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小春
天黑透了。屋內(nèi),密密匝匝擠滿了人。床前的一小塊空地上,一名婦女正持著香,恭敬地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祭拜。接著,母親開始在這小塊空地上燒紙。一盞煤油燈在床頭的木柜上,發(fā)出極其微弱的光。
我們都在期待著,母親與那名婦女能喚回姑姑的靈魂。這名婦女大有來頭。我第一次見她,是七歲那年夏天。她穿一身黑衣,頭頂蓋著一塊紅布,手里端著篩子,從屋后公路上下來,徑直走進北面的正房內(nèi)。那篩子里,放著一道紅紙寫成的符。繁雜的儀式從傍晚一直延續(xù)到天黑,但我只記得燒了很多紙,將屋子照得紅彤彤的。就是從那天起,母親開始喊她師傅。旁人則稱她們“師娘子”。
從那以后,正房便被母親設(shè)為禁區(qū)。白天上鎖,晚上才打開。今晚的法事,在老房子的偏屋里做。之所以選這間屋子,是因為它靠近竹林。在農(nóng)村,老竹林不喊竹林,喊古茅。這是同音字,其實說的是古墓。舊社會里的戲子,或枉死的年輕人,死后不能入主墳,便只能埋進竹林里。誰家的竹林有故事,祖輩自然清楚。所以,今晚做法前,婆婆先敬了古茅。一是求其保佑,另一層意思,是姑姑在出殯時,骨灰盒就放在竹林里的。平時,我們走竹林邊時,都會心生恐懼。剛才我還在那里燒過紙,喊過姑姑的魂,這會兒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女師傅已經(jīng)入定。她坐在床沿上,眼睛不知是瞇著,還是完全閉著。燈光太暗,我看不清。但她的嘴唇在動,像是在對誰說話。我曾在婆婆與他人的詭秘交談中得知,村里的“師娘子們”分為天神和地神兩派。女師傅與母親一派是天神,五叔與雷淑貞是地神。她們成神前,都有共同特征,即能與神對話。而且她們都有兵馬,據(jù)說這位師傅的兵馬,都在后面的太華山上。她們做法時,便要呼喚這些兵馬,去陰間“提人”。
這正是我們期待的。所以,我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生怕錯過什么。她神情莊嚴,臉上的細紋,隨著嘴巴的開合而顫動,剛才還很慢,現(xiàn)在嘴巴越來越快。這種場面,我耳熟能詳,知道她從剛才的對話,已經(jīng)轉(zhuǎn)為持咒。她們是通過咒語來呼風(fēng)喚雨的,母親曾對我說過。所以,平日里,母親決不允許我撿咒語說,怕我無意中冒犯神靈,會得各種怪病。
突然,女師傅清晰地喊出一聲:“童子上路?!蔽覂蓚€弟弟便爬上床去,從母親與女師傅的間隙里,我看到兩個并排躺下的男孩兒的腳。一方面我慶幸自己不是男孩子,因為女師傅只要陽氣足的男孩子走陰;另一方面,我又為沒有機會見識真正的走陰而懊惱。去年,姑姑在廣東因車禍身亡。一年里,我僅夢過她一回。夢中是個雨夜,她站在一處茅草房前,默默地一句話未說,只定定地望著我。我看不清她的樣貌,但我記得她波浪般的長發(fā),藍色的手工毛衣和那條藍布褲子。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弟弟已經(jīng)在匯報一路見聞。女師傅問他,路上的情形如何。他所述是我們門前一條細長的、通往河壩的小路。又喊他繼續(xù)走,但要默默地走,不能驚動其他鬼魂,見到姑姑時,才能出聲。
