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xué)東
(張家港市人大常委會,江蘇張家港 215600)
深圳詩人黃灣的一首《詠?!吩姡骸按┍请S繩走,鄉(xiāng)間暮色低。拓荒星月下,啃草水塘西。樂頂寒風(fēng)冽,勤將沃土犁。秋收糧萬擔(dān),功德惠蒼黎?!弊x來讓我心頭微顫,眼角潮濕,激起了我對祖父的無限懷念。
1918年冬天某日丑時,祖父在長江下游南岸的一個村莊出生。祖父周歲時,曾祖父請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祖父生于丑時,乃牽牛星下凡,為人實誠,任勞任怨,一生勞碌,與牛同命。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在十二生肖中,牛被稱為“丑?!薄W娓溉鷨蝹?,長輩們原指望靠他翻身,改變世代農(nóng)耕的命運,不承想,竟然“與牛同命”!算命先生的話,讓曾祖父火冒三丈。他咆哮著讓算命先生滾蛋,更別說給算命錢了。
20世紀70年代沙洲水田作業(yè)(丁學(xué)東 提供)
在兵荒馬亂的年月,曾祖父一家六口靠4畝多地糊口。為讓日子過得活泛些,曾祖父買了一頭水牛,在農(nóng)忙時游走鄉(xiāng)間,攬些耕田的活計,貼補家用。祖父未滿八歲就成了放牛娃,與牛朝夕相伴。在牛的陪伴下,走過童年、少年,走到青年。其間,僅讀了大半年的私塾,稍稍學(xué)了些“之乎者也”,也算粗通文墨。
抗戰(zhàn)爆發(fā)后,祖父一家老小成天生活在驚恐之中,飽受日偽軍搶掠、拉夫、征糧之苦??箲?zhàn)勝利那年,祖母因病撒手人寰,丟下了一雙年幼的兒女。1946年冬天,在家族長輩的撮合下,本村一位19歲的姑娘,見祖父能干、孩子可憐,成了我大姑和父親的后媽。這一年,離老家約50里的長江下游南岸泥沙大量淤積,圍墾出一大片新沙地。因沙地價格相對便宜,吸引了蘇北、蘇南不少無地、少地的農(nóng)民,窮奔沙灘,在此安家。祖父見狀,把老家三興鎮(zhèn)十二圩的土地、房屋和耕牛賣了,再向親友借了一筆錢,在被稱為“南豐”的地方,買了20多畝沙地,用獨輪車載了家當(dāng),扶老攜幼舉家東遷,在南豐扎下根來。
因沙地成陸時間較短,肥力不足,棉花成了種植物的首選。為爭取好收成,祖父、祖母和曾祖父起早貪黑、辛勤勞作。在他們汗水的澆灌下,棉花喜獲豐收。在戰(zhàn)爭年代,棉花既是生活物資,更是戰(zhàn)備物資。我家20多畝地產(chǎn)出的棉花,除小部分被上海、南通的紗廠上門收購?fù)猓蟛糠直获v扎在沿江地區(qū)的國民黨部隊“征用”倒賣。為討回棉花錢,祖父幾次三番和駐軍軍官論理,沒討回棉花錢不說,還挨了不少打罵,險些丟了性命。最終,靠本村一戶擁有百余畝地、兒子在國民黨部隊當(dāng)營長的大地主出面說情,才讓我祖父牽回一匹軍馬,以充抵棉花錢。
