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香玉
困蟲襲上頭時,身體就如同一根糗大了的面條,軟爛成一攤。剛剛瞇上眼,手機就嗡嗡響了。村委會有事?我閉眼摸過來,往屏幕上劃拉一下,沒料到是表大爺伯龍打來的,說姑奶奶又鬧了,叫我去勸慰幾句。
真是的,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這個點上。唉,我長長嘆一口氣,干咽一口唾沫,十分不想動彈。但想到伯龍大老頭子開了口,再不情愿,也得強打起精神,駕上代步車,來到姑奶奶的村莊。
布谷聲里,當年成排的平房農(nóng)家院,已蕩然無存,村莊原址上拔起了十幾座高層住宅樓。這些樓房外表被涂成樸素的土黃色,晃眼一看,好像大地被拎著豎了起來。
轉(zhuǎn)過二層樓房區(qū)的街角,一條水泥道路直通姑奶奶家的板房小院。在等待回遷房期間,102歲的姑奶奶同村里的其他老人一樣,被臨時安置在這里。一個人住進這樣的單間房,結(jié)束了老人家在四個兒子家每月一輪養(yǎng)的生活,姑奶奶算是又恢復了單身自由。據(jù)說,過不了多久,村里回遷安置房就要交工了。
遠遠望見表大爺伯龍向前佝僂著身子,倒背著手站在板房院門口外。我知道他是迫不得已才打這個電話的。他自己也是八十歲的人了,最近肚子老是飽脹,胃里往上嗝氣,不想吃飯,因為吃下去飯難受。半月前我剛和他去人民醫(yī)院,找我同學幫忙,給他做了胃鏡檢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胃里并沒生出什么惡的東西,只是淺表性非萎縮性胃炎。但我看他已扛不住,身量本就矮小,再加上基本營養(yǎng)跟不上,瘦,精力已然不濟。
我的代步車還沒停穩(wěn)當,表大爺小步來到駕駛座邊車門,身子往下落了一落,從車玻璃窗里望見我,貌似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你看看,大中午的,又把你拖了來,讓你也不得歇歇。
俗語說,一代親,二代遠,三代四代問不喘。我心里想著,但沒說出來,徑直往院里走,院內(nèi)門后無花果樹叢里,哧溜一下,躥出了一只三花貓,直著尾巴跑回了板房里。
待我進屋時,三花貓已經(jīng)盤臥在姑奶奶的紅花被腳頭了。姑奶奶側(cè)身蜷縮在被窩里,像裝了一半糧食的口袋,半截鼓鼓的,另半截癟癟的。她面向里,滿頭銀發(fā)的小腦袋露在被頭外,腦勺后偎著個銅錢大小的發(fā)髻。
聽到動靜,姑奶奶梗起脖子,抬頭回瞄了我一眼,又很快地扭回頭去,好像不認識我似的。我連著叫了兩聲姑奶奶,她才擰著身子又回過頭來,使勁兒擠了一下眼睛,確認過是我,她的眼坑里投過來一束晶亮的光,嗨,是俺那親孩孩兒,你怎么來了?她扯起灰不拉幾的被頭角,摁了一下眼窩,又摁另一個。
姑奶奶,你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就說嘛。我向姑奶奶頭部俯下身子,姑奶奶依舊面向里,也許是感知到了我的熱氣,撒嬌似的,索性把頭全沉進被窩里了。
沒有盼頭嘍,還真不如死了好。被窩里傳出來這一句,貌似聲腔不對頭,帶哭音兒,我不由得和表大爺對撞了個眼光。是誰又惹著俺姑奶奶了。表大爺一臉無奈,搔著頭頂上灰白的短發(fā),誰惹她?沒人惹她。
那這話是怎么說的?我不自覺地以姑奶奶娘家人的身份問。表大爺兩手一攤,誰知道啊,我要是知道,就不用麻煩你來了。