接著,緊閉雙眼的母親,突然喊出兩聲爸媽。母親的聲音,原本如黃鶯一樣,清秀而質(zhì)樸。此時,卻完全地變成姑姑的聲音,她脆聲脆氣,不僅聲音像,連聲音里的韻調(diào)也像。屋內(nèi)的人,早已淚流滿面了。尤其是因姑姑的死亡而迅速蒼老的爺爺婆婆。
我已記不清,他們究竟說過些什么了。唯一記得,女師傅說姑姑是枉死。先說小叔的新房東北角,有個蛇窩;又說姑姑走那天,撞上太華山頂黃葛樹上的一個吊死鬼。這棵樹有四百多年歷史,原是建廟時一個小和尚所栽;現(xiàn)在廟子改成學(xué)校了。我們每天上學(xué),都在這棵樹下玩。這件事后,我再也不敢正視這棵樹。甚至在夢游時,常常感到這棵樹倒下砸住了我,使我喘不過氣來。
姑姑去世后的兩年里,家里常做這種儀式。這種儀式,有個非常專業(yè)的名詞叫“回門”。但無論做多少次,姑姑也永遠回不來了。這是幾年后,我才真正明白的道理。她真的死了,不管我們想多少辦法,請多高明的神仙,她也回不來了。
回門,是師娘子最厲害的功夫。據(jù)說,做這樣一場法事,要消耗她們的功力或壽命。所以,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才三十歲的年紀,就病歪歪的。故而,她每次在正房內(nèi)做法,我都會產(chǎn)生一種隨時會失去她的恐懼。
如果說,母親是從精神上營造出一個幽冥世界的人;那么,父親則是將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融合起來的人。
盛夏的一個傍晚,夕陽還未完全落定,光照在院壩的邊緣,堰塘的水面上是金色的霞光。父親將嗩吶拿在手里,從屋后竹林的小坡下來,他沒有急著進屋,而是與院壩里乘涼的母親和婆婆說話。每次打鑼鼓回來,他都會講些詭異的事。果然,他湊近壓低了聲音說:“下午一點左右,在主戶家屋后的玉米地里,見到三個沒有人頭的東西。”
父親肯定被嚇到了。瞳孔里有清晰的恐懼,臉上的肌肉在恐懼中抽搐。自他做嗩吶匠的那天起,喪葬里見到的死人,可能自己也數(shù)不清。今天死的,是村里一戶姓莫的男主人。那戶人住在公路下的山洼里。這里樹叢密集,人戶遠離,我們?nèi)ブ戽?zhèn)時偶爾會走這條路,后因膽怯這條路上的陰森,選走屋后公路,或爬樹林下的窯坡,以繞開這條路。逝者才四十歲,卻已病了十來年。曾有人說,這座房子地勢低,又被欺在茂密的柏樹林里,不利于男主人的病情。但有何辦法呢,這座土坯房還是祖上留下的,靠種地的微薄收入,連病都看不起,更別說再造一座房子了。
昨日中午,女主人來請鑼鼓隊,眼睛是干巴巴的??赡苁橇鞲闪?,與爺爺說好出喪的時間后,她神情平淡地招呼家中的婦女,今天過去吃酒。中午,家中婦女們?nèi)コ跃茣r,父親和叔叔們已經(jīng)在那里吹打開了。當天溫度達35℃以上,父親鼓起的腮幫子兩邊,汗水像水一樣往下流。他的旁邊,是個黑漆漆的門洞,里面?zhèn)鞒雠藗兊目蘼?,不用看也知道,棺材就在這間堂屋里,里面裝著可憐的男主人。過了今天,就有人接替他的位置了,他的堂兄,一個四十歲還沒娶到老婆的男人,正在幫著忙前忙后。人們都說他該瞑目,老婆和兩個孩子有人養(yǎng)了。
