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回風舞雪”——是《紅樓夢》第二回,脂硯齋批語里,總結(jié)的曹雪芹技法。詞是好詞,總結(jié)錯了。等到第二回,再分析他錯在哪兒。
“回風舞雪”的技巧,在第一回已用上。將后面的事放到前面說,將前面的事放到后面說,猶如回旋風里的雪花,忽前忽后。
單一敘述線的講述,稱為“平鋪直敘”,難聽點,稱為“單調(diào)”。忌諱這樣說書,聽眾會不耐煩。但是,剛開始講故事,聽眾還沒投入,心理空間未打開,接受能力弱,多條敘述線,聽眾會亂。此時,要在單一線索上玩花樣,將前后顛倒下。
《紅樓夢》開篇,說女媧補天,棄用的一塊石頭,有了知覺,哀求一僧一道帶自己去人間享樂。奇事一樁,引讀者好奇。
奇事,經(jīng)不起直講。
介紹石頭投胎到何人家,怎么長大的——就沒趣了,在茶館里這么說書,會“掉座兒”,失去聽眾。曹雪芹“回風舞雪”了,一僧一道帶石頭下山后,不順序往下寫,而是“后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石頭被發(fā)現(xiàn),上面寫滿生平事跡,經(jīng)歷完了。
猶如做圈套,繩子首尾相系,中間空過。
西方電影也會,一九九七年美法合拍片《洛麗塔》便是把結(jié)尾放到前面,男主已成殺人犯,開車逛游,之后再講開始的故事,影片結(jié)尾重復開頭,回到了男主在開車逛游。二〇〇〇年的香港電影《愛與誠》致敬了此片技巧。
回風舞雪——雪花在打旋,也可解釋為講話兜圈子,保留關(guān)鍵信息不說。
講石頭投生為人,常人講故事,先要交代“投在誰家”。曹雪芹繞圈,就是不交代,寫石頭主動問,僧說:“你且莫問,日后自然知道的?!?/p>
之后,寫甄士隱做夢,夢見帶石頭投胎的一僧一道,僧道亮了亮石頭,依舊不說石頭投胎的地點,說了個設計——有一群風流鬼要投胎,將石頭安排在里面。
順著讀者的興致講故事,能把興致講沒了。不滿足讀者,是講故事的技巧。曹雪芹將投胎事放下,另起爐灶,寫甄士隱資助賈雨村趕考——這事講得現(xiàn)實,容易無趣,但有“石頭去哪兒了”的懸念在,讀者要找信息,能耐心看。
第二回,賈雨村和冷子興聊天,聊到賈家,讀者自己起疑,會不會是“石頭去處”?面對繁瑣的家族介紹,能注意聽。注意力將散時,曹雪芹拋出——賈家有位少年,能跟石頭投胎時的細節(jié)對上——讀者再次精神。
又不講了。
還繞圈,寫林黛玉寄養(yǎng)賈府,從她的眼見到賈府和賈寶玉(投胎之地、出胎之形)。用了三回書,才將“石頭去處”交代出來,曹雪芹太會玩了。
講故事的技巧,就是“不好好”說事。正經(jīng)講,每個疑問都被立即滿足,即問即答,順理成章,讀者就不愛看了。越滿足讀者,讀者越煩——明擺的事,我明白呀,還用你說?
讀書,是人要刁難自己。
先把麻將混亂了,才能開始打牌。作者混亂講,讀者半明白不明白地聽,方有閱讀快感。曹雪芹借一個“去處”,繞出了多少事?
