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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水九月寒

      2022-08-30 02:36:48
      上海文學(xué)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西峽

      汗 漫

      1

      眼前這一條河,名字叫“小水”。順理成章,旁邊村莊是小水村。晴日里,小水嘩嘩啦啦流淌,落雨天則轟轟隆隆成為大水。向西流,與蛇尾河碰頭,擁抱著一起向南流,匯入老鸛河,再依次進入丹江、長江、東海,像一個少年,在不斷成長、寬闊中漸趨蒼涼。

      兩脈青山在河邊蜿蜒起伏,被稱為“雙龍”,以前叫“蛇尾”。大概覺得“雙龍”比“蛇尾”氣象萬千。我還是喜歡“蛇尾”二字,靈動,有魅惑力。尤其是清晨和傍晚,太陽在山梁上細膩鑲出一道金邊,的確像金蛇狂舞,讓我想起成語“虎頭蛇尾”——太陽如壯烈虎頭,多好;有靈動蛇尾襯托虎頭,多好。

      小水村,行政關(guān)系隸屬雙龍鎮(zhèn),即從前的“蛇尾人民公社”。鎮(zhèn)不大,住滿遠遠近近來采購香菇、獼猴桃、中藥材的生意人。街道上,掛滿各種商貿(mào)公司、旅行社、農(nóng)家樂、飯店、咖啡館、茶社、修車店的標牌,霓虹燈閃爍,花花綠綠。附近有龍?zhí)稖?、地下河等風(fēng)景區(qū),河南、陜西、湖北等地車牌簡稱“豫”“陜”“鄂”,充滿大路小街,像在證明三省關(guān)系的密切無間。

      朋友開車載我,從西峽縣城出發(fā)到雙龍鎮(zhèn),再到小水村。一條公路與小水相平行,像兄弟,攜手并肩越山穿嶺,去往太平鎮(zhèn)。再遠處,進入商洛地界。秦代開辟的“東南快車道”,在唐代更名為“東南大道”,大致上覆蓋了朋友開車經(jīng)過的這段路線,自長安、商洛逶迤而來,經(jīng)西峽、南陽、襄陽,通向江南。一代代的將士、文人、囚犯、糧食、劍戟、竹簡、情仇、生死……持續(xù)閃現(xiàn)在我身前背后的山水間。悲欣交集之地,往往是杰出者萌發(fā)生長之土,此乃歷史鐵律。

      上世紀七十年代,西峽縣城汽車站發(fā)往太平鎮(zhèn)的班車,每天數(shù)次途經(jīng)小水村,停下來,售票員高喊:“小水何家,到了!”乘客上上下下,車再開走。這“何家”,指的是從鄭州下放到小水村的何南丁家。作家何南丁,筆名“南丁”。西峽人在這里設(shè)一站,且冠以“小水何家”之名,是很抒情的事,足見“小水”與“何家”親密無間。

      一九七〇年十月,三十九歲的南丁,帶著妻子左春和女兒何向陽,乘一輛滿載書籍和生活用品的卡車,離開鑼鼓聲聲、紅旗飄飄的鄭州,來到伏牛山中生活。這是他第二次下放。歷次政治運動中,河南省文聯(lián)一貫被斥為“廟小妖風(fēng)大”——幾十個文人,全軍覆沒于風(fēng)浪中。下放,接受山風(fēng)吹拂,比享受“妖風(fēng)”待遇開心,出鄭州像一次逃亡。南丁的煙癮,在山風(fēng)與妖風(fēng)之間養(yǎng)成。前一次下放,南丁獨自到信陽大別山區(qū)勞動,唯有一根香煙能安撫指尖、釋放積郁。一團團煙霧升騰眼前,像山霧,可遮掩部分表情,增強一絲安全感。“風(fēng)烈則云揚”,他一邊抽煙,一邊嘟囔。某日,去信陽,在鄭州火車站廣場候車,煙癮乍現(xiàn),口袋里沒有煙也沒有錢。南丁狠狠心,摘下左腕戴著的“上?!迸剖直?,換了兩包“黃金葉”牌香煙,松一口氣。