樹林外,陽光曬得路面金光閃閃。但樹林中,尤其這座草房附近,卻透不進一絲陽光,陰森森的,營造出恐怖的氣氛。院壩和旁邊的自留地里,搭著十來張桌子。有個先生模樣的人,正坐在一張小桌子前寫禮。吃飯的功夫,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去了。
吃過飯,寫過禮的村民,陸續(xù)回到家中。但父親的嗩吶隊,則需要吹到傍晚。西南農(nóng)村的喪葬非常煩瑣,鑼鼓隊不僅要辦得熱鬧,還要負責幫死者擦身、穿衣、入殮。最開始做嗩吶匠時,父親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總是搶著去做這些事;見過一些詭異的事后,每次便躲在后面,喊其他人做。今天,是三叔為死者穿的衣裳。父親在說玉米地里的三個無頭鬼時,三叔也從小路上下來了。
父親問他看到?jīng)]有?他說看到了。
當晚,我們各自懷著恐懼睡下。關(guān)燈后,房間瞬間陷入黑暗里。屋頂?shù)囊槐K琉璃瓦,透進朦朧的夜色,屋后的墳地里,傳出鬼冬瓜的叫聲。鬼冬瓜是川東農(nóng)村的叫法,學(xué)名叫貓頭鷹。傳說,村里有人將死,或剛死,夜里便會出現(xiàn)貓頭鷹的叫聲。婆婆說,這是鬼差在拿人了。
據(jù)母親講,鬼常出現(xiàn)在三個地方。一是剛死了人的家里,鬼去拿人的;二是有新生兒出生的家里,鬼去投胎的;三就是墳地或野外。但只有火焰低的人才能看到。父親是極具陽剛之氣的人,但常言道,總走夜路總要遇到鬼。所以,他每次打鑼鼓回來,講一些詭異的所見時,母親并不會為他開壇設(shè)法。若父親說他感到渾身軟綿綿的,總也提不起精神,母親才會打開正房,做個簡單的法事。
母親先點上一炷香,敬完菩薩后,將香插進桌上的香案里。接著在燒紙時,念一些咒語,并將燃燒的紙,放在一只盛著半碗水的上空,等燒完,紙灰會在水中形成只有母親才能看懂的圖形。她由此能說出,是在哪個具體的地方著了道。這一點,我從她所有的法事里,都聽對方說對對對,就是那里,所以我深信不疑。母親會喝一口含著紙灰的水,噴在父親臉上,再讓他將水喝得一滴不剩。多數(shù)時候是這樣,只有少數(shù)時候,她會請卦。因請卦的次數(shù)極少,我只能記得卦分乾坤兩種,具體是何道理,便不得而知。
正是這晚,我從父親嘴里得到一個震驚的消息。他婚后第二年,母親生下一個死嬰,那只小尸體被裝進糞兜里,喊個完全不相干的人,提到太華山腳下的亂葬崗埋葬。據(jù)說,死嬰是怨靈來討債的。下葬前,被這個莊稼漢一鋤頭挖成兩半,斷了她的道行。隔年才生下了我。所以,我算是家中的長女。因前面壞過一個孩子,我出生時,家里舉行了多種農(nóng)村常見的祭祀儀式。祭灶、祭門前竹林中的古墓、祭屋后墓葬區(qū)里的祖先、祭天地,一直忙到夜里十點多。
幾年里,同樣的情況在家族中不斷重演。三叔家接連死了兩個嬰兒,四叔家死了一個,都以同樣的方法,葬進了亂葬崗。
我問父親:“那可是個人呢,怕不怕?!?/p>
“怕啥?死了就是一坨肉。”父親睜著眼,望著床頂?shù)尼ふf,那上面還放著兩個接漏的臉盆。事實上,這個被處決的孩子,已然成為父親的噩夢。他有一本周公解夢的書,那里面說夢見小孩,是犯了小人,得受氣。所以,每夢見小孩的那段時間,父親做事都小心翼翼的。
