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輕淺 圖/金沙

一

金秋桂月，燕帝攜眾臣駐蹕朔木圍場。大燕立國幾十年，歷任帝王皆循祖制，每每八月入圍行獵，以昭大燕眾將驍勇善戰(zhàn)，國富兵強(qiáng)。

燕之頤被雕梁畫棟里的繁冗拘了一整年，終于得見天日。這是她隨行的第五年，朔木草場林木葳蕤，草深葉闊，金陽一落，漫山波光鱗動(dòng)，像披了一層金色的甲衣。

大燕民風(fēng)闊達(dá)，男子女子皆可騎馬狩獵，燕之頤自小學(xué)習(xí)騎射，縱馬馳騁，英武颯爽，不讓須眉分毫。

今日她一綰高髻，薄妝淺黛，一身蜀錦繡如意云紋馬裝，憑高立馬，如一只振翅凌云的白鶴。蕭云渡見燕之頤打馬而來，疾步上前道：“公主，今日賽馬頭籌可是一把玄金槍，你若助我拔了這頭籌，我必重謝?！?/p>

燕之頤明眸一凜，道：“馬上英豪蕭公子也會(huì)有遇上敵手的一天？”

蕭云渡雙手抱拳：“今日若得公主相助，他日公主有令，蕭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烈烈秋風(fēng)呼嘯，一聲喝令，紫團(tuán)墨在陽光下通體紫金如疾風(fēng)閃電，以破竹之勢踏碎空氣，帶著燕之頤一路疾沖。隨行的賽馬雖俱是駿馬良駒，卻不及紫團(tuán)墨那般豪勁，不出半柱香，便只剩燕之頤，蕭云渡與緊緊跟在身后的玄衣男子。

正當(dāng)三人并行膠著之時(shí)，玄衣男子一揚(yáng)馬鞭，從外斜插進(jìn)來，馬蹄急踏，揚(yáng)起一陣煙塵，幾欲迷了燕蕭二人的眼，只聽蕭云渡輕呼：“公主?！?/p>

燕之頤雙腿一緊，鞭子在馬腹抽的響亮，從右面急抄而去，借著并行，左調(diào)馬頭，颯露紫一陣鼻嗤，熱流噴涌，玄衣男子的馬斜斜偏向左側(cè)，馬步一緩，蕭云渡借此空隙，策馬揚(yáng)鞭，颯沓而馳，險(xiǎn)險(xiǎn)贏了戰(zhàn)局。

玄金槍在赤陽下奪目生輝，燕之頤握在手中臨空一轉(zhuǎn)，淡淡問道：“那玄衣男子是誰？”

“昔年同窗孟回朗?！?/p>

燕之頤眉眼一驚，側(cè)頭遙遙望去，那人風(fēng)姿俊爽，蕭疏軒舉，行軍多年，北境的風(fēng)沙亂石早已磨去了少年的恣意，他如一塊堅(jiān)毅的磐石，光華內(nèi)斂，卻自有一派威儀。

二

燕之頤第一次見到孟回朗時(shí)，也不過五六歲光景。

她從小好武，那日正在院中練劍，紫檀木劍在手中翻轉(zhuǎn)挑捻，一套劍訣下來，已是一身薄汗。

一院丫鬟皆為她鼓掌慶賀，她正得意之時(shí)，卻忽聽一個(gè)小兒的聲音朗朗道：“木劍太重，你手不穩(wěn)，形不定，不過區(qū)區(qū)一套花架子，無甚可喜？”

“你可看清了，這是上好的紫檀。”

“紫檀雖好，卻不堪制劍，劍柄油光水滑，手中泄力，劍氣虛浮，便也只能對付對付這幾個(gè)丫鬟了?！?/p>

“你是哪兒里來的小兒。”燕之頤早已惱了，一劍便向他劈過去，只見他閃身而退，又從側(cè)身疾步向前，抓住燕之頤的手腕，在她關(guān)節(jié)處輕巧一捏，木劍啷當(dāng)落地。

燕之頤坐在地上，杏目倒懸怒不可遏，喝到：“來人，把他給我捆了?！蹦切旱ㄗ匀?，你捆便捆，竟也不驚懼告饒。

燕之頤是燕帝最小的女兒，平日里多受兄姊照拂，免不得的驕縱霸道些，又是個(gè)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不問來者何人，先辦了再說。