第一回,是甄士隱的故事。他是個閑下來的人,享受讀書之樂、無意于當官。《紅樓夢》正文,從他的夢開始。一日看書看累了,夢見一僧一道。
“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幾少憩”——這十三個字,便是人生最高享樂,閑來無事,看書看到倦,想休息便休息。沒人約束他,沒有必須要做的,無所事事、無所用心,真自由。
讀書,本為了有用,大為當官,小為應事。讀書讀到什么都不想做了,唯我獨尊,方是讀通了書——蘇東坡、黃庭堅的認識,他倆愛講“于無佛處稱尊”,讀書讀到只剩下自己,自己跟自己相見,比跟誰見都好,見佛不如見己。
甄士隱有福,活到了此境界,卻認識不清,自己閑,見不得他人閑,見到賈雨村閑著,便資助他趕考求官。賈雨村得錢后,不以為然,當夜就走了,沒面辭。
如此失禮,因為得人幫助,深以為恥。不感恩,是承受不起。先寫薄恩寡義,之后再寫報恩,兩相對比,顯出賈雨村性格。
《紅樓夢》結(jié)尾,寫賈雨村在做夢,他趕考后,活成了奸詐小人,而他本該是甄士隱同類,空空道人要將《紅樓夢》書稿找個人托付,一眼選中賈雨村,因為看他“必是閑人”。
甄士隱資助賈雨村,期許他人能有作為,說明自己心里還有一份“閑不住”,此念一起,自己的“閑”便保不住了。先是失樂,他最大的閑中之樂,是逗女兒,于是女兒丟了。保障“閑”的,是財力,于是財破,一場莫名大火,毀了家舍。
他攜妻投奔岳父,余財還被岳父騙走,之后作為“沒出息的女婿”,總受岳父奚落。好沒意思啊,他頹廢將死。如此這般,說明他在“閑”的時候,并未通透,似乎是“無佛處稱尊”,而一旦憂患,便沒了自我。
一位又瘋又跛的道人,點化了他。甄士隱解《好了歌》,否了世上的一切,清空了作為之心,隨那道人走了。
看書至此,會為他夫人悲哀,男人超脫了,女人怎么辦?不管老婆,一走了之,大徹大悟就意味著逃責嗎?
大腦簡單,世事復雜。
有位老哥,早早的名利雙收,我們的理解,皆是苦心謀劃,他這人精明得可怕。老哥老了后,有同學去看他,他傳授成功之道:快成功時就不要再努力了,努力一定搞砸;大禍臨頭,也不要努力,試圖挽救,會加速滅亡。
老哥的秘訣是,消失吧,找個地方藏起來,看看大學時代沒來得及看的文藝理論書。十天半個月后再出門,發(fā)現(xiàn)一切變好,該成的成了,該壞的沒壞。
等于《好了歌》的“了便是好”——你放棄這事,這事就變好了。不敢相信,他的別墅是看《給初學畫者的信》《電影是什么》看得的。老哥真誠,不像是逗學弟們玩。
公元五世紀,南朝劉宋時期,韋提希王后的故事從印度傳來。王子篡位,囚禁父王,要餓死他。王后探監(jiān),身上涂蜂蜜,給國王吃。王子得知后,又囚禁了王后。丈夫?qū)I死,她毫無辦法,怎么會生下如此可惡的兒子?也完全想不通。
她覺得這個世界沒勁透了,管不了,就不管了,祈禱換世界,去一個“不聞惡聲、不見惡人”的地方,她去了阿彌陀佛的西方極樂世界。誰想,她走了,她丈夫也就好了。國王斷絕煩惱,成了羅漢,子殺父的因緣消失了。
念“阿彌陀佛”的習俗,源于此故事。明清的人張口就來,是遇上事的感嘆語,等于“天呀”“媽呀”??上雽γ耖g的影響之大。
甄士隱拋妻,也如此。他走了,他妻子就好了,賈雨村發(fā)跡,來報恩了。他不走,報恩也不來——現(xiàn)代人理解不了,古人會這么想。
賈寶玉的結(jié)局也是拋妻棄子,他逃之夭夭,他辦不好的事就都變好了,賈家迎來復興。道理上講不通,但現(xiàn)實多這樣的事。
世事如夢,沒有道理——要不要告訴年輕人這個能讓他們崩潰的消息?
我猶豫了很久,后來想通,曹雪芹早就告訴了呀。另外,這一代青年習慣了二次元生活,很難崩潰,說不定會欣喜。
甄士隱對賈雨村的資助,是五十兩白銀、兩件冬衣,賈雨村對甄夫人的報恩,第一次是兩封銀子、四匹錦緞。封,按官制,是存銀庫的箱子,五百兩一箱,兩封是一千兩。
這也太多了。
民間的封是一包,包無一定,一百兩、三十兩、五兩都可以是一封。多年不見,第一次給錢,是見面禮,不會太重,給一百兩已到頂。
第二次給,賈雨村交給甄夫人父親一百兩和許多物品,令其好好贍養(yǎng)甄夫人。這位爹回家后,沒跟甄夫人說,當?shù)呢澚伺畠旱腻X。
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賈雨村未做到,但雙倍奉還,四倍奉還,還是做到了。報恩有無標準?