吱嘎吱嘎,快要散架的竹床晃悠了兩下,被窩里又有動靜,是姑奶奶裹著被頭向外翻過身來。姑奶奶說話半吞半吐,表大爺摸不著頭腦,叫我猜謎似的,我也沒有耐心,索性不屑問她了。
我在屋里踱步轉(zhuǎn)悠著小圈。單間板房并不寬敞,靠東山一張長方老桌子,桌面覆著一層細細的塵灰,當年刷的底漆早已辨不出本色。桌上一只綠塑料皮暖水壺,壺嘴上包著塊油脂麻花的紅花布,頂上捽起個把兒。壺邊上放著一只大白瓷碗,碗沿上印著兩道藍杠,碗內(nèi)里沾著些黑灰,沒有水。
表大爺像個孩子一樣,緊跟我屁股后面,問我干啥,你娘倆是不是都沒吃飯?甭做,做來她也不吃,不信你就試試,三天水米沒沾牙了。
這是又要絕食了?我向表大爺投去疑問的目光。
姑奶奶好使絕食這一招,這已不是第一次。
那一年春天,倦鳥歸了林,炊煙裊裊升騰時,我爺爺正蹲在老石榴樹下,專心往畫眉鳥籠里投食。
“哐啷”一聲,我家大門被撞開了。兄弟,你可得給我做主呀!開腔一句戲詞,慌得我爺爺猛一抬眼,是扎著肥褲腳的白頭老姐姐來了。
你給評評,我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婆子,去冷藏廠,捆蒜薹,從早太陽沒出來干到日頭下了山,捆了那么一大堆,臨了,倒不把賬記在我頭上,兄弟你說說,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嗯!姑奶奶氣息難平,扯著衣袖擦眼窩,總結(jié)了一句,欺負人啊這是。
我爺爺扶著膝蓋慢慢站了起來,問記誰頭上了。姑奶奶原本扎煞著胳膊,極力比劃著自己的業(yè)績,忽然雙手往臉前一呱嗒,氣哼哼地說,叫你猜也猜不著。爺爺問記賬的是誰。是好眼活那個壞種!姑奶奶接著說道,虧他還記得,你姐夫那個老鬼死了三十多年了,我都差點兒忘了他叫啥了,我說不行。好眼活就很不耐煩,說記誰的名字不行,就是個記號,你要不愿意記老頭子名,就記在你三兒貓名下,我說也不行。好眼活還不服,瞪著只斜眼子和我說,貓是你最孝順的親兒子,就是記他名上,你怕啥,他還能吞了你那倆錢去?我說不行。好眼活就火大了,把筆往桌上“啪”一拍,訓我,說這么大年紀了,哪來這些事兒。我說,年紀大了也不能依你這樣,不行就是不行,不能這么著。好眼活就是不聽,處心積慮欺負我,說這不行那不行,記在你自己的名下倒行,可是你有嗎?你有嗎?兄弟啊,好眼活這個壞種他狗眼看人低,這就是明擺著欺負我,我又真忘了我大名,你記得不?姑奶奶一改往日作風,低聲下氣地望著我爺爺。
我爺爺咧嘴笑了,笑得下巴上的胡子一撅一撅的,咱爹娘到底給你起大名了沒有?姑奶奶一聽急眼了,你也不知道?那你得想辦法。天這時了,你來就為這個事?叫我說,不該去掙那個錢,你這么大的年紀,一旦磕著碰著,鼻子大得頭,簡直是給孩兒們添麻煩嘛!不如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這比啥都好。好眼活給你記賬,記個啥名不行啊,就是個記號,非得爭這個?
姑奶奶眨巴眨巴小眼睛,巴掌大的折子臉往下一耷拉,我土埋到脖頸子的人了,兒孫一大群,一尋思,我都不知道自己叫啥名,連個名字都沒有,難怪叫人笑話!爹娘是不在了,可我還有你這個兄弟不是,你得給我起個名字。姑奶奶賴上爺爺要名字的樣子,讓我爺爺把鼻子都笑歪了,跟我說,德勝,你看你姑奶奶這股心勁兒。
我姑奶奶欠著屁股,坐在爺爺?shù)拇蟾唏R扎子上,一條小短腿耷拉著,拄著地,另一腿盤起搭在上面。你坐牢當,小心馬扎子不穩(wěn)當?shù)?,我爺爺繼續(xù)擺弄著鳥籠子,還不忘囑咐我姑奶奶。
我媽對我爺爺說,叫我姑媽住下吃飯,吃完飯住一宿再回吧,黑燈瞎火的。