夜間，她睡意正濃，卻聽見闔宮喧鬧起來。原來白日撫遠(yuǎn)將軍孟過帶家眷來宮中參加宮宴，可席罷，卻怎么也找不到小兒孟回朗，驚動(dòng)燕帝，著派禁軍各宮搜查，誰知卻在公主寢殿的偏房找到已渾身高熱的孟回朗。

燕帝大怒，罰燕之頤禁閉三月，日日抄經(jīng)以磨心性。又特許孟回朗入云洲書院與眾皇子一道讀書，算是安撫。至此，燕之頤與孟回朗、蕭云渡三人同窗數(shù)載，直至他隨家人一同赴往邊塞。

入夜，皇帝賜宴，圍場上的宴席是大鳴大放的酒肉之樂，炙烤的肉香滋滋地?cái)嚺澙返哪c胃，吃得人滿嘴香肥，唇齒生津，定要豪飲幾杯才算痛快。

正是酒酣耳熱之際，衍國公從席間站起來道：“孟將軍之子，器宇不凡，英姿勃發(fā)，又在北地屢立奇功。如今回京，正是風(fēng)華正茂，嫁娶之齡，云章公主氣度高華，他倆人若能結(jié)為秦晉，必是我大燕之福。”

衍國公一席話，正中燕帝心意，只是此事還未問過燕之頤，便不便替她做主，正當(dāng)猶疑之際，卻見孟回朗起身大拜道：“北地扈粟屢犯邊境，戰(zhàn)事未平，臣下無心婚事，只愿守一方百姓，保一方安寧。待大破扈粟，家國平定，再議不遲?！?/p>

孟回朗的話錚然有聲，愛國之心純?nèi)环胃?，群臣無不嘆服?？裳嘀U舉著酒杯卻咂摸不出滋味，不過一席宴中醉話，本就不甚作數(shù)，他卻回絕的大義凜然，混不將公主顏面放在眼里。

燕之頤越想越氣，不覺多喝了幾杯。塞外的人豪爽曠達(dá)，這酒也如人一般烈性難馴，再加上炙肉的燥熱，她起了醉意，便起身欲往帳內(nèi)更衣。

夜里風(fēng)涼，拂在臉上，如盛暑飲下一碗冰粥，通體暢快。她索性斜倚在一棵樹上，解下頸上搭扣，一解胸中燥熱。

忽聽兩個(gè)人在不遠(yuǎn)處說話，仿佛是蕭云渡的聲音，便探了耳朵仔細(xì)聽著。風(fēng)聲烈烈，酒氣上涌，只一些殘音斷句飄進(jìn)燕之頤耳朵里。

“你孟家的事斷不清，何必拉我趟這渾水?！?/p>

“她這些年頑劣不改，驕縱跋扈，不如你娶了她，好換得孟府安寧，我便燒高香備大禮感謝你了。”孟回朗的聲音一如八月驚雷，劈風(fēng)斬浪地從燕之頤心上碾過。

她的眼中頃刻急云密布，滾滾怒氣霎時(shí)漫上身來，沉聲厲喝道：“來人，把孟回朗給本公主捆了?！?/p>

那廂，孟回朗正撐著最后一絲清明半靠在蕭云渡身上，絲毫沒有防備，燕之頤的親衛(wèi)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將他捆縛在地。

“把嘴也塞上。”

蕭云渡霎時(shí)酒醒三分，瞠目道：“公主這是何故？”

“公主訓(xùn)誡臣子，無需蕭卿多慮?！?/p>

“公主三思，”蕭云渡忙跪下身來，“孟回朗不日便要受封驍騎將軍。”

“既無冊封儀典，那遑論什么驍騎將軍？”

“公主，若明日眾將士得知此事，豈不是寒了守邊人的心?！?/p>

蕭云渡正欲再說，燕之頤眼中掀起波浪，沉聲道：“你若再論，連你一道捆了?！庇址愿雷笥业溃骸鞍阉拥缴缴先ァ！?/p>

三

翌日，圍場行獵，燕之頤一人縱馬走在前頭，王公貴子們見她面色不善，誰也不敢與她結(jié)伴而行。

草木蔥郁，林深葉茂，卻無一只走獸，她便揚(yáng)鞭打馬往更遠(yuǎn)處去了。突然一頭鹿從右邊急馳而來，和紫團(tuán)墨撞了個(gè)滿懷，馬匹受驚，前蹄高高躍起，她猛勒韁繩，引得馬兒一陣嘶鳴。