古時農(nóng)民交租多是年收成的十分之一,成了報恩的參考,將一年盈利的十分一作為謝禮,送給幫了大忙的人。我們這代人還有此習俗,參加工作后第一個月工資全額送給爺爺奶奶。
寫成“一報還一報”,會犯平鋪直敘的弊病。說書,不要說應該的,要說不該的。施恩——報恩,是高風亮節(jié)。高風亮節(jié)屬于應該,聽著乏味,曹雪芹于是插入私情。
“回風舞雪”還可解釋為——風是無形的,沒法畫,畫風的方法是畫被風卷起的雪花。風中夾雪,風在視覺上才成立。高風亮節(jié)中夾帶私情,是寫高風亮節(jié)的方法,直接寫高風亮節(jié),很難寫。
賈雨村當官后尋甄士隱一家,既為報恩,也為求愛。早年在甄家做客,一個丫鬟曾特別注目過他。他暗嘆她是“巨眼英雄”,記下了這份情,當上官后,要續(xù)上。
巨眼英雄——是書畫界的詞,形容鑒賞者水平高。賈雨村自詡是埋沒民間的名畫,丫鬟不為落魄相蒙蔽,看透他是人才。窮困時得到的異性激勵,最動心,賈雨村報恩夾帶求愛,報恩的事就生動了。
我們幾代學電影的,對“回風舞雪”太熟悉了,蘇聯(lián)電影總這樣,寫英雄人物,一定要夾帶私情,顯得目的不純,最后發(fā)現(xiàn)他是大公無私,大公無私就不是說教了,能讓觀眾佩服。
我的老師(第四代導演)大學學《夏伯陽》,以一個土匪習氣的蘇軍將領(lǐng),表現(xiàn)蘇軍的正確。第五代大學學《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以一個老兵油子表現(xiàn)蘇軍的純潔。
這是蘇聯(lián)電影的慣用技巧,我上幼兒園高班(五歲了),路過一部內(nèi)部參考片(時隔多年,沒查到名字),幼兒園組織觀摩。寫斯大林微服私訪,遇上幾個持刀小流氓,斯大林空手奪刀,嚇跑小流氓,他向隨行干部感慨,自己也曾是個愛打架的迷茫青年,布置任務:“青年的教育問題,一定要重視起來?!?/p>
還是這招,沒使好,給幼兒園的我們留下不可信的印象。
丫鬟如果真是巨眼英雄,多年后,賈雨村娶她,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事應該,就不好看了。在小說電影里,“一廂情愿”永遠強過“兩情相悅”。
曹雪芹寫成,丫鬟純是好奇,之前聽甄士隱閑談,說有個窮書生,日后必飛黃騰達。她見賈雨村容貌雄強、衣服寒酸,尋思是不是老爺說的那人?不禁多看兩眼。
丫鬟無心,賈雨村有心,湊成了故事。
書中評語:“偶因一招錯,便為人上人。”說丫鬟合適,說評書藝人也合適。錯開、誤會——主觀愿望與現(xiàn)實不一致,人與人不一致。學說書,開了竅,是會用了錯、誤,從此技高一籌,能掙到錢了。
合情合理,不是藝術(shù)。一錯再錯,方是故事。
錯認,丫鬟成知府夫人。誤解,一株草成林黛玉。全書第一個夢,是甄士隱夢見一僧一道閑談,說起仙界中有一株草,受神瑛侍者澆灌,當神瑛侍者下凡,草也生而為人,要以一生眼淚償還之前受的澆灌之水。
淚和水,不是同一個東西。神瑛侍者灌溉花草,是自得其樂,并不需要償還。天大誤會,草想錯了,但讀者就是要看她一路錯下去。
對的,讀者知道怎么收場;錯的,讀者不知道怎么收場,那才刺激。希區(qū)柯克的《美人計》評價高,一個男人自作聰明,結(jié)果把熱戀情人送進他人懷抱,他自釀苦果,還故作瀟灑,顯得自己在考量人性、一切盡在掌握中——道德和情節(jié)都沒法收場,刺激到頂。
《捉賊記》評價低,最終無非是捉了個賊,全片沒幾個演員,賊不是他就是她,是誰都可以,觀眾看希區(qū)柯克怎么圓??措娪翱闯蛇@樣,還能有多大興致?