馬匹牽回家后,祖父像祖宗一樣供著。原本打算用它耕地,可軍馬性情暴烈,不是耕地的料,還經(jīng)常踢傷清瘦的祖父,好不容易給馬安上了籠套,馬卻不聽使喚,要么駐步不前,要么不走直線,要么撒腿狂奔,翻起的土溝忽深忽淺、彎彎曲曲。見軍馬不適合耕地,祖父轉(zhuǎn)念一想,在地頭搭間草棚,買回石磨,讓軍馬拉磨。為避免軍馬拉磨時暈圈,給它戴上了眼罩。在皮鞭以及豆餅、棉籽殼、青草等飼料的加持下,馬拉起磨來還算賣力,磨面、脫粒又快又好,讓磨坊的活計應(yīng)接不暇??上Ш镁安婚L,才過半年,一天深夜,承受了多日超負荷勞作的軍馬犟在那里,再不肯邁步。祖父正待揚鞭,軍馬發(fā)瘋似的朝祖父尥蹶子,猝不及防的祖父在挨過一陣蹶子后,軍馬依然不依不饒,把祖父逼到了柴門背后。之后,軍馬拖著磨盤,沖出門外,向北一路狂奔到江堤,面對滔滔江水,軍馬在一陣無奈的長嘯聲中,卻步不前。父親跟我講起這段情節(jié)時,我問他,那匹馬為什么往北奔逃呢?他說,或許是因為北方的風(fēng)吧,北方的氣息,馬從風(fēng)中聞得出來。
把馬拽回家后,祖父撫摸著軍馬淚流滿面——馬的辛勞,祖父何嘗不知?馬沒日沒夜地勞作,祖父沒日沒夜地陪著,可這都是被生活逼的呀。
再讓軍馬拉磨,顯然不現(xiàn)實。祖父好吃好喝喂養(yǎng)五六天后,把馬牽到集市,貼一頭豬崽的錢,換回一頭牙口齊整的青壯牯牛。牯牛長著一身緞子似的黑毛,光亮順溜,無一雜色。四腿粗壯,四蹄寬闊,體格魁偉。祖父內(nèi)心狂喜,對牯牛呵護有加,每天干土墊圈、寸草三刀地精心伺候著。那些青草呀,稻草呀,玉米稈呀,豆餅、米糠、麬皮什么的,祖父打理得特別仔細,既不讓它霉變,也不許有一粒沙子,確保牯牛吃了不得病。鄉(xiāng)親們見了祖父,連聲夸贊,說他喂牲口門檻精、道行深,祖父聽了樂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
“農(nóng)夫五吼六吆喝,七上八下不辭勞。”牯牛農(nóng)忙時犁地,農(nóng)閑時拉磨。雖說干活不錯,但性子倔強。其威武的犄角,讓祖父傷痕累累,祖父也找到了牛主人不惜以牛換馬的原因。有一次,牯牛大發(fā)牛威,祖父躲閃不及,被犄角高高頂起,拋落于地。受傷嚴重的祖父,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多月。
麥?zhǔn)罩螅o接著犁地、灌水、整田、蒔秧,是一年中的大忙季節(jié)。為不誤農(nóng)時,祖父役使牯牛,披星戴月,早出晚歸,犁地整田。先整完自家20多畝地,再去整別人家的地。即便牯牛拉稀,也不歇著。炎炎酷暑,驕陽似火,相伴著祖父“噠——噠”“咧——咧”“走——”“喔——”的吆喝聲,在水田中不停勞作的牯牛,累得氣喘吁吁,濕漉漉的牛毛緊貼在牛背上。
一天午后,牯牛犁完五六圈地,熱得實在受不了了,突然甩開蹄子,紅著眼睛,喘著粗氣,拖著犁具,蹚入田邊的池塘納涼。任由祖父拽拉、鞭打,不歇夠兩三個小時,愣是不肯起來。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祖父被逼無奈,想出一個損招。犁田漸至午后,估摸著牯牛又要下水納涼了,祖父偷偷在牛尾巴上系緊一只裝了生石灰的小布袋。牯牛下到池塘,生石灰遇水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陡生高溫。被燙得“哞、哞”叫的牯牛,不明就里,立馬從塘中跳了上來。之后,牯牛老實了許多,再不敢下水偷懶。此后,祖父心疼牯牛,每天給它灌一斤菜籽油潤腸,喂一盆綠豆湯解暑。牯牛將嘴伸進盆子,“滋滋”幾聲便把一斤菜籽油、一盆綠豆湯連同綠豆喝了。完了,還不忘伸出長長的舌頭,把木盆舔上幾舔。
其實,在大熱天勞作,連牛都受不了,祖父何嘗不是如此?在牛尾巴上系生石灰布袋,實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為了養(yǎng)家糊口,祖父受著與牛一樣的累。
