

      我終于沒有忍住,回過了頭,眼淚一下子就漫過了眼眶。

      叔叔左手攬著堂妹,他的右側站著堂兄,子聰見我回頭,笑著跟我揮手。他們都笑著看著我們——看看我,也看看那只跟在我身后興沖沖前行的小狗。小狗的身后跟著它的媽媽,那只大狗走得猶猶豫豫,停停走走,在我們身后落下好長一段距離。屋子里傳來鍋碗瓢盆的磕碰聲,嬸娘一定是一邊收拾碗筷,一邊還在為那只老母雞難過。

      她沒有出門送我。

      我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淚擠掉,怪難為情的,趕緊笑著揮了揮手,讓他們回去,扭過頭,才敢擦掉眼淚,心里卻是像風掠過水面一樣歡喜。

      小狗還太小,我總不敢相信,它曾經(jīng)走過十幾里路,我怕它跟不上我,悄悄地放慢了腳步。

      踩著落滿竹葉的小路——那是一條從竹林蜿蜒而出的小路,兩旁都是一桿桿修長挺拔的竹子。我順著小路下到村道,以前叔叔送我和父親,送到路口就會和我們揮手告別,所以,站在村道上,我再次回頭。

      還是和在家門口的情形一樣,叔叔左手攬著堂妹,站在高崗上。不一樣的是子聰蹲了下來,抱住了那條大狗白靈,他跟我擺了擺手,示意我趕緊快走。

      我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小狗,它仿佛并沒有意識到正在進行中的告別,仍舊跟在我的身后。它見我停了下來,還跑到一棵苦楝樹的樹下,聳著鼻子聞楝樹上落下來的黃果子。

      望了望前方,從村道下到秋水河畔,就算是離開了日落村。我在心里輕輕地呼喚著小狗:“跟著我,跟我回家!”

      我把兩個耳朵都豎了起來,終于聽見身后傳來的“嚓嚓嚓”的輕響,那是小狗有肉墊的腳掌輕快地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靠近了秋水河,鼻子里已經(jīng)聞見了河水冷冽而腥甜的水汽。

      叔叔他們應該已經(jīng)回去了吧?已經(jīng)望不見山崗上的竹林了。

      我這才蹲下身來,想要抱一抱我的小狗,我覺得都有一百年沒有抱它了。它身上的每一根絨毛,都在呼喚著我的手指。

      我蹲下身來,向它平伸手指,顫聲喊道:“我的,我的小狗!快過來……”

      小狗歪著腦袋,用它那剛剛洗過的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望著我,愣了一下,搖著尾巴向著我沖了過來。

      “哦!”

      我幸福地閉上眼睛,等待著它一頭將我拱倒在草地上,我都準備好了要抱著它在這草地上美美地打個滾?;蛘呙烂赖?、痛痛快快、開開心心地哭一場。

      “汪汪汪!”遠遠的山崗上,傳來了犬吠聲。

      我不安地睜開眼睛,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那小狗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跟前,我本來可以一下子撲過去,抱住它,可是,我猶豫了一下。

      它也是在我猶豫的那一瞬間,頓住沖向我的腳步,歪著腦袋聽著遠處的狗叫聲。

      我覺得那犬吠聲,聲聲都生了利齒,聲聲都咬在我怦怦亂跳的心上。

      那黑葡萄一樣濕潤的黑眼睛,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又望望聲音傳來的高崗,終于,它轉身飛奔起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像雪球一樣滾來滾去的小狗,會跑得這么快。

      我翻身倒地,閉著眼睛,久久地,接不上下一口氣。

      捂著胸口,我知道,里面是空的,心已經(jīng)隨著小狗走了。

      我睜開眼睛,望見藍而高遠的天幕中,一只落單的大雁正在無聲地飛翔。

      兩顆眼淚順著眼角滾了出來。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我翻身起來,我知道,我的頭發(fā)上滿是草葉,衣服上滿是灰塵。我的父親不像他的弟弟那么開明,他見我這樣,一定是一頓嚴厲的責罰。

      走到秋水河之后,我還是選了一處干凈的河水,洗完手后,用手鞠水美美地喝飽了,這才想起我為什么這么口渴,原來是中午吃了太多好吃的飯菜。

      我愣了愣,想,我還給小狗偷偷地留了好多雞肉呢。

      我準備把那些雞肉全扔進秋水河喂魚!不知道為什么,那只我愛的小狗扭轉身,頭也不回地向著它媽媽的方向奔跑而去的時候,我心里竟然怨恨起它來。

      我那么愛它,可是它竟然……怎么可以呢?

      最終沒有扔掉那些雞塊是因為手已經(jīng)洗干凈了。

      這是我為自己找到的理由。

      我蹲在河邊發(fā)呆,心不在焉地把水面當作鏡子,漫不經(jīng)心地摘掉衣服上的草葉,洗凈臉后,松開發(fā)辮,用五指當梳子,重新整理頭發(fā)。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聽見了“嘖嘖嘖”的舔水聲。

      一扭頭,哎喲,心“突突突”差點跳出了胸膛——我的小狗!

      它不緊不慢地,那么認真地舔著水,仿佛從來不曾離開。水紋一圈一圈地漾開,像是開了一層又一層的花。它的尾巴在肥嘟嘟的屁股上一圈一圈地卷起,也像是開了一層又一層的花。

      喝完水后,它慢慢地走近我,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手,還有我露出來的一截腳踝——去年的夾褲已經(jīng)短了,新的棉衣還沒有縫好,我又長高了。

      我慢慢地伸過手去,把它抱在懷里,俯下身來,把眼淚抹在它的背上。

      最后,我擤了擤鼻子,把鼻涕遠遠地扔在水面上,咧著嘴笑了,忽然想起兜里還有留給它的雞肉,趕緊掏出一塊,遞給它。

      “你個混蛋!”

      它踮著腳小心地用嘴巴接過雞塊,“咔嚓咔嚓”幾下,連骨頭都嚼碎了,吞了。它卷起舌頭,舔了舔嘴巴,又舔了舔嘴巴,左右交換著踩了踩前腳,歪著腦袋,沖著我搖著尾巴,然后又舔了舔嘴巴。

      我就是在那一瞬間起了私心,把手從衣兜里抽了出來。

      我不敢再喂它了,我怕它吃完了我衣兜里的雞肉,再次離開我。

      “我保證這都是你的,”我很認真地說道,“但是你要跟著我回家?!?/p>

      說完,我洗干凈了手,再次擤了擤鼻子,用秋水河的水,洗干凈了眼淚和鼻涕,洗干凈了臉頰和嘴巴。

      我就開始唱歌,東一句,西一句,想到哪兒,就唱哪兒,見到什么就唱什么,反正不著調。

      小狗跟著我,有時在我身前,有時在我身后,有時“汪汪”叫兩聲,有麻色的飛鳥,“撲棱棱”從蘆葦叢里躥出來,翻動著翅膀直上云霄。

      我們一起沿著逶迤彎曲的秋水河,從上游回到下游,回到我早上離開的家。

      經(jīng)過白公山山腳下的時候,我見太陽還老高,就突然想去土地廟看看。可是,剛走了幾步,又猶豫起來。

      父親每次下種的時候,都會背著幾樣貢品,帶著一小袋種子,到土地廟祭拜,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就在前不久,小麥下種的時候,他還帶著我,來過一趟。也正是因為那次,讓我對這個土地廟有了深深的恐懼。