故事到了發(fā)展段落,要有崩潰感,導演顛覆生活常識和發(fā)生段落的原始設定,要顛覆得觀眾失去預知能力,不知道主角下一步要干嗎。
發(fā)展段落,不是事情越來越重大,而是越來越迷惘,夜航失聯(lián)一般??措娪斑^癮,是看到一半,突然發(fā)現(xiàn)不是原來那件事了,認知崩潰,大腦如遭捶擊。
最笨的方法,是雷德利·斯科特二〇二一年新拍的《最后的決斗》。一個事做不成故事,就把這事拍三遍,細節(jié)不同,下一遍顛覆上一遍的事件性質(zhì)。笨法子管用,觀眾認知錯亂,過上了癮,火遍歐美。
《紅樓夢》第二回,寫賈雨村當官不得法,被免職,跑去豪門林家當私教,學生是林黛玉。黛玉患病,一時開不了課,他于是游山玩水,走到一座老廟,見門口對聯(lián)“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覺得里面住著高人。
不料,是個昏庸老僧。賈雨村問不出什么,掃興而歸。
脂硯齋批語,認為老僧是成就者,賈雨村眼拙,能看出王熙鳳、寶玉、黛玉的靈氣,看不出真正的證道者。
嗯——脂硯齋又亂說了。曹雪芹該沒這意思,他只是不想解釋門聯(lián),門聯(lián)含義讓讀者自悟,才把老僧寫得昏庸。
門聯(lián)的意思不大,沒什么好說的——貪得無厭,必自取滅亡。脂硯齋批為“一部書之總批”,認為是《紅樓夢》宗旨——批錯了吧?要是這宗旨,《紅樓夢》就意思不大了。
脂硯齋還批道:未寫賈府繁華,先寫一破廟,未寫世中迷人,先寫一醒者——此技巧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是《紅樓夢》獨有的文法,別的小說沒有。
嗯——《水滸傳》就有吧?
回風舞雪——顛倒前后,后面的事拿到前面來寫,《水滸傳》技高,甚至未來控制了現(xiàn)在。魯智深出家,在山上胡鬧,眾和尚要趕他走,方丈說出魯智深結(jié)局——他日后開悟,比你們成就都高。
魯智深的俗欲強,越鬧越惡,卻被視為是高僧的特立獨行。讀者看著心驚,不單是看胡鬧了,不知他鬧到哪一出會突然開悟,嚇讀者一大跳。
“倒峽逆波”跟“回風舞雪”不是同一個技法,回風舞雪是顛倒敘述線,倒峽逆波是先寫一個計劃,之后用現(xiàn)實打破。
倒峽——上方的水沖下來,勁太大。倒,不是前后顛倒,是“翻盆倒水”的倒。
逆波——把河面打亂了。
《水滸傳》三十九回,問斬宋江,梁山好漢去劫法場,是軍師吳用謀劃,一定周到。按吳用的寫,就是蘇聯(lián)電影《莫斯科保衛(wèi)戰(zhàn)》了,步驟分明,介紹專業(yè),軍迷喜歡,普通觀眾坐不住。
施耐庵避免這樣,用一個人打亂一切。李逵也來了,他不知道梁山會來人,也沒想過自己能把宋江救出去,只想多殺官兵,跟宋江一塊死在這兒。
因為是求死,李逵沒安排攙扶宋江出逃的幫手,也沒有逃跑路線,看哪兒人多就往哪兒殺。梁山帶隊的是老大晁蓋,是個勇士,不適合當老大,見李逵這么勇,激起自己的勇,只想跟他并肩作戰(zhàn),放棄原計劃,架著宋江,帶梁山人追隨李逵而去。
結(jié)果被李逵帶偏,大伙兒走上條絕路——
一九七三年的美國騙術(shù)片經(jīng)典《騙中騙》也這么做,一個即興的沖動打亂原計劃,觀眾喪失了預判能力,只能入戲。
