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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寶石

      2022-08-05 07:39:50劉以鬯
      讀者 2022年15期
      關鍵詞:孟加拉藍寶石寶石

      ☉劉以鬯

      我們在水仙門坐上的士。老陳用流利的馬來語,將目的地告訴司機,然后對我說:“事情交給我來辦,一定讓你稱心如意。我雖然不是專家,但是鑒定寶石的能力特別強。在新加坡,我知道有些孟加拉人開設的店鋪里,藏著不少價格低廉而質量頗好的寶石——據(jù)說有的來自泰國,有的來自尼泊爾,有的來自其他國家。如果你是一個外行,不懂得怎樣同他們做交易,你準會吃虧上當,甚至會付出巨大的代價但最終購得幾粒贗品。你剛從中國來,對這里的情形完全不清楚。所以當你選中了心愛的寶石時,你千萬別性急,讓我同他們講價?!?/p>

      我點點頭。

      車子經(jīng)美芝律,拐入阿拉伯街。這是一條并不十分整潔的街道,兩旁多數(shù)是由孟加拉人或巴基斯坦人開的店鋪,身處其間,可以感受到異國情調。

      我是第一次來到新加坡,打算經(jīng)此前往英國。離開香港的時候,我的未婚妻一定要我給她在新加坡買幾粒精致的寶石。因此,在我抵達新加坡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老陳。老陳是在新加坡土生土長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與我同在重慶的一所大學讀書。后來,他回新加坡,我回香港,我們雖然隔得很遠,但是這些年來,常有信件來往。

      老陳是“新加坡通”,他熟悉新加坡的一切。新加坡市是一座非常有趣的城市。在中心區(qū),有夜總會,有大酒店,有電影院,有舞廳,更有高大的建筑物,具備一切現(xiàn)代化城市所必須具備的元素。然而當你走到橫街陋巷時,你竟會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19世紀的舊時光里。阿拉伯街就是這樣的一條舊式街道。我們的車子在一家孟加拉人開設的店鋪前面停下,老陳付了車費,我們一起下車,我跟在他后面。

      老陳東張西望地走在前面,走了一陣,忽然猶豫起來,側過頭來,對我說:“先到這一家去試試。”在走進店鋪之前,他還悄悄地警告我:“記住,千萬別性急。如果你看中了哪一粒,不可讓老板知道你心里的意思,否則,他一定會漫天要價的?!?/p>

      “難道我一句話都不能說?”我問道。

      他猶豫一下,說:“最好不要有什么表示?!?/p>

      “如果他向我提出問題,我也不回答?”

      “隨便他問你什么,你只說太貴就成。因為這樣做,他就會自動減價?!?/p>

      然后我們走進店鋪。一個年老的孟加拉人嘻嘻哈哈地迎上來,用手指將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托,一邊蹣跚地行走,一邊用生硬的英語對我們說:“請坐!請坐!”

      我們坐下了。

      老陳執(zhí)禮甚恭地同他打招呼,告訴他:“我們是來買寶石的,而且要上好的寶石?!?/p>

      老人一連說了五六個“是的”,傴僂著背,拖一張小圓臺到我們面前,然后走到后房去,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個玻璃盒,放在圓臺上,任我們挑選。

      “請你們自己挑吧,我一會兒就來。”說著,他竟踉踉蹌蹌地向后房走去。

      我不禁為之愕然,悄悄地對老陳投以懷疑的一瞥,老陳低聲說:“也許他去端咖啡了?!蔽覇柪详悾骸拔覀冞^來買東西竟然還有咖啡喝?”“這是他們做生意的手段之一?!崩详愓f。

      “他不怕我們偷走幾粒?”

      “他知道我們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p>

      “真奇怪。”

      “別奇怪了,讓我們來仔細看看這些寶石吧。記住,千萬不能表露你的心意,無論他開什么價錢,你都必須告訴他價格太貴?!?/p>

      于是我低頭看寶石,看了大半天,我指了指一粒光彩奪目的長方形的藍寶石。

      “我喜歡這個?!蔽艺f。

      “噓——”老陳將食指豎在嘴唇前,意思是叫我不要聲張。稍過些時候,老人果然端了咖啡壺出來,替我們每人斟一杯,然后打開了話匣子。

      在之后的兩小時里,我們像久別重逢的老友,盡坐著閑談。我佯裝對他的談話極感興趣,耐心諦聽,希望借此給他留下友善的印象,使他降低價格。

      老陳更老練,對他所說的一切,無不稱頌道好。老年人很喜歡講話,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他的頭發(fā)白如銀絲,髭須也白如銀絲,牙齒大都已脫落,但是他的談鋒甚健。

      他說他今年已經(jīng)六十七歲了,十五歲來到“獅城”新加坡,所以對新加坡的過去了如指掌。

      談啊談,盡談些新加坡的掌故,談凱茲夫人的“咖啡機器”,談柯爾門街的“倫敦旅館”,談五十年前的天氣,談萊佛士坊的演變……

      我聽得實在有點兒不耐煩了,便舉起手來,用手背掩住嘴唇,打了個呵欠。

      老陳知道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只好主動同他講價。老陳問他:“這一粒多少錢?”

      “哦,哦,寶石!”老年人忽然想起我們是來購買寶石的,也就如夢初醒地問我們,“兩位喜歡哪一粒?”

      我指了指長方形的藍寶石,故意壓低了嗓門說:“這一粒似乎還不錯,然而也并不是太理想?!?/p>

      他用枯澀的眼睛望望我,帶著歉意說:“對不起,我這里貨品不多,竟沒有一件可以使兩位看得上眼的。”說著,他微微一笑,眼睛瞇成一條縫,和藹可親地繼續(xù)說下去:“你們兩位真好。這年頭,像你們這樣年輕而有禮貌的顧客,實在不多?!?/p>

      老陳乜斜著眼睛對我一瞟,用中文輕輕地對我說:“這也是他的一套功夫,先恭維你,這樣就使你不好還價。”

      老年人繼續(xù)說道:“我的老婆前幾年因腦出血突然去世,留下我一個人苦守這鋪頭?!?/p>

      “你沒有小輩?”

      “有一個兒子,喜歡航海,離家后音信全無,有人說他因覆船而身亡,有人說他發(fā)了瘋??傊炅?,我沒得到他的任何消息?!?/p>

      “你不覺得寂寞?”

      “我還有希望?!?/p>

      “希望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p>

      “然而只有它才能使我繼續(xù)活下去?!彼嘈χ?,我們也賠著笑。

      大家噤默一陣,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問道:“這粒長方形的藍寶石要多少錢?”

      老年人輕輕噓口氣,慢吞吞地對我說:“如果我兒子還在人世的話,也跟你一樣高大了?!闭f這話時,老人故意將后面那半句話說得特別大聲。老陳對我擠擠眼,耳語道:“叫他不要抬高價錢!”

      我剛要開口,這位年老的孟加拉人已經(jīng)伸手取出那粒藍寶石,然后顫巍巍地將它送到我面前。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他說,“為了你肯這樣耐心地聆聽一個老年人的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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