      連黃歷上都說那天是吉日,可是,祭拜完土地神之后,父親卻憂心忡忡。

      起初不是這樣的,那天早上,父親心情很好。我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父親背著貢品,走在后面。

      上了白公山,我立在土地廟前揚著頭看對聯(lián)。

      父親趕上來后,卸下背簍,喘著氣說:“念給我聽。”

      “這個簡單,”直到去年,我還隨著堂兄堂妹在叔叔的學校里念書呢,這幾個字不難,于是就一字一頓地大聲念道,“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p>

      念完之后,覺得這幅對聯(lián)和春節(jié)時父親寫的對聯(lián)大不一樣,就又念了一遍,漸漸咂摸出其中的趣味,覺得這幅對聯(lián)好玩極了。

      “這副對聯(lián),我喜歡?!闭f完就咯咯咯地笑了。

      父親也滿意地笑了。

      “你知道這對聯(lián)是誰寫的嗎?”

      “肯定不是您寫的?!逼鋵嵨倚睦锵氲氖牵赣H才寫不出這么好玩的對聯(lián)呢。

      “是佩玉寫的,你叔叔的杰作?!备赣H的話語里,帶著幾分揶揄,但是從他叫叔叔“佩玉”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其實也對叔叔的這幅對聯(lián)極為欣賞。

      父親表面上雖然不反對叔叔提倡的那一套,但是,也會抓住機會教會我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這也是他今天帶我來祭拜土地神的原因。

      我蹲在地上幫父親從背簍里取出事先準備好的一樣一樣的貢品,父親站在一旁撩起衣襟扇風。

      “嗯,不錯?!备赣H很滿意,正準備抬腳進廟的時候,突然從土地廟里躥出來了一個人,嚇了父親一跳,那人趁機側著身子從他的身旁快步下了山。

      那是一個黑衣人,長衫,腰部有什么東西鼓囊囊地凸起,扎著綁腿,窄檐草帽壓得很低,右腳是內八字,左手縮在袖管里。

      我因為蹲在地上,等我感覺到有其他人的時候,抬頭望去,那人只留給了我一個匆匆消逝在松林里的背影。

      父親在廟門口站了很久,呆呆地望著黑衣人消失的那片松林。

      直到我去扯了扯父親的衣襟,父親才連連地給土地公公作揖道歉,他點燃香燭,一樣一樣地擺好貢品。父親本來是要教我跟著他一起讀禱文的,可是突然間遇到這個黑衣人,他便沒再提晨間計劃好的事情。一個人默默做了祭拜,念完并燒掉了禱文,臨走時,點了十二支香。

      我在搖曳的燭光下,看見跪伏在逼仄的土地廟里的父親,看見他兩鬢灰白的發(fā)和額上的汗水,看見他臉上的恓惶和內心的恐懼。

      后來我聽母親說,那個黑衣人就是曾經(jīng)綁架過叔叔的土匪,江湖上人稱“蝌蚪”,身長腿短,所以愛穿長衫,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讀書人,實則陰冷狠毒,對自己都舍得下手。

      父親是從他右腳的內八字和走路的姿勢判斷出來的。

      “他親手切了自己的左手食指,還了賭債?!备赣H對母親說,“在白公山遇見的那個人,他的左手袖在袖管里……‘蝌蚪’也是經(jīng)常把左手袖在袖管里,所以,走路不利索,左肩高,右肩低……沒錯,就是他!”

      真不該偷聽父母講話,怕得我再也睡不著了。

      馬上就我不會害怕了,因為我有了你啊!我的小狗。你一定會長成一條勇敢高大的狗,你會保護我對不對?

      我蹲下來,摸著小狗的脖子,問它。

      它把一對前爪搭在我的膝蓋,嘴巴直往我的衣兜里湊,不斷地舔著舌頭,喉腔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

      “你個饞嘴貓,”我揉了揉它腦門上的毛,望了一眼通往白公山的路,遠遠地聽見山上傳了兩聲老鴰叫,心里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黑衣人,再望了望這個小雪球一樣的小狗,“我還指望著你來保護我呢,你個混蛋!一門心思地想著我兜里的雞肉。好吧,等你長大了,我再帶你去土地廟……”

      我提著它的兩只前爪,把它抱了起來。

      “你是不是走累了?要不要我抱著你走?”

      它仿佛能懂我的話,掙扎著從我懷里跳了下去,“踏踏踏”地跑在前面。

      眼看著就要到家了,我心里又緊張起來。這天,心真累,起初擔心小狗不跟我走,等小狗跟著我快要到家了,這時我又怕起父親來。

      父親真是個老頑固,他不讓我養(yǎng)狗的理由說出來都有些好笑??墒?,好笑歸好笑,他真頑固起來,你是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的。

      我五歲的時候家里還養(yǎng)狗的,一大一小,兩條黑狗,大的叫黑豆,小的叫黑米,不光養(yǎng)狗,還養(yǎng)著貓呢。

      父親對狗的態(tài)度很一般,可是,對貓就寵得不行了。那只父親叫它“玳?!钡呢?,常常恃寵地爬到父親的膝蓋上睡覺。父親在書房里寫字作畫的時候,我們誰都不敢打擾,只有玳瑁敢進去。有一次玳瑁在父親的宣紙上留下了幾個臟腳印,父親還就著這幾個腳印畫了一枝梅花,得意地拿給叔叔看,說這是他和玳瑁共同的畫作。

      貓狗一家人,從來相安無事??墒悄悄甏禾?,不知道怎么回事貓和狗都發(fā)了瘋,黑米總是追玳瑁,好不容易黑米不再追玳瑁了,玳瑁又回轉身來追黑米。直到有一天,黑米把玳瑁追進了祖屋,玳瑁“喵嗚”一聲慘叫著跳上了條幾,把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奶奶們的牌位蹬了個稀巴爛,臨到往下跳的時候,一尾巴又把祖?zhèn)鞯那嗷ㄆ拷o打碎了。

      父親嘴巴都氣歪了,心疼地捧著一捧碎瓷片,想要把那尊他最喜愛的明青花拼起來,結果,手指也被瓷片劃傷了,鮮血直流。

      那天,父親沐浴更衣,焚香下跪直到深夜,祈求祖先的原諒。

      第二天,貓和狗都送了人。

      父親盡管虔心敬意地彌補過錯,可是,祖先到底還是生氣了,因為不久,叔叔就被土匪綁架了。

      為了把叔叔贖回來,賣田賣地,還賣了生意興隆的“劉記苞谷燒”白酒作坊,我們家差點傾家蕩產(chǎn)。

      從此,父親親自下地勞作,只在農(nóng)忙的時候請短工。

      “對神靈心存敬畏,對萬物多行慈悲,得心安,則步步生蓮?!蔽揖谷话迅赣H教會我的這句話背了出來,也就是從那時起,父親把我的名字從“心靜”改為了“心安”。

      你說,我怎么還敢往前走啊?

      快到秋水河村的時候,我蹲下來,望著我的小狗問道,你說,我該把你怎么辦?