一九八九年的港片《賭神》亦如此。人在牌桌前坐著,沒有動作性,大多數(shù)觀眾不懂牌理,不知是A大還是2大,但看到亮出紅A,就無比激動。牌沒作用,是劇作的魔術(shù)。
二〇一八年首播的日本系列劇集《行騙天下》,兩集一個故事,幾乎每個故事都用“倒峽逆波”這一招??炊嗔藷?,可供學習。
拿“回風舞雪,倒峽逆波”點評破廟昏僧,可惜了這兩個詞。寫巨府豪宅之前,先寫個殘破小廟,寫紈绔子弟之前先寫個昏僧——在寫法上,最多算是個鋪墊,沒那么高深。
況且,破廟——賈府,昏僧——紈绔子弟,彼此離得太遠,中間還夾著賈雨村和冷子興的長篇大論,連貫閱讀時,感受不到是鋪墊。
這是脂硯齋不顧閱讀感受,跳躍章回,硬總結(jié)出來的對應關(guān)系。
評論的思維無法用于創(chuàng)作,因為創(chuàng)作是要做出一個連貫的東西,評論則是無視連貫,挑三揀四地說。
導演的創(chuàng)作談和影評是兩回事。西班牙導演布努埃爾的自傳《我最后的嘆息》,事先聲明是假的,他用導演思維,把自己一生改寫了一遍??赐?,就知道如何寫故事大綱了。
特呂弗的《我生命中的電影》,看完,你從此能優(yōu)雅地談電影了,還是不知該如何拍。大導演的同時,他是法國影評的代表人物。兩種身份,他分得很開,滴水不漏。
賈雨村跟老僧對不上話,訪高人不得,繼續(xù)游玩,奇遇老友冷子興。兩人交換新聞,冷子興說的是,京城貴族賈家有位七八歲男童賈寶玉,說女兒是水、男人是土,女兒清爽、男人污濁,寶玉父親很怒,認為長大了必是色鬼。
賈雨村說賈父沒見識,引出一篇“正邪兩賦”的長論:
天地間有正邪二氣,稟賦正氣的為圣賢君子,搞建設;稟賦邪氣的為奸詐惡徒,搞破壞。還有兼得正邪二氣的,為藝術(shù)家。賈父人傻,不知自己生了什么。藝術(shù)家對治世提不起興致,也無亂世的能力,從這個角度上講,是無用的。
賈雨村是奸詐小人,奸詐必庸俗,哪來的高見?
他是進士,進士該有的知識。
晚明禪宗、道門都衰了,人才少,禪宗道門的學問由儒生研究了。賈寶玉父親賈政屬于保守儒生,還認為禪道是偏門,自己不看也不讓寶玉看。頂級的儒生則以禪道為時髦。
明朝滅亡后,江南文人都等著錢謙益大作,認為他會私修《明史》,這是頂級儒生該做的事,他沒干,注釋佛經(jīng),作為此生收場。仇兆鰲是次錢謙益一代的大儒,中晚年耗在注釋道書上。
賈雨村講話“翻過筋斗來的”“來歷不小”,是禪宗語錄上常用語,熟得不得了,才會張口就來。賈雨村訪破廟,本是要談禪的,可惜未遇高人——脂硯齋說廟里昏僧是證道者,實在不知道從哪兒看出來的,上下文皆無這信息。
儒生的禪學,是“假亦真來真亦假”?!吨冈落洝肥敲鞒髌?,為了讓禪學入儒家,不惜將歷代禪師事跡稍稍篡改,便于儒生理解——這是“真亦假”。真的成了假的,但假的有效果,比真實史料的禪門語錄傳播廣,儒生們看了就能談禪了。
《續(xù)指月錄》是清朝作品,明清禪門傳記有作假風氣,參考唐宋語錄,創(chuàng)造名言、事跡?!独m(xù)》的編著者為聶先,據(jù)說是開悟者,將假材料刪改得有道理——這是“假亦真”,假貨成了真知。
脂硯齋也是個看《指月錄》的人,所以敢指鹿為馬,硬說破廟昏僧是證道者?!吨冈落洝返谋锥耍褪菍懙庙槙?,沒懂的人也覺得自己看懂了,模仿兩句,很容易。
賈雨村的正邪兩賦論,初看有道理,細思沒意思。劃分好人壞人,好壞之間再搞個藝術(shù)類,這樣總結(jié)世事,太表面了吧?