我摸黑趕回去,明兒還得接著干。
姑媽八十多歲的人了,該歇歇了,又不缺著你錢花,還去巴結(jié)著掙錢,知道的說你能干,不愿意閑著;不知道的還以為兒孫們都不管你呢!我媽切著大綠葉菠菜,勸姑奶奶。
得,這你就不懂了,爹有娘有,誰有也不如自己有;老婆漢子有,不還得倒倒手嗎?姑奶奶吧嗒著溜薄的嘴唇,對我媽說。我媽一時無語,待了會兒才回道,那倒也是,誰有也不如自己有,可你這不是年紀大了嘛,安安全全的最重要。
沒事兒,我啊磕碰不著,我自己有數(shù)。姑奶奶就是一貫這樣,似乎忘了自己啥年紀,一點兒都不服老。
快尋思尋思我叫啥,我得緊著回去,姑奶奶站起來,用胳膊肘拐了拐我爺爺,然后走向她的三輪車。
我爺爺彎腰把畫眉鳥籠子放下,抬眼望著天空。夜幕早罩下來了,蝙蝠在人頭頂上,忽地一下飛來,又忽地一下飛去。黑魆魆的西山上面覆著一帶暗紅,像燒紅的窯。桐樹梢兒上掛上了一盞小燈籠,據(jù)說那是大卯星。
我爺爺抬起右手,攤開手掌,彎起拇指,從小指頭頂下第一個關節(jié)橫紋往下,低聲數(shù):子、丑、寅、卯……他突然一歪頭,哎,女人們不是不用大排行嘛,叫個啥不行。爺爺腦?,F(xiàn)了一道靈光,接著哼出了一句唱詞:吩咐眾三軍老營動,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你八十三了還這么能干,比當年的穆桂英還大三十歲呢,干脆咱也叫桂英吧。姑奶奶嘎嘎笑著,向著空中又呱嗒一拍手,中,關鍵時候還是那娘家兄弟頂事。
姑奶奶接連干了十三天活兒,最后以孫桂英的名義結(jié)算到手954塊錢。
屋前的桐樹蔭涼里,偶爾刮過一陣涼爽的風,伴著簌簌的響動,幾片枯葉飄落。姑奶奶盤腿坐在玉米皮蒲團上,披散開稀疏的長發(fā),用一把斷去了小半截的木梳,慢慢理著那一頭稀疏的白發(fā),梳一下,摘一下,梳一下,摘一下,理下的白發(fā)團成一個團兒。
四狗子急匆匆閃進院,嘴里嘟囔著,說蔬菜大棚要上薄膜,錢還不夠。姑奶奶拿著木梳的手在頭頂上哆嗦了一下,然后又一下一下地慢慢梳理。她也不說什么,就好像沒聽到??墒峭榫驮陂T外貨車上,等四狗子一起去鎮(zhèn)上進薄膜,四狗子見姑奶奶裝聾作啞,眼看沒戲,只得開口直說,先借姑奶奶手里的錢一用。
四狗子轉(zhuǎn)身一走出門,姑奶奶手里的斷木梳就摔出去了。斷木梳蹦了好幾下,蹦出了大老遠。白忙活了。
姑奶奶回頭燒了一大鍋熱水,趁著二鳳去了勞務市場,自己從頭到腳洗了個干凈,之后掀開被窩鉆了進去。也是第四天早上,四狗子親自來叫我爺爺去的,央求我爺爺去說說姑奶奶。我爺爺來后,就順著四狗子的意思勸姑奶奶說,你掙錢不給你兒子給誰呀?誰也不給,我有用。恁大的年紀,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也不給細說,你讓四狗子還我的錢,要不我就死去,早死了早利索。
爺爺走后的第二天,姑奶奶起床開始吃飯了,有說有笑,恢復了從前的模樣,原來是四狗子從別人手里借了錢還給了她。
對我姑奶奶的這次表現(xiàn),我爺爺相當不滿,但是也沒法說,回家對著我們一通發(fā)牢騷:那么大年紀了,不缺吃也不缺穿,根本就不必去受那個累掙錢。錢既然掙到了手,不管多少,你得花在該花的地方,給孩兒們應應急也很好。孩兒們但凡用得著,就給他用,這個當娘的好,自己使勁兒攥著,待兩年動彈不了時,看看指著錢來伺候你吧!這樣財迷的娘,真是天下少找。但凡我能教育了她,我是不能由著她的。我知道爺爺也就是這樣說說,口頭上逞逞能罷了,我這個姑奶奶,主意大得很,她又能聽誰的!