      伏牛山中小水村,比大別山農(nóng)場明媚、溫暖,因妻子和女兒陪在身邊。生產(chǎn)隊長王衍昭喊南丁“何大哥”,聽起來像“何大鍋”。把三間倉庫騰出來,盤大小兩個鍋臺,一個炒菜,一個做飯,南丁就安家了。書多,堆在床頭、桌上、地面。王衍昭見狀,率領(lǐng)幾個村人在倉庫邊壘砌起一間小書房,讓南丁有了寫作、看書、獨處的地方,“作家”這一身份感略微得到加固,不至于完全潰散。

      一個夜晚,暴雨滂沱。半夜聽到金屬叮叮當當撞擊聲,南丁覺得異樣。第二天清晨才知道:王衍昭擔心山洪沖擊何家,半夜里從床上爬起來,喊上副隊長陳元亨,用鐵鍬為何家房基處的雨水改道,排泄到河里去。

      多年后,何向陽也成為作家,曾經(jīng)沿黃河走了數(shù)月,寫出長篇散文《自巴顏喀拉》。其中,有這一句話:“在底層人民的寬厚里安頓自我?!睂戇@句話時,她大約也想到小水,想到小水村里一同笑過、哭過、掙扎過的底層人民。

      2

      南丁愛伏牛山,愛小水,把這里作為寄身存志的家園,作了長久生活下去的打算。沒料到,三年后,一九七四年,他又被調(diào)回省文聯(lián),回到政治的疾風(fēng)驟雨中。在鄭州,每每遭遇涼薄、痛憤之人事,南丁眼前就浮現(xiàn)伏牛山、小水,想起最親近的王衍昭,耳邊響起西峽班車售票員高喊“小水何家”的聲音,就多了一份安然和定力。

      他是有退路的人,用八百里伏牛山作為后援,就永遠不會絕望。

      “小水何家”那一站點,在何家離去后保留多年,像好親戚走了之后,桌上,仍有一碗茶冒著熱氣,熱切等待他回來、坐下、談天說地話桑麻。何家門前,從石頭縫隙里生發(fā)的幾棵檀樹,開枝散葉,濃綠寬厚,像張手眺望舊日主人。我沒找到這一站點,也沒看見何家房子。在小水河邊站一會兒。幾只鸛鳥,高翔或低掠。逆風(fēng)而起時,縮緊身子,像黑色感嘆號!順風(fēng)而下時,則張揚雙翅,像一大團快樂怒放的白花——鸛鳥翅膀下的羽毛是白色的,故,西峽在古代曾名“白羽”,足見本地鸛鳥之紛紛揚揚。

      當年,南丁在這條河邊出現(xiàn)無數(shù)次,看鸛鳥起落,抽煙,想著群山內(nèi)外的事情。幼小的何向陽緊跟父親,什么也不想,只看河里活潑的魚。她喜歡吃魚。

      南丁會做農(nóng)活,割麥子、割稻谷、揚場??钙鹧b滿糧食的麻袋,飛一樣奔跑。搬石頭筑梯田也手腳靈活。村人喜歡這一個壯勞力:“何大哥實誠!自家人!不像大作家,不惜力?!甭牭竭@評價,南丁比若干年前短篇小說《檢驗工葉英》被評論家們激賞時還愉快,嘿嘿嘿嘿笑,眼睛細瞇得近乎消失,給大家發(fā)煙,再擦燃火柴一一點煙。

      但南丁不會捕魚。去蛇尾街買兩盒魚罐頭:“女兒,給你兩河(盒)的魚!”向陽聽懂了,咯咯咯咯笑。多年后,看見“盒”這一物體或聽見“he”這一發(fā)音,向陽都會想到“河”,從小水,到世界上一切河流,都潺湲或浩蕩于眼前。在童年,在伏牛山,她開始體會修辭的秘密和魅力:以隱喻負載人意,用借代揭示本質(zhì)。