那鹿似乎被撞暈了，站起身后，揚(yáng)起尖利的鹿角，直插紫團(tuán)墨的前腹，馬兒吃痛，又切切地哀鳴起來。燕之頤霎時(shí)甩出玉骨鞭，套住鹿頭，想要生生把它拽出來，可鹿角深入肌理，紫團(tuán)墨渾身一陣劇烈地震顫慌不擇路地瘋跑起來，帶著鹿與燕之頤消失了蹤跡。

蕭云渡與孟回朗在不遠(yuǎn)處聽見了馬的嘶鳴，“好像是公主的紫團(tuán)墨，我們過去瞧瞧?！?/p>

二人一路行去，卻見滿地鮮血，一道長長的拖痕消失在了莽莽密林中。兩人迅即策馬追去，卻只見一只奄奄一息的鹿倒在崖邊，被橫生的枝杈戳穿了身體，惶惶掛在半空。

崖雖陡，卻不深，只是被密密的枝蔓擋住，看不真切，蕭云渡喊了幾聲，也全無回應(yīng)?；仡^卻見孟回朗已撕開外袍，結(jié)成繩索，道：“我下去探探，你回去找人來救我們?！?/p>

“好，你千萬小心。”蕭云渡叮囑。孟回朗常年野地行軍，如此情形，便只他能應(yīng)對自如。

從崖上下來，有一處深谷，孟回朗四處探尋，終于在一片草坡上找到了昏過去的燕之頤。他把她安置在近旁的一處山坳，又細(xì)細(xì)檢查了她的傷，除了一些外部挫傷，便是那條折了的腿令他有些犯難。

云色斂盡天光，薄暮籠罩，孟回朗生起火，又打來水為燕之頤擦洗傷口，即便昏迷著，她仍止不住的輕顫?；鹕谌?，映在她的臉上，溫暖地撩起她頰上的細(xì)絨，她蜷在一角，像一只初生的小貓，乖巧又柔弱。

人都道他與公主不睦，其實(shí)她幾次在書院為他挺身，爹爹戍守邊塞，對京城之事鞭長莫及，那些皇親貴戚的公子便幾次圍堵譏諷他是沒人管的棄兒。

他自小懂事，不愿與他們發(fā)生齟齬，卻被燕之頤聽到，厲聲呵斥：“若不是孟將軍南征北伐，威名遠(yuǎn)播，怎會(huì)有大燕安定，若你們再敢欺負(fù)他，先問問我的鞭子答不答應(yīng)?！?/p>

她是公主，原比旁人更有家國心，又生得一副俠肝義膽，灑脫爽利，他那時(shí)心中雖感激，可不知如何言謝才合宜。

蒼蒼晚色，寂寂深林，星光似著了寒，吹冷了這如墨的夜，而她眉目如畫，清致雋逸，像隱在云間的皓月，溫潤明亮。不知怎的，孟回朗心底那一泓無波無瀾的江海，陡然綻起瀲滟春色。

天剛露出一盞白，孟回朗便去谷中采藥。待他回來時(shí)，卻見燕之頤正望著遠(yuǎn)山發(fā)呆，她眼中映著破曉云色，濕漉漉的眸子似含著朝露。

“公主。”孟回朗輕聲喚她道。“可覺得好些了？”

她神色懶怠，許是睡的久了，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坐下身，為她上藥，輕笑道：“昨夜我說的并非公主，而是自家小妹，從小軍中長大，一身俠膽，野性難馴，便想用她來挫挫蕭大人的銳氣，只是與蕭大人玩樂罷了?！?/p>

說完，又?jǐn)柯暤溃骸叭缃癖钡仉m一時(shí)風(fēng)平，不過是因扈粟的兩位王子穆里和穆玄爭奪王位，待扈粟內(nèi)部平息，與扈粟的一仗終將無可避免。”孟回朗長身玉立，輕輕一嘆：“公主自小養(yǎng)在京中，怎可與我一道回邊地受風(fēng)沙之苦，烽火狼煙我又怎能確保公主平安無虞?！?/p>

燕之頤睫羽輕顫，抬起頭看著眼前男子，他眉目端肅，不怒含威，曾幾何時(shí)，這個(gè)同她一道讀書的云容少年，已然長成了參天大樹，傲然挺立，能擋八面來風(fēng)。