在我幼年的生活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是有鬼論者。以他們?yōu)榇淼?,發(fā)展緩慢的中國農(nóng)村,將其視為一種精神寄托。久而久之,演變成一種類似玄學(xué)的、偏門的、不被公認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在父親因病去世后的這些年,仍然瘋狂地存在著。
當時是深秋。地里的小麥,剛冒出嫩芽。一大早,母親和婆婆便忙著準備頭七祭祀的物品。因父親病逝的當晚,睡在堂屋外。當晚,全家十幾口人全部搬離堂屋,擠在離堂屋兩百米外的一間磚瓦房里。
避開回秧,是農(nóng)村的小孩子,從小就知道的規(guī)矩。據(jù)母親講,頭七這天,鬼差會押著父親的鬼魂,回來與家人做最后的告別。作為東道主,家中要準備一桌好酒好菜,以招待鬼差們。這桌好菜就擺在北面的正房內(nèi),正是父親出殯的這間。母親擺好菜后,又在八個席位上,擺上酒杯,并斟滿白酒。因為是晚上,我去時,被母親大聲呵斥,并讓我馬上走開。所以,我只見到母親一人忙碌于房間內(nèi),香、蠟、紙錢,都已在房間里點上燒開了。屋外,從正房一直到堂屋門口,都被奶奶用篩子篩上了燒盡的柴灰;雞鴨等家禽,也早被關(guān)進籠子。據(jù)說,人死后就變成小雞子了,鬼差押著父親回來過,便會在這些走過的柴灰上,留下類似雞鴨的腳印,以及押解父親的鐵鏈的鏈扣。
做完這一切,便關(guān)掉所有燈,去到那間暫時棲身的磚瓦房。
磚瓦房共兩間,窗戶都沒有安裝玻璃,開著燈的情況下,窗外是黑洞洞的。我整晚都處在驚恐中,聽著一屋子真睡或假寐的呼吸聲,從被窩里露出眼睛來,偷看窗外的情形。
父親回來了嗎?
他會不會拐個彎,來這扇窗戶上看看,正好看到我從被窩里小心露出的眼睛?
我驚恐萬狀的心,產(chǎn)生各種想象。我想到,父親曾如此害怕見鬼,現(xiàn)在卻與鬼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害怕嗎?會不會像以前跟我講鬼故事時,手打著哆嗦,臉頰抽搐,眼睛里有一層被恐懼染上的迷霧;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也是鬼嗎?那只患有脈管炎的腿,還需要拐杖嗎?我開始糾結(jié),在他下葬那天,建議把拐杖放在他的墳上。一個聲音在心里說,做鬼肯定不需要拐杖。另一個聲音又說,萬一還是需要呢?這個糾結(jié)后來被母親解答了。隔壁村上一個腿部殘疾的男人,在路過時,看見了這副被桐油打的锃亮的拐杖,他遺憾地對母親說:“要是這副拐杖不扔在墳上的話,我可以出一百塊錢買下來。可惜了……”他說這些話時,眼睛里的不舍非常明顯。母親為這一百塊錢抱怨了幾天。但我愈加確定,父親親手打磨的東西,不管有用沒用,都該由他帶走的,這是屬于他的遺產(chǎn)。
我在驚恐和思慮中,度過了難忘的一夜。很多年后,憶起這一夜的情形,又為當時感到的恐懼而羞愧。這是我父親,一個把生命中最好的年華交付與我的人。即便是變成鬼,又怎會嚇我或害我呢?那以后,我便不懼鬼。真又何妨,假又何懼?那些逝去的人們,何嘗不是誰誰的親人。
第二天一早,母親和婆婆便去收拾,并檢查柴灰上留下的腳印。有的,母親指著柴灰上一路認過去,有雞腳印,也有鐵鏈子,酒杯里的酒也淺了一點,“你爸回來過。”她肯定地說。
從柴灰上的雞腳印,確認父親回來過,這本身就匪夷所思。某次,唯物主義思想的袁勇先生,對我說:“這世上根本沒有鬼,應(yīng)該是這些師娘子達成的裝神弄鬼的默契,以忽悠世人,達到賺錢的目的?!?/p>