      小水村人善捕魚,撒網(wǎng)或垂釣,送魚到何家。何家做了餃子、菜包等等美食,也送到鄰家去還情。何家與村人,活成一條河里的魚群,被流水親密無間聯(lián)結(jié)為一體,共同感受天地間的寒暑涼熱。

      向陽最親近的同學(xué)是大芬。清早,天還黑,大芬提著墨水瓶改成的小油燈、背著書包,來何家窗前,輕聲喊:“向陽,向陽……”向陽小聲回應(yīng):“來了,來了……”也提著小油燈,“吱呀”一聲拉開門。兩個小學(xué)生,兩盞燈,沿著小水,去一公里外的小學(xué)校上早自習(xí)。

      南丁聽見動靜,披著上衣、光著腳邁出門檻,看兩個小身影、兩點微光,消失在山路拐彎處。天色漸亮,像是由那兩盞小油燈的光芒擴張而成。

      3

      二〇一五年,陰歷九月,一輛大巴自鄭州朝黃河方向開。八十四歲的南丁靠窗坐著,我靠他坐著。同行者還有謝冕、耿占春、王家新、唐曉渡等作家。我們一起去看黃河中下游的分界處——桃花峪,像是去研究如何劃分一個人的中年與晚年,以便調(diào)整步伐和呼吸。

      我多次和南丁相處,在會場,或者在采風(fēng)的路上。一九九八年,河南省作協(xié)召開青年詩人研討會,我、馮杰、藍藍、森子、杜涯、扶桑作為被研討對象,接受批評與表揚。南丁的發(fā)言我記憶猶新:“六個詩人,男孩們在寫世界,女孩們在寫情感。”那時,我在他眼中還是“男孩”。后來,“黃河詩會”在伏牛山中的荊紫關(guān)召開,南丁參加,這里距西峽不遠。他喜歡唱歌,一路大聲或小聲唱著喜歡的歌——“我就是我,是不一樣的煙火”“啊,多么輝煌燦爛的太陽”“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我們跟著應(yīng)和,一路歡聲笑語。南丁像幼兒園園長,像六月,帶來兒童節(jié)和青蛙叫。

      自一九八三年起,南丁擔任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作家協(xié)會主席,用一身天真氣維護文學(xué)的天然與真實。就職會上,詩人蘇金傘很高興:“穆桂英五十三歲掛帥又出征——祝賀南??!”笑聲掌聲一片。那一年,南丁虛歲五十三歲,以新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旗》,開新時期“反思文學(xué)”之先聲。漸漸地,他把精力轉(zhuǎn)移到文學(xué)組織工作上,創(chuàng)辦《莽原》,召開作品研討會,建文學(xué)院,選調(diào)作家進入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短時期內(nèi),“文學(xué)豫軍”這面旗幟,因穆桂英一般的南丁,高揚在新時期中國文學(xué)現(xiàn)場。張一弓、李佩甫、田中禾、二月河、周同賓、張宇、楊東明、墨白、孫方友、行者、齊岸青……星辰般相繼升起于文壇,光照南北。

      某一日,大清早,農(nóng)民作家喬典運在西峽坐上長途汽車,過內(nèi)鄉(xiāng)、鎮(zhèn)平、南陽、平頂山……他不時捏捏口袋里的信封,還在,就松一口氣。那是南丁簽發(fā)的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邀請函。進鄭州,滿城燈火,眼花繚亂,喬典運沒了方向感。問著,走著,終于找到經(jīng)七路上的河南作家協(xié)會大院,在招待所住了十多天,修改小說。他說話有些遲緩、結(jié)巴,紙上句子就短,句號多。煙癮也大,一雙草綠色舊軍鞋,被煙灰燒出幾個洞。室內(nèi)煙霧騰騰。南丁來看他,開玩笑:“騰云駕霧了,成仙了!”喬典運嘿嘿嘿嘿:“假裝……飛起來了!”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半夜寫完一篇,心情激動,喬典運去招待所旁邊的家屬院,敲南丁家的門:“南丁,我……想和你聊聊中不中?”南丁笑瞇瞇披著衣服來開門:“中,中,歡迎哩很!”端出酒、花生米,兩個人在書房里喝著聊著。從前的舊事,當下的情景,涌上心頭眉間,兩個人醉醺醺不知不覺到天亮。