      小狗倒是毫不在意,只是興沖沖地一個勁兒地往前沖,仿佛知道快要到家了。

      我?guī)缀跏抢@著院子轉了一圈,從屋后的竹林里又轉到了門前。

      輕輕地推了推門,門從里面栓住了。

      “咦?”

      我再回轉到院墻旁的那棵老槐樹下。

      “等等啊,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闭f完,就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開始爬樹。

      我像玳瑁一樣會爬樹,院子里那棵柿子樹上黃澄澄的柿子每年都是我一個一個地摘下來的。

      小狗搖了搖尾巴,表示明白。

      我就開始雙手抱樹,“蹭蹭蹭”地往上爬。

      等我從大槐樹橫斜過來的樹枝上溜到院墻上的時候,扭頭一看,小狗不見了。

      嚇了我一身冷汗,腳踝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院墻上的仙人掌給刺了,疼得我差點叫出聲來。

      還好,院子里空空蕩蕩的。

      “咦?”我差點兒笑出聲來,“你是怎么進來的?”

      只見小狗四腳不斷地輪換著踩著地面,像是在跳一支好開心的舞蹈,它望了望墻角的排水洞,一邊揚著頭沖著我“嗚嗚”地低叫,一邊歡快地搖著尾巴。

      “原來你是從這里鉆進來的啊?!毕惹昂诿滓彩菑倪@里鉆進鉆出的。

      它見我只是猶豫,下不了決心從院墻上跳下來,急得打著轉兒,仿佛是在繞著圈子追咬自己的尾巴。

      我一咬牙,從院墻上跳了下來。

      “哎喲!”只聽見“咔嚓”一聲響,我心想,“完了,我不會是把腿摔斷了吧?”

      疼得我喲,哎!……也不敢叫出聲,在地上蜷成了一團。

      是我的小狗跑了過來,它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手、我的臉,癢得我差點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好像不疼了,站起身來,跳了跳,腿好好的呢。

      我和我的狗都進來了。開心的我又要去抱一抱我的小狗的時候,忽然聽見柿子樹那邊傳來甕聲甕氣的講話聲。

      我趕緊躲在花壇旁邊那棵大樟樹后面。

      突然,從地下面冒出了一個腦袋,嚇得我像是白日里撞見了鬼,差點驚叫出聲,一把把小狗抱在了懷里。

      可是又忍不住想去看剛才從地下面冒出來的那個腦袋,“鬼到底是怎樣的呢?聽說鬼都沒有下巴……”

      哎喲,那不是父親嗎?

      緊接著,那個像父親一樣的“鬼”彎下腰去,又從地底下拉上來了一個女鬼,哎呀,那不是母親嗎?

      我可是從來不知道柿子樹旁邊還有一個地下洞穴啊,那里不是終年都堆著蘆葦嗎?繡香姨去年秋天就是從那兒取的蘆葦,給我們家織了一張銀光閃閃的葦席。

      繡香姨就是保慶的母親啊。

      這么一走神,母親就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近旁。

      母親見父親正背著身子把剛才挪開的幾捆蘆葦重新棚起來,便忙用身體擋著我,把我往院門口推。

      “你皮又作緊了是不是?一個女孩子家家,總這樣登高爬低,正門不走翻院墻,上次打的疼你全忘了?……”

      母親一邊走一邊小聲地數(shù)落我,還一邊不斷地回頭望,怕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所以,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懷里還抱著一只小狗。

      等她拉開門閂,假裝為我開門,迎我進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懷里還抱著一條小狗。

      “哎呀,你……你……你……”母親的臉色都變了,一連說了好幾個“你”,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

      “怎么辦?媽,你得救我!”我也被母親的驚嚇感染了,語無倫次地說道,“沒有這小狗,你的女兒也不想活的……”

      母親趕緊引著我,去到先前關馬,而今空空的牲口棚,推開門,小聲說:“我的小冤家,你不想活了別拉著我啊,先放這兒吧,明天再想辦法。”

      然后引著我,從院門里進來,高聲喊道:“心安送完信回來了……”

      蘆葦垛已經(jīng)恢復了原樣,只是父親頭發(fā)上全是蘆葦細碎的草葉。他到院子天井旁的水缸里,取了水,洗了臉和手,母親走到他的近旁,幫他把頭發(fā)上的草葉清理干凈,父親隔著母親向我伸著手說:“信!”

      父親的信都平平整整地放在一個木匣子里,郵票都不舍得給我。

      我這才想起衣兜里的那封信,皺皺巴巴,沾滿了油污。

      “嗯?”父親接過信,這一聲“嗯”是從鼻腔里發(fā)出的,拖音很長。

      我趕緊垂立雙手,腦子里飛快地想著該怎樣解釋。

      “叔叔殺了那只蘆花老母雞……”我翻著眼睛,邊想邊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想,我可憐的母親,好久都沒有吃……”

      “我怎么跟你講的?說話不許翻眼睛……”

      “是,父親。”我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說了,“我給母親帶了幾塊雞肉……”

      說完,翻開油污的衣兜,取出兩塊雞肉,攤開在掌心里,舉向母親。

      “哭著喊著跟我要陰丹士林學生裝,穿上了又不愛惜,皂角可洗不凈,這可怎么洗?。考依锖镁枚紱]有買胰子了……”母親一邊說,一邊感動地抹眼淚。

      自從叔叔出事以來,母親就再沒有買過肥皂了,那個五洲大藥房的固本肥皂盒都生銹了,也不舍得扔。

      “誰讓你繡香姨做學生裝,還添兩衣兜?”父親打趣道,語氣已然緩和。

      “你還別說,這學生裝多了兩個衣兜,裝一些小東小西的,方便。再說了,人家繡香可是只照著一張圖片就做出了這么合身的衣服,還不要工錢,你還想怎樣?”母親說道。

      “洗不凈就洗不凈,難得的是她這一片孝心……”父親臉上的慍色飄散了,雖然仍是責備的口吻講話,但是那語調溫暖而委婉,滿是憐惜,“只是一個姑娘家,到別人家做客,怎么可以偷——你呀,什么時候才長得大呢?”

      “她還不到十歲呢,”母親總是像老母雞護小雞那樣護著我,“雞塊你自己留著吧……”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媽媽居家過日子常常說的一句話在心里對自己又說了一遍:“走一步看一步吧,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晚飯的時候,父母壓低著嗓門,你一言我一語地告訴了我蘆葦垛下面的洞穴,以及他們?yōu)榧磳⒌絹淼膽?zhàn)爭所做的準備。

      “那原來是劉家的酒窖,只是遭了土匪,‘劉記苞谷燒’轉讓給別人后,酒窖就空了。除了裝酒之外,往年冬天總是滿滿當當?shù)?,防土匪,也防災年,自那事兒以來,能吃飽肚皮尚且艱難,哪兒有余糧……”父親說道。

      父母都忌諱提叔叔被土匪綁票一事兒,總是以“那事兒”指代。

      “這兩年才稍微緩過勁來,我們今天下午存了一些糧食,把家里值錢的……”

      父親咳嗽了一聲,打斷了母親的話說道:“我跟鄉(xiāng)親們也都講了,省吃儉用,留點余糧,預備著鬼子打進來……”