四

沒過幾日，燕帝班師回朝，冊封孟回朗為驍騎將軍。邊關(guān)來報(bào)，近日扈粟蠢蠢欲動(dòng)，先斷絕貿(mào)易往來，又滋擾百姓生活，恐欲再挑起戰(zhàn)事。

燕帝大怒，扈粟人心不古，屢生戰(zhàn)事，邊境民不聊生，雖孟家父子在北境且戰(zhàn)且退幾十年，卻始終沒有鎮(zhèn)下這圖謀不軌的狼子野心。著令五萬精兵，隨孟回朗一同入北境鎮(zhèn)壓。

出征那日，燕帝親自在城樓相送，旌旗遙遙十里，鎧甲錚錚，那一霎，云破日出，號(hào)角震天，誓要點(diǎn)燃這所向披靡的壯志豪情。

春和日晴，燕之頤坐在庭中繡香囊，她向來不是心靈秀巧之人，奈何母后嚴(yán)令，她便只能應(yīng)下。

繡針雖細(xì)，卻不短，她一勾一繞，卻只見粗糙潦草，心下頓生煩悶，臉上不由猙獰起來，手也失了分寸，一下把絹帛刺破，撕了好大一個(gè)口子。正要?dú)鈵?，卻聽見流霜腳步颯沓地跑過來，貼著耳朵說道：“聽聞北地大敗，傷勢慘重，孟老將軍陣前被割了首級(jí)，驍騎將軍也查無所蹤，今早朝堂跪了一地，陛下怒極，昏了過去?！?/p>

“什么？”燕之頤猛地跳了起來，手上繡針沒了著落，堪堪扎入她的大腿。她哎呦一聲，復(fù)又跌坐在椅子上。

“公主莫急，已宣了太醫(yī)，此刻陛下已經(jīng)醒轉(zhuǎn)?！?/p>

“怎會(huì)這樣？究竟發(fā)生了何事？”第二日下朝，燕之頤在宮門口堵住了蕭云渡。

“行軍布陣圖失竊，朝中人疑孟家父子通敵叛國?！笔捲贫傻穆曇衾涞脹]有一絲波瀾。

“通敵之人被斬于陣前，豈不是笑話？”燕之頤眉間微蹙。

“你這樣信他嗎？”蕭云渡沉聲問。

“孟家為大燕戍守邊境幾十年，熬盡年歲苦寒，怎能因一場戰(zhàn)事，就草率下此決斷。”

“公主。”蕭云渡如鯁在喉，頃刻便跪在地上。燕之頤甫地一驚，忙伸手扶起了他。

“闔宮上下，臣不知還該信誰，卻不知公主如此深明大義?！蹦袃簻I霎時(shí)落下，燙的燕之頤心口一陣酸熱。

“我聽聞眾人尋了他三天三夜，皆一無所獲?！?/p>

“他人此刻正在京中?！?/p>

“什么？”燕之頤驚道。

“戰(zhàn)敗傳入京中的第二天，他便被人在東市撿到，據(jù)說送他回京的副將，滿身是血，已死在半道。而他拖著殘軀，現(xiàn)已被羈押在大牢。”蕭云渡冷哼一聲，“天下豈有這般巧合之事，戰(zhàn)報(bào)剛?cè)氤?，北地找不到的人，竟出現(xiàn)在了京城。是誰有這么一雙通天的手，生生把孟家從將門世家拉入階下死囚?！?/p>

五

黃昏，金陽陷落，風(fēng)跌跌撞撞地一頭扎進(jìn)這有來無回的天字號(hào)死牢，燕之頤走在潮濕的甬道里，前面的漆黑如同深淵巨口，吐出一股濃腥腐臭的惡氣。她回身望了望距自己幾步之遙的蕭云渡，他的牙齒死死地抵在已泛白的唇上，手指攥得咯咯作響。

孟回朗垂著頭，衣衫襤褸，赤紅的鞭傷，翻開他身上慘白的血肉，他就這樣被掛在刑架上，像是被抽筋剝骨的野獸，只剩下一攤委頓的皮囊。

蕭云渡一個(gè)箭步?jīng)_上去，“回朗?！彼釢瓟囍麣庋嫌康男乜?，嗆出一陣哽塞。

孟回朗周身滾燙，伴著高熱，他似乎有些迷茫，緩緩抬起頭，從干澀的唇間擠出一絲疑惑：“蕭兄？公主？”