在牯牛牽回家的兩年中,祖父好了舊傷,又添新傷,讓祖母三天兩頭做噩夢。祖母多次流淚勸祖父:“把牛賣了吧,否則,早晚會被它害死!”可祖父舍不得那頭能干的牛,總是說:“再等等、再等等,等過了農(nóng)忙再說?!苯K于有一天,祖父一位住在鄰鄉(xiāng)的表兄,看中了我家那頭牯牛,愿拿一頭懷了孕的母牛交換。在祖母的苦苦哀求下,祖父最終點了頭。人說牛通人性,此話一點不假。牯牛被牽走時,朝祖父“哞、哞”地叫著,走幾步回一次頭,走幾步回一次頭。核桃大的黑眼睛里旋轉(zhuǎn)著晶瑩的淚水,滿了,溢出來。碩大的淚珠一滴滴砸落,在沙塵飛揚的土路上留下一個個褐色的句號。見牯牛落淚,祖父、祖母也跟著流淚。不過,祖父、祖母的眼淚,意味不盡相同,祖父流淚是因為不舍,祖母流淚是因為高興。
母牛牽回家后兩個月,產(chǎn)下一頭小母牛。相對于那頭牯牛,母牛簡直是太溫順了,祖父只要拿起牛軛,它便乖乖地將身子鉆進去,讓祖父再無受傷之虞。只是,母牛是頭慢牛,農(nóng)忙時節(jié),所干的農(nóng)活不及牯牛的三分之一,讓祖父后悔莫及,怨忿不已。
再苦的日子也有盡頭。在祖父拼死拼活地辛勤勞作下,一家人的日子漸漸好了起來。1949年初春,祖母繼二姑之后,又生下一個女嬰。在女嬰的啼哭聲中,祖父請人建起了三間青磚砌墻、杉木架梁、蘆笆屋面、稻草遮蓋的正房,外加兩間毛竹架構(gòu)、蘆笆圈圍、稻草遮蓋的廂房。七月中旬,新房才住了三個多月,臺風(fēng)、暴雨、大潮一起襲來。祖父和附近村莊的一群壯勞力徹夜看守江堤,但因國民黨部隊修筑江防工事而致千瘡百孔的江堤,根本經(jīng)不住大潮大浪的沖擊,出現(xiàn)了七八處決口。眼見大勢不妙,祖父踩著水,頂著傾盆大雨,邊跑邊喊。到家拿木棒頂住房門擋水,旋即爬在壘高的桌凳上,用鐮刀把屋面割開一個鍋蓋大的豁口,扶著一家老少,外加鄰居李大爺家六口人,上了屋棚。當(dāng)時,李大爺家蓋的是瓦房。伴隨著“轟”的一聲,墻倒屋塌,我家的屋棚也飄了起來。此刻,在洪水中拼命掙扎的母牛、小牛也試圖爬上屋棚,遭祖父及李大爺無情驅(qū)趕,被洪水吞沒。兩家老小緊緊趴在兩大片屋棚上,在狂風(fēng)暴雨中飄蕩了近二十個小時,才幸免于難。其間,祖母剛生下才四個多月、仍裹在襁褓中的女兒,隨搖籃滾落洪水。祖母伸手去抓,在落水的一剎那,被祖父揪住衣領(lǐng),拽上屋棚。兩人抱頭痛哭,眼睜睜看著嬰孩被洪水卷走。
據(jù)《沙洲縣志》記載,那一場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淹死了鄰近村莊三百多位村民。洪水退后,浮尸遍野,滿目瘡痍。梁木、椽子、桌椅床凳等家具及各類農(nóng)具散落、飄浮在泥沼、港汊中,祖父、祖母抱著兩歲的二姑,撿了些自家的木梁、椽子、磚石、樹枝等,在廢墟上搭了個簡陋的窩棚安身。為了活命,在祖父、祖母的叮囑下,我9歲的大姑牽著我父親的小手,跋涉四五十里,去投靠遠方的親戚。新成立的常熟縣人民政府,派出工作隊運來大米、麥種、豆餅等救災(zāi)物資,同時發(fā)動村民組建了救災(zāi)互助組,重建家園,恢復(fù)生產(chǎn)。