      要是往日,我肯定對這個神秘的藏寶洞穴興趣十足,可是現(xiàn)在,心里一直記掛著我的小狗。雖然我偷偷地跑過去看了好幾次,喂飽了它,可是,還是忍不住惦念著它。想它的時候,很想聽聽它的聲音,可是,又很擔心,父親聽到了狗叫,起了疑心。

      終于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輕輕地拉開正屋門閂,來到了院子里。

      迎著冷風,我打了個寒戰(zhàn),一仰頭,就望見了滿天的繁星,明明滅滅,閃閃爍爍。一彎彎月,剛剛升起,掛在老槐樹的枝頭,像是老槐樹成了精,開了眼,正好奇地望著我。

      “噓!”我讓月亮不要吭聲,躡手躡腳地到了牲口棚。

      我的小狗等著我呢,它睜著和月亮一樣明亮的眼睛,望著我。

      我輕輕地抱起它,它暖融融地偎在我的懷里,到了我自己的房間。

      我把用白菜葉包著的雞塊攤開在它面前。

      “吃吧,吃吧?!?/p>

      小狗歪著腦袋,“喀嚓喀嚓”,骨頭也沒有剩下,吃完后,它團成一團,睡在我脫在床邊的鞋子上。

      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幸福的眼淚從眼角滑落,隨即,心里又涌起了無限的傷感。我想起了堂妹的話,子慧說,它總是吃飽喝足之后,就拋棄了它的新主人,哪怕路程迢迢,也照樣回到媽媽的身旁。

      “雞肉沒有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可以留下你的東西了。”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語,靜謐的暗夜,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哎,只剩下我的一片真心了,就是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到?”

      我聽見床腳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它仿佛是猶豫了好久,忽然,縱身一躍,它居然跳了上來。

      我的小狗,它用頭拱了拱我的脖子,輕輕地舔了舔我的臉,然后小心地在我的枕頭旁睡下了。

      “我下地了,心安呢,就別叫她了,昨天跑了一天,累著了,讓她睡夠……”

      “還下地?日本人不是要打來了嗎?……”

      “我不信日本人還放火燒了我的青苗不成……”

      迷迷糊糊地聽見父母在院子里說話,眼皮睜不開,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心安,起來吧,日上三竿了?!?/p>

      我聽見院子里有了“嘰嘰咕咕”的聲音,一定是母親在喂雞。果然,靠近柿子樹的地方就傳來了國王“喔喔喔”的打鳴聲——我管那只最大的公雞叫“國王”。它有著鋼藍色的大鐮羽,脖子上的梳羽金黃油亮,邊緣卻是深暗的寶藍色,我一直想用來做個毽子,銅錢都準備好了。

      “心安,我……”

      隨著母親漸近的腳步聲,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睡在我枕邊的小狗,頓時睡意全無,伸過手去,摸遍枕頭的四周,哪里還有小狗?手指甚至連它留下的余溫也沒有感覺到。

      我擁著被子,坐了起來,床上也沒有。

      我仿佛是從白日噩夢里醒來,心跳得像是一只待宰的雞,“撲棱棱”地在胸腔里拼命亂竄。

      “心安,你的小狗不見了。”母親站在我的床前,見我額頭上汗水涔涔,把手背搭在我的額頭上,見沒有發(fā)燒,放下心來,補充道,“牲口棚里空空的,小狗不見了……”

      我再也沒有雞肉喂它了,它肯定是從昨天進來的狗洞里鉆出了院子,回叔叔家了。

      我靜了好久,忽然大哭,嚇了母親一跳。那情形仿佛是有東西哽在喉嚨里,不能言語,無法呼吸,好不容易才咳了出來,這被吐出喉嚨的就是我響亮的哭聲。

      母親一下一下地撫著我劇烈聳動的后背,突然,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嚇得我響亮的哭泣也戛然而止。

      有什么東西在舔在母親的腳脖子,她以為是蛇。

      我衣服都顧不上穿好,一下子就跳下床來,一邊抽抽嗒嗒地抽噎著,一邊笑嘻嘻地喚著小狗,一邊扭過頭來嘲笑母親。

      “寒冬臘月,哪里會有蛇。”我抹了一把眼淚,“再說了,蛇冰冰涼涼的,小狗的舌頭可是熱熱乎乎的……”

      母親剛才因為恐懼,本能地把想要跟她示好的小狗踢飛了,這讓我心疼不已。它這會兒嚇得躲進了床下面,不肯出來。

      “哦,我明白了!”母親恍然大悟,拍著手說,“早上你父親還跑過來看你呢,說你知冷知熱,知道疼父母了——它肯定是那時就躲到床下面去了……”

      父親四十歲的時候才有了我這個女兒,哥哥年長我十八歲,又不在父母身邊,所以,父親甚是疼我,這也是我恃寵膽大、心存幻想的原因——我希望父親能讓我養(yǎng)這只小狗。

      “那是不可能的,你父親可是在祖先的牌位前發(fā)過誓?!蹦赣H說道,“哎呀,還真是精靈古怪通人性啊,你說它怎么這么聰明,它怎么就知道要躲著你父親呢?”

      小狗從床下面出來了,小心翼翼地靠近母親,舔了舔母親伸向她的手。

      “心安,你看,它可真會躲貓貓啊,心安,你看,它舔了我的手呢。”母親也像個小女孩一樣大驚小怪地說,“心安,你看,它也喜歡我呢?!?/p>

      爺爺生前是秋水河一帶有名的私塾先生,清末的秀才,人稱徐先生。新學興起,再把孩子送到私塾讀書的人就少了,小康之家,也逐漸捉襟見肘。為了供叔叔讀書,父親不僅中斷了自己的學業(yè),還早早地進了劉家,和鄉(xiāng)紳劉名望唯一的女兒劉彩鳳成了親。母親是大家閨秀,至今還常常顯露出一個小女孩的天真。

      “怎么辦呢?要不,寄養(yǎng)在保慶家?”母親提議道。

      “我不!”

      “繡香姨心靈手巧,心腸也好,不會虧待它?!?/p>

      “我不!”

      ……

      最后,小狗只好仍在牲口棚,躲著父親。好在最近父親一直在忙,既忙地里的莊稼,也忙著組織鄉(xiāng)親們準備即將到來的戰(zhàn)難。父親徐懷珊把自己的祖屋讓給了叔叔,住在劉家,雖然有點像上門女婿,可是在秋水河一帶威望很高,人們仍然像稱呼爺爺一樣,叫他“徐先生”。

      其實我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因為再過些天就是我十歲的生日了。

      “我們心安長大了,懂事兒了呢?!蓖盹埖臅r候,父親欣慰地感嘆道。

      那當然啊,躲著父親做了壞事兒,還能不乖?這些天,除了幫母親做家務之外,我凈做一些父親喜歡的事兒。比如說跟著母親學繡花,每天臨顏真卿的《多寶塔碑》,還揣著明白裝糊涂向父親請教《千家詩》……

      “說說看,生日你想要什么?”油燈下的父親,一臉慈祥。

      “唉,”我長嘆一口氣,心卻跳得好快,盡量不要讓聲音發(fā)顫,“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實現(xiàn)?!?/p>

      “這時局,國難當頭啊……”父親望了我一眼,也嘆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語調上揚,“你叔叔說得對,小孩子,還是要不失天真,你說說看,我們盡量滿足你?!?/p>