      自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南丁就成為喬典運的責(zé)任編輯,幫他斟酌那些快板書、劇本、小說,改錯別字。下放到小水,兩人常來往,一同去黃石庵林場里晃蕩、散心、說閑話,成為終生好友。后來,喬典運以《滿票》《村魂》引爆文壇,兩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南丁高興,組織評論家為其鼓呼:“南陽出了一個老喬!”“魯迅之后又一個國民性批判者!”

      去黃河邊的桃花峪游蕩這一天,我已離開河南去上海生活多年。南丁看見我依然很親,像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男孩”。這或許因為一種特殊鄉(xiāng)情的存在——我是南陽人,像一條索引、腳注,能讓他一下子想起西峽、伏牛山。多年未見面了,南丁形象、秉性沒有變,堅決不去坐另外一輛體現(xiàn)身份感的高級商務(wù)車,與大家擁擠在大巴上。他笑瞇瞇看我,低聲說著正在做的事情:剛出版回憶錄《半凋零》,寫凋零的友人和自我;正在寫《經(jīng)七路三十四號》,從五十年代河南省文聯(lián)籌建,一直寫到當下,涉及種種糾葛與煩難,有顧慮:“好多事情不宜寫,也不必寫了……”我理解他的厚道與善良。這一個世界,本來就是由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組成的。

      經(jīng)七路三十四號,是河南文藝界的圣殿,也是小社會。前院為辦公樓,掛滿各種協(xié)會、雜志社的標牌。后院幾排樓房,住滿作家、畫家、音樂家、戲劇家,琴聲與歌聲隱約蕩漾。院子里有食堂、招待所、澡堂、理發(fā)店、圖書館、放映室,充滿自足自在的氣質(zhì)。剛開始寫作的九十年代初期,我曾隨友人進入這一大院,無限向往。沉浮與憂喜,年年累積疊加,使經(jīng)七路三十四號成為觀察中原滄桑的某種特殊角度。切入這一角度,南丁不乏勇氣,更需智慧和慈悲。

      說吧,悲傷將因為一系列證詞而預(yù)警,不再輕易卷土重來。說吧,歡悅也因為各種細節(jié)得以確認,不會顯得虛幻和恍惚。

      二〇一六年夏,南丁因病去世?!督?jīng)七路三十四號》,一部未完成的遺作,在二〇一七年出版。

      父親去世后,批評家何向陽重回詩人身份,寫了大量詩作。大約也與她生過一場病有關(guān)。句子短促,不斷換行,一首詩的形狀像蠟燭,充滿被風(fēng)吹滅的緊迫感、喪失感。所謂詩,就是失,就是對失去的光線和暖意,在字里行間挽留與重建。“我越來越與那些人們忽略的事物相像?!彼@樣說著,在喧囂的時代里,選擇小水一般的邊緣處,與那些“忽略的事物”共相并生,從而獲得只有詩人體驗到的幸福——因充滿難度,而面目獨到。在《局部》一詩中,她寫下四行驚心動魄的句子:

      我更愛一首詩

      還未寫出的部分

      猶如深愛

      那站在人群中一直沉默的詩人

      4

      一九七〇年那一次下放,組織上讓南丁選擇去向,他說“南陽”。

      一輛卡車搖搖晃晃出鄭州,把何家成員拉到臥龍崗下一個村莊安家。過一段時間,南丁覺得,這里還是離城區(qū)太近。諸葛亮躬耕地已經(jīng)不適宜躬耕,大街上游行隊伍的鑼鼓聲、口號聲、歌聲,聲聲刺耳。南丁就跑到南陽地委請求:“我想去伏牛山,去西峽,中不中?”“中啊,就是艱苦一些啊,深山啊?!币惠v卡車,又搖搖晃晃朝南陽盆地邊緣處開去。西峽縣委提供兩個村子,供南丁選擇,南丁看中最遠處一個村子:“小水!小水吧。名字多好?!?/p>

