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位洲
晌午一過,亞福惦記著地里的活,但出了門,見日光一點沒軟下來,也不見一絲風(fēng),正猶豫要不要再等等,就看見永忠騎著電單車迎面而來。他把臉別向一邊,不加理睬。自從那次爭吵之后,他已經(jīng)兩個月沒和永忠說過話了。他覺得都是永忠的錯,那人太不講理,不可交往。
事情的起因是一件小事。那天亞福聽說自家的稻秧被永忠家的牛吃掉一大片,就去找永忠:“忠哥,家里的牛要看緊點,別糟蹋了莊稼?!庇乐艺f:“你說什么呢?”矢口否認,還問他要證據(jù)。他心里窩火,但忍忍就算了??蓻]兩天,村里就有流言蜚語,說什么“亞福家那只白母豬夜出偷吃。”他一聽,肺都氣炸了。這是什么話嘛,太惡毒了,傻子都能聽出是什么意思來。他猜這幺蛾子是永忠鬧的,馬上找永忠干了一架。
擦身而過時,亞福還是忍不住瞥了一眼,見電單車后架上有個編織袋,鼓鼓囊囊的,還露出一些鐵線來,心里就納悶,這家伙要去干啥?看著電單車朝黃竹坪方向開去,一愣怔,他記起這幾天村里在議論,說有人在黃竹坪那邊下套子,要套黃猄。
莫非這家伙要去套黃猄?
亞福急忙騎上電單車追去。雞棲門、百雀溝……一路上,上坡下坡,繞著山的褶皺,峰回路轉(zhuǎn),目標(biāo)時隱時現(xiàn),他在后面不聲不響地尾隨。那次爭吵之后,他還是感到憋屈,總想找機會出一出那口惡氣。他想,今天倒要看看,這家伙究竟要干啥?黃猄可是保護動物,如果真是偷獵,這一壺夠他喝的!
到了黃竹坪,眨眼間永忠就不見了!亞福感到不可思議,停下來環(huán)顧一會,又急忙往前騎,再走上一段,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前面無路可走,再往里就是深山。
“他媽的,跑了!”他罵了一句。
一抬頭,突然看見不遠處有個身影在晃動,像是永忠。亞福彎腰悄悄靠近。沒錯,他看清楚了,是永忠!心中一陣竊喜??捎乐覜]有下套,而是在地里忙活。地里新種的檳榔苗,套種木薯,木薯桿高過人頭,葉子翠綠成蔭。他有些失望,又覺得自己小人之心,便悄悄退回。
可是,他又心有不甘。轉(zhuǎn)念一想,永忠會不會等天黑了再下套呢?來都來了,再耐心一點,干脆守著,那家伙嘴巴硬,不抓現(xiàn)行是不會承認的。
亞福找了個隱蔽處躲起來,暗中觀察永忠的舉動。永忠先是將一些倒伏的檳榔苗木薯桿扶起來,除草培土,然后又用木條加固地邊的圍欄……山上依然不見一絲風(fēng),四周靜悄悄,偶爾一兩聲鳥鳴。老半天了,永忠還在地里忙活,不見別的動靜,亞福不免有些焦急,也有些煎熬。
樹梢上伯勞鳥嘎嘎地叫起來,小溪邊毛雞也咕咕叫個不停,亞福抬頭一看,日頭已落到山后,倦鳥歸林,夜幕就要降臨,他想,今天大概沒戲了。就在這時,他看見永忠將編織袋里的地瓜分幾處倒在圍欄外面。這是下餌料呢!他一下子興奮起來。不遠處的灌木林里傳來黃猄的叫聲,像犬吠,有些急不可耐,卻又總是徘徊。永忠開始下套了,弓著腰,手法嫻熟,轉(zhuǎn)眼間就弄好了。
“看你干的好事!”亞福喊一聲就沖過去。
那邊永忠撒腿就跑。亞福待要追過去,又擔(dān)心叢林里的黃猄會過來踩套,便停下腳步,將永忠下的鐵套子收起。再回頭,永忠已沒了蹤影。
亞福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永忠已經(jīng)跑掉,張揚起來說不清楚,弄不好還會被反咬一口。想了想,便拾起鐵套子,扔進深深的草叢里。
“啊——”
有人慘叫一聲。亞福跑過去一看,是永忠。永忠沒跑遠,就藏在附近的草叢里。
“我被蛇咬了,快救我?!庇乐夷樕n白,抱著一條腿,很痛苦的樣子。
亞福白了永忠一眼,有些幸災(zāi)樂禍。轉(zhuǎn)身正要走開,又聽永忠慘叫:“我要死了——”再回頭,見永忠的一條腿已經(jīng)烏青,開始抽搐,情況危急,他想都不想便從身上取出蛇藥。蛇藥是祖?zhèn)鞯?,特靈驗。上了蛇藥,又用毛巾包扎好,他說:“沒事了。”
這時,兩個林警走過來,持警棍手銬。亞福見永忠看了自己一眼,手在抖,嘴唇翕動,像是要說些什么。他還來不及想清楚,就聽一個林警問:
“你們干什么的?”