      父親望了母親一眼,母親咳嗽一聲,在飯桌下輕輕地踩了一下我的腳。

      “我想要一只小狗,它是白色的,除了四腳有一圈黑之外,它簡直就是用雪做的?!蔽也桓胰タ锤赣H的臉,垂著頭,一口氣講完,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實在不敢欺騙父親,那只小狗你也見過的……”

      父親雖然面有慍色,還是很詫異地望了我一眼。

      “中秋節(jié)的時候,它已經(jīng)在叔叔家那只大狗的肚子里了,就是白靈啊。”母親一個勁兒地跟我使眼色,我假裝沒看見,干脆豁出去了,心想,大不了和上次一樣,再挨一次打,“就是送信那次,它跟著我回來了,它可是被送過好幾戶人家,從來都是一個人又跑回去,它是誰也看不上的……”

      我還沒有說完,父親已經(jīng)拂袖而去。

      我想,這下完了。

      直到母親收拾碗筷,我仍坐在飯桌旁暗自流淚,今晚白米飯里沒有摻苞谷糝,這樣的飯,往常不要菜我都可以吃兩碗,可是現(xiàn)在,我實在沒有胃口了。

      過了一會兒,父親從牲口棚里回來了。

      “把飯吃完?!?/p>

      我眼睛里含著淚,大口大口地扒飯,可就是怎么吞,也吞不下去。

      “明天,是你送回去,還是我送?”

      眼淚從眼眶里滾了下來,我不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吞飯,直到最后嘔吐起來,把先前吃的東西全吐了。

      父親嫌我糟蹋了糧食,氣得直跺腳,要過來抽我,被母親攔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聽見門外有狗叫。“啊,我的小狗!”我顧不得眼睛不舒服,趕緊穿衣起床,可是,那叫聲不像是我的小狗在叫,側耳細聽的時候,狗又不叫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的眼睛怎么啦?”母親正準備去打開雞籠放雞,見到我嚇了一跳,也顧不上放雞了,半蹲在我的跟前看我的眼睛,“腫得跟水蜜桃一樣……”

      媽媽故意把聲音說得很大,為的是讓父親聽見。

      昨晚蒙著被子一直哭到睡著,半夜醒來,想到天亮后就要失去我的小狗,披著衣服跑到牲口棚,抱著小狗又哭了好久……

      狗叫聲再次響起,就在我們家院門外,叫得很有節(jié)制。

      父親打開了門,他認出了蹲在門口的那條大狗,是叔叔家的白靈。

      “天啦,”父親嚷了起來,“彩鳳,快來!”

      母親和我趕到了院門口。

      金黃色的太陽剛剛升起,遠處的山林田野間還漂浮著輕紗一樣的薄霧。

      那條大狗蹲坐在我們面前,在它前腳邊還有一條大魚。

      大狗探下身子用鼻子觸了觸大魚,大魚忽然翻跳起來,嚇了我們一跳。

      大狗復又端坐,舔了舔嘴角,歪著腦袋望著我們,嘴巴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尾巴左右拍打著地面。

      早就聽說過叔叔家的大狗會抓魚,今天算是親眼看見了??墒?,大狗把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魚送到我們家門口,又是為了什么呢?

      不知道是秋水河的水還是早上的霧氣,大狗的體毛濕漉漉的。

      大概是聽見了狗媽媽的叫聲,小狗不知道什么時候從牲口棚里跑了出來,它徑直沖過去,直立起來,搭起前爪抱住狗媽媽的脖子,差點把白靈撲倒。

      它們就這樣相互追逐著,走進了田野,走到了秋水河畔的村道中,直到最后,消失在滿是霞光輕輕漂浮的薄霧中。

      兩條狗消失在晨霧中像是消失在我們的夢中一樣。只是,我們三個不可能做同一個夢。

      這時,那條大魚又“吧嗒吧嗒”地翻跳了起來——它的身上還留著狗媽媽的牙齒印呢。

      如果剛才我們三個是在做夢,那么,這條大魚該怎么解釋?

      我們三個的目光先是從秋水河畔漂浮的霧靄里回到那條大魚的身上,現(xiàn)在,又從大魚的身上,望向了彼此。我垂下了眼瞼,不去迎接父母的目光。盡管如此,我的余光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面對無法解釋的事情時,呈現(xiàn)在臉上的尷尬而略帶愚蠢的笑容。

      “難怪你叔叔叫它‘白靈’,可真是通靈了……”這是父親的聲音。

      我扭過頭去,垂下眼瞼的睫毛挑起了兩滴大顆的眼淚,心里的悲傷綿綿不絕——我都還沒有為我的小狗想好名字呢。

      小孩子面對奇跡的時候從不疑惑,他們相信奇跡,而不是像大人那樣,疑疑惑惑,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難以相信眼前的奇跡。

      “要不,讓心安把這條魚給他叔叔送過去……”這是媽媽的聲音。

      我知道媽媽的用意,她是想讓我再去見一見自己心愛的小狗。見一見,又不可以得到它,是讓我更難過嗎?再說了,是它自己隨了媽媽,離開了我,如果它真的像我愛它這么愛我,它一定還會回來的——我這么愛它,它還會回來的!我的心,被這個毫無希望的想法深深地安慰了。放松下來,就突然覺得好累。我轉身離去,留下圍著那條魚嘖嘖稱奇的父母,獨自爬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不知道是因為這些天總是半夜起來看小狗,為它牽腸掛肚,擔驚受怕,身體上吃不消,還是因為對小狗深深的愛與眷戀,在情感上過度地消耗了我,我竟然整整睡了一個白天,到傍晚才睜開眼睛。

      一睜開眼,就聞見了濃郁鮮美的魚湯的味道,口腔里竟然有了讓人羞恥的口水??墒牵谖蚁崎_被子的那一瞬間,又把早間發(fā)生的一切回想了起來。

      “秋水河里的魚真是鮮美啊?!蹦赣H掀開一小塊用棉被蓋著的瓷碗,揭開倒扣著的一個大碗,從灶膛間捧過暖乎乎的一碗魚,遞到我的手邊,“你父親也是左右為難,他那么疼你,你看,好吃的都給你留著呢……”

      我就著豬油燜干豆角吃了兩碗苞谷磣。母親見我根本不碰魚,急得直抹眼淚。

      “那是狗媽媽拿來換回小狗的,我可不同意……”

      母親含著眼淚的眼睛在油燈下亮晶晶的,她睜著一雙小女孩才有的清澈大眼睛驚喜地問道:“你怎么知道?你這么一說,還真是那么一回事兒呢,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我撇了撇嘴,什么話都沒有說,眼皮沉重起來,又想睡覺了。