在八十三歲之前,姑奶奶不曾把錢攥得那么緊。那時她跟二表叔二鳳一起過日子。二鳳光棍打了小二十年,這期間其他三兄弟早都先后分家單過,姑奶奶就頂起了家庭主婦的角兒,一心一意地輔佐二鳳,像其他兒媳婦一樣,不光漿洗縫補、燒火做飯,姑奶奶也肩負著發(fā)家致富的重任。小老太太腳踏一輛大三輪,垃圾箱、建筑工地、商店門口,廢紙殼、易拉罐、塑料瓶、鋼筋、廢銅爛鐵等,連撿拾帶偷摸,很多次姑奶奶把三輪車堆成小山,她小學生一樣大小的身板,不是騎在車座上,而是站在腳踏板上,左一腳直踩下去,再換右一腳直踩下去。
有一年冬至那一天,二鳳跟著熟人去了一趟南方,六天后領回一個女人,女人牙齒黑得像涂了墨,嘴里好嚼一個兩頭尖尖的干巴果兒,憑一般人的眼色,看不出年齡大小。二鳳還是天天買白酒,卻再也不舍得喝,全給黑牙齒女人揉搓了腿。
黑牙齒女人生了孩子后,腿疼的毛病加劇,下不了床,走不了路。端屎盆倒尿盆,一日三餐,加上洗孫子的尿片子,姑奶奶忙得屁顛屁顛的,卻從不喊累。
后來姑奶奶自主報名到街道上打掃衛(wèi)生,一人干兩份工,順便撿著廢品賣錢;一天早晚手搟兩軸面條,因為小孫子愛吃。姑奶奶自掏腰包買來高度白酒,給黑牙齒女人揉搓疼痛的地方。她就那點兒關節(jié)痛的毛病,姑奶奶想快點幫她治好了,好能給他爺兒們做飯吃。姑奶奶常對人這樣說。在幫二鳳成家立業(yè)之后,姑奶奶自動退出了江湖,不在話下。
今天我沒聽表大爺?shù)脑挘怀跃筒蛔鲲?,那還行?我在一個滿身油灰的飯櫥斗里,找了一把麥田埂上露天生長的高菠菜,細心擇去了黃爛葉,洗洗焯水,蔥花爆香后,加入菜和少許水,水開后倒入攪散的蛋液和早拌好的面疙瘩,盛了兩大碗,先端給姑奶奶。姑奶奶梗著脖子抬起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這碗菠菜疙瘩湯,把眼又閉上了。渾濁的老淚順著眼角,越過菊花狀的溝壑骨碌下來。德勝,我是愿意快點死了,這大年紀了,還不快死了給人家騰出埝兒去!你們別管我,我是該死了。
活得好好的,舒舒坦坦的,這又是為啥?我問。
姑奶奶抬頭,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摸起那一沓燒紙,朝著我和表大爺唰啦唰啦抖了抖,又放在原處:高山爺沒有病,就是個半身不遂,去醫(yī)院,醫(yī)生都不收治了,在家不吃飯,不喝水,整整吃了五十六天冰塊。
表大爺反駁,人家高山爺不是故意不吃不喝,你尋思五十六天不吃不喝誰扛得了,他這是叫病管得吃不下喝不下嘛。
那么硬朗的人,硬是讓五十六天的冰打發(fā)走了,唉,我是用不著費那么大的勁兒。姑奶奶堅持認為自己要死并不是個難事。
姑奶奶,你有什么不痛快就只管說出來,別讓我們猜啞謎。我有點兒沉不住勁兒,催促道。
姑奶奶把額前耷拉下來的一綹白發(fā)往耳后面掖了掖,又看著那一沓燒紙,唉,人老了,百事不由人啦。
她把這一沓子燒紙放在枕邊干啥呢,我也納悶。
表大爺跟我解釋說,這些燒紙是姑奶奶送給高山爺?shù)?。姑奶奶此時突然從被窩里坐了起來,靜靜地聽表大爺說當天的望喪情況,她面無表情,聽著聽著一下子屈相了臉,一串淚珠子滾落下來。說是望喪,也沒見到高山爺?shù)挠白樱t(yī)院都不收他這個老癱子了,誰不知道他在家里咽的氣,那人呢?姑奶奶瞪著黑洞般的小眼睛向我望來。表大爺匆忙替我回答,你去之前,人家早已經(jīng)把高山爺送到殯儀館了。
多少年的老街坊了,望喪沒望上,想哭兩聲兒都沒地兒,姑奶奶嘟嘟嚷嚷。突然眼皮一抬,眼泛亮光望向我,德勝仔,你好歹也在村里負著責,姑奶奶想,到時走走你的后門吧。姑奶奶詭異地朝我一笑,癟下去的嘴里露出滿口肉牙花。
你走后門干什么?我感到意外。