從出生便浸潤在有鬼論中的我,這句話很難觸動我精神世界的一點皮毛。許多年后,在一次共餐中,我問母親:“你現(xiàn)在還去給人治病嗎?”爺爺搶話道:“去嘛,馬上就當封建迷信抓起來?!蔽彝低低蚰赣H,以為她會反駁,或解釋點什么,但她一臉安靜地吃飯。
娥要出神。
全家人嚴陣以待,守在西面的歇房內(nèi)。一張爛掉床架的大床,和一臺存糧的木柜,占據(jù)了房間的主位。本就局促的空間,擠進幾個人后,其余看熱鬧的人,就將門口堵死了。
祭祀進行到一半,張婆子突然哽住了。喉嚨里發(fā)出連續(xù)艱難吞咽的聲音,瞳孔放大,雙手輕微地顫著。婆婆見狀,立即輕聲請示。她盯著床上雙眼呆滯,面帶笑意,嘴里仍在嘰嘰咕咕的娥,心里著實有點發(fā)怵。在抬頭望向張婆子時,眼中一晃而過的某種卑微和愚鈍,立即被張婆子盡收眼底。見其不開悟,張婆子只好放開嗓子,低語道:“各路天兵天將莫要怪罪,主人家馬上出來打點?!?/p>
婆婆當即明白過來。掏出折疊整齊的手帕,快速翻開。里面是一沓零碎票子。她取出最大的一張,刻意伸到張婆子面前,并說了幾句求情話,才塞進張婆子的上衣口袋里。這樣一連塞過四次后,張婆子發(fā)力了。
她瞇起眼,急促地喊:“找口罐子來,從娥身上剪塊布塞進去?!币粋€黑、矮、老、丑的壯漢,趕緊聽命行事。他翻過娥的身子,十五六歲柔軟的腰肢,在他兩年的摧殘下,現(xiàn)在像塊凍僵的豬肉。腿則完全伸不直了,像蜘蛛一樣蜷縮在胸前。他好不容易翻開衣角,剪掉一塊內(nèi)襯上的廢料,就被一股腥臭味熏得皺緊眉頭。不僅是他,滿屋子人都聞到這股味道,有人開始收緊鼻子。裝好罐子后,他依從張婆子指令,扛著一把鋤頭踏進了夜色。兩個兄弟緊隨其后。夏夜,星光照著四合院。院中幾排曬面用的竹架,在夜風(fēng)中咯吱作響。
穿過南面的竹林,沿著小路向河邊走至一處地壟邊,幾人輪流挖出一個一人深的大坑,并將罐子埋了進去。這叫“收凈”。聽婆婆講,是用大地的純凈,收掉娥身上的污穢。四十九天后,再去將罐子挖出來,放至娥的床下,才能出神。
這次收凈,以未挖到埋著娥衣角的罐子而告終。不僅如此,病卻更重了。原本腿只是彎曲,現(xiàn)在變成只能蹲在地上走路。娥的婆婆這才大呼上當。她偷偷從遠處請來師娘子,想要“收拾”一下張婆子,以出口惡氣。與張婆子不同的是,這個師娘子是男人,長相粗獷,駝背,一雙三角眼也不知是瞇著,還是本就如此,你看他時,總覺得那對眼珠子不停在眼縫里打轉(zhuǎn)。這一次,他省略了煩瑣的祭祀儀式,一把將娥從床上拖下來,指著她的腦袋念起了咒語,接著,揪住她的頭發(fā),向床板、柜子、墻壁上撞去。擠在房間的幾人,自動退到門外,他施展的空間更大了。跳起來,朝娥彎曲的腿踩下去。
娥的哭聲,從草房里傳出來。院壩里站滿了村民。她們毫無保留地流露出對娥的同情,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淚。
“沒辦法的,要治病呀?!?/p>
“忍忍吧,忍忍病就治好了?!?/p>
“這娃兒造孽喲?!?/p>
“神出來就好了?!?/p>
為娥治病出神,花去不少錢。這位老丑的男人,怎么也沒想到,兩斤豬肉娶到的十四歲女人,怎么就突然變?yōu)檫@樣。這令他像頭被激怒的獅子,不打到她鮮血淋漓,難解心頭之恨。這種恨,像被點燃的炮仗,隨時在心里炸開。農(nóng)活不能干,做面不能幫,算不得是好女人,但他又舍不得,晚上該干的事還是得干。