“他被蛇咬了,我給他上蛇藥。”
“有沒有看到下套偷獵的?”
“沒……沒有?!?/p>
林警走了。臨走前叮囑,若發(fā)現(xiàn)偷獵,及時舉報。
林警問話時,永忠始終低著頭。
回去的路上,永忠說:“亞福,你救了我!”
亞福沒有吭聲
永忠又說:“你救了我命,也救了我一生。我不會再干這種蠢事了?!?/p>
一陣清風(fēng)吹來,山野間頓時天高氣爽。
韓新一大早就趕去新天地。新天地今天開盤。不少人在看房選房。藍天白云下,十幾幢現(xiàn)代建筑風(fēng)格的高樓線條流暢,錯落有致,富有都市節(jié)奏。在樓盤一隅,卻有座古樸坊門,上面寫著“少史坊”,與整個樓盤風(fēng)格顯得有些不相協(xié)調(diào)。
“咦,怎么突然冒出座坊門來?”
“古氣!”
“少史?多大的官呢?”
聽到議論,韓新想解釋一下,但還是忍住了。第一次見到“少史坊”時,他也很好奇:少史究竟是多大的官?問巷里的人,沒人能說清楚。網(wǎng)上百度,他大概知道,不過是小職吏。巷子挨著古城墻,墻內(nèi)有府衙,他們的先人那時候大概是在府曹里打雜的辦事的吧,所以留下一座“少史坊”?,F(xiàn)在,他們在市面上搵食,賣菜賣水果,賣豆腐腦海南粉,普普通通。巷里的房子逼仄,樓貼樓,通道狹小,電線亂搭,污水橫流。
“少史坊的房子早該改造了?!彼f。
“是?。≡缭摳脑炝恕D蛏厦娣从撤从?,幫幫我們吧?!鄙偈贩坏娜税阉?dāng)成扶貧干部了。有的人還說:“干脆全拆了重蓋?!?/p>
“好啊——”他覺得事情會像水到渠成一樣容易。
可是,當(dāng)他和居委會干部一起公布拆遷改造方案時,他們卻不干了,就好像要了他們的命根子一樣,打死都不肯簽協(xié)議。
“要是老百姓事事都能想通,還要我們這些當(dāng)干部的干什么?要多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在專項工作會議上,領(lǐng)導(dǎo)這樣開導(dǎo)。
一連幾個月,他清晨守著,黃昏候著,什么時候戶主在家,他就什么時候上門。終于,少史坊一百多戶居民,除了一戶人家之外,都簽了協(xié)議。
那戶人家的戶主是王愛芬。少史坊幾乎沒人知道她的大名,平時都叫她樂會婆,因為據(jù)說她娘家在樂會;或者叫她門前嫫婆,因為她家就在少史坊進門第一間。
“阿婆,村里人都搬了,就剩下您了?!?/p>
“我不搬?!?/p>
“可以再多給您些補償?shù)摹!?/p>
“我不要錢?!?/p>
他這樣說并不是空口許愿。領(lǐng)導(dǎo)確實是這樣交待的。他覺得只要多給點補償,事情就好辦,沒想到她那樣決絕。
對樂會婆的工作只好繼續(xù)做下去。
那天他上樂會婆家時已是黃昏。她家大門洞開,屋里燈影暗淡。他抬腿剛要跨進門檻,“嗖”的一下就有只老貓躥過來,同時還聽見身后有個老人的聲音:
“韓同志,你來了?”