      與南丁同一時期下放到南陽的作家,還有《朝陽溝》的編劇楊蘭春。當時領(lǐng)導(dǎo)號召“縣縣出魯迅,村村出郭沫若”,楊蘭春把煙頭往地上一丟、用腳一擰,嘴角一撇:“別說那些‘縣縣出魯迅’的大話,能把魯迅文章抄一遍就不簡單了!”這姿勢、表情、觀點,惹怒領(lǐng)導(dǎo),楊蘭春被批判、下放,尚能選擇去向,就到南陽方城一個村莊里種地、養(yǎng)羊,偶爾輔導(dǎo)革命文藝宣傳隊排練節(jié)目。

      “去南陽”,這是南丁和楊蘭春的一致選擇,大概因這一地區(qū),處于湖北、陜西、河南三省邊界處,充滿被忽略的邊緣感。離當時發(fā)燒的話語中心,遠一些、再遠一些,有利于知識分子自立自主。南丁選擇去西峽,尤其如此。南陽最西端的西峽,自身也是小盆地,像大盆子內(nèi)安放一個小盆子。群山一重重環(huán)繞,像屏風(fēng),一重重阻擋著外部的窺探與叵測。春和景明,夏禾繁茂,秋高氣爽,冬天的雪讓山嶺振拔潔白,這一切景象,對于一個人,都是教育和慰藉。

      屈原第一次的流放地“漢北”,即豫西南這一帶。他仗劍行吟丹江邊:“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側(cè)耳聽取漁夫之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弊鳌秶鴼憽贰毒鸥琛罚骸盎昶且阗鉃楣硇邸薄熬G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屈原崗上有一座屈原廟,我去看了,塑像里的屈原滿臉蕭瑟憂患。廟外有一所學(xué)校,書聲瑯瑯,像山泉嘩啦啦流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流入我的耳朵心臟。屈原崗下,回車鎮(zhèn),屈原在這里試圖攔回楚懷王奔往秦地的馬車,“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司馬遷《史記》)

      一塊刻有“屈原崗”的清代石碑,立在田野。碑上部,另刻有一行小字——“地以人存”。誠哉斯言。但人以地生,同樣是真理和常識,故有“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之說。石碑旁,小路邊,有一更小的石柱隱現(xiàn)于雜草間,用紅油漆寫著四個字“地下有光”——我明白,雜草埋沒第五個字“纜”,但這樣的埋沒多么美好——地下有光。是的。大地之下充滿無窮無盡光輝的事物,從花朵,到火焰,一年年隨春草大風(fēng)涌現(xiàn),使人不至于孤窮無望。

      南陽西部的人或者說宛西人,祖先為楚人。三戶城遺址,目前淹沒于南水北調(diào)的源頭丹江水中。楚國的斧鉞、矛戟、編鐘等等文物,近年屢屢出土,在西峽、南陽乃至鄭州的博物館里,散發(fā)幽遠的光。在西峽,常能聽到一句楚地流傳甚廣的俗語“不服周”——不服從于北方那一個周天子。與周為敵,復(fù)與秦為敵,不服氣,不甘拜下風(fēng)。

