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茶壺 圖/段明
二十年前,郭懷恩偷偷放沈無羈離開時,絕對想不到會有今天。
名劍門藏書閣,沈無羈已在這里等他多時。
沈無羈立在書架旁,對他拱手道:“師兄,好久不見?!?/p>
“三日前,我們剛剛見過。”郭懷恩冷冷地回答。
三日前,消失已二十年的沈無羈孤身歸來,向整個名劍門宣戰(zhàn)。上至師父和諸位師叔,下至同輩師兄弟,兩代名劍門弟子中,除一個二十年不曾拔劍的郭懷恩,其他全部命喪沈無羈之手。
此時,為了名劍門,郭懷恩拔出了手中的劍。
但他的手在顫抖,因為他在害怕。他并非是害怕沈無羈,而是害怕自己的劍招。
沈無羈似沒看到面前抖動的劍,只是笑道:“從前最喜歡聽師兄撫琴,今日之后,你我不會再見了,不知師兄可否再撫一曲,就當(dāng)是……送行?”
郭懷恩不答,盯著自己的劍出神。
半晌,他忽然轉(zhuǎn)手收劍,走向琴案。
“屋中逼仄,咱們?nèi)ネ饷妗!闭f完,沈無羈率先走出藏書閣,站在庭院當(dāng)中。
郭懷恩也不多問,抱琴跟他出來,坐在廊下,將琴放在膝頭,靜靜看著沈無羈。
他的等待是出于習(xí)慣,而沈無羈的會意亦近乎本能。
佩劍出鞘,寒光自郭懷恩眼前一閃而過,疊指一彈,長劍錚然有聲。
就是這把劍,殺了他的師父,殺了他的三位師叔,殺了他同門七位師弟。待一曲終了,這把劍也會殺了他。
郭懷恩的目光,從劍身慢慢移到沈無羈臉上。
二十年足以讓人面目全非,眼前的沈無羈讓他覺得陌生。
他的那雙眼睛,澄澈,干凈,不染纖塵,他的手卻沾滿了同門鮮血。
沉緩的琴音自郭懷恩指尖流出,沈無羈仍如從前一樣,與他彈劍相和。
若這一切從未變過該多好,可惜,他們兩個人,注定要有一個死在這里。
彈劍聲漸漸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劍嘯。
沈無羈踏著琴音,在亭中游走,手中長劍化為出海蛟龍,時而入云霄,時而潛淵底。劍影愈快,琴音愈疾,琴音追著劍影,劍影趕著琴音,相互纏絞,渾然一體。
郭懷恩看得呆住了,光影交錯間,眼前的沈無羈仿佛變回了曾經(jīng)那個少年。
那個他無法忘懷的少年,那個改變了他的少年……
名劍門的規(guī)矩很多,常壓得人喘不過氣。
師父不茍言笑,無論做什么事,都是“規(guī)矩”二字先行。
郭懷恩自小長在名劍門,對這井井有條早就習(xí)以為常。
師弟們也與他一樣,遵循師父的教導(dǎo),做人做事都以不逾矩為最高準(zhǔn)則。但沈無羈不同,從來名劍門的第一天就與他們都不同。
沈無羈是帶藝投師,武林中少有人愿意收這樣的徒弟。
一來這人練了別家功夫,架子已然定下,不好改;二來怕以后惹出事端,個中恩怨糾纏不清。
可是師父還是收了他,因為師祖說,沈無羈會給名劍門帶來一線生機。
這話是什么意思?師父問過,師祖沒說,后來,師祖就過世了。
這么多年來,師父也一直都沒想通。
開始時,沈無羈是跟著師祖,三年后,師祖駕鶴西去,沈無羈才回來跟著師父。
這二十年間,郭懷恩每一次回憶往事,都會忍不住想,如果沈無羈從剛?cè)霂熼T起,就跟著師父,后來那些事,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了?