      在小狗離開我的那段時間里,我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到它。想到它黑葡萄般水汪汪的眼睛,想到它歪著腦袋凝望我的模樣,還有它那一身稍帶黃的白色絨毛……想著想著,我的手指肚立刻就回憶起了觸撫它時的感覺。我會歪過頭,舉起手,把五指叉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想要重溫臉龐貼在它暖乎乎的身子上的感覺??墒牵徊皇沁@樣的,我把手指從臉龐上挪開——這不一樣,這和把臉龐貼在小狗身上的觸感完全不同??墒?,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我用力地回想,而那樣的感覺卻越來越模糊。我既無法言說,更無法再次體驗到。于是,我就更加空虛。可奇怪的是,一旦我閉上眼睛,睡著了,那樣的感覺又清晰入微,真切重現(xiàn):我用手指肚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它的肚皮,它微閉雙眼,我倆都享受極了;它歡快地沖過來,把我拱倒在地,它踩在我的身上,然后伏在我的懷里,一邊舔著我的脖子,一邊把頭往我脖子窩里探;我抱著它從牲口棚里穿過落滿一院子的星光,回到我的房間,它睡在我的枕邊,我把臉貼在它的背脊之上——我甚至能真切地感覺到鼻子因為它狗毛的輕觸而瘙癢,想要打噴嚏……只是這樣的時刻,我往往會被母親叫醒。

      “又是喊又是叫,是不是又夢見了你的小狗?”全世界只剩下母親關心我了。

      “我喊叫了嗎?”每當母親這么說的時候,我都極其詫異??墒牵瑹o論如何追憶,都想不起來我在夢里會這樣歇斯底里。也許小狗隨它的媽媽離開我的那一天,我應該追過去抱住它,把它留下。就算不這樣,我也應該大喊大叫,大哭一場,求它留下。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泵刻煸缤恚叶紩艿角锼优?,撿起河灘里的一顆顆鵝卵石,狠狠地向著秋水河擲去。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

      河灘上的石頭都快被我扔完了,我把目光投向通往日落村的小路上,那條小路上始終沒有出現(xiàn)一條向著我奔跑的小狗。

      可是,我每天仍然忍不住幻想奇跡的出現(xiàn),每天仍舊跑到秋水河畔,拿眼睛去看那條常常是空無一人的小路。

      父親和陳木匠他們已經(jīng)把小船都造好了,推到了秋水河畔,時間也到了春天,我的小狗還沒有出現(xiàn)。

      “你為什么不去看看它呢?”母親不止一次地這么問我,問我時自己卻笑了,她其實是最了解她的女兒,“真是倔脾氣啊,竟然跟一條小狗賭氣……”

      “如果它已經(jīng)忘掉了我,我干嗎還要去看它?”這是我心里想的,沒有告訴母親的話,“如果它真的像我愛它這么愛我,那么,它一定會回來的……”

      可是,對此,我越來越?jīng)]有了把握。

      去年鄉(xiāng)親們都追隨父親,又是到長山上去勘察地形,尋找避難的山洞,又是造船,把物質運送到秋水河對岸,甚至還想聯(lián)系游擊隊,一起保衛(wèi)家鄉(xiāng),可是現(xiàn)在,還有誰相信日本人會打過來?他們甚至會笑話陳木匠把留給父母的壽材造了船,純粹就是個傻子……

      人們對于一個信念的堅持尚且不到半年,何況一條那么小的小狗?

      或許,它早就忘了我吧?單是這么想一想,我就又忍不住想哭。

      麥子含漿抽穗的時節(jié),白公山上來了幾個人,父親起初以為是土匪,因為他曾在那里遇見過“蝌蚪”,后來才知道他們是來籌建戰(zhàn)地醫(yī)院的,地點就選在土地廟后面的那一片竹林里。一是竹林密不透風,便于隱藏;二是可以就地取材,高大挺拔的竹子很方便搭建帳篷……

      鄉(xiāng)親們這才相信戰(zhàn)爭離他們已經(jīng)很近了。常常會有一些心焦的農(nóng)人在麥地旁徘徊,明知道麥粒還正在灌漿,還是忍不住剝開麥穗,查看還是又嫩又青還沒有成型的麥粒,他們真恨不得這一地的麥子,一夜成熟。

      有的恓惶如熱鍋上的螞蟻,有的卻聽天由命泰然自若,這人里面就有我的嬸娘。自從去年送信時叔叔殺掉了她唯一的那一只老母雞,這半年來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怎樣才能再養(yǎng)上一只雞?,F(xiàn)在,她得償所愿,用半袋紅薯換得了鄰居家的兩只老母雞。因為鄰居剛好要急著處理完雞鴨,好投奔到深山以狩獵為生的哥哥家。剛換過來不多久,其中一只黑老母雞就要抱窩,真是讓嬸娘又高興又犯愁——到哪兒去找雞蛋給它孵小雞???

      為了找孵小雞的雞蛋,堂兄堂妹又來到了我們家,和春節(jié)時來我們家祭祖不同,這次,他們帶上了我的小狗。

      它長高了,脫凈了胎毛,毛稍上不再有奶狗才有的絨黃,除了四腳的一圈黑色和腦門的一塊黑毛之外,一身雪白。

      四肢挺拔修長,因而顯得瘦了。

      “它變了……”終于見到我朝思暮想的小狗的時候,我反而不敢動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望著它,心里既是愛,又是怨,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你還記得我嗎?”我在心里問道。

      它歪著腦袋望著我,看到它凝望我的眼神,那眼睛里仍舊是我熟悉的光,我知道,它還記得我!

      它伸出了細長的粉舌頭,舔了舔嘴巴,踮了踮腳,兩只前腳高低錯落地輪換著踩下去——還是和從前一樣,它搖了搖尾巴——還是和從前一樣,我蹲下身來——還是和從前一樣,我攤開雙手。

      我閉上眼睛,等待著。

      我的心“撲撲”地跳著。

      過了好久,它終于向著我沖了過來,一下子把我撞倒在地。

      它更有力量了。

      也更沉了。

      它知道輕重了,很快從我身上下來了,伏在我的身旁,歡快地甩著尾巴,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脖子,然后把頭向著我的頸窩探過來,仿佛是想鉆進來——還是和從前一樣。

      我“咯咯咯”地笑著,又笑出了眼淚。

      “很奇怪哦,我們走到秋水河邊上,竟然發(fā)現(xiàn)它在河邊喝水,讓它回去,它不聽,就這樣,它就跟著我們,一直走,一直走,就來到了這里……”堂妹子慧說道。

      “伯伯跟我父親講過,這狗不要送給別人,給你留著……”堂兄子聰說。

      “他真這么說過?”

      “嗯!”

      就像去年我送信時的情形一樣,父親也像叔叔那樣搶著把家里的那只羽毛金黃的老母雞——除了國王,就它最肥了——殺了……父母忙著準備午飯的時候,我們仨,不,我們四個,當然還有我的小狗啊,就到了屋后的竹園里去玩兒。

      仿佛時光又回到了半年前,我們把講不完的話終于快講完之后,就開始玩“躲貓貓”。唯一不同的是,當初跟隨著我們像個雪球一樣滿地撒歡打滾的小狗長大了。玩著玩著,遇見了保慶,他提議我們到打谷場去玩,那里有很多的麥秸堆,我們可以到麥秸堆上玩攻占城堡的打仗游戲。

      保慶和堂妹一起守城,我和堂兄攻城。

      我們發(fā)起的很多次“攻擊”,都被他們擊退了,因為他們居高臨下,所以,我們還沒有發(fā)起進攻,就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和子聰商量了一下對策,我提議子聰佯攻,掩護我,我呢,則迂回到“敵人”的背后,搞突然襲擊。