再見娥,是在秋天。她正蹲在院壩里捆柴。腿還是那樣蜷著,像被困住的猴子。
散亂的頭發(fā),遮蓋住半張臉。稚嫩的眼神中,像蒙著一層迷霧。這是精神病人最明顯的特征。不過,那時還沒有精神病這個概念,人們沉浸在迷信中,以鬼神與暴力治療這可憐的小女人。
最近她很乖,老男人放她在院壩里勞動。中午,院子里空空蕩蕩,一堆未捆完的竹枝,還散亂地躺在地上。這讓老男人火冒三丈。但這股怒火只能壓制住,在抓住娥扔進那間只有一張床、一臺柜子的房子里后,他才能放肆地發(fā)泄?,F(xiàn)在,他沒有心情吃飯,轉(zhuǎn)身不緊不慢地朝雷家浜走。他遇到村里的婦女,笑著跟她們招呼;男人們則隨便閑聊幾句;盡量顯得平常一些。他知道娥逃回娘家去了。以前,娥也逃過幾次,每次都被丈母娘捆著手送回來,丈母娘眼里有責怪,但不敢說,他心知肚明。今天,他要積攢許多力氣,等將娥抓回來,狠狠地打不可。他沒想到的是,腿都站不直,像個烏龜似的,這女人仍然想著跑。
但是,當他在花鹽壩河邊擒住娥時,并沒有打她。反而一把將她扛在肩上,像扛包一樣扛了回來。進屋后,他將娥扔在地上,自己則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著她。他的心一片空白,暴力并未使這個女人屈服,這使他突然產(chǎn)生一種挫敗感。本計劃抓回來后,一定要狠狠地懲罰她,但挫敗感使他突然手軟腳軟。半晌,他起身朝門外走去,從那條叫黑虎的狗脖子上,取下一根兩米多長的鐵鏈。狗養(yǎng)熟了,這養(yǎng)老婆跟養(yǎng)狗一樣,拴久了也就熟了。他為自己這個聰明的想法,感到豁然開朗。那以后,這扇門便一直掛著鎖。上鎖后的娥,再也沒踏出過那間屋子,就像憑空消失的風(fēng),只是在這間屋子里停住了。
第二年夏天,娥生下一個男嬰。
當時是深夜,娥發(fā)作得很快,只輕輕地哼了幾聲,孩子就出來了。老男人將她衣裳盡數(shù)脫去,露出光滑的身體,只留著一根布條做的月經(jīng)帶。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方便喂奶,怕糙布會影響孩子的吞咽;另外,女人有了孩子,脖子里便有了一條隱形的繩子;老男人決定給娥一些自由。他將鐵鏈從娥的脖子上取下來,溫柔地理著她已經(jīng)結(jié)成餅狀的頭發(fā),又親了親孩子的臉,笑著對娥說:“莫把娃兒壓到了,一哭就要喂奶。”
孩子取名叫波。意味著好日子要一波一波地傳下去。老男人祖上三代單傳。到了他這一輩,父親一連生了四個兒子。最小的一個,去年生肺結(jié)核死了。另外兩個還是光棍?,F(xiàn)在,他為家族生下一個男孩,這令他的情感瞬間膨脹,從未像今天這樣澎湃過。所以,他對娥的態(tài)度,也溫柔慷慨起來。娥蜷了兩年的腿,在生產(chǎn)這天,自然而然地伸開了。神智也清醒許多。這令老男人更加興奮。
那段時間,娥每天都能吃到肉。大概是豬肉的香味,使她愚鈍的大腦活了過來,她抱著懷里的嬰兒,將頭挨過去,兩個稚嫩的臉龐挨擦著,娥的眼中露出慈母的柔光。