“怎么會(huì)這樣，北地到底發(fā)生了何事？”蕭云渡急切地問。

孟回朗凄然一嘆，“若我說生死兄弟陣前倒戈，你可相信，獄中數(shù)日，我反復(fù)思量，卻仍不敢相信是他?！彪S即哀涼、屈辱、不甘劃過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笆沁呹恕！?/p>

“他素來忠勇，你又幾次救他于危難，何故會(huì)突然投敵？”蕭云渡心上疑云密布，聲音不免激憤。

燕之頤掩嘴輕咳，道：“能在將軍身邊布下棋局，又讓將軍未察分毫，必是身邊極親近信任之人。”

“公主敏慧，是臣失察了?！泵匣乩蚀鬼吐暤溃骸叭裟苷业竭呹?，真相便昭然若揭?！?/p>

待蕭云渡和燕之頤從牢里出來，殘陽已落盡，霞光肆意地潑灑在廣闊的天幕上，燦烈如金，殷紅似血。似有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自云端撒下，只覺困頓壓抑，卻茫然不著頭緒。

近日，衍國公夫人誕下一子，闔府?dāng)[宴。燕之頤代皇后施恩，本應(yīng)一早到國公府，可今日不知怎地身乏力竭，如墜云泥，便準(zhǔn)備去府中點(diǎn)個(gè)卯就走。

轎廂密不透風(fēng)，她更覺憋悶，便掀開簾子，讓徐徐清風(fēng)吹散額間的熱意。燕之頤一路且行且看，心中不自覺舒活起來，病也散了大半。

經(jīng)過禮德巷時(shí)，一個(gè)男子從轎旁跑過去，她的目光便跟著隨意瞧了瞧，那男子雖相貌平常，身上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隨身的香囊跟著他的跑動(dòng)起伏?！皩?。似乎那香囊的形制有異?！毖嘀U神思一動(dòng)，眼中陡然亮起一束光。

“跟上那個(gè)人。”她忙吩咐馬夫。

七拐八繞的巷子，已然讓燕之頤頭昏，又幾次差點(diǎn)被發(fā)現(xiàn)，絹帛手帕攥在手里早已被冷汗浸透。城西的一處僻院，從房中出來兩人，與男子接應(yīng)。一棵蔥蘢的樹后，燕之頤躲在角落，探出頭，竟是扈粟人。

一路快馬，燕之頤的心緒也起伏不定，本以為茫茫人海，如海底撈針，沒想到這么快便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蹤跡。到了蕭府，未及通傳，她便闖了進(jìn)去。

“我看見扈粟人了。”燕之頤拿起茶盅，急飲下一盞。

“公主可肯定？他們怎會(huì)不飾喬裝讓你看見？”

燕之頤側(cè)過頭，一臉篤定：“我見那人的香囊與我們不同，便跟上去瞧了瞧。誰知竟見幾個(gè)扈粟人藏于城西一處死巷。”

待他們亟亟趕去，早已人去屋空。

“恐怕這只是一處落腳地。”蕭云渡邊說邊在屋內(nèi)來回巡視。

“這是什么？”燕之頤撿起墻角一根短而粗的軟棒。

蕭云渡拿過來，放在鼻下輕嗅，一絲暈眩讓他的身體虛浮地晃了晃。

“是沸陀香?？磥頉]錯(cuò)，果真是扈粟人，看地上的痕跡，似乎他們藏了不少，他們想要干什么？”一絲陰霾緩緩壓在了蕭云渡的心上。

六

近日，蕭云渡被陛下派去巡視大營，他便委托了燕之頤替他照看獄中的孟回朗。

一連幾日，燕之頤來到獄中，都見孟回朗一言不發(fā)地枯坐在角落，他面上青髯叢生，污濁不堪?？杉?xì)看之下，仍可依稀辯得是個(gè)清俊男子，只是那雙眼，如秋后蓬草，焦枯萎黃，滲出無邊無際的哀涼。

孟回朗一直敬佩父親窮且益堅(jiān)，不墜青云之志的心性；又仰慕他揮斥方遒無拘無束的恣意灑落；卻無法面對因自己的疏忽，親眼見父親被斬于馬下。

燕之頤走到他的面前，輕言道：“回朗，即便再苦再難，如今只有你能為孟老將軍洗刷冤屈，你若不振作，祁巍山上幾萬忠魂何以安息，他們離家萬里，沉冤未雪，怎能白白擔(dān)這千古罵名?！?/p>

