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你可能看過德累斯頓大轟炸的照片,最有名的一張是從市政廳塔樓拍攝的,下面一片廢墟,畫面右側近景是一個雕塑,德國雕塑家奧古斯特·施賴特穆勒的作品,是一位“善良”使徒。
塔樓上原有16座雕塑,代表16種美德,智慧、勇氣、忠誠、信仰和善良,這五個是施賴特穆勒的作品。剩下的是犧牲、力量、毅力、虔誠、憐憫、希望、愛、智慧、警惕、真理和正義,由其他三位藝術家完成。市政廳塔樓原本是一個正八邊形結構,八邊形每個連接點處有兩座雕塑,“善良”使徒位于東南角,他面向東南,略向前傾,左臂下垂,左手微微揚起,似乎想挽救腳下的廢墟。
我們這里的道德見證者并不多,但做道德見證者的機會并不少。
施賴特穆勒是德累斯頓藝術學院的教授。市政廳上的雕塑在1908年到1910年間完成。在大轟炸中,施賴特穆勒的住處和工作室都被炸毀。
德累斯頓當時有一個很重要的企業(yè),蔡司光學。有一個猶太人就在蔡司工作,叫維克多·克倫佩勒,他參加過一戰(zhàn),在德累斯頓工業(yè)大學里當過老師,他的妻子叫愛娃,是雅利安人,因為有這樣一個雅利安人老婆,克倫佩勒沒有被送去集中營。克倫佩勒是一位學者,他留下來的日記,是研究第三帝國很重要的一份材料??藗惻謇杖沼浀挠⑽陌?995年出版,分為三卷,分別是1933年—1941年、1941年—1945年、1949年—1959年。英國歷史學家埃文斯的《第三帝國的到來》里,還引用了20年代的幾則克倫佩勒日記。那幾則日記記下了魏瑪共和國的通貨膨脹。
1926年,克倫佩勒記錄,反猶主義在魏瑪共和國升溫,猶太人很難在大學里謀職。1932年,他記錄下魏瑪共和國最后的動蕩,1933年3月,他在日記中寫道,德國不會被希特勒拯救,德國將迅速駛向一場災難。德國將永遠無法擺脫和納粹同流合污的恥辱。1933年6月,他開始編寫一部納粹術語詞典,6月30日,收錄了第一個詞條,是“保護性羈押”。戰(zhàn)后,他出版了一本書叫《第三帝國的語言》。
《第三帝國的語言》描繪的是納粹意識形態(tài)是如何影響德語的,克倫佩勒在書中說:“我的日記在這些年里一直是我的平衡桿,沒有它我早已摔下去上百次了。在感到惡心和渺無希望的時候,在機械的工廠勞動無盡的荒涼中,在病人和死者的床邊,在一個個墓碑旁,在自己內心的困窘中,在極端恥辱的時刻,當心臟在物理意義上停止工作時,總有這個自我要求來幫助我觀察、研究、記住正在發(fā)生著什么,明天它就會是另一副樣子,明天你對它的感覺就會不同。記下它現(xiàn)在的樣子和表現(xiàn)。”可以說,是日記,以及對第三帝國特殊語言的研究興趣讓他扛過了二戰(zhàn)的艱難歲月。
有一位猶太哲學家阿維夏伊·馬格利特,寫過一本書叫《記憶的倫理》,講“道德見證者”這一現(xiàn)象。馬格利特說,維克多·克倫佩勒就是個“道德見證者”,在沒有希望得到外部道德注視的情況下與自己遭遇的邪惡一決高低。這本日記能不能被別人看到呢?他寫了日記要藏起來,那這個道德共同體在哪兒呢?馬格利特說,最小的道德共同體就存在于一個人的現(xiàn)在自我和他的未來自我之間,現(xiàn)在的我要為未來的我保持一個道德前景。道德見證者最小的希望就是對于未來之我的信念。這個信念太微弱了,但戰(zhàn)后的克倫佩勒和那個1933年至1945年間還堅持寫日記的克倫佩勒之間有一個道德紐帶。兩個克倫佩勒建構了我們可以設想的最小的人類共同體。
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經(jīng)歷一場災難,都有可能做一個道德見證者。我們這里的道德見證者并不多,但做道德見證者的機會并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