然而,沒有如果,從沈無羈拜入名劍門那天起,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了。
沈無羈得師祖親自指點,是他的福氣,也是他的晦氣。
門中眾弟子最初只是看不起沈無羈帶藝投師,后見他有機緣得師祖指點,對他既羨慕又嫉妒,慢慢變成了排擠和孤立,最后跟約好了似的,只當(dāng)門中沒這個人。
唯有大弟子郭懷恩與沈無羈要好,時常將他帶在身邊。
練劍一起,下山一起,做雜務(wù)一起,甚至連沈無羈闖禍都一起擔(dān)責(zé)。
郭懷恩好撫琴、愛練劍,初雪這一日,帶著琴和沈無羈去山上賞雪練劍。
行至一半,沈無羈突然一拍腦門,對郭懷恩道:“這么好的景,這么好的琴,沒酒可不行,你等著。”
沈無羈轉(zhuǎn)身跑回名劍門,翻墻越戶,摸到師父的酒窖里,拿了兩壇最好的酒。
那日兩人談得盡興,玩得盡興。
夕陽西下,郭懷恩撫琴,沈無羈舞劍。
歸來時已是夜里,名劍門中燈火通明,師弟、師侄們拿著火把,沿山路站成了兩排。
師父負(fù)手站在正堂,鐵青著臉等他們二人進去。
郭懷恩腳才邁過門檻,就給師父跪下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鄭重地給師父磕了一個頭。
師父沒說話,沈無羈也給師父跪下了。
“師父,酒是我偷的,師兄也是被我硬拉出去的,你要罰就罰我一個人,別牽累無辜?!?/p>
師父看著郭懷恩,惋惜地長嘆了一大口氣。
兩人一起受罰掃雪,上山的路極長,掃了整整一夜。
沈無羈心中愧疚,給郭懷恩道歉:“師兄,是我連累你了?!?/p>
郭懷恩仍舊什么都不說,只笑而已。
因為跟沈無羈走得近,天長日久,連素來人緣尚好的郭懷恩,也被眾人疏遠(yuǎn)了。
可即便如此,在眾師弟心中,郭懷恩也仍舊是下任掌門的不二人選。
他天資出眾,勤奮刻苦,品行端正,即便犯錯也多半是被沈無羈連累。所有人都相信,師父會將掌門之位傳給大師兄郭懷恩。
沈無羈卻對郭懷恩道:“師兄,千萬別答應(yīng)師父接掌名劍門,會毀了你。”
郭懷恩從琴譜中抬起眼,隨口問道:“為什么?”
“因為名劍門遲早會完蛋,你從師父手里接過來的是個爛攤子?!鄙驘o羈言之鑿鑿,“除非有變數(shù)?!?/p>
郭懷恩只當(dāng)是句玩笑,便也玩笑道:“那我更該站出來力挽狂瀾啊,不然怎么配做你們的大師兄?”
“你非要當(dāng)掌門不可?”沈無羈追問道。
郭懷恩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繼續(xù)低頭看琴譜,不再理會。
至于為何要那樣說,所謂變數(shù)又是什么,沈無羈沒有再提起,郭懷恩也沒有再問。
直到有一天,名劍門出了一件自開宗立派以來,從未有過的事。
沈無羈以下犯上,當(dāng)眾頂撞師父。
“只知照搬照抄,全然不知變通,這一劍明明當(dāng)刺,你卻教挑。而這一處本該順勢,你卻教轉(zhuǎn)腕變招。用這種劍法對敵,簡直是自討苦吃?!?/p>
他一邊說一邊舞劍,一招一式分明都是名劍門的,連起來卻更為精妙,從頭到尾,一氣呵成。
師父臉色難看,喝道:“我名劍門自開宗立派以來,劍法便是如此,豈容黃口小兒指指點點?”