孟回朗蒼白的嘴唇痙攣般地抽搐起來。燕之頤見過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縱馬飛馳，也見過他氣勢昂揚(yáng)的春風(fēng)得意，那日出征，風(fēng)中的年輕將軍，一口飲盡碗中烈酒，震臂高呼，聲音似熱油滾過的赤焰，燒沸血液里的狂莽。而如今卻只剩下秋風(fēng)掃盡滿地黃的枯槁頹喪。

她忽地心頭一軟，想要拘起一捧清泉碧波，包裹住他重傷后那些疏離困頓的芒刺。她想把他從那場血海滔天的殺戮中剝離出來，任朝露洗去那一身冷酷的殺伐，用日暉攏住他心里僅剩的一絲生念。

“你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了。”燕之頤兀地起身來，看向這幽微死牢里的唯一一扇小窗，漆黑的夜空沒有一顆星子，只余一片深不見底的墨色，傾覆了所有生機(jī)，寂寂一如孟回朗的眼。

每月十五，燕之頤總要進(jìn)宮與父皇母后一齊用膳，今日，滿月恰如銀盤皎皎裊裊，照得滿室通亮。

她站著為父皇母后布菜，忽聽到父皇問：“聽聞你近日總往天牢里去，可是牢中有事絆住了你？”

燕之頤的手一頓，低著頭，沒有言語。

“你可知天牢里都是死囚，你以為僅靠一粥一飯便能救得了他的性命？”

“父皇”燕之頤猛地跪在地上，“孟家父子一案還未理清，這中間多少離奇巧合尚無決斷，若匆匆處置孟回朗，定引來朝中非議。”

“若不是念著孟家守境幾十年，他早已身首異處，還能得你看顧？”銀箸摔在桌上鏗鏘作響，皇帝眉眼含怒，且瞪著燕之頤。

“臣女愿以性命擔(dān)保孟家父子清白，父王欲查的真相，唯有從孟回朗身上解開，月余內(nèi)，臣女一定給父王一個(gè)交代?！毖嘀U伏在地上，語意決絕凜然。

“好。你既立下軍令狀，孟回朗便暫由你處置?！?/p>

昔日煊赫的將軍府，不過數(shù)月，已是門前冷落鞍馬稀。

是夜，三人坐在荒草凄凄的院內(nèi)，以茶代酒，聊敘舊話，晚香玉借著月光，懶懶地開了半扇，軟軟馨香，似驅(qū)散了梗在彼此心中的不安與悲悵。

翌日，流霜早起叫燕之頤梳洗，卻遍尋不到公主，孟回朗的隨侍聞聲前來，竟也四處尋不見孟回朗。

二人急忙派人去蕭府，蕭云渡匆匆趕來，細(xì)問才知，昨夜待他走后，眾人歇下，可一夜無夢，睡至清晨，俱頭重身乏。他心下暗叫不好。

空蕩的屋子里，微茫的沸陀香鉆入蕭云渡的鼻息。他暗自思忖：是扈粟人，他們到底在圖謀什么？擄走公主，是一步險(xiǎn)棋，若沒有更大的謀劃，怎會(huì)鋌而走險(xiǎn)？

他凝神片刻，心下有了決斷，揚(yáng)聲道：“此事誰也不許聲張，我自會(huì)派人去尋公主，近日，外邦來大燕朝拜，不可因此生亂?！?/p>

七

燕之頤和孟回朗被蒙著頭捆在馬車?yán)?，一路行來，車外人語喧雜。孟回朗暗忖，他們此刻還在城中，一定要將消息傳出去。他的手臂輕輕碰了碰燕之頤，在身后摸索著找到她的手，寫下幾個(gè)字。

馬車一陣顛簸，孟回朗一頭栽在馬車上，渾身猛地抽搐起來，燕之頤雖被捂著嘴，卻仍發(fā)出撕裂般的驚懼聲。

車停在醫(yī)館門前，郎中即刻為孟回朗施針，他的頭因?yàn)閯偛诺呐鲎矟B了血，燕之頤入內(nèi)尋了一塊紗綿，為他包上。喬裝的扈粟人雖神色無常，卻一眼不錯(cuò)地緊盯著他們，生怕節(jié)外生枝。