      民國時代,西峽出現(xiàn)一個“不服周”的犟人——軍閥別廷芳。自一九二八年始,割據(jù)西峽、淅川、內(nèi)鄉(xiāng),推行“宛西自治”,以嚴苛律條懲治盜竊、搶劫、男女私通等等不軌行為,偷一穗玉米就會被處死。發(fā)行宛西貨幣。興辦學(xué)校。植樹造林。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從德國進口西門子發(fā)電機,在鸛河上建起水力發(fā)電廠,建“西峽口電燈公司”,伏牛山中的電燈比南陽城早亮數(shù)年,令來此巡視的民國官員震驚。別廷芳還建立眾多槍械廠,擴充地方武裝勢力,鼎盛期兵卒達十萬人之眾,令蔣介石頭疼。這些制造槍炮的鋼材,從上海、武漢采購,沿長江、丹江、鸛河一直用船運到西峽。槍炮隆隆,為西峽積蓄一批工程師、匠人,使西峽在新中國建立后能夠進入獵槍制造、汽車配件制造領(lǐng)域,名動大江南北。五十年代初,西峽就建起外國專家樓,蘇聯(lián)專家和家屬們穿著花花綠綠的布拉吉、列寧裝,在手風(fēng)琴伴奏中跳舞,進餐館指導(dǎo)本地廚師制作羅宋湯、面包……一座山區(qū)小城,引領(lǐng)南陽乃至中原新風(fēng)尚。

      別廷芳曾與中共為敵,后又與新四軍聯(lián)手抗日,在“新唐戰(zhàn)役”中殲滅日寇數(shù)千人。一九四〇年,病亡,年僅五十七歲,入土前眼睛始終大睜著。五年后,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二日結(jié)束的“西峽口戰(zhàn)役”,是載入史冊的中日最后一戰(zhàn),在日本宣布投降后又延續(xù)七天,可見西峽地理意義之非同一般。別廷芳非同一般,馮玉祥稱其“怪人大業(yè)”。至今,學(xué)術(shù)界對于別廷芳的“宛西自治史”,仍研究、爭論多多。

      顯然,西峽表里山河,非逍遙避世之桃花源、理想國。正是它的復(fù)雜難言,才吸引南丁這樣一個觀察者、思想者,一次又一次前來。

      5

      在西峽,南丁創(chuàng)作出一部獨特的作品:幻燈片腳本《踏遍青山——八點七五在西峽》。一九七二年,為贊頌西峽縣電影放映隊而作。膠片寬度為八點七五毫米的電影,適合在山區(qū)流動放映。

      西峽縣委李書記想起作家南丁,派人來小水村,請他去編寫幻燈片腳本,宣傳電影放映隊事跡。吉普車停在山路邊,喇叭按著、響著,梯田里勞動的村人抬頭、直起腰,擔心、議論著:“找何大哥的吧?沒啥事吧?”縣委干部扯著嗓子喊:“何老師!何老師!李書記請您去縣委一趟呢!”聽這語氣,溫和、恭敬,村人們松一口氣。南丁大聲回應(yīng):“哎!哎!來了來了——”對村人們笑著揮揮手:“沒事沒事,去去就回來了……”從梯田走到路邊,把高挽的褲腿放下來,采一把樹葉擦擦鞋上的泥點,坐進吉普車,絕塵而去。

      這是南丁在下放期間第二次參加與寫作有關(guān)的社會活動。

      前一次活動,是受蛇尾高中薛校長邀請,為學(xué)生們講一堂寫作課。這一消息提前傳遍西峽,外校學(xué)生也遠遠近近趕來蛇尾。教室小,南丁就站在操場上講。學(xué)生們坐在地上,仰著小臉聽這位大作家講高爾基、杜甫,手捏鉛筆,把作業(yè)本墊在膝蓋上記著。一個大眼睛女孩,從五十公里外的太平鎮(zhèn)搭過路的貨車來聽課。講課結(jié)束,學(xué)生們圍著南丁,不說話,笑著,看著他。女孩也笑著,看南丁,不說話。南丁彎下腰問女孩:“你叫啥名字?”“廖華歌?!倍嗄旰?,廖華歌成為詩人、散文家、南陽市文聯(lián)主席,還記著南丁那一天在她作業(yè)本上的留言:“好好寫作?!?/p>

      南丁隨著電影隊跑遍西峽山水,拍照片、做筆記、構(gòu)思。深夜,一場電影放映完畢,人們舉火把、提馬燈,在山路上遠遠近近星星點點散去,大聲地唱著笑著,這是他終生難忘的美景。