有了孩子后,老男人不打她了,娥算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某年秋天。天陰,草房外的竹林里,傳出稀疏的風(fēng)聲。波在院子里跑來跑去,老男人將幾個包裹放在門外。娥又被拴起來了,只能從一扇狹小的窗戶,看清院子里波的模樣。院中幾排用來曬面的竹架上面,意外地沒有掛滿晾曬的面條。她隱約有種不祥之感,拖聲啞氣地喊:波——娃——,波——娃——,每喊一聲,喉嚨里積壓的痰液就發(fā)出咕咕的聲響。波走到門口,這條幼稚的,剛讀到初中,就恨不得馬上出去闖蕩的小狼狗,用復(fù)雜的眼神看著娥,看著他的母親,剛說了一些孩子氣的告別話,就被老男人喊走了。娥立即明白過來,波是要走了,她聽見他們在向鄰居告別,她爬到門口,但鐵鏈將她拽住了,只能趴在那道齊膝的木門檻上干號。
從地里回來的鄰居阿呆,在經(jīng)過院子時,幫她打開了鐵鏈。待她追至屋后的馬路上,波娃卻早已不知去向。她無助地站在風(fēng)里。秋風(fēng)灌進她的口,喊出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和飛沫,眼角卻是干的。
娥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傻了。前兩年,老男人想和一個寡婦結(jié)婚,兩人合謀要將她毒殺。若就此死掉也好,可不知為何,他們最終沒有下手。這件事在村里不算秘密,娥因此重新被鎖上了鐵鏈。但她并無多少對生死的情感,麻木的神經(jīng)使她很少思考,該如何應(yīng)對生活中的變故。現(xiàn)在,她倒希望自己糊涂起來,可腦子卻從未有過的清醒,老男人帶孩子走了,她覺得自己像被遺棄的狗。
最后一次見到娥,已是2020年春節(jié)。
聽說,波娃成婚后,媳婦親自去張家灣接娥。那時她才知道,波是去了一千八百公里外的上海。后來她隨孩子在上海居住。今年,他們是回鄉(xiāng)過年的。
過去的十年里,娥隨改嫁的母親與張家灣一個臭名昭著的跑攤匠生活。有人說,娥去張家灣的第一個晚上,跑攤匠就將她摁倒了;對于這“一家三口”的同居生活,旁人三緘其口,言辭閃爍,寥寥數(shù)語,句句驚心。
娥的兒子,那個叫波的青年,回鄉(xiāng)新修了樓房。此時他正在門前的自留地邊上打一口井,機器轟隆隆地響,泥漿從井里抽出來,從路邊的窨井流向百米外的花鹽壩小河。這幾天,總能見到娥坐在樹蔭下,樹外的陽光金燦燦的,灑在遠處的田野里,天上流淌著云,幾條金線似的光,穿過樹蔭落在露臺上。川東北的冬天氣候很暖,每天傍晚都有幾支雁隊從北往南,鳥兒們大概歇在閬中的錦屏山上,或是嘉陵江支流的河邊石縫里。搞不清楚。但早晨,它們又從南往北,往嘉陵江下游飛去。娥說起她看到的這個現(xiàn)象,以她一天書也沒讀過的腦子想象,知道這些鳥兒也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guī)律,便講給孫兒們聽。波高興壞了,決定砍掉院壩里那棵樹,因為它差不多蓋住了二樓的露臺??车艉?,讓整個天空都露出來,娥可以一整天坐在露臺上,看天、白云、大雁、高山。早晨起來,娥就發(fā)現(xiàn)了這棵斷頭樹。樹頭倒在旁邊的自留地里。
今晚是除夕。炮仗聲,像要炸掉整個村子似的,嚇得貓狗都藏進了草垛里。我站在路邊,望著在樓頂逗弄孫兒的娥,心中百感交集。曾經(jīng)那個迷途的羔羊,仍然相信人間美好,不曾對陽光和星星產(chǎn)生仇視和怨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