他嚇一大跳,回頭一看,原來樂會婆就坐在門前的楊桃樹下。
“阿婆,天都黑了,您怎么還坐在外面?”
“我等我兒子?!?/p>
哦,她還有個兒子!他只聽巷里的人說過,老太婆百歲不止,老伴早死了,卻從沒聽說她還有個兒子。
韓新看過很多回樂會婆家的房子,這一次他注意到,墻壁上還掛著幾張?zhí)抗P肖像畫,兩男一女,年代久遠。她指著一張稚氣未脫的畫像說:“這是我兒子?!庇终f,“他十幾歲時就離家了?!?/p>
“現(xiàn)在呢?”他說。
樂會婆搖搖頭,不說兒子在哪,只是念叨:“我要是搬走,他回來就找不著家門了。”
韓新動了惻隱。此后,他上門更勤了,常帶些吃的用的送她,不是出于工作上的策略考慮,而是真心要幫她。
上面催得更緊了。他覺得自己很難完成這個任務(wù)。那天從樂會婆家里出來,他打算回去就寫辭職書。正埋頭走著,迎面遇上一位中年漢子,向他打聽,要尋人。
他帶陌生人去巷里幫著打聽。他們說:“這里是少史坊不錯,但鬧不清楚你要找的是哪一個?!蹦吧擞终f了一個情況:他家大門前有一根拴馬石。有個老人拍著腦門想了好半天,突然說:“對了,是她!我小時候聽說過,她家門前原來是有一根拴馬石的,后來被敲掉了。”
他們?nèi)サ綐窌偶依?。陌生人從挎包里掏出一塊帶缺的玉佩、一塊繡荷花肚兜遞上,樂會婆一把抓過,連聲說:“是九二的!我的九二,我的兒啊——”
兩天后,韓新再次登門。這一次他給樂會婆帶了一些面條、雞蛋,還有一瓶花生油。
“韓同志,我還是簽了協(xié)議吧?!睒窌胖鲃犹岢?。
韓新聽了,似乎沒有驚喜,反倒有了些許的惆悵。樂會婆提了兩個條件,一是要回遷,二是保留少史坊的坊門,他一一答應(yīng)下來。
……
一通喜慶的鑼鼓聲響起,幾頭大紅大綠的“獅子”踏著歡快的節(jié)奏起舞,新天地正式開盤了。韓新望著古樸的坊門,百感交集,那是他的承諾。里巷沒有了,但坊門還在,少史坊那些少小離家的人應(yīng)該還會記得自己的家門。
他坐在辦公室里獨自發(fā)呆。
窗外,不遠處的二號井架上,一半刷上了新漆,另一半舊漆斑駁,有些莫名其妙。
那天怎么就見上王總了呢?