沈無羈反唇相譏:“如此刻板呆滯,因循守舊,要不了二十年,名劍門的盛名就會毀在你手里。”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在場所有人都已愣住,包括郭懷恩。
他震驚于沈無羈敢頂撞師父,更震驚于他方才的劍招,名劍門中沒人能接得下,師父也未必。
最終,沈無羈揚言要在師祖墓前,與師父一較高下,倘若師父輸了,就要按照他的招式往下傳。
師父應(yīng)了,應(yīng)得坦坦蕩蕩,約定三日后比劍。
郭懷恩覺得沈無羈瘋了,而師父答應(yīng)比劍更是氣糊涂了。
他想勸,不管是勸得住沈無羈,還是勸得住師父,結(jié)果都要比兩敗俱傷好。
郭懷恩先去找?guī)煾?,?dāng)他見到師父時才發(fā)現(xiàn),師父是清醒的,比名劍門任何一個人都要清醒。
“沈無羈帶藝投師,就是為了毀掉名劍門?!睅煾刚f這話時,臉上帶著痛惜。
他給郭懷恩講了一個故事,一場恩怨仇殺。
沈無羈的父親比劍輸給師祖后自殺,師祖在沈無羈的母親過世后找到他,并將他帶回名劍門親自撫養(yǎng)。但是沈無羈一直對名劍門心懷恨意,發(fā)誓要報仇。
他學(xué)會了名劍門的劍法,找到了每一招每一式的破綻。爭劍法高低只是借口,他是為打敗名劍門的掌門,讓名劍門從此無顏面在武林中立足。
武林中常有這樣的事,郭懷恩從小聽到大,太常見,太普通,以至于不可能不相信。
他是名劍門的大師兄,他有責(zé)任維護名劍門的榮譽。既然師父沒有必勝的把握,那么讓沈無羈取消比劍,悄悄下山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于是,他認(rèn)為只要沈無羈離開,名劍門只會將他除名,決不會為難他。
酒中有迷藥,沈無羈不省人事。
沈無羈倒下時,師父自門外走進來,手里寒光四射的劍映出殺機。
那是郭懷恩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師父拔劍相向,用的是平日里沈無羈使出的劍招。
趁著師父轉(zhuǎn)腕變招時,郭懷恩的劍刺向師父手腕。
“當(dāng)啷”,長劍落地,血落在琴弦上,無聲。
郭懷恩不敢看師父,抱起沈無羈就往山里跑,不知跑了多久,他終于精疲力盡時,沈無羈幽幽醒轉(zhuǎn)。
兩人背靠背坐在山林中,郭懷恩給沈無羈講了酒中迷藥的事。
“你為救我,傷了師父,他不會原諒你,跟我一起走吧?!?/p>
“師弟,不要回來了,我不想與你以命相搏?!?/p>
郭懷恩目送沈無羈消失在樹影掩映中,轉(zhuǎn)身回去領(lǐng)罰。
他走到正堂時,師父已在堂中。
師父嘆口氣:“你本是我最正統(tǒng)的傳人,可惜卻誤入歧途。你若改過,為師可既往不咎,你仍是名劍門的大師兄,為師的嫡傳弟子?!?/p>
郭懷恩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雙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折斷了手中的劍。
從此,郭懷恩真正成了名劍門中的“不存在”,看管藏書閣,終日撫琴,再沒有用過劍。
一曲終了,劍也恰恰停住。
郭懷恩放下琴,起身,拔出劍,看著沈無羈緩步走近。
他抬起手,劍指昔日好友:“師父的仇,我必須報?!?/p>
沈無羈輕輕點頭:“師父將你撫養(yǎng)成人,視你如己出,你若不為他報仇,也就不是郭懷恩了?!?/p>
郭懷恩垂眼看兩人間的地面:“出招吧!”
沈無羈手腕一抖,劍刺入地磚縫隙,顫巍巍地晃動。
郭懷恩豁然抬眼:“你?”