待孟回朗將將醒轉(zhuǎn)，一行人擄著二人再次策馬而去。

宮內(nèi)熒煌的燈火照亮沉沉夜色，絲竹管弦清婉悠揚(yáng)，各國使臣坐在下首，舉杯同賀大燕的時(shí)和歲豐，物阜民熙。

席上一片和樂，忽而，扈粟使臣起身道：“這歌舞音律素日常有，不如今日來些新花樣。素聞大燕云章公主的玉骨鞭獨(dú)步天下，今日一時(shí)技癢，想向公主討教一番，不知公主可賞臉與我一道切磋技藝？”

大食的使臣忙道：“傳聞云章公主不僅氣度高華，容姿秀麗，騎射武藝也皆不輸男兒，若今日得見，是我等三生有幸?！?/p>

燕帝環(huán)顧一周，不見燕之頤，便低聲問向左右：“公主今日何故不在席上，去遣人喚她過來?！苯又愫聪蜢杷谑钩迹骸肮鞲杏惺?，稍遲便至，使臣且等一等?！?/p>

少傾，內(nèi)侍匆匆趕來，對著燕帝一陣耳語，“什么？這幾日竟無人見過公主。”燕帝一驚，廣袖不慎拂落了酒樽。

扈粟使臣唇邊挑起一絲譏諷：“怎么？難道公主情怯不敢前來？怕不是這傳聞都是徒有虛名吧？”

燕帝的臉霎時(shí)冷若凝霜，泠泠道：“使臣休要胡言。”隨即又傳令道：“緊閉城門，各部巡防即刻全城搜尋，禁軍也不必守在這，速去闔宮各處探查，務(wù)必找到云章公主?！?/p>

席下一陣竊竊私語，外邦來朝，固若金湯的燕國丟了公主，明日傳了出去，豈不貽笑大方。

“堂堂大燕，公主竟不知所蹤，說出來豈不是笑話？”扈粟使臣哂道，言語中多有不敬。

衍國公忙從席上站起來：“使臣怕不是吃醉了酒，走走走，我陪你去園中散散酒氣。”說罷，起身把扈粟使臣拉了出去。

待他們出去片刻，殿內(nèi)突然騰起一陣異香，如朝露清荷，先是絲絲縷縷，繼而，又如熏風(fēng)弄芳，漸次磅礴起來，讓人嗅之生迷，迷之將昏，不一會(huì)兒便都沉沉睡去。

待殿中悄無聲息后，一人大踏步邁入，廣額闊面，眉間陰騭一覽無余。

為了這一天，他已籌謀多年，不惜與兄長反目，以莫須有的罪名致其鋃鐺入獄；又離間了孟回朗身邊最得力的副將邊晁，殺得大燕援兵潰不成軍；這些年，多少白銀流入大燕，換作機(jī)要軍情，被衍國公秘密傳入扈粟。

他一人執(zhí)子，卻是招招艱，步步險(xiǎn)，早已破釜沉舟切斷了一切后路，才能輾轉(zhuǎn)殺到這大燕的宮閣之中。

“今日，這天下就是我的了?！笨粗鴿M屋昏睡的能臣武將，穆玄的心如焦渴之人飲了烈酒，止不住地震顫又抑不住地狂喜。

八

突然一記鞭響，震碎窗欞，似一道疾風(fēng)橫貫而來。冰冷的聲音自空中響起，“不怕做鞭下亡魂，便來一戰(zhàn)?！爆摤撚窆?，如潛龍輕嘯，劃破晦暗長夜，撕開了穆玄的外衣，重重落在了他的皮肉上。

穆玄疾步后退，說道：“邊晁，你來應(yīng)付公主，我去取燕帝首級(jí)。”

“是，殿下。”邊晁的劍還未出鞘，只聽一個(gè)低沉的聲音道：“且慢?！?/p>

長劍在他手中翻出無數(shù)劍影，像是吞噬了這夜色里的冷霜，叫人看一眼便膽寒?！懊匣乩?，你、你們?！边呹说哪樁溉皇Я祟伾?，驚叫了出來。

孟回朗點(diǎn)地輕躍，肅殺劍氣帶著胸中激蕩的憤懣，翻卷出狂莽的氣焰，如驚雷流火直撲向邊晁，不過幾回合，便一劍貫穿其胸，將其釘在墻上。

“為什么是你？”孟回朗怒嘯?！拔覀兪菓?zhàn)場依托生死兄弟，邊地大營，只有你可自由出入我的帳中，究竟為何？”

“依托生死？你可知我父親是怎么死的？”