人有多少苦難,就有多少種活法。災(zāi)后,新政府組織鄉(xiāng)親們整修江堤,每人每天的工錢是一斤大米。災(zāi)后兩個多月,一家人每天僅靠祖父修江堤拎回家的1斤米活命。之后,靠挖野菜、刨草根、刮樹皮充饑,挨過了一個冬天。等到了第二年開春,地里頭的金花菜長起來了,且長勢特別好,綠油油、密麻麻一大片,讓一家人脫離了險境。這一年春末,新政府在劃分階級成分時,見我家一貧如洗,祖父為人忠厚,心地善良,樂于助人,誰家有啥難處,總是第一個出現(xiàn),能出力則出力,能出錢則出錢,人人都說好,且主動上交田契,將我家劃成了中農(nóng)。
要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僅靠重新分得的3畝多沙地是遠遠不夠的。這一時期的祖父,什么活都干。先是買了爆米花的器具,走村串戶,幫人家加工爆米花。后添置燒鍋,在家里開了個小作坊,靠釀燒酒謀生。在土地收歸集體、人民公社成立后,小作坊不讓開了,祖父、祖母像其他社員一樣,靠掙工分養(yǎng)家。在掙工分的日子里,一向開朗的祖父,話變少了,經(jīng)常坐在椅子上發(fā)呆。
上世紀60年代初,在上級統(tǒng)一要求下,生產(chǎn)隊改選有一定文化基礎(chǔ)的年輕人擔(dān)任隊長。大伙兒見我20歲的父親,剛從江西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xué)讀了兩年書回來,且為人實誠、踏實肯干,紛紛推薦他擔(dān)任生產(chǎn)隊長。原本這是好事,不承想,祖父急了,他對大隊書記說:“大伙的心意我明白,可我更明白我的兒子,他只知道出力干活,干不了隊長這差使!”硬生生把父親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事攔了下來。之后,鄉(xiāng)親們都說:“像老丁頭這樣正的人,全世界沒幾個?!?/p>
父親21歲那年,在祖父請人搭建、用土坯砌墻、毛竹為梁的兩間茅草屋內(nèi)與母親結(jié)了婚。一年后,父母另起爐灶,過起了小日子。雖說父母與祖父、祖母分了家,但祖父并未甩手不管,凡事都要過問,就連父母啥時候起床都要管。用他的話說:“撈潮頭還得起個早呢!”“撈潮頭”是指打撈從長江上游飄來的樹枝等物。尤其在姐姐和我出生后,祖父更是沒少操心,一有空便往我家跑,一有好吃的便往我家送。祖母在世時常對我說:“你祖父可疼愛你啦!你爹娘要是罵你一句,他眼睛立馬瞪得像牛眼?!蹦菚r,祖父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負責(zé)喂養(yǎng)兩頭耕牛。農(nóng)閑時節(jié),祖父常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一路哼唱著去牛棚。在用來煮牛食的山芋藤上摘下遺漏的小山芋,烤了給我吃。見我忍著燙、著急忙慌地往嘴里送,開心得像個小孩,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1970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汗流浹背的祖父從地里干活回來,洗把冷水臉,把我抱在懷里,狠狠親了幾口。之后,從碗櫥中端出中午的剩菜,再開一瓶酒,給自己倒小半碗,給父親倒小半碗,讓父親陪他喝點,解解乏。因父親推讓,祖父一人獨飲。祖父愛喝酒,無人不知,通常情況下,每天中午、晚上各喝二三兩?;ㄉ资俏ㄒ恢付ǖ拇罹撇耍劣谟袥]有其他搭酒菜,無所謂。但下午三四點鐘在吃忙歇飯(方言)時,竟然倒酒喝,且要我父親陪著,并無先例,這讓父親頗感意外。