沈無羈走到樹下,拿起掃把,磕去掃把頭,拿著光禿禿的棍回來,對郭懷恩道:“我當(dāng)年憑此家傳槍法,換師祖給我個管吃管住,安身立命的地方,因此得以遇見師兄,過了幾年快活日子。今日以此槍法與師兄作別,也算有始有終?!?/p>
“只知你是帶藝投師,從未見你用過。”
沈無羈笑道:“我已用過多次,師兄一試便知?!?/p>
棍是鈍器,劍卻鋒利,對面的人是欺師滅祖的叛徒,也是此生唯一的知己好友。
郭懷恩遲疑片刻,終于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小心?!?/p>
“師兄小心?!?/p>
話音落下,沈無羈挺棍上前,直奔郭懷恩的手腕。
郭懷恩忙回劍來擋,劍棍尚未相碰,他忽然意識到此是虛招。
他劍在身前無法再進,棍卻可以壓著劍身上挑,襲他面門。
見郭懷恩半路變招,不守反攻,沈無羈微微一笑,順勢收棍回防。
兩人你來我往,沈無羈似有意給郭懷恩喂招,每至即將勝時,都撤棍回防,不再向前。
郭懷恩跳出圈外,對沈無羈道:“你我情分已斷,你雖處處相讓,我卻不會手下留情。”
“并非相讓,只是師兄二十年不曾出劍,我不愿占你便宜。”沈無羈舞了個棍花,“待師兄將名劍門的劍法一一想起,你我再全力相搏不遲?!?/p>
郭懷恩道:“我自幼跟師父練劍,所有劍法均已熟稔于心,即便二十年不曾出劍,也不會忘的?!?/p>
“好,那就請師兄指教了?!?/p>
木棍再進,已不是先前那般溫和克制,如籠中神獸脫困,一出來便要興風(fēng)作浪,挾雷霆萬鈞之勢。
郭懷恩以劍相迎,初時尚好,漸漸就左支右絀,落了下風(fēng)。他步步后退,直到脊背撞在柱子上,知是退無可退,眼前棍影模糊成一片,來回不離他天靈蓋。
死在沈無羈手中,算是一個好結(jié)果。
劍停住,郭懷恩想認(rèn)輸??墒?,十日之后,將有漠北劍客慕名來名劍門討教。不為切磋,只為踩著名劍門功成名就。
沈無羈比那人早來了七天,將名劍門的成名好手殺得只剩下他一個,他不能輸。
求生,求勝,劍動了,先于郭懷恩的腦子,只遵從本能。
劍影與棍影交織,兩個年近不惑的人,如少年般意氣風(fēng)發(fā),豪情萬丈。
他們曾約定一起將名劍門發(fā)揚光大,曾約定要縱馬江湖,仗劍天涯。
劍愈快,夾雜著遺憾和恨意,也裹挾著懷念與后悔。
終于,風(fēng)止塵落,兩人對面而立,郭懷恩回過神,立刻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
他的手在顫抖,因為他害怕的事情終于還是再次發(fā)生了。
上一次,他傷了師父手腕,用的是沈無羈當(dāng)眾演示的招式。
這一次,他用的同樣不是師父傳授的劍法。
這套劍法,基于名劍門的傳統(tǒng),卻又博采眾家之長,雜糅槍法于其中,自成一派。多了二十年心血,比從前更為精妙,也比從前更為致命。
劍自沈無羈胸前穿過,血落在地上,聽得人心疼。
“師弟,師弟!”郭懷恩扶住沈無羈搖晃的身體,雙膝跪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沈無羈吃力地抬手,握住郭懷恩拿劍的手,笑道:“師祖肯帶我回來,是為了讓我教他槍法??上粚W(xué)了三年,尚未融會貫通,讓劍法中多出變數(shù)。本來他死了之后,我也無心管這些閑事??墒?,我不能看著師兄受委屈,替別人收拾爛攤子,還要替別人挨罵。”
郭懷恩緊緊握住沈無羈的手:“師弟,別說了?!?/p>
“我花了二十年時間,終于做成了這件事。趕在漠北劍客來之前,把那些注定會辱沒名劍門盛名的人都?xì)⒐猓@就是變數(shù)。”沈無羈的眼睛很亮,如夜幕星辰,“師兄,你是那個力挽狂瀾的人?!?/p>
郭懷恩低頭垂淚:“你來找我,是為了教我劍法,也是為了讓我殺你。”
“我知道,你過目不忘?!鄙驘o羈得意,想笑,可血嗆了嗓子,后面的話也含混不清,“報了師仇,退了勁敵,保住名劍門百年聲譽,即便二十年不曾拔劍,你當(dāng)掌門,也沒人敢說什么?!?/p>
他大口大口吸氣,終于笑出聲,暢快無比。
笑聲戛然而止,沈無羈的頭重重垂下。
郭懷恩仍舊緊緊抓著沈無羈的手,抓著兩次改變他命運的變數(shù),抓著他永不肯割斷的情意。
七日后,漠北劍客挑戰(zhàn)名劍門,敗在名劍門新任掌門郭懷恩手中。
名劍門風(fēng)頭一時無兩,后又有許多人慕名前往切磋,均無勝績。
武林盛傳,郭懷恩二十年不曾拔劍,是為了潛心改進名劍門的劍法,深得其師祖海納百川之道。
可是,這套隨郭懷恩一戰(zhàn)成名的劍法,并不叫“名劍門的劍法”。
郭懷恩說,這套劍法叫無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