      幻燈片制作很成功,隨著電影放映隊在西峽各個村莊里放映。南丁寫了主題歌,由縣城里長得最俊美的一對男女青年演唱。

      在二〇一五年通往黃河的大巴上,我問南丁還會唱那首主題歌嗎,他小聲哼一段旋律,拍拍頭:“記不住了?!蔽倚α?,他也笑了。

      “在西峽那些年,倒是聽見不少民謠,有意思哩很,忘不了。”南丁給我說了幾條——

      十座大院深宅,一夜只占床寬。

      菜里蟲,菜里死。肉里蟲,肉里死。鉆窟窿打洞一輩子,窟窿洞里死。

      蟋蟀不敬螞蚱,一塊地里的蟲。鴿子不敬鸚鵡,籠挨著籠。

      船順水,帆順風(fēng),順風(fēng)順水一場空。

      不跟賣肉的講價錢,不跟打鐵的論短長,不跟賣瓜的爭斤兩——沒刀的人不能沒眼量。

      路再寬,走路靠路邊;河再廣,下河順河邊。飯桌再大,坐桌坐下邊;戲園子再敞亮,看戲靠門邊。

      這是民謠,也是哲學(xué)、詩。有抒情,有諷喻,有智慧也有圓滑世故,大徹大悟大哀涼。我贊嘆:“真好,像咱南陽人的話?!蹦隙「袊@:“也是河南人、中國人的話。里面有人性、國民性。西峽出一個喬典運,不偶然,天造地設(shè)。”

      一個作家就是地理與氣候的產(chǎn)物,像土特產(chǎn)、地方戲、風(fēng)情民俗。

      西峽人與商洛人,往往在太平鎮(zhèn)這一兩省邊界處,圍一張桌子,聊天、喝酒、談生意。商洛人喝醉了,說賈平凹。西峽人興奮了,談喬典運。像討價還價,彼此都有籌碼、底線和資源。秦嶺與伏牛山緊密相連,各自生發(fā)一個小說家,讓兩地人民皆大歡喜。南丁在一九七〇年選擇西峽作為下放地,原因之一,也是喬典運生活在這里。在西峽城郊五里橋,喬典運從農(nóng)民變成干部又重新成為農(nóng)民,放牛、寫小說、受批判,不順風(fēng)不順水。南丁同樣避開“順風(fēng)順水一場空”的命運,逆風(fēng)逆水泅渡,方能在新時期抵達堅實彼岸。

      除了喬典運,伏牛山還貢獻了獼猴桃、香菇、山茱萸、地黃等等植物和藥材,享譽四方。中藥廠、中藥作坊、中醫(yī)院,比比皆是。鄭州、洛陽、南陽的人們,紛紛來此地購房養(yǎng)老、租房避暑,尋找長髯白須的老中醫(yī)診斷、咨詢,老中醫(yī)一邊號脈一邊低語:“哦……哦……在山里住一段就好了,別操心山外的事,那都是身外事?!毕裾軐W(xué)家,像作家,一概說著深刻準確的話。在紙上寫藥方,酷似寫作,直指隱疾病灶。

      當然,老中醫(yī)的字跡都漫漶難辨,像風(fēng)吹野草,莽蒼蒼。

      6

      一九七五年,南丁主動請創(chuàng)作假,重回西峽,住在蛇尾人民公社大院讀書寫作。他戀舊,喜歡回頭張望。退藏于密,在伏牛山的秘密里藏身養(yǎng)神避喧囂。一條身體的歸路,往往是心靈的廣大前途。

      這次來蛇尾人民公社大院生活半載,南丁是想離小水、王衍昭和那幾棵檀樹,近一些。

      從蛇尾到小水,路途不遠。南丁時常步行到王衍昭家里,喝酒、抽煙、說說兒女,聊聊九月寒——當?shù)爻霎a(chǎn)的這一稻子品種,名聞中原。陰歷九月收割,產(chǎn)量低,米很香。類似于低產(chǎn)優(yōu)秀作家,鄙視高產(chǎn)的商業(yè)化、流水線式寫作。南丁、王衍昭兩個人都話不多。小水在附近嘩嘩啦啦流淌,話很多,替他們說。偶爾看對方一眼,嘿嘿一笑,都知道對方想到什么,就覺得很好。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南丁與王衍昭見過三次面。