他還記得,那天是到省城辦事,晚上和幾個有頭有面的老鄉(xiāng)聚餐。酒至三巡,進來一個子彈頭和大家敬酒。子彈頭和他年紀相仿,發(fā)型卻很時尚。當(dāng)聽說他是黑風(fēng)山煤礦礦長后,子彈頭說,認識王總嗎?他知道說的是省公司的王總,就說認識,但他不認識我。子彈頭說,我們就在隔壁包廂,帶你去見一下。
如果那天不見王總的話……沒有如果,那天是見了。一進隔壁包廂,一眼就看見了王總,紅光滿面。子彈頭引薦,說我老鄉(xiāng),您治下的黑風(fēng)山礦的礦長。他舉杯敬王總酒。王總說,黑風(fēng)山啊,好地方!我還真想去看看呢。他說歡迎王總到礦上檢查指導(dǎo)工作。王總就對身旁的一人說,小李,你安排一下。這個月不行。五月下去看看。
王總要到礦上,他按捺不住心花怒放。回想起來,好想對自己這種攀附權(quán)貴的虛榮羞辱一番,卻怎么也冒不出丁點看不起自己的意思來,換作現(xiàn)在,也一樣逃不掉就是這么一副德行。事情是明擺著的,王總要是到了礦上,就說明領(lǐng)導(dǎo)重視,以后的一些事情就好辦。他跟他那幾個副手通報這件事時,他們也是這么想的,也一樣的很高興。當(dāng)然,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若以此為契機,后面多些跟領(lǐng)導(dǎo)走動,請示匯報工作,領(lǐng)導(dǎo)一賞識,自己事業(yè)的前景也許就是一馬平川。
跟幾個副手幾次碰頭后,接著就開中層干部會議做布置和安排。在會上,他強調(diào)了礦區(qū)的重視和決心,語氣很重,砸鍋砸碗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他從來沒有這樣過的。
很快,整個礦區(qū)都動員起來了。環(huán)境衛(wèi)生整治、礦區(qū)文化創(chuàng)建、接待廳和會議室的設(shè)備重新配置、規(guī)章制度和生產(chǎn)規(guī)程……除正常的生產(chǎn)活動之外,所有的工作都在為迎接王總的到來而做準(zhǔn)備。各個科室忙忙碌碌,加班加點是常有的事,但還是忙不過來。
實在不行可以考慮購買服務(wù)嘛。他開了一道口子。
他常帶著幾個人,這里走走、那里看看,檢查督促,以便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整改。
老吳,你看你這一塊是不是還少了點什么?
老吳在分工上管宣傳。他們剛才走了一圈,看到在醒目處都添了新的巨幅宣傳牌,宣傳欄和板報也都換上新的內(nèi)容,大至國家發(fā)展規(guī)劃,小到礦區(qū)的先進人物模范事跡,挺全面的。但他還覺得不夠。
少了點什么?老吳思忖了一會,還是想不出。
領(lǐng)導(dǎo)您就明示吧。老吳說。
你想啊,這次是王總要來,……
老吳說他明白了。老吳跑了一趟省城的總公司,有樣學(xué)樣,回來后新辟三塊宣傳欄,上面的內(nèi)容,其中兩塊是王總的,一塊是礦長的。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老吳那樣有悟性。
二號井離辦公區(qū)最近,從辦公樓一眼便能望見那個井架。他跟老馬說,那個井架太扎眼了,要養(yǎng)護一下。老馬是設(shè)備科的科長。老馬答應(yīng)了,卻遲遲不見動靜。再次問起時,老馬說已經(jīng)讓檢修工查過,安全沒問題。見老馬如此不開竅,他只好明說,有礙觀瞻,必須油漆一新!老馬說,設(shè)備運行中,不便操作,弄不好人會掉下來的。他心里就窩火了,說不要強調(diào)困難,你自己想辦法。
唉——這個老馬,要像老吳那樣開竅會想辦法,啥事沒有。
緊趕慢趕,準(zhǔn)備工作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說好王總五月要來的,可直到五月下旬,仍然不見蹤影。手下的人向他打聽王總還來不來?他說,不是還有幾天嗎?著什么急!
其實他比誰都著急。盼啊盼,沒等來王總,卻等來一個壞消息:一個維修工不慎從二號井架上掉下,摔成重傷。
這是一起安全生產(chǎn)事故。他帶著幾個人向受傷職工及其家屬表示慰問,格外撫恤。本來已經(jīng)談好,可以雁過無聲,但不知怎么就捅出去了,紙包不住火。
他去總公司找王總。從上午等到下午,快下班時,終于可以見上一面。
胡鬧!誰說我們要去黑風(fēng)山的?
王總還沒等他說完,就劈頭蓋腦地訓(xùn)了他一頓。
……
二號井高高的井架上,新漆閃亮,舊漆暗淡。
調(diào)查組已經(jīng)在路上。
這一次王總可能真的要來了……
插圖作者:曹淑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