雖然博學多才、心有城府,賈雨村遇上大事,就是一個只看表面的人,他最終落敗,全因此。
正邪兩賦論——先說正,后說邪,再說正邪的異變。說得順理成章,因而無趣。賈雨村也就這水平,快掉座兒了(聽眾聽不下去),曹雪芹連忙“一擊兩鳴”。
一擊兩鳴——寫一個人,等于寫了兩個人,寫此處,等于寫了他方。寫過賈寶玉“女兒水清,男人土濁”的名言后,再往下寫他的事跡,因為是由冷子興這個旁人講的,不見真人,還一件接一件地說,聽眾會覺得啰嗦。
于是暫停賈寶玉,寫起了甄寶玉。也改換了講述者,由賈雨村講。甄寶玉跟女生相處,是個又聰明又文雅的人,跟男的相處,他變得智商低、容易暴躁——接應賈寶玉的“女清男濁”的話。
描寫人,只用形容詞,是不夠的,聽眾需要一個大違常識的細節(jié),才能認可人物性格是真實的——這點很怪,寫得越離譜,超出生活經(jīng)驗,聽眾越覺得真實。做劇本的經(jīng)驗,寫人物立不起來,不是細節(jié)羅列得不夠,而是細節(jié)沒有反常。
曹雪芹寫的是,甄寶玉的行徑激怒其父,多次遭痛打。甄寶玉邊挨打邊喊“姐姐、妹妹”,當作佛號咒語,竟然就不疼了。
質(zhì)地相同的樂器之間有共鳴,敲手里這面鑼,架上懸掛的那面鑼也響了。寫了甄寶玉的事,待第三回正式寫賈寶玉,聽眾已把甄寶玉的事算在他身上,當成他的底色。
一擊兩鳴——也可以解釋為一舉兩得,一個行為產(chǎn)生兩個作用。
第二回結(jié)尾,朝廷下了新政令,之前免職的官員可以復用。賈雨村要去京城申請,而學生林黛玉要寄養(yǎng)在京城姥姥家,于是二人同行。
一道政令,讓賈雨村再上仕途,序幕完成,讓林黛玉進賈府,故事進了主線。一擊兩鳴,令敘述簡便。
一擊兩鳴可以有“縮編”之用,也能鬧大事。電影史上,發(fā)生過一樁著名的一擊兩鳴。
一九四一年,《公民凱恩》在美國本土公映。一九四五年,法國哲學家薩特寫文批評,認為導演奧遜·威爾斯不是藝術(shù)家,愛的是政治。
威爾斯因票房不佳,被好萊塢制片廠排斥,天才的導演干不上導演,實在悲情。薩特判斷,是威爾斯主動放棄了電影,他是個自由主義者,自由主義要用一切媒體左右大眾判斷。跟廣播、報紙相比,電影顯得低效,當然被拋棄。他現(xiàn)在是某報主筆,干上了社評,樂得其所。
至于這部電影,薩特評為:“在美國是獨一無二的作品,但在歐洲不是”,“(情節(jié)、表演)一切都是死的”,“我們能理解,但根本不相信”,“完全失去藝術(shù)的精妙。沒有社會意圖,也沒有文化意圖,想拍成娛樂大眾的爽片,大眾卻不爽”。
總結(jié):“由于導演沒有扎根大眾,不能感受到大眾憂慮,于是導出了一部抽象的、玩想法的、不接地氣的電影。此片具備風格(個人形式感),風格在美國還是美德。在法國,我們對此已膩了?!?/p>
以薩特的地位,話說到這份上,《公民凱恩》肯定完蛋了。
一九四六年,此片在法國公映,二十九歲的巴贊挺身而出,在薩特認為不值得討論的“風格”問題上辯論,大眾不信了薩特,《公民凱恩》成現(xiàn)代主義電影鼻祖,巴贊成法國影評界領(lǐng)袖。
一鳴驚人,造成法國影評界改朝換代,不料還有一鳴。因為討論“風格”,《公民凱恩》出現(xiàn)的長鏡頭、景深鏡頭成為熱門話題,令蘇聯(lián)的蒙太奇理論不再時髦,長鏡頭理論成為世界先鋒。
反了薩特,世俗地位和學術(shù)高度就都有了。
蘇聯(lián)電影無辜受損,蒙太奇大師愛森斯坦該多恨薩特。想象中,愛森斯坦和薩特見面:“太不明智了!年輕人不好惹,你惹他干嗎?”薩特:“我沒惹他!是他要滅我?!?/p>
第二回結(jié)尾,賈雨村再一次他鄉(xiāng)遇故知,又碰上一個人,是舊日同僚張如圭,跟他一起被免職的。碰上冷子興,已是巧遇,再碰上一位,巧上加巧,不可信。
放在今日,導演調(diào)整劇本,會讓編劇改為:冷子興在酒樓等客人,高處瞥見賈雨村路過,于是邀上樓來,兩人談完新聞,張如圭正好趕到,他是冷子興等的客人——
或者張如圭不是賈雨村舊日同僚,兩人不認識,也不用讓他露面。冷子興等不來客人,跟賈雨村說,那客人近期在忙著復職,或許遇上急事。能透露出新政令,就行了——
無關(guān)大旨,是把事磨圓了的小技巧。多生硬、多不可能的事,補點生活常識,讀者覺得常識對,整件事就全對了,人就是這么好騙。
曹雪芹是心細如發(fā)之人,為何此處不圓一下?