      就這樣,子聰一個人在正面大喊大叫,卻并不發(fā)動真正的攻擊,而我呢,已經(jīng)穿過比我還要高的蒿草,爬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麥秸堆,繞到了“敵人”的身后?,F(xiàn)在,我只需要再穿過兩個麥秸堆,就可以發(fā)動突然襲擊了。

      這兩個麥秸堆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年,金黃的麥秸稈,已經(jīng)變黑了。它們相互向著對方傾倒,然后又在半空中相互支撐,終于都沒有倒下去,它們共同形成了一個“人”字形。現(xiàn)在我就要從這“人”字空里鉆進去……我躡手躡腳地鉆進這兩個麥秸堆之間狹窄的縫隙之中時,扭過頭,對跟在身后的小狗“噓”了一聲,讓它不要叫。

      它有時高興了,在我們大喊大叫的時候,也跟著“汪汪汪”。

      剛走幾步,忽然聽見“嗡”的一聲,抬頭一望,原來我的頭頂上掛著一個馬蜂窩,剛才我的腦袋正好撞在馬蜂窩上。

      我趕緊手腳并用地往外爬,可是,這時馬蜂已經(jīng)蜂擁而至,我來不及叫喚,腦袋、脖子、額頭、臉頰、胳膊、手……都成為了它們攻擊的目標。

      我還沒有爬出這個“人”字形的麥秸堆形成的通道,眼前一黑,昏倒了。

      我第一次醒來的時候,眼睛只能睜開一道窄窄的縫隙,模模糊糊地看見眼前的路,像是一條上下抖動的飄帶。我聞見了父親的味道,聽見了他的喘息聲,并且想努力地抬起腦袋,因為他后腦勺頭發(fā)上的汗滴,弄濕了我的脖子??墒牵乙稽c力氣也沒有,就像沉入了水底,無盡的睡意像河水一樣淹沒了我。

      第二次醒來的時候,我隱約聽見一個好聽的女孩子的聲音,講著和我們秋水河不一樣的話。

      “整個第五戰(zhàn)區(qū)!這是一場大戰(zhàn)役啊,說打來就打來了,老鄉(xiāng)們趕緊往山上撤吧……”

      “打到哪兒了?——咦,心安醒了!心安,心安!”我感覺自己的手被握得好緊,“疼,哪兒疼?”

      我的眼睛還是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后來才知道,我的眼皮、眉骨都被馬蜂蟄了,腫得厲害。我覺得哪兒都疼,想了想,忽然覺得有一個更疼的地方。

      “屁股……”

      “第一次打屁股針吧?沒事兒的……”

      我又聽見了那個好聽的聲音,我很想看一看,她是不是跟她的聲音一樣漂亮,可是,沒有看到,就又睡著了。

      第三次醒來的時候,我看見橘紅色的日光穿透樹木的縫隙落在滿是松針的小路上,鼻息里仍是熟悉的父親的味道,也有松樹松針的濃郁芳香。父親也感覺到我醒了,徹底放下心來,他的腳步輕快了許多,我們靜靜地走了一段路。

      我知道,這會兒父親正背著我從白公山往下走。

      “他們找不到你,以為你跑回家了?!备赣H講話的時候,就有些喘息,他放慢了語速,繼續(xù)說道,“是你的小狗,銜著你母親的褲腳,把她引到了那跺麥秸堆前,然后鉆進去,咬著你的鞋子把你往外拖……”

      “是我的小狗找到了我,‘它可真會躲貓貓啊’……”伏在父親的肩頭,我一邊聽他講話一邊胡思亂想,我想起了母親的話,心里道,“果然還是我的小狗來救我!”

      我覺得這半年來為它受的煎熬,都是值得的。那心心念念的每一分、每一秒,它都沒有辜負。一股巨大的安慰回到心頭——“它也會如我愛它這般愛我”!力量也伴隨著這種欣慰來到了我的身上,我掙了掙,想要下來自己走,但是被父親反剪過去的雙手把我的腿彎摟得更緊了。

      來到秋水河畔,父親忽然笑了,說:“我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的小狗也被馬蜂蟄了,嘴巴腫得老高……”

      我心疼極了,可是,卻“撲哧”一聲,隨著父親笑了。

      “對了,那條小狗現(xiàn)在是你的了。”父親怕自己沒有說清楚,又補充道,“你可以養(yǎng)狗了,就養(yǎng)那條救了你的狗……”

      我百感交集,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是,卻根本哭不出來,想要笑,又不好當著父親的面笑,只是緊緊地摟著父親的脖子。

      直到父親無法呼吸。

      最后父親放下我,彎下腰,咳了好久,他發(fā)稍上都是汗滴。

      我這才意識到剛才把父親箍得太緊了。

      我沿著秋水河奔跑了起來,我想早點見到我的狗,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

      “還真是科學啊,一針打下去,就好了……”父親在身后感嘆道,他見我又活蹦亂跳了,扭過頭望了望西斜的太陽,又咳嗽了兩聲。

      我想,父親其實是想笑的,可是,他卻假裝咳嗽。

      “我知道它叫什么了,”我把雙手攏在嘴巴邊,形成一個喇叭,回過頭,沖著父親喊道,“它叫‘躲貓貓’!”

      “什么?”

      父親雖然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可是還是忍不住笑了。他望著落滿霞光的秋水河,風吹過來,流動的河水涌動著無數(shù)粼粼的金光,仿佛那也是晚霞中他那奔跑著的女兒。

      剛才喊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巴還腫著,發(fā)音怪腔怪調的。真好笑。我就在心里美美地笑著,美美地奔跑著,邊跑邊美美地想,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條狗叫“躲貓貓”了。

      我偏要叫它“躲貓貓”!

      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屬于我的“躲貓貓”!它那么會躲貓貓,可是,它躲不過我,因為,躲來躲去,它一直都躲在我的心里。

      對于它來說,我也是這樣的,對吧?我的躲貓貓?

      我是不是也躲在你的心里?!

      遠遠地就望見母親在秋水河畔翹首以盼,母親是小腳,跟不上父親,就沒有隨父親去找戰(zhàn)地醫(yī)院的醫(yī)生。當我昏迷不醒的時候,是母親一下子有了靈感,想到了白公山的臨時醫(yī)院,不然,我這條小命能不能保住,還不一定。

      “我的小狗呢?”

      “已經(jīng)隨你堂兄堂妹回去了?!?/p>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你……我……”我張了張嘴,覺得說什么都失去了意義。我的希望就像是沙漠里的一只裝滿水的水囊,現(xiàn)在好了,饑渴的人,還沒有喝上一口,水全漏空了,只剩下一只空皮囊了。

      從后面趕來的父親知道情況后,愣了一會兒,說:“明天,我把它帶到你身邊……”

      大人們總是對自己的能力估量過高。第二天,父親果然去了,卻空著手回來了。他們一起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法抓到我的小狗,不管是用食物引誘,還是悄悄靠近,發(fā)動突然襲擊,全失敗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叔叔把小狗喚進了院子里,然后關上院門,堵上排水溝,大家呈扇形合圍過來,把小狗逼向墻角。

      可是,我的小狗意識到情形不對的時候,聲東擊西,故意向著我堂兄——扇形中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突圍,等叔叔、父親過來支援子聰?shù)臅r候,小狗扭轉身來,沖到墻角邊父親早上坐過的那把椅子上,跳上椅子,腳踩上椅背,蹬翻了椅子,接著又是一個騰跳,躍過了院墻。至此,它再也不上當了,誰也無法把它喚到跟前。

      “原來,狗急了還真能跳墻啊?”就在大家都覺得沮喪的時候,子慧的一句話,又讓大家笑了起來。

      我知道,母親講這個笑話,也是希望我能開心一點。我也很努力地笑了,可是,從母親的反饋來看,這笑,還不如哭呢。

      “心安,你說你嬸娘這個人有意思吧?昨天你父親告訴我說,你嬸娘另外一只母雞也要孵小雞了。你說,我們家哪兒來那么多雞蛋???”