你和俺村當官的說說,我不能和高山爺一樣,死了連個哭的人也沒有,悄沒聲地就打發(fā)了。老輩里就講,一個人這一輩子活得咋樣,全憑哭聲多少。不管咋說,我這九十九的生日眼看要過第三年了。
我朝姑奶奶微微一笑,不知怎么接腔。姑奶奶頭一歪看著我問,我讓俺親孩孩兒犯難了?屋里沉默了好一會兒。
這時床又吱嘎吱嘎地響,姑奶奶一撩被子下了地,驚得三花貓也一下子跳到地上。她趿拉著鞋子,搬過來一個小高凳,放到西墻邊高櫥子前面,一彎腰踩上去,扶著櫥子站起來。我慌忙張開雙臂,從她身后護住。她腳前掌著地,腳后跟一踮再一踮,身量不夠高,手臂伸得沒法再長,才剛剛夠著打開最高層櫥門子下沿,她往上一躥,猛勁兒扯住一個藍色大包裹,往下一拽,包裹落在地上。
我說,姑奶奶看樣子你還死不著,你看看,偌大年紀的人,還上墻爬屋,身手還怪敏捷哩。姑奶奶朝著我嘿嘿一笑,眼睛彎成了一對小月牙兒。她把包裹抱到床上,又爬上床去,盤腿坐在包裹前。此時三花貓悄悄爬上了她的大腿,慢慢兒趴下身子,姑奶奶左手攬三花貓在懷里,右手扶在三花貓的后頸項,沿脊骨往尾巴梢兒擼,一下又一下。配合著姑奶奶身體的前后搖動,三花貓瞇縫起了眼睛,就差一首搖籃曲了。
德勝給我倒碗水喝,姑奶奶突然發(fā)話。我趕快拿起暖水壺,把水倒進那個有黑灰的大白碗里,端給她,她咕咚咕咚喝下肚,又抬起下巴朝表大爺一揚,去,把貓和四個兒媳婦都叫來。
四個兒媳婦坐著小板凳,在床前一溜排開,她們都白了頭,只是白的程度不同。姑奶奶長嘆一聲,解開了藍布包袱,里面是一床棗紅底小藍花棉被。她扭過身去,從床頭的針線簸籮里拿出一把生了銹的剪刀,一邊看一邊摸索著開始拆棉被。先順著一個邊,把被子縫撕開一道口子,然后伸手進去,四下里劃拉著東摸摸,西捏捏,突然停住,仿佛摁住了一條大活魚,停了一會兒,她抬眼掃了一下地下坐著的四個白頭媳婦,她們都齊齊望著姑奶奶手下的花被子。姑奶奶緩緩摸出一個四方的小包包放在床上。她又摁著被子繼續(xù)東摸摸索索,西捏弄捏弄,拆開縫線,掏搜出一個小布卷,然后換了一個被角,又摸出一個小布卷,總共兩大一小。
姑奶奶把纏在大包外面的兩段白線解開,白線已臟成灰色。打開一個油脂麻花的塑料袋,再打開一層塑料布,又一層塑料布,共五層塑料布之后,是一塊白棉布手絹,“這樣包好,就發(fā)不了霉啦!就是老鼠咬也費勁。”她抬起一雙小眼睛,先瞧了瞧我,然后目光依次落在了四個兒媳臉上,兒媳們或淡然或喜樂地注視著她。她小心翼翼地揭開最后一層,好像剝開一個又甜又糯又黏手的大粽子。
粽心露出來時,四個兒媳婦都伸長了脖子,嚯嚯嚯,哎呦,俺娘哎,嘿嘿嘿,各自發(fā)出了驚異興奮的聲音。我也吃了不小的一驚。表大爺習慣性地兩手抄在袖籠里,笑瞇瞇地看著,只有三表叔貓上前一步,想接過來,姑奶奶身子往旁邊一擰,把手伸向我,德勝,你給數(shù)數(shù)。
我手里握著一滿把對折的百元大鈔,展開來,發(fā)現(xiàn)里面夾著一沓藍色的鈔票,心里一緊,但沒作聲。噗、噗,我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別吐一下唾沫,用指頭捻了一捻,開始清點。一五、一十、十五……想不到藍色百元鈔票有三十九張。
四狗子媳婦著了急,說這藍錢早都作廢了,花不出去了。表大爺夾著胳膊抱在胸前,惋惜地說,這藍錢當時多值錢,那時的豬肉才幾塊錢一斤,現(xiàn)在莫說作廢了,就是和紅錢一樣花,也虧大了。大家七嘴八舌,正在為這三十九張百元藍鈔很可能變成了廢紙,或者已經(jīng)大大貶值感到心疼,遺憾。“廢了就廢了呢!”姑奶奶摩挲著眼皮,反倒在寬慰大家了。
