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黃海燕
清水縣,古樸安靜的江南小城。
古城中唯一的戲院大門伴著吱呀聲被緩緩地推開了,一雙雙閃著寒光的黑色皮靴紛至沓來,將戲臺包圍起來。此時,戲園里鑼鼓喧天,紅綢飄飄。
戲臺上戲子著一襲染盡紅塵的青衣,手執(zhí)明扇,咿呀地唱著歷史風(fēng)華里的生離死別、繁華剎那,唱腔悠揚(yáng),與刀光劍影、戰(zhàn)火紛飛的院墻外儼然是兩個世界。
“瞧瞧,‘東亞病夫’就是這么懦弱膽??!”勝利者的優(yōu)越感讓強(qiáng)盜們猙獰可怖的嘴臉愈加得意忘形起來。
此時,臺上的戲子俊朗修長的身姿始終筆直地站著,深邃的眸子里好像閃著刀光似的掠過臺下的眾人,讓得意忘形的強(qiáng)盜們也感到一絲寒氣,但霎時,又隱沒在瞳孔的深處了。
“尚海生是誰?站出來!”為首的強(qiáng)盜上前一步,凌厲的眼神掃視著眾人。
鴉雀無聲。
良久,臺上的戲子踏著梨花碎步款款上前。
“小生便是,不知將軍有何吩咐?”
戲子是清水縣一等一的角兒。聽?wèi)T了他唱戲的人都喚他“海生”。論扮相,敷上脂粉,琉璃雙瞳,揚(yáng)眸間便是滿眼的風(fēng)華,漂亮的五官比女子更顯溫柔。生得一副好皮相,偏偏唱腔也如三月春風(fēng)般溫暖柔和。若能聽他唱上一曲《桃花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也不難懂了。
“給你一個為大日本皇軍效忠的機(jī)會,拿出你最好的本事為我們的將士唱一出《桃花扇》,否則,我只要一把大火就能讓這清水縣的所有百姓都為你陪葬,連灰都不剩!”
刺耳的聲音層層回蕩在偌大的戲園中,接著,又是一片死寂。
“怎么,不愿意?”
為首的強(qiáng)盜大手一揮,手下紛紛舉起火把。蜷縮在角落的人們,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兒。
戲子一字一句,句句珠璣。
眾人聽聞,紛紛搖頭嘆道:“唱戲的果真薄情寡義得很?!薄拔疫@糟老頭子寧愿豁出這條命,和小鬼子們拼個你死我活!”老漢佝僂著身軀,斜睨了強(qiáng)盜一眼,顫顫地縮回了脖子。
戲子眸子里的光暗淡了下來,像黑夜的北斗星失去了光彩,整個世界都沒了希望的光亮。
冷漠、麻木、無情比侵略者的刀刃更鋒利!
天,暗下去了,夜幕將天空壓得很低很低,不見一絲星光。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滅燭熄燈,孤寂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遠(yuǎn)處偶有幾聲犬吠在死寂一般的小城里回蕩。
此時的戲院內(nèi),張燈結(jié)彩,燈火通明。上臺前,少年看著臺下談笑風(fēng)生的豺狼虎豹,毫無波瀾的眼神中帶著幾分決絕,轉(zhuǎn)身回望一眾伶人,一樣的從容,一樣的剛毅篤定。這個不平凡的夜晚,戲子們從未如此沉重,卻也從未如此暢快,更是從未如此期盼沒有曲終,不要人散……
鑼鼓拉響,戲子揮著水袖登上了戲臺。今夜的李香君依舊一襲青衣,手執(zhí)明扇,唇齒生花,眉如畫,揚(yáng)眸間滿眼的絕代風(fēng)華,梨花碎步輾轉(zhuǎn)迂回,咿咿呀呀地唱盡千年的悲歡浮華。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再沒了過往的澄澈。
“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怕催花信緊,風(fēng)風(fēng)雨雨,誤了春光。”鼓聲愈切,鑼聲愈響,唱腔也愈加悲憤。戲子望著臺下神情渙散的強(qiáng)盜,柔婉似水的眸中瞬時閃過一絲殺氣。
“點火!”
霎時間,火勢蔓延開來。
強(qiáng)盜們怔住了,待驚覺之時,蜂擁哀嚎著落荒而逃,而門窗早已被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戲子們先前早就將戲園灑滿了汽油,此時的戲園,大火汪洋恣肆,席卷著每一個角落。強(qiáng)盜們哭喊著,掙扎著,在大火中不停地翻滾,發(fā)出凄厲的哀嚎?;鸸饨诲e間,是不堪入目的狼狽。
戲臺上,鼓聲未斷,鑼聲未絕,殘缺灰頹的水袖依然在空中悠揚(yáng)。光影中,那裊娜多姿的身影愈來愈小,愈來愈小,直至與火光融為一體,哀婉凄絕的唱腔久久回蕩在這偌大的戲園中,經(jīng)久不息。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
一陣風(fēng)來,歌聲載著風(fēng)兒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很遠(yuǎn),很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