喝完酒的祖父,頓時來了精神,又跑到場院,捆扎曬干的稻草,準(zhǔn)備第二天用板車拉到集市上賣了。約莫過了個把小時,我哼哼嘰嘰,直嚷口渴。父親正拿熱水瓶倒水時,捆完稻草的祖父,在跨門檻進屋時,突然“咣當(dāng)”一聲摔倒在地。父親趕緊扶起祖父。此時,歪在父親懷中的祖父還能說話,使勁抬起手來,指指自己的嘴巴,問:“我嘴歪了沒有?”祖父害怕自己中風(fēng)?;艁y中,父親沒顧上觀察祖父的嘴巴,與聞訊趕來的鄉(xiāng)鄰一起,把祖父抱上一張?zhí)僦频奶梢?。幾人七手八腳,用毛竹扛著,送祖父上公社衛(wèi)生院。祖母到里屋取些錢,又找了身祖父換洗的衣服,也急著往公社衛(wèi)生院趕。等她趕到離衛(wèi)生院還有三四里的地方,見父親和鄉(xiāng)親們正扛著祖父往回返,祖母霎時癱倒在地。就這樣,祖父以一種完全令人意外的方式,終結(jié)了一個農(nóng)人平淡無奇而又波瀾壯闊的一生,終年52歲。
頂梁柱倒了,主心骨沒了,家中頓時亂了套,撕心裂肺的哀哭聲傳出屋外,傳到了另一個世界。接下來的幾天,祖母、父親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為祖父辦喪事。先是鋸倒長在屋后的三棵楊樹,請生產(chǎn)隊的木匠為祖父制作棺材。因祖父從小到大,從沒照過相,遺像成了問題。在鄉(xiāng)鄰長輩的指點下,大姑媽用熱毛巾焐熱祖父的眼眶,掰開眼皮,請照相館的師傅,給祖父拍下了一生唯一的一張黑白照片——一張純粹的遺像。走完全套喪禮程序,祖父被安葬在流漕的東岸?!傲麂睢蔽挥诖迥?,原本是長江底下的一條寬闊的深溝。泥沙淤積,圈圩成陸后,自然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天然湖泊。當(dāng)年,圈圩的農(nóng)民因沒人識幾個字,想不出什么好聽的名字,湖泊便沿用了“流漕”的稱謂。
祖父去世那年,我僅有3歲,尚無多少祖父的記憶。有關(guān)祖父的故事,都是祖母、父親、大姑、二姑和鄉(xiāng)鄰長輩們告訴我的。每當(dāng)他們說起祖父,都飽含了深情和敬意。尤其是上了年紀的鄉(xiāng)鄰長輩說起祖父,總少不了“他真是個少有的好人”那句話。由童年到少年,我漸漸懂事,每次去流漕邊割豬草,在經(jīng)過祖父墳?zāi)沟臅r候,總免不了會佇足停留片刻。心想:我祖父正看著我呢,要好好讀書。不知什么時候起,祖父的墳頭長了一棵楊樹,越長越高,越長越大,直至樹高兩丈、濃陰如蓋。我參加工作那年,恰逢散墳整治、搬遷,在盛夏的一場暴雨中,楊樹倒了。楊樹倒了就倒了,沒人關(guān)心。我聽說后,專門去現(xiàn)場看了看。
我長大后,祖母、姑媽們都說,在所有晚輩中,我最像祖父,為人正直,做事勤奮,待人真誠。有一回我做了個奇異的夢,夢見瘦高個的祖父,頭戴草帽,身披蓑衣,牽著一頭牯牛,在天空飛翔。身下,一棵楊樹,高大挺拔,兀立曠野……
沉默的時間蘊蓄著無窮的力量。一晃五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父母年逾八旬,我年近花甲。在我家老屋的南房,祖父、祖母的遺像,一黑白,一彩色,平排掛在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