也圓了,說張如圭是本地人。或許覺得有這一筆足夠了,本地人總待在街上,當年人口少,人跟人容易碰上,十分愜意——我在幫著圓,可能沒圓上。
張如圭告訴賈雨村,朝廷開恩,被免職的官員可以復職,你趕快找門路。想兌現(xiàn)政策,還得靠個人爭取。賈雨村有現(xiàn)成人脈,他當老師,可求學生家長。
他學生是林黛玉,黛玉父親為林如海,祖上是侯爵,承襲六世,他這一代恢復為平民,參加科舉當?shù)墓?。他退出了貴族圈,親戚們還在圈里,妻子來自賈家,賈家祖上為國公——頂級貴族。
貴族制度,逐代降級。妻子是第三世,其長兄襲一等將軍,次兄賈政未經(jīng)科舉,直接在中央核心部門任職,現(xiàn)為工部員外郎。林如海托賈政給賈雨村幫忙。
賈雨村之前不會做官,剛當知府,急于做政績,壓制同僚、頂撞上級,被上級誣告他私通土匪,而被免職。新鮮一年,就玩完了。他沒來得及腐敗,因辦事多,得了些好處費,足夠養(yǎng)家,不足逍遙,所以當了教書先生。
林如海是地方高官,他向賈雨村示范高官秘訣。誰能想到,高層是另一個玩法,中下層才玩官場規(guī)則,高層是校友會。
賈雨村求林如海,林如海則說自己早想這么做,推薦信都寫好了,我的妻兄能幫上你。上世紀九十年代,北方還是這樣的人情,被求者會說:“不是您求我,是我要用您,不知怎么跟您提。您能上門,太好了,省得我找您?!?/p>
林如海說,你教了我女兒,正愁不知如何回報你,這道復職政令,真幫了我忙,讓我能回報了。
求人幫忙,要稱人為兄。稱兄道弟,是文人間的互助關(guān)系。林如海不顧年齡、官位都居長,反而自稱為弟,稱賈雨村為兄。顛倒幫忙、被幫的關(guān)系,照顧賈雨村面子,這種禮貌,是讀書人之間的溫暖吧。
賈雨村還是在底層待得久了,對這種溫暖不能領(lǐng)受,耍心眼,詢問“您妻兄是誰”,以顯得自己質(zhì)樸。
林如海笑了,心里想的是,此人不上道呀,裝什么呢?你不打聽好賈家跟我是親戚,又怎么會求我?
既然要培養(yǎng)他,就不跟他計較了,容他成長吧。林如海笑過后,好像賈雨村真的一點不知道似的,介紹賈家和賈政。
那封推薦信肯定還未寫,林如海打腹稿,先談出來:第一、不用你花錢,托賈政在京城運作,是我出錢,我會跟賈政說明白;第二、你到京城見了賈政,千萬別玩底層官場那套,當他是你同學,平等交往,才不會玩砸。
——以上意思,林如海說得婉轉(zhuǎn),批評你,卻顯得是在恭維你。
賈雨村確實需要成長,沒聽懂。把林如海當成甄士隱了,認為種種安排,都是自己才華品相贏得的,是白來的便宜,十分得意。
進了京,果然賈政沒官腔,以“我最喜歡讀書人”的態(tài)度優(yōu)待雨村。賈政辦事技巧高,看不出徇私,合理操作,兩個月辦成,賈雨村重當上官。
林如海、賈政的雙重示范,有沒有刺激到賈雨村,讓他改了世界觀?從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