孟回朗冷笑一聲：“穆玄便是以此來離間你我二人的嗎？那一年，燕軍經(jīng)過數(shù)月鏖戰(zhàn)，才拿下被扈粟侵占了多年的城池，我父親下令善待安撫城中百姓，可邊策卻趁我父親尚未入城，帶領(lǐng)一眾將士燒殺搶掠，屠戮百姓以泄私憤。父親為整肅軍紀(jì)，不得不將邊策就地處決?！?/p>

“你那時(shí)年幼，母親病故，我父親便將你養(yǎng)在身邊，望你將來能以一腔忠膽，建功立業(yè)，光耀門庭?？赡恪?/p>

“你父親枉顧軍令，失節(jié)在前；你通敵叛國，失義在后，今日你便在這墻上，親眼看看自己是怎么一敗涂地的?！?/p>

殿外一陣腳步聲急踏，似有援軍而至，穆玄邪魅一笑，道：“只憑你二人，還想力挽狂瀾，起死回生？”

“話說的太早了吧，穆玄殿下?！毖嗟蹚钠溜L(fēng)后徐步而至，聲音肅冷蕭殺，他的手輕輕一拍，禁軍破門而入，刀上寒光刺目，穆玄的聲音，如風(fēng)中冷燭，驚懼交加：“你、你們……”

原來在蕭云渡與燕之頤開始調(diào)查孟家叛國，尋找邊晁之時(shí)，蕭家城中暗樁便暗中活動(dòng)，借此傳遞消息。那日孟回朗去的醫(yī)館，恰是蕭家一處暗樁。待二人被扈粟人帶走后，掌柜便派人一路跟隨。

孟回朗與燕之頤被關(guān)在一處僻院，皆被蒙了面。是夜，街上起火，一路燒進(jìn)院落，在眾人忙亂之際，蕭云渡趁機(jī)偷換了二人。后來，孟回朗與蕭云渡幾次趁夜?jié)撊朐褐校胖に麄兊挠?jì)劃。

穆玄被縛于殿中，面色沉靜，可眼底卻隱隱透出一絲莫名的獰笑。

孟回朗心頭忽而想起大敗的那一役，燕軍把扈粟殺退到一處隘口，莽莽靜夜中，突然地動(dòng)山搖，頃刻間亂石橫飛，扈粟甲兵從左右包抄。他們拼盡全力想要突圍，誰知，驚雷炸響，一瞬間血肉沖天，焦尸滿地?？伸杷谀膩淼倪@么多火雷，滾滾白銀，誓要鋪成一條一擊即中，萬無一失的血路。

“不！不對！”孟回朗猝然一驚，猛地朝殿外跑去。

幾個(gè)內(nèi)侍手持風(fēng)燈立在階下，不同于平日內(nèi)侍的瘦弱，他們皆生的高大，火苗在燈里興奮地跳動(dòng)，微弱卻刺目的光，如尖刀一般狠狠剜在孟回朗的心上。

“快，快抓住他們?！彼鸬?，一個(gè)翻身躍下臺(tái)階，與幾人廝打在一起。

尖利的匕首切進(jìn)他的頸窩，如注鮮血霎時(shí)噴涌而出。玉骨長鞭隨即而至，纏上內(nèi)侍的脖子，燕之頤手中一緊，鞭中人已身首分離。

“有火雷，快。”孟回朗拉住燕之頤。

禁軍飛身前去，將幾名內(nèi)侍就地?fù)錃?，風(fēng)燈落地而熄，離信捻不過寸余。

終

暮夏初秋，黃沙漫天的坦坦馬道上，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這一路，燕之頤從軟紅十丈的京城輾轉(zhuǎn)跋涉到飛沙蔽日的邊塞，眼見漫山青綠化作遍地焦黃。當(dāng)年那個(gè)云容雪質(zhì)的少年，自簇錦團(tuán)花中生，在大漠孤煙里長，一生傲霜斗雪，鐵骨錚錚，把畢生壯志都揮毫在了這廣袤遼遠(yuǎn)的土地上。

那一夜又如潮水一般漫上來，她按住他頸間的傷，指縫里潺潺流出的溫?zé)幔撬弑M全力想要留住的一脈生息。他看著她被悲切迷蒙的淚眼道：“這一生，臣不負(fù)家國，不負(fù)大燕，惟愿公主此生平安和樂，順?biāo)鞜o虞?！?/p>

風(fēng)越過宮墻，從四面八方灌進(jìn)來，吹熄了檐下飄零的宮燈，也撲滅了他眼中最后一泓燦烈的星辰。