我從褲兜里掏出來手機,立即向銀行里的朋友打電話,那朋友說只是不流通了,沒作廢,還可以兌換。大家的心才稍微放平整,我心里嘀咕,兩萬六千八,小老太太是什么時候攢下了這么多錢的。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要臉,樹要皮,我是怕死后沒人哭,場面上難看。姑奶奶曾擔心自己就一個女兒,哭肯定會哭的,怕她自己勢單力薄,哭得沒聲勢;四個兒子,就是都活著,也未必就點點實實地哭一聲娘,何況如今四個只剩倆!兒媳婦們再多,怕是也指望不上,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找不著親。
可是姑奶奶她偏偏就在乎這個。從年輕就喜歡看熱鬧,一有出大殯的,飯都顧不得吃。前年我爹來接她去我家住了一段,姑奶奶就長了見識,回去跟人講,鄰村有一個老太太去世,家里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哭喪的時候聲音就稀松,很不耐看。姑奶奶就很瞧不上那個人,撇嘴說,好不容易活這么大年紀,死了連個真心疼的都沒有,你看連個正經(jīng)哭的都沒有,活了那么些年,白瞎。
姑奶奶當然也自信,自己對孩兒們都上心,設想等自己死的時候,兒女一定都哭得昏天黑地。雖然說早年間日子也窮,打歸打,罵歸罵,但是姑奶奶在孩子身上是一點兒也不吝嗇的。唯一的女兒剛出嫁沒幾天,也不知什么原因,被她的丈夫揍了一頓,女兒鼻青臉腫回到娘家哭訴,小老太太氣得差一點兒背過氣去。她脖子一仰,咕咚咕咚灌下了一大茶碗坊子老白干,定心了一下,領著閨女去了她婆家,找女婿算賬。無奈女婿自恃有理,加上人高馬大,根本沒正眼瞧,更沒把小老太婆放在眼里。姑奶奶二話不說,拉起閨女就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直接要求醫(yī)生給女兒上了節(jié)育環(huán),沒個商量。打俺閨女,讓他斷子絕孫。她眼睛里竟然冒出來淚花花。想不到姑奶奶這一招竟能制敵,女婿見狀立時服了軟,作勢給姑奶奶磕了三個響頭,從那以后再不敢動老婆一根汗毛。
姑奶奶常說,人死,什么東西也甭想帶走,也就圖個響兒,所以姑奶奶早就有了老主意,到時務必得請個孝女來助助勁兒,就唱個《十二月》,多來幾遍,好聽。自己早早拿出體己錢來,到時也省下兒們和兒媳婦們犯難,疼錢,不給請。
如今可倒好了,因為疫情,不讓在家停靈望喪,哭的地兒都沒了。唉,姑奶奶再嘆一聲,嘆自己死不逢時。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聽說這個病毒,最六親不認,一旦得上,甭打譜再有好日子過。于是又轉(zhuǎn)念,其實呢,哭不哭的,也沒多大意思了,人死如燈滅,還知道個啥!不管死活,別給人添麻煩就是有福了。她抱著三花貓從頭頂捋摸到尾巴梢子,三花貓受用得昏昏欲睡,一聲不吱。
今兒我待把錢分了。姑奶奶突然抬頭巡視了在座的各位,清了清喉嚨,說,咱先說下,我死后,你們可還得都給我多哭兩嗓兒,要不然,我還回來,找你們要錢啊!
哈哈哈哈,一屋子人都笑了。
大兒媳婦臉笑成了一朵老菊花,沖仨妯娌一擺頭,來啊,弟妹們,一起祝咱娘長命百歲,福大命大……
得!姑奶奶一下子拉下了臉,照你這么說,我早活超了兩年了,還長命百歲呢,這是嫌我死晚了?大兒媳捂嘴笑著趕忙改口,哎呀,錯了錯了,祝咱娘長命二百歲!
去你的!那可真成老不死的了。姑奶奶癟嘴一咧,笑罵著。
兩旁世人都以為俺是圖個虛榮,其實呀,親情孝道都是打哭聲里傳下來的,這一輩輩的人才綿綿不絕,以死為大就是這個道理。姑奶奶說罷,抬手卻往三花貓屁股上重重一拍,喵,三花貓嗖地一下躥出去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