      正說著,叔叔來了,見父親不在家,也不進門,站在門口講話。

      “小狗不見了,自從昨天它跳墻之后,就再也沒有看到它了……”

      叔叔果然是替嬸娘來討雞蛋的,母親把家里僅剩的八個雞蛋給了叔叔之后,叔叔竟然都沒好意思望我一眼,轉身就走了。

      “子聰、子慧沒去找它啊?”我直跺腳,一著急就直呼了堂兄堂妹的名字。

      “哪兒有你這樣沒大沒小的?”母親嗔怪道。

      “找了,沒找見呢……”叔叔邊走邊扭過頭答道,懷里揣著雞蛋走路的叔叔,走得小心翼翼,別別扭扭。

      “真沒用,我去找!”我邊說邊進屋換了雙跟腳的布鞋,就急慌慌出門了。

      “兵荒馬亂的,你可不許出門……”母親踮著小腳,根本攔不住我。

      只是,我剛走到秋水河邊,就被父親攔住了,他剛從麥地里挑著揀著割了兩捆麥子。

      “哎呀,可惜了啊?!蹦赣H捻著麥穗,掐了幾顆麥粒攤在手心里,然后又扔進嘴巴里嚼了嚼,心疼地說,“還不實誠,才剛開始黃呢……”

      “趁著日本人打來之前,能撿一點,是一點兒,都在搶收呢?!?/p>

      父母在院門口忙著把兩捆麥子抖開鋪曬的時候,只有我不知輕重緩急地在一旁唉聲嘆氣。

      父親用一只手撐起腰,用另外一只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神色嚴肅地望著我。我心里一慌,完了,父親又要罵我了。

      我心一橫,才不管呢。

      我的“躲貓貓”都不見了……

      忽然,我察覺到父親嚴峻的神情松動了,臉上竟然有了奇怪的笑意,再一看,他的視線不在我身上,趕緊隨了他的視線望過去。

      “天??!”只聽見父親小聲說,“彩鳳,你快看?!?/p>

      母親也揚起頭來,驚喜地笑了。

      我的小狗來了,距離我們家院門還好遠,它見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就不再前行。它沒有叫,因為它的嘴巴里銜著一條魚。那條魚在陽光下,水淋淋的,銀光閃閃。

      比它的媽媽上次抓到的那條魚,小得多。

      “躲貓貓!”

      我叫了一聲,沖出院門,向著它跑了過去。

      “你什么時候學會抓魚了?”

      它把那條魚放在地上,由著我摟住了它的脖子。我很想把它抱起來,抱在我的懷里,把它抱進我的家門,可是,它太沉了,我試了兩次都沒有抱起來。最后,我只好彎著腰,摟著它的脖子,跟著它,亦步亦趨地進了院門,才松開胳膊。

      “它叫‘躲貓貓’,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它是我們家的了!”

      躲貓貓湊到母親腳邊,搖著尾巴,母親俯下身向著它伸了手,它舔著母親的手,尾巴搖得更歡了。

      “來,來,來……”父親望著我,顯然是沒有記住我為它取的名字,“你剛才叫它啥?”

      “它叫‘躲貓貓’!”

      “躲貓貓?”父親說這話的感覺像是吃了一顆酸梅子,皺著眉,還是試著叫了一聲,“躲貓貓!”并向著小狗伸出了自己的手。

      躲貓貓很謹慎地湊近了這個昨天還想抓它,逼得它狗急跳墻的男人。它沒有舔父親的手,只是禮節(jié)性地搖了搖尾巴,然后向著牲口棚走去。

      “天??!”這次說“天啊”的是母親,她像個小女孩一樣被感動得眼淚汪汪,“真是神了,它怎么就還記得,牲口棚是它的窩呢?你看,它聰明得就只差開口講話了……”

      我沖過去,去撿那條魚的時候,它忽然翻騰跳躍起來,嚇了我一跳。

      “這是我的躲貓貓抓的。”我抱著那條尾巴不斷擺動的魚嚷道,“它好會躲貓貓,真是一條了不起的狗,它還會抓魚,它那么聰明,就差開口講話了,躲貓貓就是它的名字……”

      我真想把這告訴全世界!

      “哎呀,一條小狗竟然也可以叫‘躲貓貓’……”在麥秸堆上,我一邊望著月亮,一邊啃著奶奶做的松軟焦脆的鍋貼,一邊聽著奶奶的故事,真是美妙極了。

      奶奶的故事,奶奶講故事的口吻和語調,甚至還有那皎潔的月光,還有那煦暖溫柔的晚風,都被我當作了鍋貼的佐料,吃進了肚子里。

      “為什么不可以叫‘躲貓貓’?誰也沒有規(guī)定一條狗不可以叫‘躲貓貓’,對吧?”奶奶至今仍然為能夠為一條小狗取這樣與眾不同的名字而驕傲。你看,她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想之中呢,就像她此刻正沉浸在月光之中一樣。忽然,奶奶“撲哧”一聲笑了,她嘴角的皺紋隨著笑容綻開了,就像是開在月光下的花。

      “我父親后來對這個名字也很滿意,他說,‘要是黑豆也懂得躲著玳瑁,那么,就不會打翻祖宗牌位了……’”奶奶撇撇嘴,接著說:“你看看,他們大人哪懂得孩子們的心啊?他以為‘躲貓貓’就是要讓小狗記得躲著貓,哈哈哈,我猜啊,我父親是舍不得他的那只貓!”

      “是哦!”我也跟著奶奶笑了,我們的笑聲被晚風吹著,從麥秸堆一直跑到月光照耀下的田野,叮叮當當?shù)?,像是兩個相互追逐著的孩子。

      “走吧,你看夜露都已經(jīng)打濕我的頭發(fā)了?!蹦棠烫ь^望了望月光,可是,卻并不動身。

      我伸手摸了摸衣襟,潤潤的,麥秸堆上銀白閃亮的麥秸,也潤潤的。

      “夜露,是在什么時候,是從哪里下來的?”

      奶奶站起身來,像是正要縱身從駱駝背上跳下來。

      “走吧?;丶野伞!?/p>

      “后來呢?后來又是怎樣的呢?”我隨著奶奶下了麥秸堆,走在鋪滿月光的小路上,問奶奶,“躲貓貓后來怎樣了?日本人到底有沒有打過來呢?”

      “你很喜歡這個故事嗎?”

      “喜歡。”

      “飯要一頓一頓地吃,故事呢,也要一個一個地講,對不對?”

      “好著急啊,后來到底怎樣了?”

      “好好好,那我接著給你講啊……”

      責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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