      一九八五年,西峽縣召開文代會,喬典運當選為縣文聯(lián)主席,南丁代表省文聯(lián)到會祝賀。期間,南丁帶著妻子左春和女兒向陽重回小水,住王衍昭家里。王衍昭設(shè)宴待客,滿桌的菜、酒杯,滿屋的歡聲笑語。南丁眼睛小,笑起來,眼睛就消失在一臉波紋中,像一雙小魚消失在波浪中。正在鄭州大學(xué)讀書的向陽,眼睛大,看到兒時的玩伴大芬已出嫁、抱著孩子來看她,喜悅中夾雜惆悵。

      一九九三年,西峽縣召開喬典運作品研討會,名家云集,討論“喬典運現(xiàn)象”,從喬典運的鄉(xiāng)土寫作,勘探通往魯迅“國民性批判”的路徑。期間,作家們乘汽車去山里看風(fēng)景,過小水,南丁下車略停頓,王衍昭外出不在家,只見到他的妻子瑞。次日,會議繼續(xù)進行,南丁在麥克風(fēng)前抬頭,突然看見一個體態(tài)瘦小的農(nóng)民在門外探頭探腦,心里一顫:“衍昭啊……”王衍昭這一天起五更上路,步行三十多公里到縣城來見何大哥。兩雙手握著,兩雙眼睛對看著,還是沒有太多言語。抽完一支煙,南丁說:“等會兒一塊吃午飯,再聊天?!蓖跹苷颜f:“俺帶干糧了,得趕緊回頭走了,到家天就擦黑了。”南丁怔怔看著這個兄弟的背影在路口消失,半天沒緩過神。

      二〇〇八年,南丁來西峽參加筆會,路過小水。已十五年沒有見面的王衍昭,白發(fā)滿頭,腰彎了,看見南丁第一句話就是:“俺正要賣了牛去鄭州看您哩!”他聽說左春去世了,就想去鄭州安慰何大哥。“瑞也去世了。俺也一個人了?!蓖跹苷颜f。南丁點頭,看著他,兩雙手握著?!敖衲晗卤┯辏蹅冃薜拇笳餂_毀了,田也老了……”王衍昭一改從前的沉默寡言,一句緊接一句說不停。南丁點頭再點頭,看著他:“我得走了,衍昭,大家在車上等我哩,不能多說了,以后我再來找你,再說話,好不好?”王衍昭眼巴巴看著南丁,點點頭,流淚了。南丁眼睛也紅了,忍著,伸出雙臂想去擁抱。王衍昭顯然不習(xí)慣這樣一種現(xiàn)代抒情方式,就用兩只胳膊拽著南丁兩只胳膊,情狀類似打架。隨行攝影記者搶拍下來,照片掛在南丁家里。不久,王衍昭被自己養(yǎng)的那頭牛頂撞心臟,去世了。

      在通往黃河的那輛大巴上,南丁談起這三次見面,哽咽了。他覺得那頭牛聽懂王衍昭的話,知道自己會被賣了變成路費,像受委屈的孩子向父親撒嬌那樣,一頭撞向主人,不知道輕重分寸。南丁自責(zé):“如果我早一點給王衍昭寄點錢,請他到鄭州來見我,就不會有這事了吧?靠賣一頭牛來見我,他多難啊……”看見南丁有淚光,我也難過起來,扭轉(zhuǎn)頭。

      黃河邊,陰歷九月寒。南丁與大家一一合影。每次合影都是一種告別、永別。后來,我看到這次聚會的照片上,一只雄鷹恰好在河面掠過,像母親的一個偉大手勢,把老少幾代人的來歷與前景,都攬在她蒼茫的懷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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